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1年第7期|杜鴻:重返太平鎮(節選)
小編說
弟已病故,年邁體弱的姐并不知情。姐要見弟,兒女隱瞞實情。八十八歲的老太太說服已過花甲之年的女婿,幫助她坐輪椅“出逃”。兒女們駕車“追捕”,一路上默默為兩個老人“護航”……重返太平鎮,不僅是一段趨向故鄉和往事的艱難跋涉,更是一場對抗衰老與死亡的深情之旅。
重返太平鎮
文/杜鴻
一
姑媽沒上過學,可是她喜歡讀書。秋天里,滿了八十八歲的姑媽,還能拿著《楚辭》,端一把小椅,坐在陽臺上就著透過封臺玻璃的陽光逐字逐句地讀書??晒脣対M了八十八歲之后不久,那個秋天就成了她的多事之秋。就在那個秋天的九月初,姑媽的兒子石生,還有姑媽的弟弟順心,同時住進了醫院。那幾天,對我這個姑媽的親外甥、順心的親兒子而言,是黑了天的日子。但是于姑媽而言,是黑了天又黑了地的日子。
姑媽的兒子石生和姑媽的弟弟順心住進醫院之后,醫生問了他倆同樣的話——你抽煙嗎?石生說,抽,我十七歲跳搖擺舞時就抽。順心說,抽,我二十七歲蹲牛棚時就抽。醫生對搖擺舞時代也有概念,但是他避開了這個話題,對石生說,這就對了。醫生對蹲牛棚沒有概念,但是他同樣避開了這個話題,對順心說,這就對了。
醫生之所以說出同樣的話,是因為石生和順心的回答印證了他們的預判。說出同樣一句話的兩個醫生,并不在同一個城市。石生的醫生在紀南城,順心的醫生在夷洲城。他們之間的關聯就是,石生是順心的親外甥,順心是石生的親舅舅。
石生比順心小整整十八歲,他們都愛抽煙。因為抽煙,他們同一天住進了醫院,第二天同時被查出得了肺癌,而且到了晚期。癌細胞在兩具有著血親關系的身體里恣意肆虐,留給他倆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了,短則十天半月,多則三五個月。這是醫生以平靜的口吻給出的結論。但是,于我們當事人,這無疑是晴天霹靂。
當然,石生的姐姐蘭玉也好,順心的孩子我和弟弟也好,都看過那種狗血劇。我們沒有人不希望奇跡能夠在順心和石生身上發生,哪怕讓他們至少有一個人能夠戰勝病魔,能夠笑傲人生,像誤診了一樣,重新回到我們身邊,和我們一起過著美好的生活。甚至,哪怕讓他至少再活上十年也好,然后終老而死,也不枉我們看了那么多狗血劇。然而,奇跡并不總在生活中發生,奇跡永遠只在劇情里發生。既然沒有奇跡發生,父親順心和表哥石生,在完成了他倆既定的治療之后,在前后不到一周的時間里,分別走完了他們人生最后的路。
表姐蘭玉是姑媽家的老大,我是舅舅順心家的老大。父親順心走的那天,是那年的中秋節。石生走的那天,是那年的秋分。石生走時,拉著姑媽的手。父親走時,拉著我的手。他們走時,都從眼角里流出了一大滴淚水,好像那顆眼淚是一粒芯片,儲存著他們一輩子的辛勞,眼淚流了出來,他們也就輕松了。他們輕松了,我們卻沉重起來。姑媽叫來了姑爹,驗證兒子已經走后,當即就昏了過去,被表姐夫京元哥掐了人中才醒過來。我呢,則不得不在父親的病床前,一件件試穿著他的壽衣。這是我們這兒的風俗,父親走后,兒子必須試穿他的壽衣,母親走后,則由女兒為母親試穿壽衣。媽在旁邊,一邊哭一邊叮囑我,不要把淚水弄到父親身上,更不能弄到他的壽衣上,讓父親和他的壽衣沾了淚水,他去天國的路,就會是濕的。我只能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然后一件件地試穿他的壽衣,試完了就交給入殮師給他穿上。這是我作為長子的儀式。我盡量把每件衣服多穿一會兒,以便讓我的體溫能夠傳遞給這個賦予我生命的人。而父親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涼。父親走時,我拉著他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一點點變得渾濁,看著他滾出最后一滴淚水,看著他舒完最后一口氣,看著他游絲斷掉……自然,我感覺到了他的溫度,一點點地全部喪失掉。
