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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邊疆文學》2021年第5期|秦羽墨:去明月寺練練槍法(中篇節選)
    來源:《邊疆文學》2021年第5期 | 秦羽墨  2021年06月30日07:04

    秦羽墨,湖南永州人, 80后,中國作協會員。有作品發表于《天涯》《芙蓉》《青年文學》《南方文學》《作品》《青年作家》《西湖》《滇池》《湖南文學》等刊,散文多次被《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轉載,入選各類年選,散文集《通鳥語的人》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曾獲《創作與評論》雜志年度作品獎、第二屆三毛散文獎等。

    1

    離縣城一百七十里的莫索鎮盛產兩樣東西,青鳥和雄黃。青鳥是青的,雄黃卻并不黃。在雄黃廠建立之前,當地人從未想過這種鮮艷有如雞血的東西能賣錢,長時間里,它們只是小孩手中拋來擲去的玩物。

    陳況到莫索鎮后,上午去明月寺打鳥,下午到雄黃廠抓小偷,晚上跟鎮長、衛生院老劉還有所長他們一塊喝酒,坐等小偷家屬拿錢來贖人。對于青鳥,半年下來,袋里的子彈消耗得差不多了,卻沒能打到幾只,而小偷,一抓一個準,這有點令他想不明白。還有一件事他也不明白,明月寺沒有明月,也沒有寺,那里是成片的竹林以及連綿無盡的高大杉樹,走在其中,如同置身幽深的綠色甬道,就算大晴天,也見不到幾回囫圇的太陽。穿過竹林,大山深處隨處可見兩人合抱的銀杏,他要打的鳥就棲息在那些竹林和銀杏樹上。小時候,他懂得自制弓箭,如今用的是政府配發的手槍。陳況現在是莫索鎮派出所的一名警員。

    新千年,莫索鎮人的耳朵每天享受著港臺明星的熱情服務,歌曲《月亮惹的禍》循環反復,從天亮放到天黑,張宇專注而忘情的聲音整天不歇氣??沙酥?,鎮里人跟外界的聯系便少得可憐了,遠離縣城的它像一個化外之地。鎮上沒有陌生的事物,也沒有陌生的人,你家養了幾頭豬,他家放了幾只羊,半夜里誰摸進了誰的房門,院子角落的那顆綠殼雞蛋是清早下還是前天晚上下的,大家一清二楚,人跟人之間就像你的左手和右手,熟悉得令人厭倦。如今,鎮上總算出現了個新面孔。

    大地方來的關系戶,城里娃,每天只知道吃喝玩樂,四處晃蕩。在莫索鎮人眼里,陳況跟過去分到鎮上的那些年輕人沒什么區別,待不了幾天就走的。這樣的人能有什么本事?打不到青鳥就對了。每次見陳況兩手空空地回來,鎮上人都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單打不到青鳥,恐怕別的鳥,他也沒辦法打到,否則,也不至于回回落空。他們哪里曉得,陳況在警校時參加過全國在校學生射擊比賽,并獲得亞軍,完全稱得上是神槍手。然而,面對青鳥,他失準了。每到開槍的時候,就有一塊陰云落下來,準確地停在他眼前,擋住視線,讓他失去目標。一塊紅色的,血布一樣的陰云,如翳如霧,堆得非常厚實,他沒辦法穿越,也無力將之揮去。

    陳況很想找回準頭,然而,怎么也找不回來。一種強烈的挫敗感始終如影隨形,讓他在感到沮喪的同時異常懷念過去那些與槍親密無間、互相信任的日子。他這是在跟鳥較勁,跟槍較勁,更是跟那塊飄忽不定的陰云較勁。

    大山里的鳥,還有鎮上的人,確實像外界傳言那樣,處處流露著詭異。

    青鳥到底是什么鳥,書上怎么稱呼,陳況一直沒搞清。這種鳥個頭比白頭翁稍大一點,羽翼青如天色,性格沉穩,機敏,喜附高枝。它們躲在林中,佇立于葉子背后,抬頭往上看,因為羽毛的顏色與樹葉太過相近,很難讓人分清。再加上竹林茂密,大樹一柱擎天,這些都給射擊帶來了困難。青鳥的羽毛是青的,骨頭卻近于皂色,一點雜質也沒有,讓人想到烏骨雞。也許它們有血緣關系吧,陳況心想??型耆?,將鳥骨頭吐出,擺在桌面上,光亮如同琥珀的黑亮骨架像一件別致的藝術品,這說的是整只清蒸。除此,爆炒或者燉湯,味道都很好,鮮啊。每次到鄭小娥那下館子陳況都要點這道菜,吃完后,饒有興趣地在桌上拼湊鳥骨架,樂此不疲。所長林放對陳況說,你他媽一天到晚只想著打鳥,子彈搞光了,哪天若遇上罪大惡極的歹徒,拿什么對付?

