“我們的生命觀”討論小輯 《天涯》2021年第4期|江子:口罩問題
新冠疫情爆發一年多以來,世界發生了深刻的變化。當前,隨著各國廣泛開展疫苗接種,我們看到了疫情終會過去的曙光。而因疫情帶來的某些思考,仍會持續深入——比如說,我們怎么看待生命?本期《天涯》推出“我們的生命觀”討論小輯。林淵液、李壯、江子從各自的經驗出發,在微生物、口罩、疾病、個體生存等切面上,體察例外狀態的多重可能,在構建新的生命觀的過程中,呼應我們時代的對話范式轉向,期待以關于生命的思考抵達理性之境。
現推送江子《口罩問題》。
口罩問題
江子
一
在為期四天的福建海洋文化主題采風活動中,來自山西的作家W一直戴著一個特別的口罩。它是黑色的。其次,它看起來特別厚實,我從它的光度和平滑度猜測,它的材質可能采用的是絲光棉加上一定比例的蠶絲,里面可能還加了絨。不然不會那么厚。
還有,它的造型也非普通醫用口罩所能比。它不是方形,而是上面帶尖,正好包住了鼻子,下面呢有點長,正好全部兜住了下巴。左右的邊界帶著弧形,包住的是各半邊臉。
它看起來不像是一塊布,更像是一只吸附在W臉上的某種有辟邪功效的類似蝙蝠、壁虎或龜的動物。W的嘴巴在口罩后面說起話來,口罩就一動一動的,讓我覺得,這只動物有了靈魂。
這是十一月下旬。新冠肺炎疫情已經發生快一年了。這么長時間以來,我看到這個世界到處是口罩。所有人的嘴和鼻子被口罩保護,同時也被口罩囚禁。每次去參加集體活動,到處都能看到一片口罩的海洋。
可是我從沒有看到過與W戴的同款的口罩。我因此懷疑這是世上獨一無二的口罩——它不會是哪個工廠別出心裁的產品,在網店銷售,而更可能是W托人設計之物?;蛘?,那就是W自己設計好再找廠家加工出來。
W是個作家,他寫了許多小說、散文,手法細膩生動,跟他胖胖的體型遠不相稱,在國內引起了不小反響。
W也是個畫家。他在宣紙上作畫。他最喜歡畫蟲子。他畫的蜻蜓、蟬、蒼蠅、蟋蟀,纖毫畢現,栩栩如生,讓人感覺它們的腿一直不停地在宣紙上彈動。他告訴我說,他畫畫比搞文學早多了。他小時候就開始畫,入的是名門。搞文學,那是長大后的事。
W還是個收藏家。他說他有很多古玉。他每次出門都會隨身帶著一塊玉,他說是商代的。
——歸根到底,W是個生活家。他過了花甲之年,但他比許多八零后九零后的年輕人還潮。他常留著左右鏟青、側分、帶劉海的發型,戴蛤蟆形墨鏡。幾年前,在全國作代會會場,遠遠看到一個人戴著黑色禮帽,圓形蛤蟆墨鏡,敞開著風衣,威風凜凜地走來,不用細看,就知道是W了。
他有些胖,可還愛穿緊身的褲子。有一次在江西撫州,他來參加一個采風活動,正是九月上旬的某天下午,載著采風老師們的車到了某個位于鄉村的參觀點,所有人都下車了,就W不下,說是車里有空調,外面太熱。他怎么啦?太陽都快收了,不算熱嘛。后來一看,是他穿的淺綠色牛仔褲又厚又緊身,還小褲腳,根本不散熱。難怪不下車。
這樣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網購口罩呢?那些網店里展示的外形粗鄙的口罩怎么可能入他眼呢?
