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1年第5期|榆木:煤礦工人的一天(組詩)
[一個煤礦工人的感想]
我們的身體里是不是藏了太多的黑暗。所以
才把人間僅剩給我們的一點光芒帶入地下,交換
我們的生命里是不是放不下太多的光明。所以
一盞礦燈在地下便給了我們足夠多的亮光,生存
有時候,我們也在想:什么時候離開煤礦啊
可我們清楚的知道,脫下這身工作服
我們就養活不了這個家
我們的這輩子是不是向每一塊炭借來的。所以
今生的時光我們都在身不由己的償還,直到身骨顫抖
我們的親人是不是也欠給光明一次黑暗。所以
她們的生前就已經把掛念托付到地下,沒日沒夜
有時候,我也很高興:孩子能叫爸爸了
可離開家的時間久了,再回去
他又得重新學習“爸爸”這個詞語
我們的日子究竟是不是一塊塊炭堆積來的。所以
當我們把一座大山挖空的時候,為何我們所剩時日不多
我們的暮年是不是真的不需要煤的留戀。所以
當我們風燭殘年,為何還要把一顆像煤一樣黑的藥
磕進身體里……
[無路可走]
靠煤幫坐下,一束光打在黑乎乎的巷道內
我靜靜地看著,這些光線里飛舞的煤灰
它們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向前再走五百米左右
就是巷道的盡頭了,它們是無路可走的
可是,當它們走到,我們這些礦工的身體里時
我們的余生,是無路可走的
[煤礦工人的一天]
七點剛過,我們在一根煙上做了禱告
走向井口。而此刻,我想起家中熟睡的孩子
他的夢依舊還是那么長。八點半的時候
采煤機發出轟鳴聲,黑暗將會在此多出兩米
而這時在西村,母親哮喘病正在發作
舒利迭的藥效一再推遲。十點鐘的時候
工作面頂板下沉,液壓支架將我們替換出來
而賣菜的父親,此時正蹬著三輪車回家
車子顛簸的響聲比風聲還大。剛到十二點時
我們重新被帶回到工作面,懷中的燒餅還沒捂熱
而這時喜林坐在村子的槐樹下,褲腿挽了老高
一鍋打翻的開水也沒燙疼她。兩點的時候
瓦斯報警儀咳嗽了幾聲,我們依舊把煤送到皮帶上
而在地面的監測系統,瞬間就把數據屏蔽了
似乎瓦斯高并不存在。四點多的時候,我們
把溜槽抬到巷道里,煤也需要一條通向人間的路
而此時谷地里,一群麻雀飛來。金黃的谷穗
彎腰接受洗禮。下午六點的時候,我們坐在
更衣房的長凳上,沉默來自六百米的地下
換衣服洗澡的時候,從懷里掉出來的
是西村升起的月亮
[煤 礦]
我不反對,在這里活著的人
也不反對在這里死去的人
因為這里,離天空很遠
離地下很近
[自救器]
這小小的自救器,像極了骨灰盒
活著的時候,我總是帶著它
穿行在井下。死后
它卻把我狠狠的摁在里面
[下 井]
我們排起長長的隊伍,像一條長長的巷道
有時候,我們擁擠在一起就像一堆煤
不管怎樣比喻,我們都是背光而行的人
[故 鄉]
在泵站,跟皮帶司機聊天
我們都在想,現在井下巷道的位置
在地面走到哪里了
東翼走到臥虎莊了。那會我才二十歲
西翼現在到了端氏鎮。我三十歲了
再過幾年,我覺得,我們就能從井下
走到故鄉。我們突然大笑著,眼里都擠出了淚珠
[理 想]
他說:還清房貸,我就不干煤礦了
他說:存上十萬塊錢,我就不干煤礦了
他說:給孩子攢上結婚錢,我就不干煤礦了
……
他們都這樣說,一心想著離開煤礦
十多年過去了。在六百米深的地下,他們
依然被黑乎乎的巷道緊緊地咬住
榆木,生于1989年,山西晉城陵川人。中國煤礦作協會員,山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詩集《余生清白》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2019年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