    所長只是說說而已,這個鎮子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莫索鎮雖然不乏流氓和小偷小摸之輩,動刀動槍幾無可能,把槍掏出來,往天上一杵,那些家伙便嚇得屁滾尿流,連聲求饒,比如說抓住的那些小偷。他們并非大奸大惡之徒,多半都是雄黃廠的職工子弟,因為不滿廠里的刻薄偷偷轉移原材料,賣到外面去。人什么時候抓,該抓誰,故意漏掉誰,所長一清二楚,在莫索鎮他遍布眼線——??當然,這是陳況后來才知道的。所長和幾位同事以前也喜歡打鳥,后來發現收獲太少,便失去了耐心。對青鳥的興趣始終如一,一直堅持進山練槍法的只有陳況一人。

    除了打鳥,還能干什么呢?或者說,假裝干什么呢?作為一個外來者,他在這里人生地不熟,鎮里沒有老朋友可以聊天。有一次想找個人說話,發現鎮上的人都對他很警惕。同事們每天上午窩在值班室打牌,下午如果不出去抓人,不到四點就下班了。小地方的派出所就是這般不思進取。破敗、荒涼、酒鬼橫行,每天都有偷情事件發生的偏僻小鎮,令他看不過眼,如果不是叔叔的安排,他才不會來這個鬼地方。進山練槍成了陳況消磨時間的唯一解脫之法。

    嗯,他消磨著,只是不知道到底誰在消磨誰。

    總有一天,陳況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老子會讓你們知道我的厲害,堂堂警校的神槍手還對付不了一只鳥?

    2

    第一次遇見莊聰明就是在明月寺的山中。

    當時日近正午,陳況身體疲乏,饑渴難耐,里邊的林子不熟悉路,沒本地人做向導他不敢走得太遠。兩手空空,悻悻地回去,陳況心不在焉,有點小懊惱。正走著,“砰”的一聲巨響,一股霰彈如疾風從陳況頭頂刮過。開槍的人趴在地上,露出半顆腦袋。毫厘之間,那人只要手一抖,或者長黑鐵管稍有偏離,就算不要了他的命,散開的鐵砂也會把他打成瞎子。陳況驚得滿臉煞白,心臟炸裂般,冷汗瞬間淌了全身。

    狗日的,往哪打呢,想要老子的命么!他掏出手槍,用手一推,打開了保險,朝那人一指。那人從地上爬起來,觍著臉,哈腰走了過來。哎,原來是陳警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剛才沒注意。陳況看了看,覺得人很面熟,但叫不出名字。那人說,你不認識我,我卻認識你,你是派出所新來的陳警官。陳況說,我認識你啊,你是不是經常去鄭小娥的飯館喝酒,開一輛小四輪?是的,是的,陳警官記性好,我叫莊聰明。陳況說,你三天兩頭去,飯館就在派出所對面,只隔一條馬路,別說你裝聰明,就算不裝聰明我也認得。說著,陳況把手槍收了起來,向前一步,將莊聰明的槍拎起。好家伙,勢大力沉,這動靜耳朵都被震聾了。莊聰明說,還行,還行,專門打青鳥用的。陳況說,私造槍械是違法的知道么?莊聰明說,這只是打鳥的小鳥銃,鎮上家家有。陳況握著槍桿,再次掂了掂分量說,這他媽還能叫小鳥銃?莊聰明說,小,最多打二十三米。說著,他跑到前面的柴篷里,佝僂著身子揀出來一只鳥。是青鳥,莊聰明打中了。槍法不錯,陳況說,怎么還不走,等誰?莊聰明說,等等吧陳警官,我們一起等等。

    莊聰明從陳況手里奪過鳥槍,舉起來,轉動身子往高處瞄。

    陳況說,還有什么可瞄的,鳥沒那么蠢,怎么可能再來,槍一響,全他媽跑光了。莊聰明說,不不不,陳警官,你這就不明白了,青鳥跟別的鳥不一樣,它們是一夫一妻制,打死一只,另一只絕不會逃跑,生死與共的。陳況說,這么講,鳥比人有節操?莊聰明說,可不是么,一輩子就結一次婚,討一個老婆,死了就沒有了,不會離婚,更不會中途換人,不像有些狗雜種。莊聰明把那只死鳥掛在柴枝上做誘餌,然后,靠著一棵橡樹坐下來,朝陳況支過一根煙,說,等著吧。

    兩人悄無聲息地抽煙。

    果然,大約過了五六分鐘,那只驚走的青鳥又飛回來了。莊聰明抬手一槍,鳥應聲而落,鐵砂打在枝葉上噼啪作響,林中羽毛紛飛,碎葉亂濺。嗚呼哀哉,它從上面掉了下來,跟剛剛死去的那只作了一對同命鴛鴦,不知道誰雌誰雄。

    莊聰明說,走吧,陳警官,去鎮上,請你喝一杯壓壓驚,算是賠罪。陳況想著要不要答應他一起去喝酒,手機卻響了起來。是所長打來的。所長他們把王路生的藥品給扣了,讓陳況回去,商量怎么辦。陳況聽后,哦了一聲。還商量什么,哪件事不是林放早拿好主意了的。不過,他倒是很想知道這是怎么回事,林放會如何處置。

    酒喝不成了,所里出了點事,陳況說。莊聰明說,鎮上能有什么天大的事,還耽誤喝酒?陳況說,反正今天喝不成了。

    出山的時候,陳況問,明天你還來打鳥么?莊聰明說,難講,拉貨的話就來不了。到了鎮子口,莊聰明問,陳警官,真不喝了?陳況說,不喝了,不喝了,下次吧。莊聰明說,好的,好的,我記著。不知為何,陳況雖受了驚嚇,卻對那個人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好感,這是他到莫索鎮后,第一次跟他這么說話的人。