他當然也不會戴從藥店里買的普通口罩。那不符合他作為生活家的風格。臉是多么大的一塊面積,他肯定一點都不想馬虎。
——我懷疑他這樣的口罩最少有一打。因為我發現,連續幾天,他都戴著這款口罩??谡诌@種東西是需要經常換的。他一定有若干備份。
W戴著這款口罩開會、參觀、上洗手間、參加集體合影、與朋友交流、在不同的地方與朋友合影。除了吃飯,我幾乎沒看到他摘下來過,即使有時候有人提醒取下口罩(比如集體合影),他也置若罔聞?!也恢浪X的時候戴不戴它。參加采風的每個人住的都是單間,我沒有機會了解他這一點。
人們之所以提醒大家取下口罩,是希望照片能有照片的樣子。人人戴著口罩,照啥相呢?不久之后,誰是誰根本沒法認??墒?,這條法則,完全不適用于W。因為這款口罩已經比W還像W。我想不管過了多少年,凡是認識W的人,都可以從照片中指認出W——戴著形狀特別的黑色口罩的W。
這樣一款口罩,已經是W的氣質乃至身體的一部分??谡直臼钦诒魏头纻?,可因為它的主人是W,它就有了更深的意義——它有可能是一個欲蓋彌彰的掩體,一件話語的盔甲,一面微型的精神之旗,一面藝術家的招幌。
有沒有可能,它還是一片被裁減的黑夜,一個幽深的絕壁懸崖?
至于這款口罩是否有阻擋病菌的效果,已經是不重要的事了。而且那時,疫情已不太嚴重。
二
美國總統終于戴上口罩了。這是2021年1月20日美國總統就職儀式上,美國歷史上第四十六任總統喬·拜登宣誓就職。他穿著黑色大衣,戴著黑色的布口罩。
這無疑是全世界重要的時刻。它關系到美國未來的走向,同時也會影響世界未來的走向?!莸钱斎皇滓卮鹑绾畏揽匦鹿诜窝滓咔?,這個讓全世界都不得安寧的東西。
美國疫情太糟糕了,據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發布的全球新冠肺炎數據實時統計系統報告,截至美國東部時間2021年1月19日晚6時,全美新冠肺炎確診共24216856例,死亡401174例;僅在過去二十四小時,美國就新增確診171831例,新增死亡2521例。
控制疫情的第一要務是戴口罩,可美國前總統特朗普是戴口罩堅決的反對者。他開會不戴,出去視察不戴,在電視里乃至在眾多人的集會上發表演講也不戴。2020年5月21日,特朗普在密歇根州福特工廠視察時,面對密歇根州官員和福特公司的要求依然我行我素拒不戴口罩。當記者問他何以不戴口罩,他分辯說,自己在鏡頭外是有戴口罩的,但他不想讓媒體看到他戴口罩。他說:“我不想讓媒體看到我戴口罩而感到快樂?!睂λ麃碚f,那是示弱,而他自認為是一個不屈服的男人。
他視口罩為侵犯,為褻瀆。有媒體報道說,特朗普視戴口罩為不夠男人的表現?!皫缀蹙拖翊魃峡谡謺魅跻粋€人的男子氣概一樣。對他來說,口罩是軟弱的標志?!泵绹罡呒墑e傳染病專家福奇如此評價他們的總統。
特朗普不僅自己不戴口罩,他還否決美國聯邦衛生與公共服務部提出的向每個住宅寄送口罩的建議,理由包括“這樣做會引發不必要的社會恐慌”,以及“會引發口罩搶購,加劇‘脆弱和關鍵部門’醫用口罩的缺乏”。
在特朗普的影響下,他的團隊曾竭力在一切可以“控制氣場”的場合,將戴口罩視作“政治不正確”。
在與拜登競選第四十六屆總統時,特朗普還屢屢諷刺公共場合無時無刻不戴著口罩的拜登——他給拜登取了一個外號,叫“口罩喬”。
