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2021年第3期|李慶西:貔貅行(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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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河岸邊鱗次櫛比的棚舍沉入暮色之中,黃浦江上傳來凄厲的汽笛聲?!毙≌f開頭這兩句直接將讀者帶入老上海塵世之中,就像電影鏡頭似的,緊接著就推至外白渡橋北岸的禮查飯店——燈光閃耀之處麇集著有故事的男男女女,進進出出皆是本埠和外埠的體面人士。一輛有軌電車叮叮當當駛過飯店門口,車身上見得一溜破損的彩紙標語:“慶□國民□命軍□克福州!”緊隨而來是兩輛黃包車。
這是一九二七年初,遠東大都會處于躁動的前夜。早間,報販已滿街嚷嚷:“直魯聯軍推進蚌埠淮安一線!”“孫大帥重新布防滬寧杭!”此刻,燈光映出滿街的垃圾。甘蔗皮,爛菜葉子,雞毛鵝毛,飛揚的塵土和煤灰……
寒風瑟瑟。羅馬柱前兩個應門侍者抖動著身體,嘴里哧吶哧吶地嘟囔著,不時瞥一眼對方。這功夫躥到跟前的黃包車送來兩位神秘客人??瓷硇我粋€粗壯一個細長,卻是一模一樣的長袍禮帽,這副商人打扮看著就不像商人。
他們是來自魯南熊耳山堡寨的綠林中人,身形粗壯這人叫白小樓,上山落草之前是唱戲的。走進匝地氍毹的飯店大堂,白某只覺滿眼簇亮,霎時間滿身筋脈骨碌碌地轉動起來,這感覺就像上了戲臺。進進出出都是舉旗跑場的龍套,兩個外國女人在前臺吵吵嚷嚷,不知唱的哪一出?;秀甭犚姾倮鑫髌u板過門,他撩起袍子下擺,突然就來了這么一嗓子:雙槍能敵千員將,見了父王問安康?;剡^頭看,這《八大錘》里陸文龍的唱詞似乎暗示人生迷途,當然這里沒有戲中王佐說書一節,小說表現的東西遠比戲曲要復雜。旁邊那細長個兒喝 止白某的唐突,朝圍過來看熱鬧的人們拱了拱手,各位爺……各位爺,多包涵……俺這兄弟喝醉了。這一位像是見過世面的,只是一口山東土腔露了底兒。眾人帶著鄙夷的神情散去,他趕緊拽白某進了電梯上樓去了。
如果說這是一個讓人迷惑的開頭,可能許多讀者不以為然,并不覺得其中有何機杼??瓷先ミ@番敘述井然有致,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有些東西暫時按下未表,后邊適當的地方自有說明??墒?,你不覺得這里契入了某種強烈的對比和反差?從窮山僻鄉到十里洋場,從棚戶區走入禮查飯店,這兩人又是一個粗壯一個細長,且有孟浪與謹細之別。這意味著什么?似乎隱隱地埋下了什么懸念,自然有些細節很難做進一步解讀。
這天晚上,他們在這兒拜見青幫的邊爺,不是一般的拜碼頭,實有一筆重要交易。人稱邊爺的邊 錫三,不只是青幫大佬喻世橋的人,其正式身份是國懋洋行負責碼頭貨棧的襄理。白某二位找上他,是奔著那家洋行從比利時進口的一批槍械來的。在禮查飯店餐廳的雅間里,白小樓掏出金少山(就是那位著名京劇凈角)親筆寫的帖子,讓邊爺不得不對他倆刮目相看。其時正是金少山走紅之日,與梅蘭芳在大新舞臺聯袂獻演《霸王別姬》,大半個上海灘為之轟動。聽說這幾日金少山都讓喻老頭子接到自己府上去了,邊爺自然不能怠慢金霸王介紹來的人。雙方東拉西扯寒暄好一陣。原來白兄也是梨園人士,我邊某人最喜歡跟你們這一行交朋友……你這兄弟不會也是武花臉?不等白小樓介紹,旁邊那細長個兒自報家門說,俺從前也在洋行做事,濟南的美最時,還有太隆,俺都做過。聽他這么說,邊爺有些吃驚,這越說越近了,原來也是買辦這一行。于是兩人又聊起南北洋行的人事與門道,扯了半天,邊爺才問起他尊姓大名。這位說,俺叫吳用。