之后,我安排靈堂,落實墓地,守了三天靈以示祭悼,最后將父親送上山,入土為安。我還在他的墓前,立了一座刻有“厚德永載音容貌、才華橫溢相思情”的墓碑,栽種了四棵一人高的櫻花樹,將他的新家打扮得漂漂亮亮。表哥石生則在蘭玉姐和京元哥的操持下,按照既定的程序,化作骨灰,入駐公墓,完成了生死別離的最后儀式。血脈相連的姑舅兩家,前后不到半個月,在兩家長女長子的操持下,把兩位亡人的后事辦得利利索索。剩下的,只能靠時間來療治生死別離的傷痛了。
我坐在父親常坐的沙發上,睡在父親睡過的床上,睜眼,閉眼,那種徹骨之痛,清晰而真切地一點點往全身浸漫著。就在這時,蘭玉姐的電話打了進來。
接通電話后,我們彼此都必須保持著足夠的理智。她還沒開口,我就說道,我和媽正要去紀南城看姑媽呢。蘭玉姐著急地說,你們不能來看我媽!舅舅走了的事,不能告訴她。告訴她了,就會要她的命。我說,爸爸不在了,可以不告訴姑媽,但是我和媽要來看她。爸爸不在了,看到了姑媽,就等于看到了爸爸。蘭玉姐仍然很堅決,你們不能來。你們來了,舅媽一哭就穿幫了,一穿幫,就會要了你姑媽的命。
說著說著,蘭玉姐的電話突然就斷了。她如此堅決,這才讓我意識到,姑媽那里真的需要很謹慎才行。
二
姑媽是爺爺和奶奶唯一的女兒,父親是爺爺和奶奶唯一的兒子。作為兒子,父親金貴成三代單傳。太爺憲章,爺爺迎祥,父親順心,都是唯一的男將。每一代,都把兒子視為稀世珍寶,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到了父親這一輩時尤甚。奶奶曾經生過九個子女,其中兒子就有四個,但是存活下來的就只有姑媽和父親。姑媽1930年出生,父親1941年出生。父親就姑媽這么一個姐姐,而且是姑媽一手帶大的。姐弟倆情深意切,所以,父親和石生哥一樣,同樣是姑媽的命根子。
奶奶在世時,一直說姑媽命硬。她生了九個孩子,姑媽是老大,父親是老小,中間七個伯伯和姑媽,長到三四歲時就會患上一種怪病,然后不明不白地走了,全成了人們常說的化生子。我們這兒把夭折的孩子都叫化生子,化生子就是短命鬼,是爹媽前世的債主。七個夭折的孩子,在姑媽的懵懂中,把奶奶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但是奶奶仍然不死心。在送走了第七個孩子之后,她聽人說,領養一個孩子可以沖一沖家族的魔咒,壓一壓家族的邪氣,家族的人丁就會興旺起來。奶奶便回到娘家,領了娘舅家的一個兒子過繼給自己??墒?,養子依然沒能扛過家族強大的厄運,他在奶奶家過了一年不到,也隨著那七個夭折的孩子化生而去。
悲痛欲絕的奶奶一咬牙,請回了一位漫天要價的算命先生,讓他給自己,給爺爺,給姑媽拿八字算命。她要徹底根除家族的禍害。奶奶好酒好肉招待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在奶奶家算了三天三夜的命。算罷,瞎了眼的算命先生把所有的罪孽都歸結到姑媽身上。
奶奶傷透了心,遭夠了罪,聽了瞎眼算命先生的話,似大夢初醒,便下狠心咒罵自己,咒罵姑媽。她罵自己命苦,生了這么一個害人精。她罵姑媽命硬,連續害得八個弟弟妹妹性命不保。更要命的是,瞎眼算命先生說,奶奶要想再有孩子并且能夠成活,必須得把姑媽丟掉。奶奶聽了算命先生的話就哭,哭得眼睛看不見光了,才對姑媽說,你這個八敗命,瞎子讓我丟掉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姑媽說,瞎子說的不算!我們會好起來的,弟弟會來的。奶奶說,瞎子說的都對。你八個弟弟妹妹都走了,不是你,他們不會走的??墒?,你叫我怎么舍得把你丟掉??!