——特朗普并非沒有在公共場合戴過口罩。那是他被確診感染上了新冠肺炎的時候。三天后,宣稱已經痊愈的他戴著口罩從醫院返回白宮,對著鏡頭摘下了口罩——他的動作幅度不小,感覺不像是摘而是奮力撕扯,表情充滿了仇恨與不屑,好像是剛剛打敗了一個他視為眼中釘的敵人。他戴口罩的目的,不過是為了當眾摘下它。
特朗普最終敗選。
特朗普的對手拜登比他還大四歲,七十八歲,可能是美國歷史上最老的總統競選者。而且,拜登給人的印象過于刻板,是個并不怎么討人喜歡的老政客,可是,他贏了。
——由于疫情,口罩參與了選舉,并且成了勝負的決定因素之一。我疑心不是拜登而是口罩贏得了大選,美國真正的第四十六屆總統是口罩。
總統就職儀式上我看到各種各樣的口罩。它們的名字分別叫前總統奧巴馬、克林頓和小布什夫婦、副總統卡瑪拉·哈里斯、即將卸任的副總統彭斯。還有現場的一千多個不知名的口罩。那個叫拜登的口罩,是一個黑色的布口罩。它看起來凝重、深沉,既有對以往因染上新冠肺炎死去的人們的哀悼,又暗示了對抗擊新冠肺炎疫情的決心。而它的妻子,是一個叫吉爾·拜登的海藍色絲質口罩——它自信、溫婉而華麗,仿佛一片剛剛裁剪下來的、微型的、蘊含著無限生機的、波光粼粼的海洋。據說吉爾·拜登的這款口罩是由一個叫亞力山大·奧尼爾的美國設計師設計的??偨y就職儀式從來都是美國時尚界的戰場,小小口罩,自然也成了時尚的領地。
就職儀式后,拜登簽署的一系列命令中,就包括了必須戴口罩的百日強制令——一個以口罩勝選總統的國家,其政務當然應該從口罩開始展開。
三
老家縣城父母家對面鄰居家的孩子出事兒了。事兒說起來還不算小。
我的父親母親住在老家縣城老城區一套我和我弟弟湊錢買的二手房里。房子過去是某單位集資建起來的職工宿舍,住的都是同一個單位的人??墒呛髞砭蛠y了。不少人因為調動或改善住房條件把房子賣掉,各種不同身份的人住了進來。當然,除了部分依然留守的原單位職工,進城安家的農民,大多數是我父母這樣的老人。畢竟,這里離鬧市區近,對于腿腳不利索的老人來說,是最好不過的事。
我父母的房子對面是與我們同鄉的一對剛剛花甲之年的夫婦??此麄兊拇┲?,就知道是跟我父母一樣是進城的農民。男的經常不在家,說是在鄉下伺候一個小農場,女的呢,每天都推著一輛小板車出門賣水果。冬天賣橘子、臍橙,夏天賣西瓜。
她的兒子不在家,說是在廣東打工。九零后的媳婦帶著不到兩歲的孩子暫時與他們生活在一起。丈夫不在家,她帶著孩子跟公公婆婆住一起,相互就有個照應。
那是個聰明孩子。我每次回縣城看父母,總能看到他要么在幾個比他大的女孩陪伴下手抓著樓梯的鐵欄桿爬上爬下,兩條小腿一蹬一蹬的特有勁兒,要么在院子里與其他的孩子們一起追追打打。
他咿呀學語。嘴巴里經常嘟嘟囔囔的,天知道他在說些啥??删瓦@么咿咿呀呀的,他與院子里比他大得多的孩子們有了難得的默契。他得到了幾乎所有人的喜歡。
他懂禮貌,看到誰都叫。跟他爺爺奶奶一樣大的,他叫爺爺奶奶。我這般比他爺爺奶奶小一些的,他叫大伯伯母。一起玩的小男孩小女孩,他叫哥哥姐姐。天知道他是怎么區分出這些人的。他肯定有一套自己的邏輯。
不到兩歲,可已經會不少了。比如,到汽車屁股后面找到車牌,認上面的號碼,聽到音樂跳舞,還有學各種動物叫,等等。真是個聰明孩子!
