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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大家》2021年第4期|向迅:南方故事集
    來源:《大家》2021年第4期 | 向迅  2021年07月13日07:41

    向 迅,1984生于中國鄂西,現居南京。中國作協會員。已出版散文集《誰還能衣錦還鄉》《斯卡布羅集市》《寄居者筆記》等多部。曾獲林語堂散文獎、豐子愷散文獎、孫犁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冰心兒童文學獎、中國土家族文學獎及揚子江年度青年詩人獎等獎項。

    母親很晚才從地里歸來。暮色跟在她身后。暮色是一條深灰色裙子。母親穿著這條深灰色裙子,從地里歸來。她一手挽著父親編織的筐子,筐子里裝滿了熱乎乎的鵝兒腸,一手握著鋤頭光滑的把柄。鋤頭在她肩上一動不動。她邁進院子時,那條裙子在她身后變成了顏色更深的裙子。整個村子,都被穿進那條黑裙子。

    母親身上,混合著汗臭味和鵝兒腸的清香,白襯衣上還染著油菜花亮黃的花粉。她把油菜花馥郁的芳香也帶回來了。森林附近的油菜地,已經噼里啪啦地燃燒起來了。燃燒成一片花海。蜜蜂整天嗡嗡嗡地圍繞著花朵鳴叫。它們從來不知道疲倦。它們永遠哼唱著同一支歌。它們總是把小小的腦袋,深深地埋入花蕊里。

    這一天,母親在土豆地里除草。土豆已經長出墨綠色藤蔓。枝葉粗糙,虎頭虎腦。再過兩個月,它們就會在枝椏間開出漂亮的紫色花朵,結出并不常見的青色果實。鄂西方言里,我們把這種果實稱為“牽吊果”。母親偶爾會從土豆地里帶回一串濕漉漉的牽吊果。拿菜刀切開它們,里面除了綠色的果肉,什么也沒有。

    傍晚的時候,母親鉆進潮濕的油菜地,把細長的鵝兒腸連根拔起。游走在她身后的筐子越來越沉。暮色加重了它的份量。母親不得不把筐條挪到胳膊肘那里。她的胳膊肘,一定火辣辣的疼。她的胳膊肘,一定留有一道筐條的勒痕。第二天,那道勒痕也不會消失。它就像長在了母親的胳膊肘上。

    油菜花的花期很長,成熟卻是一夜之間的事。有一天,母親憤怒地對父親說,蜢子來了。不用去地里,我們就知道是油菜灰白色的菜籽莢上黏滿了密密麻麻的小蟲子。它們的生命很脆弱,只需用兩個指頭肚輕輕一捻,就尸骨無存,卻會讓所有的油菜都生病,都壞死。它們身上攜帶著看不見的病菌??膳碌牟【?。

    父親戴頂顏色發黑的舊草帽,背著一個草綠色的噴霧器去了地里。他變成了醫生,蜢子的克星。他摁動黑色的手柄,刺鼻的霧氣從噴頭里噴出。油菜變得濕漉漉的。父親也變得濕漉漉的。他的衣裳上殘留著那股刺鼻的味道。他拒絕我們靠近。那股味道,令你頭暈目眩,令天空與村子旋轉,令你夜晚噩夢連篇。

    油菜細長的藤蔓由青變黃,躲在菜莢里的菜籽由白變黑。趕在雨季到來之前,父親和母親手握雪亮的鐮刀將油菜收割。成捆成捆的油菜和它們潮濕龐大的影子,跟隨父親沉重的腳步邁進寬敞的堂屋。最高處的藤蔓,直頂到天花板上。

    羊群般雪亮的光線,被趕了出去。逼仄的堂屋里像黃昏一樣昏暗。

    雨季如期而至。油菜藤蔓在黑暗中發酵??諝庵袕浡掷镪惸曷淙~的氣味。我把手伸進未知的黑暗中,潮濕的高溫讓我立即縮回手??赡枪沙睗衽c溫熱,像蝸??蓯旱酿ひ?,爬在我的手臂上。在我的注視下,它顯得笨拙僵硬,不敢確認剛剛觸摸到了什么。我把耳朵靠近藤蔓,耳朵里沙沙作響。

    我飛快地跑出堂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聽到了什么。

    雨季過后,油菜籽在烈日下滾動,沙沙作響。黃昏時分,我和父親把它們裝進口袋里時,它們在我的腳底滾動,沙沙作響。我的腳底發癢。我不得不弓起腳背。腳趾頭蜷縮在一起。我想咯咯笑??芍皇峭低档匦?。我不敢讓笑聲冒昧地越過牙齒的邊界。我怕父親說我是瘋子。無緣無故的笑,總是讓人一頭霧水。

