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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鐘山》長篇小說2021年A卷 | 王劍冰:草木時光
    來源:《鐘山》長篇小說2021年A卷 | 王劍冰  2021年07月08日07:07

    小編說

    城鎮化的快速進程,令曾經生活過的鄉村田野漸漸成為遠景,只能在多少人的記憶中復活了。在這里,讓我們再一次看見村邊的河流,樹梢的炊煙,鄰里的老叔、小妹、三鳳、瘋小云兒……還有田野里的莊稼,和莊稼地里的故事……重溫一段記憶中豐姿流韻、又百端交集的草木時光。

    咱們的村子

    咱們村子不大也不小,兩百多戶人家,千把口人,就此也算方圓的大村子了。周圍再也沒有比咱們莊子大的村。咱們村子靠近陡河,前清時還是個渡口,舟來車往的,十分繁忙,也有大店小館開設于碼頭兩岸,后來陡河改道,河水不再從村前過,翻到離村子好幾里地的地方去了。咱們村子也就漸漸冷落了,車馬舟船的自然去了該去的地方,人口在幾十年里沒見增多,倒是留下了好大的一片洼地,長年生鹽堿,莊稼不好好長,卻長了毛毛草草的蘆葦和各種各樣的雜草。

    再就是發水時沖擊成了一個坑塘,百畝大小,長蘆葦也長蓮藕。實際上咱們村子周圍就成了一片荒原,人在這個地方很難發展,有能耐的,就去了外邊。沒有本事的還是多,再者說了,在那個年代,你能去哪呀,你跑不出去,去了也活不了人,還是在咱們村子里呆著強,咋著也是鄉里鄉親,飯食吃不好吧,也吃不孬——別跟我扯那幾年,那幾年別說你,就是你爹你爺都吃不好。不說了,還是說說咱們村子吧。

    這個地方的土質屬于黏性土,一到雨天,一片泥濘,牲口走著都累。樹也不好好長,長成了就長成了,長不成的總也長不成,被人折了做了用處,要么燒了火。實際上這個地方的人燒火多是野蒿和葦草,再就是桃黍秸稈,再找不到什么樹枝子。能夠耕種的土地大都離村子很遠,去一回不走一兩個時辰你到不了地,晌午也就別回來了,各自帶著干糧湊合一頓。晚晌回來還要捎帶上一捆草,都這樣,人家都能捎帶就你光著手回家?你好意思?這你就可以知道,咱們村子的人不容易。

    咱們村子往南十五里,是陡河鎮,陡河鎮可大,方圓百里都歸于陡河鎮。也就這么跟你說,一般的,見過最大世面的,也就是去過陡河鎮。這里的人不說去鎮上,只說去陡河。咱們村子算是離陡河近的哩,讓多少人羨慕著,是嫁閨女先要考慮的地方,不為別的,為離著陡河近。

    你不信,沒有到過陡河的有的是,到一趟陡河,你得坐車吧?坐不起車你得地兒蹦吧?一來回你得準備著半路的吃食吧?你還要準備著幾毛的零花吧?都是折損你出門的信心。

    說是說,還是擋不住人們要去一趟陡河,走那么兩道街,一個不落地進上每一家店鋪,看上一看每一家柜臺后面的女子,看看人家長得啥樣,穿的啥,頭上扎的啥花,還有,那胸脯子鼓不鼓,脖子下面白不白。這些都是回去值得說道的。光氣的,就是看了人家半天,問了人家半天,把錢往柜臺上一拍,撕一塊洋布或者拿一包洋皂,而后昂著頭出門去,再不來回頭的。這頭一直昂到村子里,見人就搭話。

    人家看到他手里的東西,就說,哎呦,上陡河了?

    這人就樂呵呵地一臉榮光,似乎是剛從前線打仗回來,說,上陡河了。說著的時候,昂著的頭還沒有放下來,似乎連問他的人都跟著沾了他的光氣。

    咱們村子往東十里是陡河下游的塔溝,塔溝村子很小,百十口人,比咱們村子還不及,那里的閨女嫁到咱們村子的最多。

    咱們村子的西邊是劉樓,鹽堿地圍著一片水,水中間一個小村。你要是進村,還得劃船才行。我小姑就嫁到那里去了。

    再要跟你交代的,就是軍墾了,在咱們村子東北二十里,那里有通津市的長途車,兩天一趟。不是有危重病人或者什么大事,沒有人去那么遠的地方。軍墾是部隊的生產基地,那一片的土質比較好。其實咱們村子能耕種的土地,就在去軍墾的路上,你說遠不遠。我只是去過一次軍墾,那是去照相,中學畢業證上用的。陡河那個時候連個照相館都沒有。村子里有時候會來走村串戶照相的,但他們不大能掙得了莊戶人的錢,很多莊戶人怕他拿著的那個玩意把魂魄收進去,有人拿著底片讓你看,說能看到血紅的影子在里邊。

    我當然不信這些。

    炊煙是咱們村子的圍脖,一看到它心里就立時暖和。

    我上工的地不知道為什么那么遠,走到地里的時候太陽就三竿子高了,曠野里沒有什么樹,到處是蘆草,不成器的蘆草,就成了每家的燒火。要把一捆蘆草背回家去,卻是要走很漫長的路。燒飯的蘆草就顯得很珍貴。

    蘆草填進爐膛里,燒得很快,背進來的一捆,一頓飯就燒光了,蘆草從兩頭冒著白煙,像吸著火,又像被火吸著?;鹈绺Z出來,姑姑趕緊就送進去,她是怕浪費?;鸸庥持斫愕哪?,臉上紅撲撲的,我那時覺得鄉里的妹子是最好看的。

    跑出外面的時候看到煙囪里冒著粗粗細細的煙圈,風不停地擦,想擦干凈那片天空,但煙圈還是不停地冒出來,就像在戲弄風,等風煩了跑遠了,煙圈就直直地往上串。遠處回家的人就看見了。