每次回去,就經??吹揭蝗豪项^老太圍成了一個圈。不到兩歲的他站在中間,賣力地跳舞,跺腳,扭著身子。大伙兒夸贊著他,他跳得更起勁了!他可真是這個院子里的小明星!
可是前不久他病了。他患了病毒性感冒,高燒,咳嗽,流鼻涕,兩張小臉因灼燙呈紫色。奶奶和媽媽趕緊帶他去醫院治療。
這是2021年1月。千里之外的河北石家莊又因大規模聚集爆發新冠肺炎疫情。每天幾十例幾十例地往上增,大有另一個武漢的架勢,其他省市也發現零星感染者,全國的氣氛頓時陡然緊張了起來。幾乎所有公共場合,又一次把戴口罩當作了入場的必須要求。
他的奶奶和媽媽出門時都戴上了口罩。想著去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時他們給他也買了一包口罩還剩那么幾個,就找出來給他戴了一個。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戴著口罩出行,看醫生,打點滴。不多久他的病好了。他的奶奶和媽媽以為事情已經翻篇,可是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他已經習慣了戴口罩?;蛘哒f,他已經視出門戴口罩為必須。每次出門,他都要求戴口罩。沒有口罩,他堅決不出門。
她們試著不給他戴口罩,強行抱他出門。他不到兩歲,這事兒可不能慣著他??墒遣恍醒?。意識到大人的意圖,他使勁蹬腿,用手撕扯大人們的頭發,用的是他最大的力氣。他哭,那個撕心裂肺呀,讓人感覺遭了天大的難,滿臉都是淚水。
可只要給他戴上口罩,他的臉立馬雨轉晴。淚水依然掛在眼角,可是表情立即有了這個年齡不該有的凜然。
事情怎么成了這個樣子?他這么小,還只是個自然意義上的人,怎么會這么在乎臉上戴沒戴口罩?它對他怎么就有如此的魔力?這片小小的布,對他到底意味著什么?
他的奶奶和媽媽只好慣著他。他是個孩子,每天都必須出門玩兒,不然對身心健康不利。每次出門,她們只好都給他戴上口罩。好在他只要戴著出了門,對戴口罩與否的戒備心就會逐漸減弱下來。中途給他摘下口罩,他也不反對,或者毫不在意。這樣一來,一個口罩,就可以多戴兩天。
可是幾天之后,那一包十個裝的口罩快沒了。他們想再買上幾包。她們認為,反正不貴,孩子喜歡戴口罩不是壞事??墒撬麄兣鼙榱苏麄€縣城的藥店,乃至四十里外的市區藥店,這么小的孩子的口罩,再也買不到一個了。
那其實是一種特殊尺寸的口罩。它不同于普通的兒童裝,它只有大人口罩的一半那么大。不知什么原因,它在市場的普及率太低了。低到新冠疫情之后,全城都找不到。
網上應該有的??墒?,孩子的臉太嬌嫩,網上的貨物來路不明,她們怎么敢在網上買材質和成分都不明不白的口罩給他戴呢?
她們想到了在省城工作的我,就托我父親母親打我電話。電話里,是孩子奶奶急切的聲音:一定要幫忙,看省城藥店里有沒有。他怎么就成了這個樣子?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是那種大人一半那么大的,找到了就立馬快遞給我!