    陳況看見莊聰明提著鳥往鄭小娥家的巷子拐了進去。

    鄭小娥的男人十年前跟人搭伙一起去深圳打工,后來,別的人陸續回來了,唯獨她男人沒有消息。有人說他被壞人害了,也有人說,他發了大財,在外面重新找了一個女人結婚,徹底告別了莫索鎮。男人失蹤后,鄭小娥在鎮上開了家飯店,養活自己和娃,她跟鎮上很多人都有一腿,其中就有開小四輪、喜歡扛槍打鳥的莊聰明,鎮上人都知道。

    莫索鎮一條街,幾百號人,居然有三家藥店,王路生的那家生意最好。

    剛來時,陳況對此頗為費解,人口數量不大的小鎮怎么會有這么多藥店,三家藥店分別占據街頭、街尾和街中心,等均分布,都是私人開的。除此之外,還有鎮衛生院(只有它是正規的),那里的生意也很好。后來,陳況弄明白了,它們的生意之所以好,是因為鎮子上頭六里遠的地方有一家雄黃廠。十年前,它給鎮里帶來了不少財富,讓人們過上了相對寬裕的日子,可如今,它留給莫索鎮的只有災難,不可理喻的災難讓人們失去了基本的抵抗力。爛手,爛腳,爛眼睛,身上長各種奇怪的毒瘡和肉疙瘩。這些都不算,隨之而來的是癌癥。近幾年,莫索鎮的癌癥患者越來越多。雄黃含砷,廠礦最初開采時沒注意到這一點,沒采取任何保護措施,導致砷到處擴散。砷中毒緩慢而透徹,等到發現,接觸過雄黃礦的人已經病入膏肓,無計可施了。

    以前,他們拼命掙錢,等到生病,又把掙來的錢全部花出去。也有例外的,舍不得把賺來的錢花出去,就用一根牛繩偷偷吊死自己,或者喝農藥了結性命,這樣,那些錢就可以留給子女。對于砷中毒,職工從廠里得不到多少賠償。那個廠是集體合資,開采時資金采取入股的方式,工人自愿報名做事,什么保險都沒買,跟在自己家種田一樣,各安天命,出了事,都是個人負責,誰也不知道會有中毒等死的一天。因為這,盜竊變賣廠礦資產的事每天都在發生,他們是在變相報復,發泄不滿。派出所成了雄黃廠的派駐機構,專門給他們抓小偷。當然,小偷也不白抓,逮著了,按人頭收費,不交足罰款絕不放人。但這次,所里的抓捕對象不是小偷,而是開藥店的王路生。

    值班室堆滿了藥品,所長林放,副所長老莫,還有鄧有為、鄭斌,四個人都在。陳況進去時,王路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很不服氣地說,別人也沒許可證,為什么不管,光收繳我的?王路生從省城進了一批藥品,不是正規渠道,其實鎮里的三家私人藥店都不走正規渠道,不然成本太高,沒錢可賺,但這次,他被逮住了。所長說,誰說我們不管,只是沒查到證據。王路生說,我還不知道,你們跟劉德貴一伙的,關門做賊,合伙欺負人,看我賺錢心里不舒服,礙著他眼了。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說,我們現在是照法律執行,不抓你的人算是給天大的面子,還敢來所里鬧,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用毒藥毒死人,還沒追究你的責任呢。說到這里,王路生閉嘴了,滿臉怨氣,扭頭走出了派出所。

    陳況問所長林放,用毒藥草菅人命?那可比非法買賣藥品的罪大多了,怎么可以放他走?所長沒答話。副所長老莫說,那是家屬和病人自愿的,我們沒必要趟這攤渾水,而且家屬也不會承認。所謂毒死人其實是這么回事:雄黃廠的職工得了癌癥,不想多花錢,對于這種不治之癥,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只想走得舒服一點,安眠藥是處方藥,鎮衛生院不能隨便開,別的藥店、診所沒有什么辦法,而王路生有一門家傳手藝,人吃下去,走得安安靜靜,毫無負擔。陳況一聽,當即明白了幾分,難怪上次去王路生的藥店,見到那么多瓶瓶罐罐,里面裝著癩蛤蟆、四腳蛇、蜘蛛之類的東西,可能就是用來制毒的。病人奄奄一息,痛苦不已時,懇求家里人,到王路生的藥店去買藥,吃下去了事,這就是他藥店的生意一直以來如此紅火的原因。但這次沒收的沒有那些瓶瓶罐罐,全是西藥。

    晚上,鎮衛生院院長劉德貴來了,請所里的人吃飯,大家喝得東倒西歪,吃完飯,他叫人用蛇皮袋將沒收來的藥品裝走了。陳況翻看了一眼那些袋子,沒有說話。后來,所里又沒收了其他兩家藥店的藥品,因為王路生的事情在前,他們聽到了消息,所以斬獲不多。沒收來的藥品全進了衛生院,然后,所里從衛生院得到一筆回扣,事情就是這個樣子。過去是這樣,現在是這樣,以后還會是這樣。不然,難道把藥品都埋到土里去?給大家補貼一點生活費有什么不好?有一次陳況問過,當時所長如此反問道。陳況只好不再說話,心里咯噔了一下,低頭繼續吃飯。他已經開始適應這種飯局,他知道自己此時就應該裝傻。對所長林放那張臉,陳況越來越覺得厭惡,鎮上人的生死和存在狀態讓他心生悲憫。他經常會想,如果得癌癥的人是自己,又或者手握能讓別人更好地上路的那個配方的人是自己,該如何選擇?他答不上來。