    我和父親干活的時候,誰也不說話。只有油菜籽在口袋里沙沙作響。只有星星在我們頭頂沙沙作響。我們的表情越來越僵硬。我們的動作也越來越僵硬。像沉重的暮色一樣僵硬。像暮色中群山的輪廓一樣僵硬。誰也不想說第一句話。

    父親帶著我去村子里的作坊“打油”。油菜籽在父親的背上沙沙作響。石子在我的腳下沙沙作響。闊葉林帶樹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還有看不見的東西,在我的心底沙沙作響。我們穿過一片長滿叢樹的山岡,穿過空曠的村委會廣場,穿過大半個村子來到作坊。

    菜籽餅熱烘烘的香氣,四處游蕩。

    還輪不到我們。我們像鳥兒一樣收攏翅膀躲進巨大的樹冠里。我們張開嘴巴,大口呼吸。好像我們剛剛在來作坊的途中,忘記了呼吸。父親的肚子一起一伏。烈日炙烤著村子。寬大的樹葉鑲著金邊,變得透明,黑色的葉脈跟父親手臂上的毛細血管一樣纖毫畢現。我的涼鞋發燙。堅硬的皮質材料軟乎乎地貼著我的腳。

    我不想穿鞋。我想打赤腳行走。但這是不被允許的?!澳菢訒腥菊婢??!备赣H總是這樣告誡我們。

    我們大口呼吸的時候,一位頭戴草帽的農婦,挽著一只籃子,從白色的烈日下向作坊走來??赡苁亲鞣恢鞯钠拮?。她一邊像村子里其他農婦那樣漫不經心地行走,一邊往嘴里喂著一顆紅色的果子,偶爾有鮮紅的汁液從她的嘴角淌下來。

    我從未見過那種果子。我盯著她寬大而粗糙的手,看著它怎樣把那顆陌生的果子送進嘴巴。我盯著她的嘴巴,看著它怎樣咬下一塊多汁的果肉。我偷偷地吞咽了好幾次口水,可是我想象不出那種果子的味道。也許是蘋果的味道。

    父親也不認識那種果子。因為他的目光里也流露出好奇。而且他的好奇一點也不比我的少。至少農婦經過我們身旁時,我沒有張開嘴巴向她詢問。

    這是什么果子?父親伸長好奇的脖子,問那位中年農婦。

    西紅柿。中年農婦把最后一口果子喂進嘴里。她布滿細小皺紋的口腔蠕動著。

    這個烈日炎炎的夏日中午,我們認識了西紅柿,并幸運地得到了一把種子。父親把種子小心翼翼地包在香煙盒內側的錫紙里,然后把錫紙揣在褲兜里。他行走的時候,褲兜里沙沙作響。我緊盯著父親的褲兜。我擔心種子會溜出來。

    第二年夏天,我們種的西紅柿豐收了。結實的果子,又圓又大又紅,壓彎灰綠色枝頭。收獲的時候,有的果子還裂開了皮,綻出鮮紅的果肉。父親把第一輪收獲的七八個又圓又大又紅的果子,陳列在廚房,像展品。它們在一張簡易餐桌上繼續成熟。沒有人時,它們在餐桌上跳舞。也許是墨西哥舞,也許是西班牙舞。

    據說是從墨西哥引進過來的。也有人說是西班牙。那個農婦曾這樣對我們說。

    母親計劃在晚餐時用白砂糖拌上兩個墨西哥西紅柿?;蛭靼嘌牢骷t柿。剩下的,明天再吃。我們希望一日三餐都能吃上西紅柿。

    母親還沒有開始準備晚餐,堂伯父和他的女兒來訪。我們的一切計劃被迫中止。這就是鄂西人的待客之道。我們不能慢待客人。父親興高采烈地把他們帶進廚房,參觀我們剛剛收獲的西紅柿。堂妹得到了最大最圓最紅的那一個。

    我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堂妹臟兮兮的手上。我想把那個西紅柿收回來。

    黃昏時分,伯父講完最后一個迷人的故事,把茶盅里最后一口茶水灌進他爬滿胡須的嘴唇后欲起身告辭。堂妹卻蹤影全無。伯父一遍遍呼喚著堂妹的名字,沒有任何回應。我們幫忙尋找,最后發現她躲在光線黯淡下來的廚房里。