    有人說炊煙是有香味的,我信。我一看見炊煙就聞到了白米飯的香,聞到了黃餑餑的香,和燉小魚的香。平??偸枪霉迷诩依餆?,姑姑病著,不能跑很遠去干活,不知道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活,天不亮姑姑就起來燒飯,大家吃了頂著星星就出門了,回來的時候還是星光一片。中午是姑姑備的飯,沒有走回來吃的,走回來再回去就干不成活了。

    村子里是一個個挨得很近的房屋,房屋從第一排起,可以穿堂而過,一直走到最后一排去。你隨便地走進一家人家,然后打開中間的門,那門其實經常是不關的。過道屋子,主要是放兩口水缸,盤兩個灶臺,頂多放一張吃飯的小桌子,其余的就沒有什么了。你走進去,看看你不是熟人,也就知道你是借道的。你走過的時候最好別選在燒火做飯的時候,那樣你在人家屁股后邊過來過去,很是不方便,你也不好意思,總得打個招呼吧,做飯啊,姑奶?是啊,去后邊啊,嗯哪。

    這樣的排列方式,使得炊煙就顯得壯觀,好看了,你離遠了看,一群的白煙集體地飄著,一會兒向左邊,一會兒向右邊。似乎有一只手在拽著它們。房屋幾乎是一樣高的,炊煙也就差不多是一樣的高。誰也別想著高出別家半頭。但是你老遠的,還是能夠認出哪個是屬于你家的炊煙。

    有的時候,你看見哪家的炊煙一直沒有冒出煙來,你就知道那家里的人必定有事情。不是全家出了遠門,就是發生了什么。一般來說,全家出門的事幾乎不可能,即使是小的出去走親戚,老的也要留在家里。家里離不開人啊。家里一般都有貓貓狗狗,雞鴨豬羊的,哪能斷了人。

    那天四頭家的房屋從早晨到晚上都沒有冒出炊煙來,第二天還是沒有那白色的飄搖,就有人在街門口說話了:你說,這也忒怪了不是?還能去哪呀?該去瞅瞅才是。于是就有人去看了,結果還是出了事。三口之家遭了劫難。那可是多年不遇的劫難,三個人死了一個大人,兩個孩子受了傷。聽說劫匪是打那里路過,順便要些吃的,搶點東西。那時候誰家里有啥值錢東西,還不是老的堅決攔住不給。再那啥也不能斷了炊灶,斷了炊灶就是斷了炊煙了。

    黃昏總是準時地降臨在咱們村子,而且為村子保留的時間很長,以至村子里的人能夠從容地做完各種事情。

    每天的事情也真是多。先是踩著黃昏的時光歸回到那幾條回家的土路上,源源不斷的人,牲口,各自扛著馱著工具和柴草,在地上映出辛勞的影子,走上高崗的時候,那影子就更加鮮明,似姥姥貼在窗戶上的剪紙。

    夕陽墜在那里,一動不動,像有一個繩子在吊著,專等著在最后吊不動了,才一下子砸在稻花地里。

    進到村子早的,早已經挑起來水筲,一搖一晃地在東邊的井上來來去去,相互間打著招呼。這是咱們村子男男女女見面最多的時機。

    平時下地都是分了道路的,男勞力去的大田,又遠又累,女人們則近些,而且會是一些雜七麻八的零活。因而那招呼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味道。有頷首一笑的,有高聲亮嗓的,那都是正常的客套。

    有的兩副水筲擦肩時道一聲,吃了飯啊?;卮鹗青拍?,知道了。那就是約了會了。有的輕聲說,看你曬的,好好洗洗,歇歇?;卮鹗悄阋彩茄?,快溜地吃著吧。說話的和回答的聲音都不高,遞過來投過去的都是甜蜜的瞥,那就顯示著兩副水筲的情意剛剛開始。

    村中的路仍然是深深淺淺的車轍印子,車轍的中間和兩邊是人和牲口走的地方,那地方并不大,總是兩副水筲在一邊相遇,會互相閃過身子。有情的愛逗的男女這個時候,會故意地不好好讓道,碰一下水筲,發出一聲叮當的響,或者蹭一下屁股,鬧你個紅臉。使壞的便發出大聲的笑。

    街筒子兩邊的門口,就有誰端著碗蹲在那里看人,無非要看看一天中最熱鬧的場景。卻總是遇到這樣那樣的招呼,這個說,喲喝,吃上了?回答,是呀,來吃點兒吧。那個說,看吃得香的,莫不是擠了奶?回答說,快回家去吧,那奶等著你捧著吃哩。說的和聽的都壞壞地笑。倒是這時擔水走過的大閨女紅了臉,低了頭緊忙地走過去。

    街的這頭那頭還會傳來婦女的叫喚聲,不是喊小人兒就是叫大人快點回家吃飯。出來時看到一個騎著大桿子車的換東西的販子,喜好的就又轉身回去,拿了幾個雞蛋或者一雙破鞋子,在貨筐子里扒來揀去,找幾個針頭線腦或者兩張豆腐皮回家。

    而西頭有一些正在圍著一個走村串戶的鋦鍋釘盆的看稀罕。這師傅此時正為穗草家忙活。我擠在人堆里,認出那是一個尿盆,不小心讓穗草的弟弟打爛了。

    黃昏就在人不知不覺的時候隱去了。鋦鍋師傅越來越看不見了,說聲,讓開點呦,看不見光亮了。那些人頭就會讓開一點縫隙。再看不見的時候,師傅已經釘完了耙釘,在抹著白糊糊樣的膠泥了。

    穗草的弟弟扔下五分錢硬幣,說,不會漏了吧?鋦鍋師傅說,使吧,再壞了別的地方,這個口子也不會漏。

    鋦鍋的說著點起了一盞馬燈,接著拿起一個大黑碗,那個黑碗的主人就十分光氣地擠著蹲在最跟前去了。說,補好喲,俺娘說了。

    鋦鍋師傅說,包你好,補不好不給錢。就從小盒子里挑了一根很細的鉆頭,安在手鉆上,而后把鉆頭對準裂紋的邊沿,輕輕地用手指扯動鉆把的牛皮細繩,那鉆頭就哧哧溜溜地轉,有粉末在鉆孔處溢出,鋦鍋師傅不時地灑上點水。不一會兒,一個小孔就鉆成了。眨眼功夫,那只碗的裂口兩邊已經鉆出了幾個小孔。而后,鋦鍋師傅找出了比剛才給穗草家鋦盆的還要細小的把釘,按在了碗的外邊,敲敲打打幾下子,那些把釘就牢牢地箍在碗上,抹了膠泥,用布擦凈,活兒就做利亮了。