    王路生的藥店關門了,他在鎮東頭的門面成了荒村野店,其他兩家還在死扛。藥店關門后,王路生神出鬼沒,成了無業游民。派出所的行動讓他折了一大筆錢,損失慘重,但他并沒有轉讓門面,就讓它那么關著,白白浪費租金。這一點,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王路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同莊聰明混在一起的,兩個人經常在鄭小娥的飯館喝酒。

    在鎮上碰到王路生,他總用恨恨的眼神看人,好像全世界都欠他的。陳況覺得那種眼神很傷人,刀子一樣切剜著自己的內臟,他有點接不住。本來,陳況很想跟他搞好關系的,好讓自己在鎮上的行動更為方便,作為醫生,他對鎮子了如指掌,洞徹其中奧秘。

    陳況說,老王,你不要那么看我,我們沒有深仇大恨,我很理解你,問題是你確實違規了。莊聰明也說,你別看他,這事跟陳警官沒關系,他是新來的。王路生說,還不是一路貨色,天下烏鴉一般黑,天鵝像白粉。陳況說,你這就不對了,你見過天鵝么?王路生說,怎么沒有?縣里的動物園多的是,別以為我們山里人就不認識天鵝了。陳況說,既然見過,你說說看,天鵝是什么顏色?王路生說,白的,全身通白,跟我們家的白鵝一樣,難不成還有黑的?陳況說,以前人們跟你一樣,認為世界上所有天鵝都是白的,其實,也有黑的,澳洲就有。王路生說,你莫騙我,澳洲那個地方誰也沒去過,而今假廣告滿天飛,電視上的事當不得真。陳況說,沒人讓你去澳洲,下個禮拜動物園就有黑天鵝來。王路生一臉狐疑,不會是騙人的吧你?陳況說,我騙你能得到什么好處,天鵝有黑的,烏鴉也有白的,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莊聰明說,算了,算了,好不容易請陳警官吃頓飯,你在這里說什么黑呀白的,還扯到外國去了,要說就說我們莫索鎮。陳況說,不說了,不說了,酒也不喝了,你倆好好喝。說著,抬腿走出飯館大門。老板鄭小娥追出來,在后面喊了幾聲,陳況當作沒聽見。

    人心好壞肉眼看不見,天鵝的黑白難道你也分不清?陳況一邊走,一邊想著。

    3

    八月十五,全所放假,留老莫一個人值班。所謂全所,總共就五個人,這還是高配,派出所原本只有四個編制,老莫的編是特批的。老莫是本地人,就住在鎮上,他值班是在家里值,手機保持暢通即可。老莫很不容易,以前在部隊當鐵道兵,腰部受過重傷,屬于半殘疾,轉業后在派出所待了半輩子,維持地方治安,算是國家對他的安撫和補償。按政策,他是可以提前退休的,也就是說,再等一年就能領退休工資了。

    這么多年,莫索鎮的中秋節一直安寧祥和,沒有什么麻煩事需要老莫出馬。鎮子處在兩山之間的低洼地帶,像是一條河流沖出大山之后立馬干掉了,人們在狹小的河床上建起了村落和鎮子。月亮升在當空,抬頭看,兩山之間如同筷子夾了個雞蛋,特別大,也特別圓,金燦燦的,簡直可以夾著塞進嘴里。鎮里人吃過晚飯,把椅子搬到街邊,看月亮,聞桂花香,互相扯白話。那晚事有異常,狗叫得邪性,倉皇,急促,焦躁不安,并沒有天狗來吃月亮,月亮在天上好好掛著,狗怎么就亂叫了呢?老莫接到電話,雄黃廠那邊死了很多老鼠,門衛處的狗狂吠不止,抽搐著倒地而亡。后來,衛生院也打電話來,說看門的狗中毒了,一路狂奔呼叫,不知去向。同樣,那里的老鼠和蟑螂也死了一地。老莫有點頭大,對于雄黃廠,死雞死鴨,死貓死狗,就算死人,均屬正常,可衛生院為什么會死那些東西呢?他騎摩托去看了一下,沒看出個所以然。等回到家,鎮上已然大亂。滿街老鼠四躥,它們懵頭懵腦,半死不活地游走,一只只全在拼命掙扎,好像找不到地縫鉆了。貓頭鷹從山上飛下來,將那些晃晃悠悠,暈頭轉向的老鼠抓起來叼走。這下可不得了,吃了毒老鼠之后,貓頭鷹發了瘋,整晚在山上驚悚亂叫,鎮子被一種恐怖的氣息所籠罩。中秋之夜,全鎮人都沒睡覺,小孩的哭聲響成一片。