    她一聲不吭地坐在那張簡易餐桌前,嘴角淌著西紅柿鮮紅的汁液。見到我們難以置信的眼神,她飛快地用手抹掉那些汁液。但它們繼續在她手指上流淌。她細長的脖子變得很粗。藍色的毛細血管,從褐色的皮膚下面鉆出來。像小小的蚯蚓。西紅柿一個也不剩。餐桌變得更加簡陋,廚房變得更加黯淡。

    第三年夏天,鄰居們的菜園里都出現了西紅柿。母親慷慨地送給他們種子。只不過,西紅柿發生了變異。它們不再像第一年那樣又圓又大又紅。它們的個頭變小了許多。有一些,甚至變成了波浪形的番茄。我們不認為番茄是西紅柿。

    當牽吊果再次出現在我們眼前時,我們就會不假思索地說,“假西紅柿”。

    我們厭惡一切假的東西。

    雨天,父親抱著一臺晶體管收音機回來了。

    父親額頭閃亮,眉毛里掛著細密的雨珠,下巴上纏著一塊滲出幾縷血跡的醫用紗布。他從姨媽家回來的途中,搭乘的拖拉機發生了側翻??赡苁锹诽?,也可能是司機前一晚喝多了玉米燒酒。他像一袋沉重的玉米,被猛地拋出敞篷車廂。他爬滿胡茬的下巴在玉米地里磕出一道口子,鮮血像蚯蚓一樣鉆進泥土。

    另外一個雨天,父親搭著梯子在檐廊上叮叮當當敲打著什么。地面像冰塊一樣濕滑,梯子正如父親擔心的那樣,滑倒了。父親從高空墜落,下巴被磨刀石堅硬的牙齒咬碎,鮮血染紅了地面的一灘積水。在鄉衛生院,母親被父親的傷口嚇暈。父親只好咬著牙,用手撐住破碎的下巴,以便唯一的一位醫生給他縫合傷口。

    還有一些清晨,父親站在窗前高昂著脖子,手握刃口雪亮的剃刀對著鏡子刮胡須的時候,也會有一兩滴鮮血從他的下巴上像杏子樹的花骨朵一樣冒出。他毫不在意地用手指肚擦去,立即會有新的一滴冒出。他的下巴總是受傷,可是他從不吸取教訓。有一道蜈蚣形狀的疤痕,永恒地爬行在他漸漸變窄的下頜上。

    這個上午,父親把晶體管收音機抱得緊緊的,十根粗糙的手指緊扣在一起。好像只要松開其中一根,收音機就會從他懷里砰然落地。我想,他的每一根手指,都被汗水打濕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因被摁在長久的沉默里而窒息。他的每一根手指,都不容易。它們變得僵硬而又蒼白。要過好一會兒,它們才恢復血色。

    父親身后,跟著姨媽家的表哥。表哥漂亮的嘴巴會像蜜蜂一樣嗡嗡嗡地唱歌,兩只輕盈的腳,會在水泥地板上起起落落,忘我地踩著節拍。好像他嘴里哼出的歌聲來自那雙腳。我也想擁有那樣的一雙腳。父親把他從那個遙遠的村子請來,是為了讓他手把手地教我們調試收音機的頻道,播放儲存著歌聲的磁帶。

    表哥擁有一雙無比靈巧的手。它們旋轉收音機上一個邊緣刻著刻度的按鈕,就會有不同的人在里面說話。它們把一盤磁帶放進收音機的肚子,摁下一個銀色的鍵,就會有動人的旋律在房間里回旋。它們把銀色發亮的天線拔高或者縮短,收音機里模糊難辨的說話聲就會變得無比清晰。我也想擁有那樣一雙手。

    父親把晶體管收音機小心翼翼地放置在臥室的窗臺上,母親則用一條剛剛從集市上買回的紅紗巾罩住它。他們總是把最貴重的東西放在臥室。各種證件和鋼筆鎖在箱子里,白糖罐放在窗臺,雞蛋儲藏在第一格抽屜。父親做木工活的那些工具,塞滿了另外三格抽屜。抽屜和墻壁之間的空隙里,放著鋸子和斧頭。抽屜腳下,是一盒生銹的鐵釘。床底下,是兩雙雨靴。

    臥室越來越小,它只能容得下父親自己做的那張嘎吱作響的床,只容得下他不規則的呼嚕,母親不知道收斂的笑聲——偶爾是比裹腳布還要長的抽泣聲。我們被早早地趕出臥室。我們不被允許在他們睡覺的時候出現在臥室。我們在二樓的另一間臥室睡覺。我們的臥室,頭頂掛著玉米棒,腳下堆滿了土豆,也很小。