梁山泊的吳用?邊某是有眼不識泰山。邊爺,您說笑了,吳用就是無用之人。
吳用的來歷后邊自有交代,這名字自是冒用水滸人物名氏。熊耳山堡寨老大叫宋江,吳用是軍師,正式名號是司令和參謀長。山上沒人知道他們原來叫什么。小說第二章,暫且撇開上海灘和邊爺,從宋江一伙何以嘯聚山林說起,捎帶介紹當時魯南民間武裝概況。
1925年前后,魯南各路桿子主要盤踞嶧、滕、鄒三縣。官方所稱“土匪”或“強盜”,實非一種性質,既有紅槍會、國義幫一類幫會或是道會門組織,也有各種農民自衛武裝。山頭林立,各有門規,有的專門劫掠衙門富戶,有的卻與官府暗通款曲。都是靠槍桿子說話的主兒,除了打家劫舍,這年頭亦未必沒有政治訴求。譬如,制造臨城大劫案的抱犢崮孫美瑤那彪人馬,他們劫了津浦線藍鋼快車,綁架中外旅客一百多號人,隨后與官方談判了一兩個月,起先提出的幾項條款官方都不能接受,其中就有嶧、滕、鄒三縣自治方案。
這里需要指出,現在研究北洋時期匪患的學者多半已意識到鄉民自衛的行為動機,卻很少有人將這種非政府武裝與當日政權割據的復雜背景加以聯系。如果說清末的“咸與維新”意味著士紳階層的倉皇投機,那么這時候草澤之士乃至亡命之徒都在“咸與革命”了。毫無疑問,這里邊有些人確有改造社會的欲望,譬如這個吳用,大抵就有救民于水火的抱負,時局變化亦往往給他帶來某種選擇的思路——本來他想攛掇表兄一塊兒去廣州,投靠南方革命黨,無奈宋江怎么也不肯離開山東地界,硬是把他也拴在自己身邊。
孫美瑤招安后又讓官軍滅了,留下了許多撲朔迷離的說法,這都不必細述。沒過多久,抱犢崮三十里外的熊耳山出現了一支名為“山東瓦崗革命軍”的武裝組織,就是宋江、吳用這伙人。熊耳山也在嶧縣境內,那不是一座山,是方圓幾十里的山巒和丘陵,地質學稱之喀斯特地貌的熔巖山區,溝壑交錯的裂谷里有著數不清的洞穴,每一處都能隱藏大批人馬。為何取“瓦崗”這名號?當初白小樓上山時就很不解,戲里都說瓦崗寨在登州,離咱這地界大老遠哩。宋江說,咱跟前沒有水泊,要不就叫梁山泊了。宋江麾下有兩三百號人,除了他和吳用,大頭目中還有佟子興和白小樓二人。宋江他們就像傳說中的梁山好漢那樣,矢志除暴安良,打出“替天行道”的旗號。
現在熊耳山代替抱犢崮成了綹子大營,也收留了從前跟隨孫美瑤的若干嘍啰。平??臻e時候,宋江、吳用最愛聽這些人敘說當初劫火車的細節。其實,宋江他們并不以孫美瑤為同道,只是嘆服這廝的膽略與手段,更羨慕抱犢崮曾有三千人馬的規模,按魯軍建制那是一個旅的規模。宋江深憾自己山頭太小,更要命的是武器太差,僅有幾十條破槍,打不了沖州過府的運動戰,只能做些“不伶俐”的勾當。
當務之急是要重新裝備這支隊伍,他心里早已萌生出山買槍的念頭。
說來,這宋江也跟書上說的宋江命運相仿,上山前亦自有一番“坐樓殺惜”的經歷。他是軍人出身,本是山東第六混成旅某團副官,平日喜歡結交江湖人士,滿腦子宏圖大志,卻是攤上閻婆惜那樣的女人。他那媳婦雖是明媒正娶,卻擋不住明里暗里跟他上司偷情。這不說,此婦更是潑辣歹毒,逮著老宋與綹子來往的把柄,動輒揚言告官。日子久了老宋已無可再忍,加與團座攢下的種種怨隙。這一日,見那對奸夫淫婦進入屋里作業,扔了顆手榴彈將兩人炸飛,趁軍營大亂換了便裝溜出轅門。
兗州鎮守使公署懸賞捉拿,開出賞金三千大洋。老宋跑到菏澤跑到鄄城,見滿街都是通緝令,知道這回躲是躲不住了。