    鋦鍋師傅這回接到的是一個黃窩頭。他咬了兩口,說,好吃。就放在嘴里叼著,開始收拾家什。

    圍著的大人小人兒似乎這時才聽到了吃飯的叫喊,就一哄而散朝各自家里跑去。街上還剩下了細微的昏光,只看見走來走去的人,看不清人的面目了。

    這個時候還有挑著水筲去井上打水的,那不是回家晚了的人,就是有著什么事情。比如住在東頭的祥子看見人少了,就打了水挑著去往西頭走,一直走到寡婦家門口,回頭望望,緊忙就進去了。

    祥子幫著寡婦留枝打水有一陣子了,以為人家都不知道似的,其實就是天透黑透黑的了,也有眼睛看得見。

    那些眼睛賊著呢。在那些眼睛的后面,是這里那里的狗咬,那是遇到串門子的了。伴隨著狗咬的是唧唧咯咯的雞們,正在不大情愿地上到籠子的邊口上,而后相互擠著,跳下去。這里的人家大部分都是使用的雞籠,而不是壘的雞窩?;\子可以防黃鼠狼,壘的雞窩不行,總是有縫隙,被黃鼠狼鉆進去。雞籠子是用荊條編的,大而密實,黃鼠狼沒有那么厲害的牙齒。

    等雞們大都跳了進去,主人就會拿一塊桃黍蓋子走過去,叫著罵著把最后不愿進去的雞趕進去,而后噗地蓋上,上面再壓一塊東西。這里石頭主貴,大都壓兩塊土坯。

    街上還有回來晚的,背著一捆柴草,彎著身子,踏著沉重的步子,卻不會踩踏到車轍里,并且能夠認出自己的家門。黑晃晃的,像那捆草在走。

    這時我聽到了奶奶的叫喊,奶奶說,小嘎嘣的,叫了你多半會子了!我就從一團黑的奶奶的身旁溜進院子,而后溜到鍋臺邊,那里有奶奶盛好了的桃黍飯。

    等我端著飯開始吃的時候,聽見外屋過道里奶奶說,蘆蘆啊,咋個才剛回來呀,讓你媽著急。

    聽見蘆蘆回話,奶奶呀,割了點草,半道上散開了,沒事啊,您老吃著吧。說著就聽見笨重的聲音越過了門檻,到后院去。奶奶自言自語地說著,嘖嘖,看這個閨女,忒勤快,忒不容易。誰個家里養了這么個閨女,誰個家里就得了福了。

    我端著碗出來說,奶奶,你在說啥呀。奶奶說,說你蘆蘆妹妹,頂你兩個哩。人家都在家里挑起來大梁了,你還讓奶奶操心哩。

    我一聽就不高興,奶奶偏心??偰锰J蘆跟我比,我又不是土生土長的,就這我還會挑水了哩。不是也幫著奶奶干活了嗎?奶奶就樂了。是呀是呀,能幫著奶奶挑水了哩,回頭給你爸寫信寫上去,就說我們石頭長大了,嗨呀,你爸媽也該著想你了哩。

    我走到后院去,看見蘆蘆正把一捆草打開在墻跟前,一溜地散在墻邊晾著。屋子散出來的光,照見蘆蘆的頭上身上都是碎草葉子。蘆蘆媽媽拿著一塊布條子,邊抽打著蘆蘆身上,邊心疼地叨叨著,看這死妮子,咋個不顧著自個點兒,一背就背這么多,累壞了身子骨呀,你還來了身上,你呀你,快,去屋里擦擦,喘口氣,飯在鍋里,再燒上一把火。我去西頭張大夫那兒去。蘆蘆說,媽媽,我去吧。蘆蘆媽媽說,你快溜地歇著,我去去就來。

    說著就穿過我家過道,走到大街上去了。

    蘆蘆爸爸犯著嚴重的病,在炕上躺著好長時間了。一準是蘆蘆爸爸有什么事情,她媽媽去請大夫了。別小看咱村的大夫,醫術可高了,村里人有個頭疼腦熱,都是找他看,總是聽到大喇叭里喊來喊去,那個俊樹大夫,聽到廣播,快溜地到西頭四嬸子那里去;那個俊樹大夫,東頭二喜兒家的小子卡住魚刺了,聽到廣播,快溜地到東頭去,快溜地去!

    還有外村的,有了病老不好的,也要來找俊樹大夫,俊樹大夫就特別忙,有時看到他挎著紫紅的藥箱子,騎著輛破車子過來,一晃眼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你別說,喜歡俊樹大夫的人還真不少,可以說村子里的人都喜歡,但是有人說喜歡和喜歡不一樣,你要是想知道誰是真喜歡,你就在村口的磨坊那里蹲到底。

    你看,咱們村子要說的事還是不少的。

    風從哪里來

    原野好刮風,風一起滿地黃。

    風是什么東西?誰讓風來的?風一來就扯動了樹葉子亂晃,把一把一把的花(棉花)撕的東倒西歪,要是趕在了麥收前,那麥子就一趕一趕地跑,跑到最后還是沒有跑出麥地。遇上收割剛垛好麥秸垛,還沒有苫土,風就一層一層地掀起來,像女人的頭發。

    起風的時候,任何一種枝枝條條的東西,有角有棱的東西,有孔有眼兒的東西,都會發出一種怪怪的聲音,就像一群不合弦的樂器在各自狂鳴。你走在風里,覺得自己的頭發,自己的耳朵,自己的腮幫子都會有音,如果你暴著兩顆門牙,那牙也會被風鋸出響聲來。