奶奶又哭,她斷斷舍不得丟掉姑媽。瞎子又說,那也得送人。只有送了人,之后你才會有一兩個子嗣得以存活下來。奶奶聽后,這才舒了一口氣,一咬牙,決定把姑媽送人。
奶奶最開始相中了太平鎮上的秦家老小。秦家是養豬大戶,老小也是個本分人,特別會劁豬。秦家的大人,本意是想把姑媽收過去,長大了好給老小當媳婦。奶奶也專門去太平鎮看了一眼秦家老小。秦家老小的樣子,在奶奶眼里還算過得去。只是那雙手,年紀輕輕就滿是裂縫,縫里帶著血絲。
回到家后,奶奶便安排大長工付大疊送姑媽去秦家。姑媽不肯去,抱著稻場邊上的那棵核桃樹不松手。付大疊支好背簍,奶奶就安排爺爺去把姑媽綁起來,裝進那個水竹花背簍里,背到秦家去。姑媽還是犟,抱著核桃樹不松手。爺爺掰不開姑媽的手,也抱不動姑媽,只好坐在地上流淚,再也不肯綁姑媽。
奶奶又安排二長工馬二童戲去綁姑媽。馬二童戲一直幫奶奶伺候牲口,綁牛綁豬綁驢綁羊,絕對是把好手,可就是手腳粗重得很,綁起東西來沒個輕重。姑媽的力量,在他面前簡直不堪一擊。他在奶奶的淚眼里,強行把姑媽綁了起來。姑媽睜著一雙大眼睛追著奶奶的臉,央求奶奶別送她走。奶奶這次可是下了狠心,她讓馬二童戲一把將姑媽裝進背簍里。裝進了背簍里,姑媽才真著急了,但她并不哭,只是放開嗓子大聲叫道,弟弟救命,弟弟救命!
姑媽這樣一叫,把奶奶叫得打了一個冷噤。她示意馬二童戲停手,走到姑媽面前問,你是在叫你陽間的弟弟,還是叫你死去的弟弟?姑媽說,我叫陽間的弟弟。奶奶又問,你是在唱戲吧?姑媽說,我在喊真弟弟。奶奶問,那,你的真弟弟在哪兒呢?姑媽不作聲。奶奶說,你該不是在裝神弄鬼吧?姑媽還是不作聲。奶奶說,你再不說話,他們就背你走了啊。姑媽這時才流出了眼淚,哭出了聲。
奶奶又說,快說,你陽間的弟弟在哪兒?姑媽哭著用手指著奶奶的腹部說,在你肚子里,弟弟正在往我們家走呢。這個弟弟來了,再也不會走了。娘,你就別送我走了。我求你了。我走了,弟弟來了,就沒有人照顧他,好孤單呢。娘,我求求你,你就別送我走了。
奶奶硬著臉說,你胡說,有什么證據?姑媽四下看了看,沒看見一件東西可以證明弟弟正在來家的路上。她只得雙手抓住背簍,放聲大哭??拗拗?,她突然打住了,指著身下的水竹花背簍說,娘,證據就是這個。奶奶說,一個背娃的水竹花背簍,算什么證據?姑媽說,這是爹專門給弟弟做的,用來背弟弟的,不是用來丟掉我的。
奶奶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把老淚從她的眼睛里嗆出來,又讓她猛地一把用雙手捂住了。然后,她騰出一只手來,朝著大長工付大疊和二長工馬二童戲揮了揮手。爺爺眼疾手快,趕忙給姑媽松了綁,一把將她抱在懷里。奶奶卻像藏袁大頭一樣,把水竹花背簍緊緊地抱在懷里,貼著自己的腹部,走進了那座深宅大院。
姑媽終究沒有被送出家門。父親順心也像是被姑媽喊出來的一樣,很快就降生了。父親的到來,改變了姑媽的命運,姑媽自然做牛做馬地服侍父親,愛護父親,成天把父親用水竹花背簍背在背上,就連在稻場上玩耍,也每時每刻地把父親牽在手里。兩人整天、整月、整年形影不離。姑媽外出勞作時,父親就是她的影子。父親上學時,姑媽就是他的跟班。他的書包學具和零食,全部在姑媽背上的水竹花背簍里。父親像一顆掌上明珠,首先是在姑媽的手心里、背簍里,然后才在爺爺和奶奶的手心里。父親上的是私塾小學,然后被保送到縣一中,之后考上師范,畢業后當了一輩子人民教師。父親走到哪兒,都帶著那只水竹花背簍。他把背簍或是放在床頭,或是掛在書房,或是放在衣柜上,一直和它形影不離。當然,父親還一輩子沒住過醫院,也沒有輸過液,直到七十八歲時因為抽煙患上肺癌,才住了一回院,輸了一回液,最后離開人世。