    每天早晨,他們中的一個,剛一起床,就站到窗臺前,掀開紅紗巾的一角,打開收音機,旋轉按鈕,轉動天線。他們聽新聞聯播,聽天氣預報,聽準點報時,午間和晚間也聽廣播劇和音樂節目。準點報時的時候,我們都被一個手勢禁止說話。誰要是在此時說話,母親就會噗噠噗噠地跺腳,臉上劃過一道可怖的閃電。

    她心情好的時候,會一邊做著家務活,一邊低聲跟著音樂節目里的歌手哼歌。但我們不能看她哼歌。偷偷看也不能。如果看她,她的臉就會像夏日的西紅柿一樣迅速變紅,她就會自嘲般地大笑起來。她掃地的手,就會變重。她打毛衣的手,就會懸在半空。她洗菜的手,就會浸在水里。

    如果心情不好,她會沿著一條直線咚咚咚地走進臥室,啪的一聲關掉收音機,然后誰也不看,再咚咚咚地沿著一條直線返回,最后消失于一扇門后。她所經過的地方,總是會掀起一陣小小的旋風,接著陷入可怕的寂靜。

    父親從不唱歌,也沒有誰見過他偷偷地哼過一句。他巨人般的身影在房間里移動的時候,我們把正要說出的話緊急收回,讓它們在舌頭上打轉,讓它們順著發癢的喉嚨回到肚子里。我們還會用牙齒把笑聲咬住,而笑聲太多了,臉被憋得通紅。他是那樣嚴肅,嚴肅得連空氣都感到窒息。我們都離他遠遠的。

    有一個冬天的晚上,父親忽然來了興致,坐到我身旁,命令我朗讀課文。我把屁股釘在椅子上,十指緊扣,低頭觀看火焰玩變臉游戲。母親正往爐子的嘴巴里添玉米芯。她每扔進去一個玉米芯,橙色的火舌就跟兔子一樣呼地竄出爐子。我用沉默拒絕父親。他火了。他大聲命令我去把課本拿來,大聲朗讀,“否則今晚不許睡覺”。

    我哭了。我哭著從書包里掏出語文課本,哭著朗讀完一篇課文。朗讀的時候,我不得不讀兩句就停一次。因為我聲音哽咽,因為我不得不揩掉眼淚,揩掉鼻涕。淚珠打濕了課本上的方塊字。黑色的字開始像蝌蚪一樣游動,最后變得一團模糊。

    父親無名的怒火和爐子中干燥而又粗糙的火焰一樣,漸漸熄滅??伤鹕砣ヅP室時,我感覺他身上的每一寸皮膚都還緊繃著。他的每一寸皮膚都還在生氣。因為他走路的姿勢,筆直而又僵硬,冷酷而又無情,見不到一個柔軟的動作。

    父親每次去鎮上,都會站在路邊小店的柜臺前喝一杯玉米燒酒,還會從唯一的一家音像店帶回一盤磁帶。有的只試聽過一次,就再也沒有播放過。有的被從早播到晚??赡苁翘哿?,收音機的肚子里忽然發出一長串尖利的叫聲——咯??﹪?﹪?﹪?﹪?﹪!扑榈母杪?,像繩索一樣絞在一起。

    母親小跑進臥室,一邊啪的一聲打開收音機的肚子,終止讓耳朵飽受折磨的尖叫聲,一邊低聲詛咒——“這個背時鬼”。

    她站在窗前,垂首低眉,把襯衫衣袖挽到胳膊肘的雙手抬到胸前,花很長很長的時間,如同一位缺少經驗的母親侍弄嬰兒那樣,使出渾身解數搗鼓磁帶。

    打滿結的歌聲,被她富有耐心的雙手解開。

    它們像以前那樣,從我們家的窗臺飄蕩到村子里,最后消失在密不透風的玉米地里和村子空空如也的上空。它們無力抵達更遙遠的地方。

    我們也無力抵達更遙遠的地方。我們把土豆皮削厚了,我們把米飯燒糊了,我們把新買的褲子磨出一個洞,我們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碗,我們沒有把地掃干凈,我們忘記了揩鼻涕,我們把手弄臟了,都會受到母親的指責。

    她指責我們的時候,我們不敢頂嘴。

    我們沮喪地低著頭,馬著臉,像收音機那樣,任母親在冬天總是會裂開一道道閃電的手指,在我們身上摁下一個個沉默的鍵。

    門外響起一個單調而又尖銳的聲音,停頓了一下,許多個單調而又尖銳的聲音緊接著蜂擁而至。是金屬在嘎吱嘎吱尖叫。它們灌進我們昏昏沉沉的腦袋,并在我們昏昏沉沉的腦袋里繼續尖叫。母親用短促的聲調命令我:快去把門關上。