    聽風的聲音,就像天在痛苦地哼,哼得很難聽,像西院里慶奶奶,不,比慶奶奶的聲音大,慶奶奶病在床上,總是大聲地哼,哼得家人總是圍在她身旁,難過著她的哼。

    你說,風是從哪里來的?有說是從河岸爬上來的,有說是山上溜下來的,還有人說,是從墳地里起來的。

    最怕那種旋風,風開始刮來時一出溜地跑,跑到墳地就像中了邪,先是踅起一些干草棵子、爛樹葉子,后來就打著旋兒再跑出來,旋兒里帶著那些草棵子爛葉子,就像帶著一個人,細細的腰身不停地轉,一雙手在使勁地撲甩。

    三大說,起先是墳地里的人互相在嘮嗑,嘮著嘮著就嘮出是非來了,就亂了,要找活著的人論論,風就起來了,鬧得越大,起得越緊,非要爭個事理對錯,活著的時候沒有弄清楚,這會兒又上來勁了,找到誰家,誰家就是事兒,不是與那爭的事有關聯,就是要拉走去論真兒。不管怎么說,都不是好事,都得躲著跑。要是最后誰家也沒有黏纏上,那就是黏纏到外村去了。

    人們都說三大迷信,都不相信他的話。

    前院里丑妞得天花死了,她娘哭得昏天黑地,說丑妞死得冤,老天爺不長眼,把她的丑妞帶去送給土地奶奶了,她的丑妞才十四歲。埋丑妞的時候我跑去看,棺材沒有上漆,白白的桐木板釘的,樣子很小,不像埋四奶那口大棺材,黑亮黑亮,十六個人抬,丑妞是兩個人搬到平車上拉到崗上,用繩子下到墳坑里的。第二天丑妞的墳上就起了風,把黃紙旋到了天上。

    你說,這墳地里也有這么多的日怪道道,有的人死了多少年了,棺材板都朽得找不著了,可那個人的事還是在那里埋著,人們走過那個地方,就會說一句,那不是七栓嗎,那年愣是扒著桃黍圍子看老孬家新媳婦上茅房,被人家好一頓打,現今也死了好多年了。七栓的棺材板不知道怎么的就露了出來,一塊棺蓋被丟在了老孬的墳頭上。三大說,那是七栓記了仇了,去尋老孬說道去了。后來起了一陣旋風,那塊棺蓋就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遇到大的旋風,那就是一個村子的災難,從墳地里出來就圍著村子轉,從場上轉到麥秸垛根兒,而后轉到一家家的房根兒下,轉得狗都找不到南北,在家院的墻里墻外四處亂跳。驢仰著頭哏嘎哏嘎的,像是哭。

    一村子的大人小孩大呼小叫地躲著跑,都怕被風纏上。

    人們關緊了房門,跑不及的躲到院門后邊、牲口圈里、磨房道里,閉著眼睛念叨著。風推推這家的門推不開,推推那家的窗子進不來,風就猛烈地撞擊著,咕咚咕咚整個房屋都顫動著,瓦噼里啪啦地掉下來。

    一只老母雞帶著一群雞娃匆匆地往家趕,它們去麥秸垛尋食吃,遇風刮來,老母雞急得嘎嘎叫,雞娃擠著往老母雞的翅膀下鉆,風愈發大起來,老母雞身上的羽毛被一層層撩開,扇子一般噗噗嗒嗒地扇著老母雞的身體,小雞娃一個個被風從母雞的翅膀下吹出來,吹得東倒西歪。小雞娃咯咯叫著爬起來又被掀翻,滿地打滾。老母雞咧咧歪歪喊叫著,帶著就近鉆進一個水道眼兒,就見另外一只大花雞驚慌失措地被風掀上了天,掉下來半身的雞毛都沒有了。

    最可笑的是三鳳和七叔家的小六子,兩個人在哪兒?麥秸垛里,你說能干啥?麥秸垛早被小人兒們掏空了,像地道戰,一個洞能有三個出口,出口都很小,用麥秸遮擋住,一般人看不出來,鉆進去里面的膛兒很大很寬闊,小人兒們鉆進去能在里面玩游戲,說故事。和大人慪氣了,還可以躲開大人的尋找。卻不知道三鳳和七叔家的小六子怎么知道了這么一個所在。大風刮起來的時候,在里面是不知道的吧?那大旋風一路暢通無阻,到了麥秸垛給絆住了,那還得了,就不停地推晃,旋起一層層的麥秸,麥秸垛下邊本來就被掏空了,哪擱住這么一場折騰,一會兒功夫就將三鳳和七叔家的小六子給折騰出來了,兩個人捂住頭一個往東跑,一個往西溜。

    早被眼尖的看見了,有人就嗷嗷地叫,越叫兩個人越跑得快,三鳳的頭巾刮掉了都顧不上,那花頭巾像只斷了線的風箏,一搖一擺地飄上了天。

    可憐了小強,小強抱著一棵樹,看著花頭巾嗚嗚地哭,哭聲里充滿了恨。那條花頭巾據說是他給三鳳買的。風把一個謎底給揭開了。

    后來花頭巾的笑話傳的哪里都是,風停了,笑話都沒有停。

    人們真的說不清楚風是什么,有人說,風,風,就是瘋了,不瘋能那樣子嗎?可具體是什么瘋了?說不清楚,但風卻能把人逼瘋。

    村西頭的小云兒就是在刮大風的時候瘋了,她把自己的上衣脫得一件不剩,實際上還沒有脫完風就幫了她的忙,風將她上舉的袖子一拽就拽上了天,小云兒就仰頭看著笑,就朝著村頭的河橋上跑,風把她吹得一歪一歪。有人就趕忙去叫七叔,七叔就是小云兒的爹,也是小六子的爹。七叔就拿著一件破衣服叫著,順著村子的土路跑,那路早彌漫成了一條灰土龍。

    小云兒就從這天起,被大伙叫成了瘋小云兒。人說瘋小云兒是受了刺激,那個城里收雞蛋的人再也不來了,小云兒曾把自己的一顆心給了那個收雞蛋的,跟著他這家那家地幫襯,還跟著去了郭莊、前張進、大閻莊,西棗莊。收雞蛋的把小云兒毀了,把小云兒的臉面毀了,小云兒十七都不到,剛中學畢業,對一切都充滿了天真的幻想,誰對她有一點好,就讓她幸福得要死。大風刮起來的時候,小云兒正在村頭作最后一次毫無意義的仰望。一片紙花,就在這時,在小云兒淚流滿面的時候,一下子粘在了小云兒的臉上。