姑媽也一帆風順。十八歲那年,她嫁給了張家老二。張家老二剛剛航校畢業,在河里跑船,而且新當上了貨輪上的駕長。當上駕長不久,他便迎娶了如花似玉的姑媽,變成了我的姑爹。姑媽出嫁那天,她把水竹花背簍背在了父親身上,然后拉拉父親的衣領說,弟弟,從今天起,這背簍得你自己背了。父親背著背簍,只是笑。然后,姑媽跟著姑爹,先在夷洲,后在紀南城生活,依次生下了蘭玉表姐和石生表哥。姑媽沒上過學,卻愛讀書,沒學過會計,卻會算賬。姑媽家門口就是天主教堂,她卻從沒去過,倒是一直信奉關公,一直將關公的雕像請在家里供奉著,有事無事上一炷香,祭拜一下,卻從不求財許愿。所以,姑媽一直過著安逸恬靜、無欲無求的日子。直到表哥石生和父親患病去世,姑媽的生命質地,才開始出現人生最大的困難。
三
電話信號不好,斷了幾秒鐘之后,蘭玉姐的聲音才重新擴出來,你們真的不能來。
說完這句話,蘭玉姐又噼里啪啦說了一大堆理由,舅媽就更不能來了,她一來,根本就不可能不露餡兒。你姑媽聰明得很。你們一來,她就會知道真相,那就會要她的命。
電話里,蘭玉姐的聲音很大,媽也聽到了她的話。媽在一旁插嘴說,哎,孝子三年不出門。你們不歡迎,我們就不去。那就等滿了三年再去看姑媽。蘭玉姐也在電話里聽到了媽的話,說,舅媽莫生氣,那就等三年之后再說。
看來,我已經沒有辦法說服蘭玉姐了,只得放棄。我正要掛掉電話時,蘭玉姐又說,你把舅舅的視頻發一個給我,要他身體好的時候的視頻。你姑媽天天問舅舅的病情怎么樣了,出了院沒有。
我這才想起來,父親住院之后,為了讓姑媽看他最后一眼,我曾經接通了微信視頻,讓他們視頻通話。當時,視頻里的姑媽,臉瘦得只有一只拳頭那么大,原本花白的頭發也變成了雪白。姑媽一看見鏡頭里的父親,嘴巴就癟上了,下嘴唇也開始打戰,像受了一百年委屈的孩子,突然回到媽媽面前一樣。那個委屈勁兒,簡直沒辦法形容。好在,她就那樣癡癡地看了父親好一陣子,才哽咽著說了一句,順心,你好好的呀。你再不好好的,姐姐我不活了呀。順心,你一定要好好的呀。
父親見姑媽這樣,也只能咬著下嘴唇,不停地嗯嗯嗯。他身上的疼痛,讓他不敢松開下嘴唇,更不敢松開牙關。他怕一松,讓姑媽看見他的疼痛在臉上跑。好不容易,趁姑媽說完了,他才說了一句,姐,我沒事兒,只是感冒時間長了,沒及時治,搞成肺炎了,不用住到中秋節就會出院的。父親當時提到了中秋節,他走的那天正好是八月十五的凌晨。
當時,我實在不忍心他們這樣多待一秒鐘,便一狠心,掛斷了視頻電話。那是他們姐弟倆彼此看到對方的最后一次?,F在,聽了蘭玉姐的話,我滿口答應了她。一掛完電話,我就從手機里找出父親之前談笑風生的視頻,發給了她。