江湖之道,歸于山林。上山一半是吳用的主意。他們兩人是姑表親,宋江躲到鄄城小姑家里,吳用正好也來了,宋江的小姑就是吳用的小姨。
吳用是讀書人出身,在濟寧念過教會學堂,懂得洋文,曾在濟南洋行里做買辦,因為得罪了黑道被人追殺,眼下也是走投無路。吳用想去南方投靠革命黨,老宋說南方沒有咱們的人,俺在山東一樣革命。吳用一想,那就只能逼上梁山了。于是暗中募集江湖上游兵散勇,拉桿子上山。
熊耳山本有幾支小股綹子,對外概稱瓦崗大營。宋和吳帶人上山,不用上演火并王倫那一出,一說是炸兗州軍營的好漢,不費力就將山上幾路兄弟收于麾下,組建了這支“瓦崗革命軍”,老宋自任司令,吳用居次位,被稱為參座。
吳用以下便是諢名“筒子”的佟子興,這筒子原先就是混黑道的,投靠抱犢崮成了匪首孫美瑤心腹。臨城劫火車,他是沖在第一線的,也是他將那些洋人押出了一等車廂。孫匪被招安后編為新十一旅,佟子興任旅部軍需副官。兗州鎮守使張培榮在棗莊中興公司設鴻門宴誅殺孫美瑤,孫旅一干頭目盡入彀中,只漏了姓佟的一個。那天佟子興幸好來得晚,還沒進院子,有人拍著腰里的盒子炮朝這邊使眼色,他心領神會,扭頭就走。宋江當時所在的第六旅負責外圍警戒,宋大哥是存心放走佟子興。因為這層關系,二人日后成了莫逆之交。
幾個核心人物中,唯獨老四白小樓是外省人。白小樓說是河北人,卻聽不出河北什么地方口音,大概從小進了戲班,成天操練京白韻白蘇白,說話有點拿腔拿調,又難免夾帶一點湖廣音。他起初練的是武生,后來演武花臉,因為崇拜武生名角楊小樓,取藝名“小樓”,不免又被人喚作“小白樓”。之前跟著戲班走碼頭,去過北平、天津、保定、煙臺、青島、濟南一些大地方,自然不是一般人的眼界。戲班散伙時,白小樓困在兗州客棧,別人都走了,他在戲臺上摔斷了脛骨,一時走不了。骨頭是接上了,好長時間不能動彈,又欠下客棧兩個月食宿。夏去秋來,眼見雁行南飛,窗外榆樹槐樹撲簌簌掉葉子,每日在屋里喝酒嘆氣,時不時唱一段:“想當年在河間誰不尊仰,持雙鉤壓綠林坐地分贓……”
白小樓淪落之日,宋江已經上山成立了“革命軍”,一日進城找“哨子”(派在城里的坐探)打探事兒,也住這家客棧,這家的店掌柜就是山上的“哨子”。宋江打聽那唱戲的是什么人。掌柜說,這人就是《盜御馬》的竇爾敦,戲里戲外都是一條好漢,不信這街上你找人問問,十幾個潑皮弄不過他一個。于是,宋江刻意攛掇白小樓入伙,讓掌柜免了他住店的欠賒。喝酒時,宋江問他殺過人沒有,他不說話,眼珠子骨碌碌地轉溜,冷不丁地唱一句:若論大膽的英雄漢,竇某可算膽包天。嘴里巴搭巴搭地念著鼓點,用筷子比畫著砍頭動作,又唱:狄家街羊肉砂鍋不須問,宋大哥是及時雨也叫呼保義。
關于熊耳山和宋江的敘事多是粗線條,如謂白小樓上山后辦了幾件漂亮事兒,都未作情節敘述。反正宋江覺得此人爽直而干練,決定去上海買槍,就讓吳用帶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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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見《大家》2021年第3期)
李慶西,1951年出生于大連,1982年畢業于黑龍江大學中文系,現居杭州。曾為浙江文藝出版社編輯,現任上?!稌恰冯s志執行編委。從事文學創作與研究四十余年,著有小說《人間筆記》《不二法門》《大風歌》等,評論與隨筆《文學的當代性》《話語之徑》《三國如何演義》《水滸十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