    那墳地是個叫玉鳳的老妮墳,剛埋了不到十天。嫁不出去的老妮子是不能埋到祖墳地的,玉鳳孤孤獨獨地葬在了亂崗子上,崗子長滿了黑圪針、姜棗棵、臭蒿,扔著死狗死貓,破衣裳爛鞋子,被黃鼠狼吃剩下的雞毛、被誰掀開的朽棺木。埋玉鳳的時候,小云兒還跟去看了,偷偷地躲在人堆里哭,不知道是哭玉鳳還是哭自己。反正人家哭,小云兒也哭。

    偏偏這兩天天不好,陰乎乎的,偏偏就起了風,風變成了旋風,偏偏就將老妮玉鳳的紙花刮到小云兒臉上。一片黑影子刮過來,躲閃都來不及,扭頭跑那紙花還是在臉上粘著,小云兒一個趔趄就絆倒了,絆倒的時候小云兒眼前是黑的,什么也看不見。絆倒了爬起來小云兒就變得恍惚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覺得身上很熱,好像那風變成了火龍,要燒死她。小云兒就脫衣服,滿地里喊著跑。

    七叔的叫聲過來了,七叔的聲音好瘆人。

    旋風還是勢不可擋地朝前踅。風就像一口大布袋子,一抽風就鼓圓了,就把什么都抽進去了,打著旋兒地鉆到天眼里,過河的時候,撐不住,灑下一堆的破鞋子、爛麥秸、紅紅黃黃的紙片子。鬧得河里的魚以為是什么好東西,紛紛仰起頭一涌一涌地去啄。

    最后風繞著大槐樹轉幾圈,蹴一下竄到樹尖尖上,沒影了。

    而后你就看吧,誰家的窗戶碎掉了,誰家晾的衣服沒了,誰家曬的蘿卜白菜連同簸籮一塊不見了。有人開始找羊找豬了,滿街都是唔唔嘞嘞的叫喚。慘了的還有村中間的井,一井筒子的爛草花、破布條,臭鞋子、死老鼠,又得淘半天井了。

    時光走到現在,田野的風確實少了,可能是樹多了,房屋多了。也沒有人說些迷信的話語,畢竟文化人也多了。

    桃黍

    桃黍就是高粱,這里的人不說高粱,只說桃黍。

    桃黍稈子高有兩米,比村子里最高的二喜還高。那時種桃黍的人多,桃黍吃著壯人,一頓飯吃兩碗桃黍米,頂半晌活。桃黍做出來的飯不像大米那樣黏,是一粒一粒的,也不是想象的那樣紅,以前聽到唱“紅米飯,南瓜湯”,以為紅米就是桃黍,其實不是,還是大米的一種。但是大人們說,在那個每天沒到飯點兒肚子就咕咕叫的年代,一捧起桃黍飯就覺得噴香無比。

    桃黍磨的面可以蒸窩頭,貼鍋餅,熬稀飯,那顏色就是赭紅色的了?,F在的飯店又做起桃黍的窩頭啥的,遠不是那個味,不知道是種子的原因,還是土地的原因,還是感覺的原因。你問為啥不多種點小麥、谷子啥的,我告訴你,產量低。玉蜀黍還可以,但都比不上桃黍出糧。

    桃黍長起來很快,今天去看還人把高,過明天去,就高過人了。站高處一片的紅,甩著沉沉的頭穗子,一沉一沉的,擦著快要落下的太陽,看著都喜人。

    桃黍上下都是寶,頭穗子打了米是做笤帚、炊帚的好材料。桃黍棵子可扎籬笆、搭頂棚、圍院墻、擋茅房,扎得可以密不透風,外邊人看不到里邊。最上邊的細稈你知道能干啥,那是做鍋蓋篳子的緊要東西。家家年年都會做出大大小小的鍋蓋篳子,走親戚也會帶上一個兩個,可受人待見。有做不及的,就干脆帶一小捆細白稈,加上一斤油饃,也能進去門。再往前的時光,娶媳婦嫁閨女都送這光滑白凈的鍋蓋篳子,一個人邊寫著禮單,邊吼一聲:鍋蓋篳子兩張——

    做鍋蓋篳子裁下的一截一截的段兒,也有用,一劈兩半,放茅房里,刮腚好使得很。當然,刮的時候不能急,急了使歪了勁兒,說不準會把腚刮出一道血口子。那細白稈還能干啥?扎叫叫油籠子嘛,那籠子有扎一棚的,有扎兩棚的,還有能耐的,可以扎三四棚,說白了,那就是個叫叫油樓,集上顯能哩,有買家也是大戶人家。對了,那桿兒還有一樣好處,就是當紙風車的稈,春天里,小人們一個個舉著紙風車在田野里撒歡,嘴里喊著:飛機飛機天上飛!

    桃黍棵子好啊,牲口吃了壯身子。用鍘刀一段段軋碎,牲口別提多上口了,里面再加進去點兒黑豆,牲口吃著吃著就會抬起頭來看你,嘴里發出突突的聲音,眼睛里露出一種水色的光,那是感激你哩。你摸摸它的耳朵,抓抓它的頭而后走開,它在后面會發出一連串的叫聲。牲口嘛,不會說話,所有的表達也就這些了,再就是第二天好好地給你駕轅,穩穩當當的,一點都不脫滑。

    有人家不舍得桃黍棵子,想著做別的用,就把玉蜀黍稈子喂牲口,牲口也吃,但是口味比起桃黍就差了。心痛牲口的跟心痛孩子一樣,寧可少扎些籬笆、少讓婆娘去集上弄幾個零花,也要讓牲口嘗嘗鮮。莊稼人哪,最親近的還是牲口。

    牲口喜吃桃黍,可能是甘甜汁濃,小人兒們也喜歡在割下的桃黍棵子里揀來揀去,撇斷一根嘗嘗,再撇斷一根嘗嘗,有甜絲絲的感覺就一躍一躍地拿跑了,其他的小人兒也學著揀。小時的滿足感很多。