四
朋友A在我所在的市某機關當處長。他每天要坐地鐵或公交上下班。這都需要戴口罩。他每天進入機關辦公大樓,門衛都要檢查是否戴口罩。他還經常出差,坐火車或飛機。他需要戴口罩的機會就更多了。
如此一來,A的生活就被口罩包圍、占據(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他的上衣、褲子口袋和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都放著口罩。每次洗衣服,他從口袋里總能掏出不少的口罩:還沒拆開的口罩、戴過一兩次的口罩、不記得戴過幾次的口罩;揉成一團的口罩、整齊折疊的口罩;白色的口罩、藍色的口罩;普通醫用口罩,像豬嘴一樣的N95口罩……
可是即使如此處處設防,A還是不免有忘帶口罩的時候。他會被人堵在入口。他經常在入口附近遍尋有口罩出售的超市、藥店卻不得。他會因此遲到重要會議。他因此讓領導不高興,讓同事不滿意……
焦慮呀,出門時,他總是擔心自己沒有帶口罩。下班了,他會發現自己竟然過了很久都忘了摘口罩。
焦慮呀,某個會議結束后,他突然發現只有他一個人自始至終戴著口罩。有一次,他去酒店參加飯局,夾了菜準備往嘴里送的時候,發現口罩還在自己嘴上……
終于有一天,他做了一個關于口罩的夢。他告訴我夢的情境:
我出門,發現我臉上自動有了一個口罩。奇怪呢,我明明沒有往臉上戴口罩。這口罩是怎么戴上去的?
但是口罩的觸感特別好。我呼吸順暢,臉不僅沒有任何被摩擦的感覺,還顯得格外熨帖。我就沒多想,戴著就上班了。
我一路順利地穿過了地鐵站,單位辦公大樓入口,來到了辦公室,開始了一天的工作。我燒好水,泡好茶,準備美美地喝上幾口。結果我發現,口罩很難扯下來。不是兩邊的綁帶問題,它們很輕易地就解開了,而是口罩的罩面,緊緊地跟臉合為了一體,完全沒有縫隙。
我著急了,我大叫。我的聲音明明大得很,可是沒有任何人過來幫忙。我的同事們在辦公室門口走來走去,他們竟然沒有聽到我的聲音。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我使勁扯著我的鼻子、嘴唇……我的臉上頓時鮮血淋淋。
口罩終于掉了下來。我不知道是我的撕扯還是它自動脫落的。我已經渴得很了。我想趕緊地喝口水??晌野l現,我的嘴沒有了。原本長著嘴的地方,現在完全閉合,摸著光溜溜的,只有幾根沒刮干凈的胡須還在。
我嚇壞了,我要工作,沒有嘴,我該怎么說話?我要生活,沒有嘴,我該怎么吃飯喝水?不能吃飯喝水,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死的。
我下意識地叫喊,可是,我嘴都沒了,用什么喊呢?
我使勁用鼻子吸著氣。我完全絕望了。我使勁哭。我的汗爆出來,全身都濕透了。
這時候我醒了。我的眼角全是淚水。我趕緊摸摸我的嘴,發現還在。胡須扎著手。原來是一場夢。
太嚇人了……
五
父親病了。因為感冒誘發了頸椎病,整天頭暈,嘔吐,出汗。吃不下東西。醫生說,是變了形的頸椎壓迫了血管,造成腦部缺氧所致。
這是父親的老毛病。他是個篾匠,長期勾著頭工作,頸椎自然就不好了。一感冒,癥狀就全出來了。以前都是由他熟悉的一個私人診所治療,治療方式無非是打點滴,通過藥物驅寒,擴充被錯位的頸椎壓迫的血管??蛇@次都一個多月了,還不見好。父親瘦得厲害。
給我的發小,也是縣人民醫院的醫生李頭喜打電話,李頭喜說,你去找老院李昌龍主任,我已經給他交代了,他是內科專家,會悉心治療。
——所謂老院,是對應著新院說的。幾年前,縣人民醫院搬遷到城南,離老城區有四五公里遠。為了方便老城區的老年患者,原來的醫院就還保留了門診部分設施和醫護人員。李頭喜說的李昌龍,就是老院的負責人。