    父親正背對著我坐在空曠的院子里矯正鋸齒。他把黑色的鋸條固定在兩只木馬上。他彎著被太陽曬成紫色的脖子,側著瘦削的半張臉,專心致志地工作。他的腳邊,擺放著銹跡斑斑的虎口鉗,黑色的三角銼,可以涂抹潤滑油的刷子,受驚的空氣。迸射著火星的嘎吱聲,從他的前臂下發出,從他的胳膊肘下發出。

    父親制造出這些單調而又尖銳的聲音,讓我們的耳朵感到痛苦,讓母親以不容商量的語氣命令我:快去把門關上。當我關上那扇吱嘎作響的門,它們即刻變鈍。它們被一雙手推遠。它們環繞著房子。如果我不知道它們是父親制造出來的,我會以為它們來自村子上空,我還會以為,它們來自遙遠的山谷。

    村子里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它們,但沒有一個人走出房間。就像雨季,無數塊亂石滾過屋頂時,所有的耳朵都被顫抖的雙手捂住,所有的眼睛都在黑暗中因為恐懼而暫時失明,所有的嘴巴都發出了一聲尖叫,但不會有人走出房間。

    只有成群結隊的蜜蜂嗡嗡嗡地飛過村莊上空時,人們才會紛紛走出房間,在蜜蜂的必經之地用干燥的艾草葉制造出大股濃煙。他們戴著草帽,身披透明的薄膜衣裳,在濃煙下方高高舉起打掃庭院的掃帚。

    只有成群結隊的烏鴉呱呱呱地飛過村莊上空時,人們才會紛紛走出房間,把厭惡的目光箭簇般射進黑漆漆的云塊,低聲詛咒:該死的烏鴉。

    只有成群結隊的飛機飛過村莊上空時,人們才會紛紛走出房間,睜大疑惑的眼睛,沉默地目送它們消失。想象中的戰火,在他們的腦袋里蔓延。

    整個漫長的下午,父親就那樣坐在院子里矯正鋸齒,直至黃昏的羽毛從石楠樹濃密的樹冠里紛紛掉落,堆積在他腳邊。偶爾也有例外,父親會把那些帶著金屬質地的嘎吱聲,深深地嵌進暮色里。晚上,它們還在我的耳朵里嗡鳴。好像夢中還有一個父親,正坐在星空下矯正鋸齒,直至每一顆鋸齒都閃閃發亮。

    沒有人去打擾父親。他俯身拾起那把棕色刷子,給牙齒閃閃發亮的鋸條涂上潤滑油。潤滑油冰涼如蛇的皮膚,散發著鐵屑的苦澀味。有一次,因為不小心碰到滾燙的開水,我的手指跟胡蘿卜一樣紅腫。父親跑進臥室翻箱倒柜,什么也沒有找到,最終,他猶疑地拿起那把刷子,給我的手指涂上一層油乎乎的油脂。

    沒有人去打擾父親。他把木馬放到檐廊上,拎著油光閃亮的鋸子和虎頭鉗推門而入時,房間里撲進一股清新的涼意。我聞到了潤滑油的味道。我聞到了父親身上的煙草味兒。我聞到了十一月的氣息。十月的云彩,剛剛在山頂燃燒完。

    晚飯熟了。依然是土豆飯,依然沒有菜,依然不需要餐桌。每個人端著一只碗,圍坐在火爐旁。鐵鍋里的土豆,被一把鍋鏟翻來覆去地翻炒。每個人都擁有一個好胃口。咀嚼的聲音,響徹燈光暗淡的房間。沒有誰說話。沒有誰講故事。

    晚飯后,才是故事時間。

    父親好幾次差點死于自己的故事。一次,他差點死于一條河流。一次,他差點死于酒。一次,他差點死于一個事故。每一次,都是“差點”這個詞語把他從死神冰冷的手里拽回。如果不是這個詞語,他就不會坐在我們身旁。我們得感謝這個詞語。順帶還要感謝發明這個詞語的人。

    下一個故事的眉毛剛到父親的嘴邊,我們就被母親趕去睡覺。

    明天一早,父親將扛著長柄斧頭、寬條鋸子和一捆繩索,到森林里去伐木。

    (“南方故事集”選自向迅新書《與父親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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