    其實有一種小個兒桃黍,芯兒是紅的,那樣的甜。但是產量低,種的人少,有的撒錯了種子,就長那種桃黍,輕輕細細的,等不到穗子擺頭,就給人喜歡沒了。人們種桃黍,還是為了生計,可不是過一時的嘴癮。

    咱們這兒的桃黍自古就有名聲,秋熟的時候,就有人趕著大車、推著小車來,講了價就用麻袋子收去,那是做酒的,酒坊的人都說咱這兒的桃黍出息,造出的酒純。有人干脆就大罐子帶了釀好的酒來換,村里人也喜歡,不用跑路了。各自都似得了便宜,高興地樂。有能人像奎五伯,就學會了自家釀,不過那酒味差多了。

    桃黍就這樣被莊稼人喜歡著,被漫野地喜歡著。喜歡歸喜歡,卻是很少有膽大的一個人穿過桃黍地的,當桃黍把幾百畝地都遮掩的時候,通往村子的一條條小路也就給遮掩了。兩米多高的一排排桃黍棵子,海一樣地涌。走進去,小路上看不到天,天上都是一穗穗的桃黍??目淖沧?,糾結著廝磨著,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聲音說不大也不大說大也大,全在你的感覺,你覺得不大,那就像一場小雨,覺得大,就大得滾雷一般。

    不是事急,沒有人單個走進桃黍地里,初進去還好,你會越走越害怕,越走越后悔,前后左右都是聲音,都是毛蟻,抓著你,扎著你,讓你不由得回頭四顧,讓你又不敢回頭四顧,你一定想著跑,可你快跑也不是,慢跑也不是,你跑不過那種聲音。

    你想回去,都不知道走出多遠了,回去近還是前面近?當然啦,只要走上陡河大堤,就可以狠勁地喘一喘??赡悴恢滥谴蟮淘诙噙h的地方等著你。小路還不是直的,彎七扭八的,閉著眼也不行。偶爾躥過一只野兔或黃鼠狼,刷地一下,閃電一般沒影了,不是說那速度,是說那感覺,那就是在瞬間把你的所有的汗毛給提起來,把心從胸窩里掏出來,你被那股電給接通了,電著了,電得你渾身著火,立刻就燒成了光桿兒。

    你若走在其間,因為什么發出了一聲叫喊,那叫喊就會在桃黍棵子里磕磕絆絆地來回亂串,等跑出去了,最后的一絲微聲,早被大白眉那鳥兒叼跑了。等到了收秋時節,桃黍被整片地割倒在地,那條小路漸漸露出它的模樣,心虛的人去看,還能看到自己的魂在那路上悠悠地晃。

    細心的人在割桃黍的時候會發現,桃黍棵子茬間,有著一叢一叢的狼或說不上是什么的腳印和糞便,有的地方有一片的雞毛。還有一些倒下一片,無辜地裸露著早已干枯了的剩茬,上面一攤荒草。不知是人干的事還是啥子干的事。老鼠打的地窩子也是一眼一眼的,深深地挖去,會挖出這些賊鼠盜的一粒粒的桃黍。猛不丁的,還會有一條花蛇從哪里鉆出來,跑不及的時候,被一把快鐮攔腰斬斷,頭尾還在一顫一顫地動。蛇的嘴里,一只老鼠的頭就露了出來。

    有一年陡河發大水,就是從那個通河堤的小路開了口子。小路從桃黍地里蜿蜒到堤上就像一把刀戳開一個豁子,順那個豁子下到河上鋪的窄窄的石條,就到了后陡河的村子,再往北就是后張進,而后能到鎮上。

    水來的時候,誰也沒有想到水頭子會排山倒海從西山上一涌而下,從那個豁口就漫了堤,順著那條路就像一條蚰蜒,不一時就淹了坡地,幾百畝桃黍就只露了頭地擺晃,沒多久就不見了蹤影。村子人都上了房,房塌了人也塌進去了。

    那一年,誰說起來都邪乎??纱笏^去,坡地里還是種桃黍,桃黍就在那片地里收成好。多少年都是。自我爺爺說起,他小的時候就記得桃黍地。

    還是別走桃黍地吧??啥に谶@一天走了進去,她不走不行啊,她是急著往家里趕,太陽快落了,繞過去也半夜了。二妞這一進去,就是我說的,后悔都來不及。二妞就遇到了那事,啥事?人們當面不說,背地里可傳得邪乎。

    銀瓜地

    瓜庵是個出故事的地方,瓜庵不大,作用不小,一大片瓜地,一個瓜庵在那里,就像一個衙門,判別或端正著你的行為。行為稍顯不當,一聲斷喝,你的心里就少了支柱,出的氣也細了三分。為避嫌,即使要從那里經過,也要尋些路徑,故意地要離瓜地遠一些,實際上,是要離瓜庵遠一些。

    這樣說來,瓜庵也是讓人不舒服的,少了些許的自在。讓人見了,立時要反省自身。實際上在鄉村,不自覺的人有的是,玉蜀地沒有人看,玉蜀黍長在那里,就有人掰去了棒子。進去方便時看著沒人,順手牽羊者有之。專門打著歪主意,左顧右盼之間,噼里啪啦一陣聲響,一些棒子就進入了草筐子或懷抱口袋的也有之。莊稼地看不住,太大太多,幾個棒子也值不了幾個錢。瓜地相對少,種著也不容易,一片土地種了玉蜀黍,即使被誰掰掉些棒子,也仍然不影響吃食,可是種了西瓜甜瓜的,產量就少得多了,過往來人,你順手摘一個,他順路得一個,人家種瓜的就沒有營生了,何況還有抹不去的臉面,見了給你摘一個兩個的呢?

