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1年第6期|聶權:人世漸深
[怪松吟]
要怎樣生,要怎樣死
要怎樣的命運,有時真的
沒法選擇
但是總可以
選擇活著的方式
選擇氣骨、氣節、氣性
唐晚期,段成式的時代,樹木與石頭
已不像久遠之前,會走路
走累了還會歇一歇,牛馬豬狗雞鴨飛鳥
會講話,會互相高低行禮
但南康的一棵怪松,仍以這樣的方式
表達自己的性情:
“從前刺史令畫工寫松
必數枝衰悴。后因一客與妓
環飲其下,經日松死”
是的,距離神創世界
越來越遠了,我們越來越相信
植物無心、江河無情,猶如
我們越來越不相信
決絕與傲骨,但是,真的
如果你真的去留意
人世間,遍布著這樣的樹
[公 案]
屋子凌亂,多年前
一位同學與我辯論的
“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
一樁無來由公案,孰是
迄今仍無答案
可唏噓處,算來
他也四十歲已過
斷絕了聯系,也不知他
現在過得怎樣
而我們當時,青春年少
胸懷凌云壯志
[甲氰咪胍]
人世漸深
肉身沉重
四十歲,我幾乎理解了
我看過而不解的萬象
幾乎理解了
那些面龐和身軀上呈現的
痛苦、溫暖和歡喜。譬如現在,我胃疼
忽想起,三十多年前,六舅姥爺
清癯老者,臉上總有微笑浮現
現在,他依然頗有仙風道骨
是暖崖村中一個淡泊的人,是鄉間
一位高人,仿佛古時隱者
而使他神情變動的
惟有一次次,托我父親從城里買來的
甲氰咪胍
他一次次熱切地拜托
甲氰咪胍,甲氰咪胍
期盼和有時的失望
都仿佛儀式
甲氰咪胍片,又名西米替丁片
用于
消化性潰瘍、胃潰瘍、十二指腸潰瘍及
消化道出血
現在,極常見
[仙 去]
還好,這是傳說
或許并未在現實中發生過
緱氏縣仙鶴觀
常于九月初三夜
有一道士仙去
此觀,非常人可入
非專心、明志、天姿高穎、精進修習之人
無資格入得,自律刻苦的
七十多人,每年
九月初三夜
凈身、盛裝、潔心、打開門戶、望月
等待飛升的一刻
而事實上,所謂成仙消失的道者
都做了黑虎的口中食
虎穴中,發現了他們的
冠帔、鞋子和骨殖
還好,這只是紙上傳言
未必構成一種
一邊努力一邊本是鏡花水月的虛妄
未必構成
一種隱喻和另一種悲涼
還好,人世苦樂皆具,很多時候
我們的付出,終有所得
[劉宗周]
蕺山先生,劉公宗周
紹興山陰人,像貎古樸
“在朝為官,三起三落。
官在順途,不攀附權貴;
革職在野,不奉諛失節?!?/p>
這是一個人
順從自己心意完成的一生
忠實于自我,不曾失去
為人的尊嚴。理想
而不易的一生
可納罕處,是他生而如是
抑或是
某年某月某日,突地頓悟
一個人,該怎樣活
——四十不惑,四十多矣,而如我者惑多
且多現實束縛
而突然艷羨
這樣坦蕩、從容的一生
如此云淡風輕的一生
[賽金花]
有人說到了賽金花
我想到了她的一生
一個婦人,一己之力
保全了整個北京城
疑案已難考證
這是歷史普遍性的特征
無可疑者,她的后半生
重歸風塵,晚年
虐待幼妓致其自殺
入獄
后受人接濟度日
我寧愿相信她的斡旋和拯救
是真實的,這樣
才合于我們對現實人生的期許
及一種井底之蛙于光芒的渴求
一個人的生活,多的是
現實的瑣屑、接受和習以為常
而其中,卻總有一些時刻的
奇跡,平凡人創造的神跡、光輝和壯行
[菠菜歌]
你送來的小葉菠菜
我吃了。
它們是無罪的。
它們碧綠、稚嫩
在盤中
激不起任何食欲
卻是,不容衰敗的自然之物
[不 堪]
一位舞者顯露出
他悲愴角色里的驚惶,與他斗舞者
作勢欲踏上一腳
“他在成全
他的不堪”
藝術里的加深
可以加深,卻
仍使人難受
現實中的不堪
誰想擁有?而又是誰
源源不斷,為他人
造出生活枷鎖
掩面舞者,以羞恥
燭照
為他人帶來苦痛的心腸們
[放過辭]
一個精神病患者
和一位可以燃燒靈魂的歌手
誰可給予世界更多
命運不想這些,它是規則
是偶然,是必然
是存在,不虛無
地球不增不減,宇宙
不生不滅,背景
太過豐富宏大,從不因
某顆草木、某個人不在場
而有缺失
我并未聽過《我的滑板鞋》,但
我一直知道它
我會鄭重聽一聽
它應該是,一個人
唯一的生命結晶
我們不通曉的加減乘除的運算啊,放過他多好
有井水飲處,會多一些歌曲
雖然它們,并沒那么重要
放過他多好,今日滿屏龐麥郎
住進精神病院,流動越來越快速的時代
明日,一個人,就將被遺忘
附:
不 晚
——創作談
機緣巧合,做了詩歌編輯。能做與自己喜好相投的工作,且能為與自己有一樣志趣的朋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推薦、發掘、校對、服務等事,是一種幸運。而在我內心深處,編輯只是一種工作,和自己寫作者的身份井水不犯河水,呈完全的涇渭分明狀。
工作需要兢兢業業、如履薄冰地去用心做,而在精神上,我更看重自己寫作者的身份,他始終獨立于這個世界上,與他之外的任何事物都無關。
前幾日,和湯養宗老師微信里聊,說到了個人體系、辯識度和圓融等問題,湯老師自謙說,他的覺悟來得慢,約寫了30年后,才覺得在文字中找到了屬于自己的東西。
轉念一驚,自己竟然已寫了27年了,也對人世間的一種事物,熱愛了27年。
三十而立,寫作或也當如是。一個人的詩歌寫作,成就個人面目,已然迫在眉睫。
不少人說,好詩沒有標準。于我,好詩卻是有一個系統的極多條框可以條分縷析,將一首詩里一點點的好處、壞處解剖出來。然而,寫作掘進艱難,原理知曉,具體落實到個人實際寫作卻未必容易。這兩年,由《師說》始,感覺自己擅長的語言體系、熟悉的意象體系等漸可以進入到自己的寫作中來了。二十多年,一直納罕,自己所讀古籍、古詩文也屬不少,寫出來的文字卻始終偏于口語,熟知之物一直進不來,著實有些著急。無意與有意之間得到一種古與新的接爻與進入,于自己,意義實大,實有喜悅。
我生愚鈍,進益也晚,但是內心卻有少年般希冀?!安煌?,黃公望/五十歲始學畫/我方四十,不晚/生活剛剛開始”。
聶權,生于1979年,山西朔州人。有作品被譯為多民族文字及英、韓文;著有詩集《下午茶》《一小塊陽光》。曾獲“2010中國·星星年度詩人獎”、2016華文青年詩人獎、2017華語青年作家獎、第五屆徐志摩詩歌獎、第二屆金青藤國際詩歌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