不能去看姑媽,但是我得想辦法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知道姑媽喜歡看書,喜歡供奉關公,我便從網上購買了一套《楚學文庫》和一盒香燭寄給了她,祈望這些書和香燭能夠緩解她的心中之痛。一周之后,蘭玉姐打來電話,說姑媽收到了我給她買的書和香燭,很開心,但是她壓根兒就不去看書,而是成天盯著父親的視頻看。蘭玉姐說,姑媽早上一醒來就要看父親的視頻,她一天要看好幾回。只要一想起來,她就要看,而且是迫不及待的那種。白天的時候,蘭玉姐不在姑媽身邊,姑爹畢竟也是八十多歲的人了,手腳慢,開手機半天找不到北,姑媽就著急,一急,就要自己下床去弄,嚇得姑爹不知怎么辦才好。待蘭玉姐回來后,姑爹就不準她再出門做事了,說姑媽離不得她。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是勞碌命,手腳不能停。蘭玉姐1953年出生,屬蛇,天性聰明伶俐,退了休不是跳舞,就是給樓盤邀約客戶。一天約滿六個客戶看樓,就有五十元的工資。蘭玉姐能干,往往一天能夠邀約五六十個客戶看樓,收入多達四五百元,一個月下來,比退休前上班的工資還高,她自然就沒時間在家里守著姑媽。姑媽要看視頻,只能讓姑爹放給她看。姑爹給蘭玉姐送飯去了,就讓京元哥放給姑媽看。姑媽看父親的視頻,直到把眼睛看模糊了,擦著眼睛還要看,壓根兒就不看一眼我給她新買的書。
聽蘭玉姐說了姑媽的情況,見姑媽如此癡迷父親的視頻,我就更加擔心,萬一她知道父親去世的真相了,那后果就不堪設想。我告訴蘭玉姐,必須停止給姑媽看父親的視頻。蘭玉姐問,為什么呢?我說,再看會死人的。我給蘭玉姐解釋了姑媽的心理成因。蘭玉姐連連說是,并且表示馬上停止讓姑媽再看視頻的舉動。末了,蘭玉姐自言自語地說,莫非她有什么不好的預感?我不敢往下想,說,西方有個墨菲定律,說的就是越是擔心的事,越會成真。你最好不要這樣想。蘭玉姐說,不是我要這樣想,是你姑媽讓我這樣想。我說,她讓你這樣想,你也不能想。蘭玉姐只好說,好好好。
之后,姑媽那邊總算安靜了幾天。我以為姑媽真的就沒事了,她每天或許還會沉浸在她喜歡的閱讀里。閱讀時,她自然會陷入與父親小時候上私塾時的回憶,自然,她還會記起父親上了中學,上了師范,給她講書上故事的情景。她更會想起,父親會把他讀過的書,一本不落地用那個水竹花背簍背回來,全交給她。她則把那些書整整齊齊地擺放在自己的閨房,一本本地讀,一部部地看,遇到不認識的字,不明白的詞,就會等父親回來,再給她一一講解。最后我堅信,時間一定會抹掉姑媽心里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傷,時間也一定會讓姑媽一天天回到她原先的模樣。
人說,兒子多像媽,女兒多像爹。姑媽和父親卻相反。姑媽八十八歲的樣子,像極了當年八十八歲的奶奶。紅唇白牙,嫩白的皮膚,如果臉上沒有皺紋,壓根就看不出是八十八歲的老太太。父親則像極了爺爺,從臉型到身材,滿身的清瘦,儼然就像是從唐人繡像里走出來的人物。