    所以一般都不會種瓜,種了,就得整個瓜庵,在那里日夜守候。你見了別不舒服,農村就這樣,瓜庵也就像稻草人,只是個擺設,防君子不防小人,真正打瓜的主意的,你是看不住的。

    陡河產一種甜瓜,白色,那種透亮的白,不是很大,卻賊甜。一口下去,嘴里就像含了一塊玉,溫潤爽滑,瞬間滿口汁液,還沒下肚,就有一股濃濃的甜香傳出來。沒有嘗到的人,聞到那翠翠的味道,也就甜醉了。那瓜到嘴里,不是吃掉的,好像是化掉的,再吃第二口感覺又是不一樣了,每一口都不同。一只瓜到了肚里,只感覺神仙一般,那種滋味還沒有品夠,就沒有了,不知道是怎么吃到肚里的。瓜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銀瓜,一說其色澤,一說其金貴。

    每年五月前后,是銀瓜收獲季節。瓜的價錢也很讓人咧嘴,那可不是桃黍、玉蜀黍的價錢,比白靈靈的白米價還高。銀瓜一直都是給皇上的貢品,每年上面都有人來收,挑最好的,一級一級地獻上去。

    陡河這一帶多有種銀瓜的,除去這一片地,其他地里長的瓜都沒有這里長的甜。有人說是這里的水土問題,就像東邊地里種桃黍。桃黍咱回頭再說。

    人使船從陡河過,見面打招呼,有人順手扔過去一個銀瓜,那可比一盒煙令人高興,趕緊在手里擦擦,顧不上彎腰在水里洗,一個脆音就自口中發了出來,一塊兒出來的還有那股子甜香的汁液。而后說,好著呢,真好著呢。而后就會從身上摸出一塊東西扔過來,招招手,船就離去了。

    五月串親戚的帶的最拿手的東西,也是這陡河銀瓜。

    二孬在瓜庵里呆了好多天了,二孬說,明年再也不看瓜了,看得人心里煩煩的,一天到晚都是綠漾漾的瓜秧子。

    只是一樣好,看瓜的可以偷著吃瓜,誰還能把看瓜的看???好在二孬不愛吃瓜。種瓜的三叔就是看中了二孬的這一點。二孬到三叔的地里去玩,三叔給二孬揪了一個甜瓜,二孬說,三叔,你不忙,俺不喜好吃瓜,俺吃了光壞肚子。三叔說,吃吧你,我都拽下來了。二孬說,真的三叔,俺打小就不喜吃瓜,吃了光肚疼。

    三叔就笑了。心里說,都說二孬不喜吃瓜,看來還真的。三叔就說,二孬啊,三叔求你幫個忙,給三叔看一季兒瓜如何?工錢嘛好說,你要瓜要玉蜀黍都行,照著高的說。二孬就嘿嘿笑著答應了。其實二孬也是想著這個活兒去的,去之前二孬聽說三叔選了好幾個人都不滿意,就是人家光吃他的瓜,一天吃兩個,一季下來,也受不了。二孬就記住了,二孬果然就得到了這么個好營生。

    二孬白天光睡覺,晚上就扛著個鐵锨在地邊上轉上幾圈,主要是前半夜,后半夜二孬就到夢里去了。說實在的,前半夜防小賊,后半夜來的都是大偷,防也不好防,夜黑風高的,二孬轉到這頭,那頭就有了動靜,等二孬趕到那頭,動靜又到了這頭。二孬有時會喊:摘就少摘倆,給俺留個飯碗!

    要說,一個人在瓜庵里好也不好,好是累不著曬不著,還有得好東西吃,不好的是孤單,尤其是黑夜,孤單得害怕。小蟲子叫得心煩,蚊子蜇得心癢,好在二孬是個覺蟲,一粘席子呼嚕就響了,好像席子和呼嚕是一體的。

    有人就作弄二孬,一天清早,二孬醒來一看,自己身上一絲不掛,褲衩子不知道去了哪里。緊忙爬下瓜庵貓著腰掐一枝瓜葉捂住下身,好不容易看到那臟兮兮的褲衩子在瓜庵的桿子上套著。最好笑的一次,是二孬睡覺時竟然被人用大褲衩子套住了頭,像一個大麻蝦。二孬被捂得直叫喚,好容易掙脫開。人們就有了一個俗語,叫二孬看瓜。只要想收拾你,就說,再那啥就弄你一個二孬看瓜。

    二孬這次知道是因為小順子,小順子頂著個瓜秧,從玉蜀黍地里爬過來,想偷摘個甜瓜,二孬其實看到了,二孬想,小順子他娘那人不好惹,潑婦一個,大街上敢跟人日弄,沒有她怕的。二孬就在瓜庵里不出來,假裝看不見??墒切№樧右策幌裨?,他摘了一個,看看沒有二孬的影子,就又爬著去摘,專揀大的找,二孬又忍了忍。

    二孬后來就看見小順子把摘到的瓜順著地溝子扔過去,扔到第三個的時候,二孬就掂著個鐵锨跑過去了,小順子爬起來想跑,卻沒想二孬早到了跟前,一個腿絆子,就把小順子給摔倒了,小順子嘴上帶了泥,嚇得哭起來。

    二孬說,偷瓜沒有這樣貪的,知道不?你偷一個也就算了,總不能把這地里的瓜都拿你家去吧?小順子說,我又不是偷你家的,是我三叔家的。二孬說,我在這兒看著,就是偷我的。小順子說,我告俺娘說。二孬就軟了,說,你不告訴你娘,我給你個瓜吃。小順子抹抹眼睛說,那你得給俺個大的。二孬就把三個瓜中最大的給了小順子??刹桓腋隳镎f。二孬說。小順子抓起瓜就跑了。跑上了土崗,小順子說,就告訴俺娘說,就告訴俺娘說!

