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1年第6期|路也:絕壁之間(組詩)
[徒 步]
沿盤山公路,從黃巢水庫一直走到榆科村
又繼續走到了龍王崖
在瀑布旁,吃了饅頭和榨菜
接著奔向清水圈
地球對雙腳的祝福,是走完這個秋天
眾天使合唱
藏身于正午的明亮
山巒和谷地進入中年
雛菊發出變得微弱的脈沖信號
重量是巖石自身的訓誡
風在耳邊重復曾經說過的話
天空給遠方送去一封信,快遞員是一朵云
山野之人有昂頭挺胸的自由
只要大地肯容下我
我就會帶著獨自徒步的力量往下活
[到崮上去]
在圓形山坡的巔頂,聳立著一個崮
它的周圍絕壁直削,最上面則平頂如巨大方桌
遠看,崮仿佛儒生的頭顱,長在穩重的北方體型上
除了天空,誰也無法把它擰斷
崮高出人世,一直在跟天空說話
崮一直在跟時間和虛無說話
崮接收答案,但從不轉發
聽說,崮頂曾有古廟,現只??塘俗值氖瘔Ω?/p>
在那里建廟,當然為了離神靈更近
去過崮上的人,無論信奉什么
都仰望同一片天空,聽從云的教導
上面有一大片草甸,散落野草花:
多花筋骨草、矮紫苞鳶尾、大丁草、委陵菜、毛茛
繡線菊、車軸草、金銀木、鐵線蓮、斑種草、白頭翁
跟天上繁星打招呼:嗨,咱們都是星星點燈
崮上有一個養蜂場,振動著空氣
在這個苦難的世上,還有攜帶著蜜飛來飛去的生靈
在遙遠的崮上,更釀出清虛的味道
到崮上去,窄小歪扭的古道
正引我插入石灰巖峭壁
斜斜地上升,我努力,崮也努力,天空也努力
一直上升,到崮上去,到那與天空平行的崮上去
[野 炊]
我一個人在堤壩上野炊
把一餐飯吃得層山疊嶂,天高水遠
在水庫大壩的背風處,把飯菜蒸煮
含活性炭和生石灰的發熱包被浸了水
嗞嗞熱氣像一場狂歡
與該分手的人分了手,了結債務
如同這個卸掉重負的秋末冬初
我把每天都過成了節日
香米、紅燒肉加蘑菇
一部分生活坍塌,必有另一部分建起
幸福就是獨自待在寂靜的山里
坐在水邊,我開始吃午飯
不遠處,一片尚未完全凋零的白楊林
用金色倒影將那被天空映藍的水面
又調染成了微綠
[旋柿餅者]
在屋頂上,旋杮餅的老者坐于馬扎
在晌午的陽光里
用石塊、木頭和尖刀自制的“車床”
把杮皮兒旋去,任紅色長條在空中飛舞
古老的手藝,在窮鄉僻壤
依然放射著光芒
這位老者,太像我的外祖父——
兒時我跟在他身后,把旋好并捏扁的柿餅
擺到石桌和石屋檐之上,或晾至山坡大青石
先祈求太陽和風來幫忙,再祈求天氣轉涼
屋頂上的旋杮餅者,身材魁梧的山東老人
仿佛我的外祖父復活
群山在背后,他古風依舊
蒼天在上,皺紋和傷疤都被曬成了慈祥
再過五天,就是霜降了
降溫之后,杮中糖分結晶沁出,在表面蒙一層白霜
那涼涼的甜蜜,是神使人在受苦的地方昌盛
[自留地]
剪韭菜,掐紅薯葉子
在你屋后的自留地,我們倆彎著腰
今晨飄過一場微雨,土地松軟
柏樹林在身后上方閃閃發亮
你用雙手撥開淺層土壤,察看紅薯的長勢
展示濟薯和煙薯的區別
通過那膨大的植物塊根
來觸摸地球脈博
多年來你像一只喜鵲,嘰嘰喳喳,把喜悅揮霍
而今大病初愈,握剪刀之艱難,仿佛剪力在握你
我在文字的石頭瓦塊里穿行
也乘坐在中年的過山車上
棒頭草和風車草茂長,幾乎蓋過種植
枯黃正把碧綠拷供,蛐蛐鳴叫里有無依
疾病意象均勻地產生壓迫
在這天光漸暗的峪谷
在這樣的晚秋,在你的山中別業
你打算放棄收獲,把西紅杮、紅薯、豆角、高粱
統統交給西北風
我說,在這上進的世界,放棄和撒手從來都是美德
[撿拾紅薯]
一個膠東人,一個濟南南部山區人
一起撿拾紅薯
在一塊已經完成收獲的田里,尋找殘留
她們想撿拾的其實是往昔
把中年這個編織口袋背在肩上
彎腰去探訪童年
秋天是一個祭壇
跪著獻上悲壯的捷報
干樹枝在手,做探雷之姿
把農田的衣兜翻過來,翻過來
一根線頭一絲纖維也不放過
在陽光和風里,什么秘密也藏不住
翻過來,看清土壤腹腔的內部和反面
穿過蚯蚓布置的營帳
或許有臟器、有界碑、有時間的定時炸彈
有緘默,有征途,有生死循環,有沉悶的睡眠
土壤松軟,像巧克力布朗尼
偶然的紫紅色塊根,像宿命一樣躺在腳下
仿佛在世界的盡頭
找到了珠寶
用樹枝敲著田埂大門,這扇門正變得松垮
密碼和暗號已經對接:
“阿里,阿里巴巴,阿里巴巴是個快樂的青年
芝麻開門,芝麻開門”
[山貨攤]
蘋果、桃子、梨,勝利大逃亡
山楂的紅果配綠葉,顯示已婚
柿子穿綢衣,系著四面八方紋飾的領結
酸棗出寒門,走過光榮荊棘路
至于南瓜,歡天喜地,磨盤狀的可當板凳
有的則長著巨形長柄,繃著肱二頭肌
板栗這刺兒頭,卻充滿母性,胎衣炸裂出多胎
核桃脾氣硬,遇上錘子,性格即命運
松塔,哦,松子的公寓,懂數學
花生沾著泥,幸福從土里來
靈芝和松娥帶著仙氣
它們一定見過白娘子和小青
至于香料大都有宗教狂熱,花椒可以
把舌頭調至麻醉般的震動,野薄荷在曬干后
依然是清教徒
土蜂蜜的固體窩棚,因蒙蠟結晶而變成宮殿
姜黃色的光芒從孔洞
發來摩斯密電碼
葫蘆和瓢擺放一起,訴說前生今世
每一只瓢都想在世上尋找自己的另一半
一截枯樹根,大樹的腳掌和腳趾
期待被當藝術請進客廳
從沙土中挖出的豆青蟲,正值油膩中年
這蠕動的蛋白質,頭部還長了天線
一個鐵桶底部有碎石和土沫,中間爬著蝎子
披盔帶甲,在陰影里記仇
仇恨太大,只能泡酒或油炸
這山貨攤上還可以增加品種:
谷地里的空氣,從溪澗流出去的水
向陽坡那一叢叢干草,峰尖挑著的云朵
云朵下面,在夕陽里移動著的山影
變輕盈的楊樹林,凋敝著黃金
崖壁垂下野菊,白色的,黃色的
——慈祥和溫柔,起伏在整個南部山區
以上事物均不收錢,要收就收詩一首
[海邊松林]
整個下午,在巖崖的松林之中
我倆臥在繩結吊床上聊天
望著下面的海
海在低處,海在不遠處
海在小島的臂彎
一大塊垛狀礁石,迎面矗立海中
與整個太平洋交手
棕色傷口塞滿了貝類
黑尾鷗的叫聲加大了
海面與天空之間的距離
陽光清亮
空氣里有遠見
仰起臉,看見交疊在一起的
松枝綠和天空藍
去年的松果還在高懸
吊床晃悠,時光運行
體內有贊美的音樂
離開地面三尺半
人生變簡單
整個下午,我倆都在海邊松林里
聽海浪和沙灘在談判
風是仲裁
[海上日出]
黑夜結束了旅程,抵達目的地:黎明
海平線微微發紅,即將臨盆
我在海岬上,在寒風中,一聲不吭
旁邊漁民家的狗,對著東方輕吠
它和我,都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大海心臟在黑暗中收緊,使出氣力——
劣弧,半圓,優弧,整圓,沾帶血腥
緩緩地躍出了水面
背負起云彩的十字架
鮮紅的一輪,獨自狂歡
鮮紅的一輪,從大海中昂首闊步地走出
一無所有又無所不有,鮮紅的一輪
要升上天庭,要做王
頌歌響起,波濤彈著琴鍵
霞光快跑,快跑,直到天空的拐角
輝煌的車輦將從東到西,盛大地運行
下方的世界是為它而設的祭壇
除了行注目禮,就是圍繞
面對如此磅礴的上升
我所有的悲傷,都不值一提
久久地站立并凝望,大約半個時辰
太陽碰了一下遠處燈塔的膝蓋
太陽的臉貼上了我的臉
[我愿住進燈塔]
在那海的中央,在那小小的孤島上
有一座白色燈塔
日夜守望
翻譯著波濤
我愿住進燈塔里去
做一個塔里的人
從早到晚讀著
同一本書
我愿住進燈塔里去
丟掉年月日,只專心察看
海天的分界線
陽光的睫毛,夜晚黑緞上的星辰
燈塔額頭放射精確的光芒
時空鎖閉在內部,成為無窮
我是塔里的人
我不想出去
孤島上的燈塔,就是我的家
島上再無其他人
海蝕溶洞之中,??恐?/p>
結盟的鷗鷺
現在是春天,小島向陽的一面
野油菜花一片金黃
山蒜在石縫間
纖細地生長
[絕壁之間]
汽車行駛在萬仞峭壁的走廊
兩旁是直削而立的絕望
崖壁上寫滿了洪荒的銹跡
石縫間生長著少量新綠
偶見一簇黃花,搖曳前世今生的恍惚
從車窗探出頭,仰角接近九十度
才能望見窄細的天空
大地以石壁作梯子
直直地通向至高的深淵
唯有行走在這樣的絕壁之間
才會觸碰到陸地的根須和蒼穹的睫毛
地球歷經了多么大的苦痛
才鑄就這眼前的崇高
人到中年,別再跟我談什么江南
早忘了憂傷為何物,此時我正獨行太行
路也,女。濟南大學文學院教授。著有詩集、散文隨筆集、中短篇小說集、長篇小說及文學評論集等共約二十余部?,F主要從事詩歌和散文的創作,兼及創意寫作、中西詩歌比較、編輯出版等方向的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