    第二天統計,全鎮,加上周圍兩個村子,一共死了二十三條狗,數不清的老鼠和貓,雞鴨家禽橫尸一片。這件事,鎮上的人搞不清,派出所搞不清,就連衛生院也沒搞清,他們沒能從死畜身上檢測出什么特別的毒性成分。好在一點,死了這么多東西,唯獨沒死人。所長林放說,只要沒死人,就跟派出所沒有直接關聯,他們用不著去過度追究,吩咐大家把死畜挖坑埋掉,做好防疫工作,撒一層漂白粉了事。衛生院的人懷疑,是從哪里飄來了一股風,攜帶某種病毒,因此產生了瘟疫,這種案例歷史上時有發生。在莫索鎮,一切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都會歸結為是一股風。當他們使用“風”這個神秘詞匯時,已經對命運放棄抵抗,任其宰割了。

    家畜死亡太多,雞不打鳴,鴨不唱歌,整個莫索鎮變得異常安靜,就算大白天,也給人一種空空如也的感覺。走在街上,只要不說話,如同走進了死亡的城堡,或者是墓地。這種安靜與山里的安靜不同,陳況自小在城里長大,從未有過這種體驗。沒有生氣的死寂,聲息俱無,一旦有,則會被放大數倍,比方說,一聲咳嗽,一個響屁,或者一段長長的嘆息。鄭小娥的飯館失去了往日的熱鬧,喝酒劃拳聲音不知所蹤。家畜既然有病,沒人敢吃,剩下的只有山中野物,像青鳥這種??汕帏B從來沒辦法大量得到,飯館能用來做菜的食材少得可憐,生意自然不會好。

    沒人知道那股風在鎮上停留多久,從以往的經驗看,持續存在不可避免,死亡的傳單得貼上一段時日。這讓他們看到了希望——??那些以前在雄黃廠工作過、砷中毒的重疾患者。他們搬椅子坐在街邊,袒開胸膛,伸長手腳,接受太陽和秋風的洗禮。他們身體的某些部位,結了一層深褐或淡紫色的痂,像一副破敗的鎧甲,稍微一撓,便散發出難聞的氣味。他們并不害怕死亡,而是擔心死亡之風將自己遺忘,通往閻羅殿的通知單上沒有自己的名字,如此,就不得不在人間繼續痛苦地煎熬下去。生無可戀,但求速死??伤?,就像樹上的果實,沒熟透時,光靠外力還不足以使其墜落。

    到底還是失望了。

    死神沒有如期降臨,那股風很快消失。

    王路生依然神龍見首不見尾。在莫索鎮,除了他沒有其他人有本事配置往生極樂的藥,人們的死變得艱難起來。鎮上的人總喜歡把事情寄托在別人身上,就連死也不例外,他們不知道死亡并非來自別處,它跟痛苦、疾病一樣,是從身體內部開始的。陳況很想對他們揭示這一點,最后卻又作罷,他知道如果那樣,只會令他們更加痛苦。如外界所言,這是一塊愚頑之地。

    吃了中飯,走在莫索鎮街上,陳況見到的是這般的慘狀與荒涼,一時忘了自己是為何而來。他遁去了,操著槍,一個人走進了明月寺的山中。

    新來的警員不務正業,所長已對他不做指望,走遠點更好,反正也待不長。這個陳況是真喜歡打鳥啊,越是打不著,越有興致,既然如此,就由他去吧,所長林放如是說。

    陳況的親叔叔在市局當副局長,他們局有位老同志今年年底退休,到時候會有人員空缺,就把他調到市局去,這是林放他們旁敲側擊打聽到的。作為警校畢業的高才生,這實在也不是什么難辦的事。事實也的確如此,陳況的叔叔確實有過這樣的承諾,不過,他還有額外的交代,這不僅是他個人的意思,也是組織上的安排,只不過因為叔叔的大力舉薦,才選擇了他。他們認為這件事讓新人來辦比老革命更適合,不容易引起對方的覺察。叔叔交代了,平時不要輕易跟他聯系,有事直接給縣局匯報。沒人能看出這個新分來的年輕人身上帶著什么任務。

    陳況戴著太陽帽,想起臨行前叔叔的囑咐,隱約有些懊悔。也許當初不該聽叔叔的安排,回老家,到莫索鎮派出所來當警察,武漢有幾個單位爭著要搶他。他感覺這臺戲很難演,所里除了他,別的人都在這待了很多個年頭了,不會跟自己站一邊,而他盯上的演員總是玩失蹤。

    入秋的長腳蚊比夏天厲害,不再成群結隊,更多地選擇單個行動,一旦瞄準哪個目標,它們鍥而不舍,不喝到血絕不罷休。它們的個頭比夏天大了一倍不止,身形靈巧無比,極為狡詐。有時,明明看見在眼前飛,雙掌一合,拍下去,手心里空無一物。秋風過后還能活下來的蚊蟲,都是釘子戶。陳況的小腿被叮出了好幾個腫塊,癢得撓出了血。也許自己也應該拿出長腳蚊的精神,死活叮出它一管子血來。

    夕陽下了樹梢,疾速下落,陳況心想,蚊子多可能是因為下午出來的緣故,平日上午進山,從沒遇見這種情況,下回進山得帶瓶六神花露水了。

    陳況對著那只鳥瞄了很久,槍臨響之時,那塊陰云又出現了,除了幾片銀杏葉,鳥毛都沒打下來一根。他媽的,難道徹底廢了?青鳥非得用鳥銃打才行?陳況不能想象用鳥銃打青鳥的樣子,一槍過去,肉里全是鐵砂,骨架打得稀爛,拼不出一件完美的作品。他喜歡那個游戲,如果不能擺出一副完整的鳥骨架,他會覺得非常遺憾,那頓鳥肉也白吃了。再說,用鳥銃打鳥,豈不是污了他神槍手的威名?