    二孬抓起鐵锨要追,小順子大叫著,娘——兔子樣跑走了。

    二孬就覺得順子娘不會善罷甘休,不過理在二孬這里,何況還給了小順子一個瓜呢?二孬沒有想到那個娘們會想出這種陰招。她領著兩個妯娌,趁著夜黑過地里來了,二孬正睡著,三個娘們商量好了,幾下子就把二孬的頭塞在了褲襠里。二孬正蒙怔著,沒有怎么反抗就就了范。

    要不是三叔到地里查看,二孬還在那里嗷嗷叫喚呢。二孬還好,收繳的兩個甜瓜還藏在瓜秧下面,二孬本來想送給二妞的,三叔來了,正好拿出來說明問題。三叔還是夸贊了二孬幾句。

    第二年就不讓二孬看瓜了,三叔說,二孬太老實,不中。其實,三叔只是說對了一半,二孬看瓜可是不大老實咧。二孬喜歡村子里的二妞,別看都是二字排的,倆人可是不一姓,一個姓張,一個姓劉,大名也隔得遠,二孬大名叫張喜來,二妞大名叫劉桂枝。不過村子里知道他們大名的不多,就是二孬二妞的叫著。二孬早就看上了二妞,只是一直找不到話說,看瓜庵是二孬的一個心計,二孬知道二妞好薅野菜,家里喂著豬,二妞就每天挎著個籃子去薅野菜。

    瓜地的四周大都是莊稼地,莊稼地高高低低地布在原野上,溝溝坎坎交叉在原野之間,就把地一塊一塊地隔開了。地塊的下面和邊緣,長了許多的野菜和茅草。野菜多開著黃色或白色的小花,花不怎么香,卻讓人想到它的香。漫野里綠色的莊稼和這種黃黃白白的花,就讓人感到了田地的好。何況還有二孬的瓜地呢?

    二妞把草編成個帽子,戴在頭上,一晃一晃的,也像一叢莊稼,遠遠的搖。

    二孬自從看了瓜庵,就大瞪著兩眼朝野地里望。一望望見了就順著瓜地出溜出溜地繞過去,假裝在巡視,而后就貓腰拽起一個瓜來,用袖子捂著,與二妞差不多走近了,就說,二妞,給。

    二妞一看,立時就紅了臉,說,俺不要。而后疾步而行。二孬慌走兩步攔住去路,說,給么。手又伸出去那個銀瓜。二妞說,俺不要么。又走。

    二孬就看著二妞從自己的臉前走過,二妞走過時有一股風留了下來,那股風繞著二孬的鼻孔轉,二孬吸了吸鼻子,就吸到了二妞的味。那是田野里的草香味,二孬很受用。

    二孬看著手里的瓜,白晶晶的,一道一道的淺花紋,二孬就狠狠地咬了一口,咔嚓,咬得滿嘴汁液。心里說不出來的爽。晚上二孬就做夢了,只要一看見二妞二孬就做夢,二孬就是做這種夢的時候,被人脫去了褲衩子。

    有人說,脫二孬褲衩子的時候,二孬的家伙像個柳木橛子支棱著,荒野里支個帳篷似的。要不是這,才不會去脫他的褲衩子。二孬想媳婦了,二孬知道女人了,知道村子里的女人誰最好了。

    二孬那回遠遠地看到二妞挎著籃子順著地溝子過來,看著看著人就像被地溝子給一點點地吸進去,慢慢地連頭也看不見了。

    二孬就跑,而后二孬就看到了好奇的一景。二妞在蹲著尿尿。二孬心里跑了兔子,那兔子越跑越快,都快跑出地邊了。二孬的眼前是一片的白光,白生生細盈盈的白光。二孬聽到了一聲喊叫,二孬被那聲喊叫嚇著了,眼前還是那道白生生細盈盈的白光。

    那聲喊叫在跟前,在二孬的對面。二孬慢慢地醒了。想撒腿開溜,卻又被一個聲音定住了。

    你不得走。二妞的聲音。二孬的腳就被二妞的聲音定住了。下面的事情你應該想到了,二妞很厲害,二妞非要二孬把看到的倒出來不可。二妞說,你說你看到什么了,你得給俺倒出來。

    二孬說,俺俺可啥也沒有看到。二妞說,瞎說,你看到俺的羞了,你得把俺的羞倒出來。

    二孬就覺得不好辦了,看到眼里的還能倒出來么?二孬急得恨不得兩只腳都跳離了地兒,能飛走最好。二妞還在說著,俺娘說了,那是俺的羞,羞不能給人看,你卻給俺看了,你說你想咋地吧?

    二孬聽到這話,眼前又晃蕩起那片白生生的光了。二孬就說,俺賠你,俺去給你摘兩個大銀瓜還不行?

    說著二孬的腳就想脫滑。但是立刻就被二妞的話給揪住了。

    二妞說,不行,一碼說一碼。二孬說,什么是一碼說一碼?

    二妞說,你看了俺的,你得讓俺也看看你的!二孬立時就捂住了那個東西,好像那個東西隨時有被二妞摘走的危險。

    不行不行。二孬想著自己的那個腌辣椒似的東西,怎么能跟那片白光交換?二孬后悔得想鉆到地底下去了。但是不掏出來,可能今天是過不了這個死妮子的關了。二孬抖抖索索地提著褲子,二妞說,快點呀,快點呀!

    二妞的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形勢更加不妙,二孬覺得那兩只手已經不聽自己使喚地挪向了一個地方。二孬的褲子是一條布帶子圍著的,現在那布帶子的頭開始一點點地松開了。二孬的心里一片漆黑,眼睛也是一片漆黑。

    就在這時,二妞卻突然呼呼啦啦撒腿跑走了,像只野兔一般地跑走了。二孬的褲子茫然地垂落在他的腳下,就像一攤瓜秧。

    這都是二孬后來告訴我的,二孬告訴我的時候,二孬已經和二妞睡在一個炕上了。人們說是二孬撿了個便宜,也有人說是二孬撿了個雜碎。不管怎么說,二孬是和二妞睡在一個炕上了。

    二孬好長時間都在炕上掐自己的大腿,然后偷偷地摸著垂在炕沿的二妞的辮子。二孬想,要不是那個桃黍地,自己還得不到二妞哩。還真多虧了那塊桃黍地。

    你應該知道,不是因為瓜地,跟瓜庵也不沾一點關系,是桃黍地,那塊離著瓜地不遠的桃黍地,給二妞帶來了災難,卻給二孬帶來了福音。這個我在另一篇文章里說到了。

    王劍冰,河北唐山人,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南省散文學會會長,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報刊發表數百萬字作品,出版有散文集《絕版的周莊》等。曾在本刊發表散文《圣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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