帶著父親到老院,與李昌龍主任接洽了。然后是檢查、開藥,去輸液室打點滴。輸液室里的患者,當然大多是因天寒誘發疾病的心血管疾病的老年患者。
我就是這時候遇見它的。我說的是一個口罩??赡苁窍虞斠菏胰颂嗫諝獠缓?,它站在輸液室的門口。有一根輸液管掛在輸液室進門處的立桿上。
那是一個普通的一次性醫用口罩。從新冠肺炎疫情開始時,我們早就熟悉它了。閉著眼睛,我們都能知道它標準的樣子:方形,外層一般呈藍色,里層是白色的??谡滞鈱佑腥?,戴上后上下拉開,正好可以包住鼻子及其以下的半張臉??谡值淖钌戏?,絨布包裹著一根金屬條,可以穩穩地夾住鼻子,擋住病毒的侵入。
可是現在,它已經遠離了本來的樣子。
它依然呈藍色,可藍得已經模糊,好像經過了很多次摩擦,已經嚴重褪了色。同時,在它的表面,還有許多遠非口罩絨布本來的顏色。那是些疑似煤的深黑,疑似油漬的烏黑,疑似塵土的黃。
布面已經不平整了。皺得完全不成樣子,布滿了橫七豎八的不規則紋路。那些原本藏在布里的絨毛,紛紛掙扎著跑出來,拉成絲,結成球。整個布面,像是某個經過激烈的戰斗后的戰場,一個硝煙彌漫、尸體橫陳與異味蒸騰的沮喪戰場。絨布的右上角已經破損,金屬條裸露了出來,歪歪扭扭的樣子,仿佛戰場上陣亡的戰士依然掙扎著高高舉起的手臂。
它已經完全沒有嶄新時的緊致。它松松垮垮地掛在臉上,鼻子完全裸露在外面,露出了很長的、花白相間的鼻毛。左右兩邊,能從口罩縫隙中看到臉頰上一根一根的胡子。
我懷疑它已經用過很久了。它應該出入過住宅小區、超市、藥店、菜市場、車站。它可能不止一次掉在了地上,與油漬、灰塵混跡過,被煤灰欺負過,被腳踩過,又被拾了起來,揉搓著裝進了口袋。需要了,就從口袋里掏出來匆匆掛在臉上。
它一定有著復雜難言的氣味:經年的菜湯的氣味,酒肉的氣味,老年人的口氣味兒,疾病的氣息……
它應該是孤獨的。它不是某個團隊中的一個,像很多講究的人家準備的那樣。它是唯一,沒有備用,沒有替換,沒有戰友。
——天知道這個口罩經過了怎樣的磨難。
它是歷經千辛萬苦去往西天取經的玄奘,受難的佛陀,偽裝的神祇,還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無所顧忌的混世魔王?
它的主人是一個老人。他戴著一頂廉價的老年帽,上衣是一件一看就知道是很粗劣的羽絨服。羽絨服大概穿了很多年,看起來很久沒洗了,很油膩的樣子,一雙黑色的舊皮鞋,灰塵吃進了皮里。
老人不看誰,也不跟誰打招呼。沒有人在他旁邊,就像我在我父親旁邊那樣??梢耘袛?,他是一個人來的,等下輸完了液,他也會一個人回去。
他是誰?他患的是啥???他怎么戴這么破舊的一個口罩?這個口罩,陪伴他有多久了?
這是2021年初。有的省份又有了零星新冠肺炎病例。河北石家莊的病例更是每天以兩位數上漲。醫院這樣的地方,無疑是防疫的重點。我和父親,所有的人,進醫院都要戴口罩、測體溫。
這就給人出行帶來了一點不便。測體溫倒沒什么,用測溫槍照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可是口罩是要花錢買的,也就是說,要增加人的生活成本。
又不想增加成本,又希望能應對檢查,也就有了這樣一個口罩。
這個口罩,有什么用呢?它太老,太破舊,太不體面。它早已經失去了防護的作用。說它有毒都有可能。
可話又說回來,它難道不是一個口罩?它難道不能成為各種公共場所的通行證?有哪條法律規定這樣的口罩沒有出入各種公共場所的資格?守在醫院門口的醫務人員,能限制這樣的一個口罩進入嗎?
不由地,我對這樣一個口罩,投去了敬重的一瞥。
(江子,作家,現居南昌。主要著作有《去林芝看桃花》《青花帝國》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