    陳況靠著一棵大銀杏樹,坐下來撓癢,抬頭時,看見兩個人貓腰走了過來。是莊聰明和王路生。莊聰明手里握著槍,王路生手里提著網袋,里面有鳥。陳況看清了,那是幾只青鳥。

    王路生說,陳警官,你沒騙人,世上還真有黑天鵝,昨天我帶兒子去縣里動物園看了,跟白天鵝一樣大。陳況說,你也進山打鳥,難怪最近在鎮上沒看到你,你不賣藥給他們,那些人想死都死不成了。王路生說,一個人若真想死,是怎么也能死掉的,世上自殺的辦法沒有十萬也有八千,只有怕死的人才讓別人幫忙。陳況說,理是這么個理,可看著可憐。王路生說,陳警官,現在莫索鎮數我最可憐,你們派出所和衛生院的劉德貴合起伙搞我,還不是看老子生意好眼紅,什么非法藥品,衛生院的藥品就沒一件是合法的!陳況說,你講這話要拿出證據,要是能拿出證據,我一定給你個說法。王路生說,哼嗯,證據我遲早會拿出來的。陳況說,那就快點拿出來,你要拿出來了政府絕不會坐視不理。王路生說,說得好聽,這么久了誰也沒把他怎么樣。這時候莊聰明站出來打圓場,老王,少講些沒用的話,陳警官根本不知道那事,也不知道你和衛生院的過節,陳警官才來幾天,搞不清白以前的事,搜你藥的時候,他正跟我在山里打鳥呢。聽到這陳況有一絲興奮,問,怎么,你跟劉德貴有仇?王路生說,老子遲早要搞死他們。莊聰明說,搞死,搞死,通通搞死,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陳況說,這年頭搞死誰都不容易,沒準槍走火把自己先搞死了,多劃不來,你看我,搞了這么久也沒搞死幾只青鳥。說完,陳況又補了一句,你們不要亂來。莊聰明呵呵笑了一聲說,其實我也沒搞死幾只。陳況說,莫謙虛,我知道你搞死了不少。莊聰明說,運氣而已。

    王路生說,可不就是運氣嘛,我們出來練槍,那幾只傻鳥大概活得不耐煩了,自己往槍口上撞。練什么槍?陳況問。王路生說,是的,練好槍法,讓莊聰明給我做一桿鳥銃。陳況說,你們啊,不能隨便造槍。莊聰明說,陳警官你又來了,打個鳥而已,你自己不也打?陳況說,你們這種搞法遲早會把明月寺的青鳥打光的,老子還沒打夠呢。莊聰明說,哪能,怎么也要給陳警官留幾只。陳況說,說你胖,你就喘上了。

    兩人真是在練槍法,煞有其事地在銀杏樹上畫了個圈。當靶子,幾天下來把那棵大銀杏樹打掉了幾層皮。王路生的槍法很生疏,遠不如莊聰明,主要是臂力不足,拿不穩槍桿。他那雙枯瘦如柴的手,跟鴉片鬼一樣。

    槍聲一響,山里野物們警覺起來,很難找到青鳥的影子了,其他鳥,他不感興趣。陳況干脆坐下來看他們練槍。他們端槍的姿勢非?;?,像農村過年時扛著舂槌打糍粑,因為槍管沒安準星,一切全憑感覺。作為警校的神槍手,陳況看了直笑。不過,笑歸笑,打鳥這樁事,再矬的鳥銃都比手槍有效,鳥銃輻射范圍寬,轟出去,一掃一大片。用鳥銃打鳥,練的主要不是眼力,而是腳步,得輕,不能在沒靠近鳥之前先驚動了它們。

    陳況問,你們哪搞的火藥?王路生說,怎么陳警官,你莫管得太寬,在莫索鎮打鳥是不犯法的,方圓二十里都不犯法。陳況說,不是那意思,你們誤會了。莊聰明說,雄黃廠開礦,有的是火藥,重新搭配裝上鐵砂就可以了。又是雄黃廠,這個鎮遲早要死在它身上。陳況問,這里為什么叫明月寺,也沒見寺廟啊。莊聰明說,怎么沒有,傳說是個強盜窩,打著寺廟的招牌,專干奸淫擄掠禍害百姓的事,后來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江湖大俠,把寺里的花和尚殺光了,還點了一把火,燒得片瓦不存,整座廟只留下一棵大銀杏樹。陳況指了指,問,你是說這棵?莊聰明說,大概是吧,看樣子它起碼活了兩三百年了。陳況用手摸了摸樹干,有點兒好奇,為什么古時候到處有這種掛羊頭賣狗肉的山寨寺廟,古典小說總提到它們。在陳況看來,那些故事雖然編得精彩,卻太過血腥,《水滸》里的好漢們,殺人如砍瓜切菜,視生命如草芥,他從小就害怕看那類故事,長大當警察后更加沒有好感了??坑蝹b來拯救世界,會天下大亂的。