一周之后的一個半夜,蘭玉姐突然打來電話說,不給姑媽看父親的視頻,姑媽就不吃不喝了。姑媽口口聲聲說,只要給她看父親的視頻,她就吃飯。蘭玉姐告訴她,飯是飯,舅舅是舅舅。姑媽卻說,飯是飯,你舅舅比飯更要緊。蘭玉姐說,舅舅要緊,舅舅一直是好好的??墒?,您不吃飯,您也不好了,舅舅還會傷心。姑媽仍然說,飯我可以不吃,你舅舅我不能不要,我就要看你舅舅。蘭玉姐說,您不吃飯,就不給您看舅舅。姑媽說,我吃了飯,你就讓我看你舅舅,我要看你舅舅這時候在做什么。蘭玉姐這才發現自己上當了,說,不行。姑媽說,你舅舅的病是不是沒治好?蘭玉姐說,您亂說。您怎么能這樣說你的親弟弟!姑媽發現自己說錯了話,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又抿著嘴唇說,我說了錯話,我不該說你舅舅的病沒好,你舅舅的病早就好了。蘭玉姐這才笑了,笑意之間,淚水卻往眼眶里嗆,但是,她很快就把嗆出來的淚水給忍了回去。她把淚水忍回去后才說,這才對了,那快吃飯。您吃了飯,就讓您看舅舅的視頻。姑媽說,我要看你舅舅這時候在做什么……
姑媽的思維,就像貓咬尾巴一樣,圍繞著父親,追著蘭玉姐的話尾巴,一個接一個地轉著圈兒,直到把蘭玉姐繞暈了,說,您煩不煩人呀!要是舅舅死了呢,您還看個鬼!
就是這句話,像一根棒子一樣,一下子把姑媽打成了木頭樁。瞬間,姑媽的臉上沒了表情,面色蒼白,整個頭讓那個細柔的脖子支撐著,眼睛無神地盯著蘭玉姐的嘴唇,像極了一幅畫在空氣里的肖像畫。她這個樣子,自己不打緊,可把蘭玉姐給嚇壞了。蘭玉姐把手伸到姑媽的鼻子跟前,探了探,發現她氣息平穩,只是整個人的魂魄像是一瞬間到了另一個世界。于是,蘭玉姐只好躲進洗手間,馬上給我打了電話。面對姑媽如此這般一系列組合拳,蘭玉姐的心理防線早就崩潰了??墒?,我畢竟身在局外,始終保持著一份理性,依然堅持我的想法,認為視頻是萬萬不能再給姑媽看了。
蘭玉姐說,你的心真狠??!你姑媽那個樣子,我真是不忍心不讓她看。
我說,你可以讓姑媽提別的要求,以此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蘭玉姐拿著電話,半天沒吭聲。臨了,她才緩緩地說了一句,好吧,我試試看。
掛了電話,我倒頭便睡,很快就進入夢里,父親也就來了。他帶著一幫釣友,在河里釣魚。他們乘坐的船,并不是真正的船,而是一副副杉木棺材。和父親一起釣魚的,還有他生前的同事和校長。讓我驚奇的是,從不釣魚的表哥石生,也跟他在一塊兒湊著熱鬧。他們每人乘坐一條船,一本正經地把漁線放進河水里,看著浮漂,一個個神情是那么專注。他們對我的到來,根本就是視而不見,好像我是個局外人,好像我不是父親的兒子,不是表哥的弟弟。我心里感到不平,但是我在心底或多或少對他們有著討好的心思。我怕他們不理我,便對父親和表哥露著一副笑臉,可他們依然不理我。我就在河邊等,好像他們終究會理我一樣。
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才側過臉,對我說,你不去看姑媽,跑到這兒來干什么?我說,想你了嘛,不行???父親訕笑了一下說,這里不需要你,你還是去看姑媽吧,打個電話也行。好吧。我只得答應父親,然后往回走。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他們。我看到父親和他的伙伴,還有石生哥,在河面上時隱時現,一會兒飄然而至,一會兒又飄然遠去,來來往往,如在仙境。
……
(全文見《啄木鳥》2021年第7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