    王路生提著鳥銃過來說,陳警官,要不我們換換,我看你一天到晚打不到一只鳥。陳況說,開玩笑,這是政府發的槍,你以為是你家的燒火棍?打鳥可能不如你手上的,要是打人,就不同了,強百倍不止。王路生說,打人有多強,我看未必吧?陳況說,這么跟你們講,五十米以內,十槍能打死九個。莊聰明說,你就吹吧,陳警官,十槍能打死九個獨獨打不到鳥,那就出怪鬼了。陳況說,看見那顆歪脖子欒樹沒,你往那邊跑,跑到樹的前面那為止,至少有三十米吧,看我打不打得準。說著,陳況把槍從腰上拔了出來。莊聰明嚇了一跳,閃到一邊說,陳警官,這玩笑開不得,人命關天,萬一打中了呢?陳況說,沒有萬一,肯定打得中,試試吧,我只打你頭上的帽子。莊聰明說,打得中,打得中,陳警官說打得中,就一定打得中,一看你就是個老實人,不會跟我們扯謊的。陳況說,那你就弄錯了,我從來不是什么老實人,如果不當警察,世上就多了個流氓,現在當了警察,世上就多了個英雄,跟你們說,我進山不是為了打鳥,老子打的是寂寞。莊聰明說,陳警官很寂寞?王路生說,你把我整糊涂了,打鳥不是打鳥,難道是吃飽了撐著?浪費子彈,我看著都心疼。陳況說,你們不懂。莊聰明說,理解,理解,真是太理解了,鎮上不像你們城里,沒有按摩店,也沒有三陪小姐。陳況忍不住笑了一聲,說,你個狗日的。是啊,他已經很久沒沾女人了,在警校談過的女同學,一畢業就分了手,未婚青年,憋久了總是難受,莫索鎮沒有一個看得過去的女人,稍微年輕一點的姑娘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剩下的,要么是寡婦,要么就是早就過了更年期的中年婦女,了不起不過是像開飯店的鄭小娥那樣的。

    陳況說,打鳥還不容易,把槍給我。他將手槍別回腰間,從王路生手中奪過鳥銃,抬起胳膊,將頭偏向一邊,看也沒看,砰,紛亂的樹葉間掉下來兩只鳥。是麻雀,身體沒了大半,剩下的部分也被打成了稀爛的肉泥。一箭雙雀。只要不盯著目標,他還是敢開槍的,他對槍的感覺還在,這讓陳況多少感到一絲安慰。烏云能遮眼,但遮不住他的心,不用眼睛看,它就拿自己沒辦法了。嗯,就是這么個理,以前教練說過很多次,怎么才記起來?

    莊聰明說,陳警官,你真能裝,深藏不露,我看你才叫莊聰明,我只能叫假聰明。陳況說,我的槍是國家給的,不能隨便拿來換,你手中的槍倒是可以給我,我想研究研究。莊聰明看了看王路生,兩人對視,笑了一下。他們的笑,陳況看了心生忐忑。

    事情出在三天后。

    4

    那天,莊聰明跟馮七、曹學軍在鄭小娥的飯店喝酒。

    他們三個人是經常在那里喝酒的,因為他們是搭檔,一起攬事,一起干活,當然也一起喝酒。莊聰明開小四輪運貨,馮七和曹學軍在后面卸貨,誰也離不開誰。莊聰明去的時候,鄭小娥不但炒最好吃的菜,留最好的位子,而且還會穿出最好看的衣服。她喜歡這個男人。鄭小娥端第一盤菜過來時,莊聰明在她屁股上摸了一把,她抬頭迎著他笑了一下。鄭小娥端第二盤菜過來時,她的屁股又被摸了一把,這回她沒笑,而是大聲叫出了起來,“哎喲,要死??!”摸這一把的人不是莊聰明,而是坐在隔壁桌的李平娃。就這樣,莊聰明把李平娃給打了。他和馮七、曹學軍把李平娃的左手打成了骨折。

    到了派出所,李平娃都沒搞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挨打。他問莊聰明,她是你老婆?莊聰明說,不是。李平娃又問,是你姨妹子?莊聰明說,也不是。李平娃說,那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是你老婆,又不是姨妹子,憑什么你摸得別人我摸不得?莊聰明說,因為她說過只讓我一個人摸。莊聰明說這話的時候胸有成竹,李平娃卻笑了起來。鄭小娥,莊聰明說你只讓他一個人摸,他說的是真的么?鄭小娥看了看莊聰明,又看了看李平娃,先是點頭,然后又搖了一下頭。這樣,大家都搞不明白她的意思了。李平娃問,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還讓不讓我摸了?鄭小娥不說話,她把頭低下去,埋得很深,看不清臉上神色。這時,所長林放拍了一下桌子說,你們別說這些沒用的,我讓你們到所里來是談賠償問題,而不是研究怎么摸女人。莊聰明說,鄭小娥,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瞎了狗眼了我。陳況覺得莊聰明早就應該知道鄭小娥是什么人,他來莫索鎮聽到的第一件八卦就是關于鄭小娥的,關于她和幾個男人的事。莊聰明如果不是在裝聰明,就是在裝傻,陳況知道,他這種人,無論如何都不會裝孫子的。

    莫索鎮經常會發生打斗事件,就算打斷手腳也不足為奇。問題不在于打架,而在于被打者的身份。這個李平娃是鎮長李建設的侄子,而鎮長李建設跟林放稱兄道弟,鐵得很,用莫索鎮人的話說,“秤兒離不開砣,鎮長離不開咱林所?!?/p>

    聽說侄子被打,李建設很快到了派出所,他一邊走,一邊在街上揚言,老子要打斷他的狗腿。不過,走進派出所之后,他再沒提打斷狗腿的話,他發現打他侄子的人是莊聰明,而莊聰明是莫索鎮第一條惡漢。所以,他非常同意林放的處理意見,就是賠錢。問題是該賠多少,林放問。李建設說,林所,賠多少不是我說了算,也不是你說了算,而是醫院說了算。他又問,莊聰明,你說我講得對不對?莊聰明沒答話。馮七和曹學軍急忙搶著問,賠多少?李建設說,來的時候我跟衛生院打過電話,這種骨折錢不會少花,先一個人墊兩千,少了的話再補。李建設根本沒跟衛生院打電話,他只是聽說情況后,估摸著覺得需要花費這么多。莊聰明三個沒辦法,只好把錢交了,一起走出了派出所。

    兩天后,李建設又來找林放,說錢不夠,他侄子的手情況復雜,完全治好得好幾個月,還要算誤工費,他去要,別人會說鎮長以權凌人,治安事件歸派出所所長管。林放問,還要多少?李建設說,每人恐怕得再交七千。林放又問,七千是不是太多了,鄉里鄉親的莫把事情弄復雜了,要再多,他們交不起也白搭。李建設想了一下說,那就五千,無論如何得這個數。林放問,五千行?李建設說,沒問題,瘦狗也能煉出三斤油。林放讓人捎話過去,讓三個人來交錢,說這回徹底兩清,他林放親自做見證人,以后兩家不得再找對方的茬。馮七和曹學軍兩人家里條件寬裕一些,把錢湊好,也就交到派出所了,只有莊聰明,挨了幾天也沒見人影。林放感到有些意外,他納悶地說,我的話都不買賬了?

    全都去,家里一個不留,陳況聽見所長林放這樣命令。這個套路他很熟了,不管是抓小偷,還是沒收東西,所長都要求大家一起上,人多好壯膽,顯得派出所齊心,他們代表的是政府,誰也別想反抗。其實,要說壯膽,沒有比槍更管用的了,掏出手槍,兩眼一瞪,或者根本不掏,在腰間拍兩下就足矣,完全沒必要去這么多人。林放是要把大家捆在一起,萬一出了岔子,誰也別置身事外,這一點大家心知肚明。這個所長老奸巨猾,很有城府。難怪來這里時,叔叔特別叮囑,萬事小心,多留心眼,少出嘴。

    五個人上了一輛舊軍用吉普。

    莫索鎮的路是水泥路,底子打得薄,因為長期運礦,被壓得坑坑洼洼,吉普開在上面,一車人一下被拋到高處,一下又落到水底,像在松骨樓做全身按摩。車開出鎮中心不遠,半路意外碰到了莊聰明的小四輪。那輛小四輪裝了滿車紅磚,打屁蟲一樣,“突突突”響著,濃煙滾滾,在馬路上艱難爬行。林放踩了一下油門,吉普涉險繞到小四輪前面,擋住了它的去路。陳況跟所長他們一起跳下車,莊聰明也下了車。不用開口,雙方深知各自來意。林放說,有錢裝貨,沒錢把事情給了了,自己惹的禍,還讓我來回奔波給你擦屁股?莊聰明說,林所長,實在不好意思,這幾天活多,太忙,本打算把這車紅磚裝回家,就去所里交錢的。林放問,紅磚不是別人的么,怎么裝到你家去?莊聰明說,我們家廁所前幾天下雨沖倒了,這些磚是拖回去修新廁所的。林放說,不要跟老子?;ㄕ?,莫索鎮哪個村,哪條道我都認識。莊聰明說,怎么可能,到時候廁所修好了,請派出所的領導先試用,還請大家喝圓工酒,你們可要記得帶禮金來啊。他這么一說,大家都樂了。林放說,上車吧,你在前面走,我們后面跟著。

    兩輛車子一前一后上了路。

    莊聰明是馬鬃嶺村的,那個村離鎮里不遠,小四輪開得雖慢,二十分鐘也到了。莊聰明家住在村口,一個農家小院,青石壘成一道低矮的圍墻,里面種了些辣椒和茄子,因為季節的原因,死的死,蔫的蔫,一片凋零跡象。這種院子在莫索鎮很常見,幾乎家家如此,只是那一層舊平板房,恐怕方圓二十里也找不到幾戶了。前些年,因為雄黃廠有分紅,村民都修了兩層紅磚房,看來他們家很窮,窮得沒有道理。莊聰明沒說謊,他們家的廁所確實倒了,像一攤爛泥垮在一邊,院子里臭氣熏天。他父親莊老三在家,見來了這么多穿制服的人,老人家神情緊張,用一種尷尬的熱情給大家釃茶。莊聰明把小四輪倒著開進院子,然后啟動車廂升降操作,將滿車紅磚一骨碌倒在院子中間,車子熄火,莊聰明跳下來說,憋不住了,要去隔壁鄰居那借廁所用用。幾個人在院子里坐著,等了很久也沒見他回來,覺得不對勁,副所長老莫去隔壁的廁所一看,里面根本沒人,那家伙不知什么時候從后面偷偷跑掉了。

    媽的,真是只狡猾的狐貍,把小四輪開走,林放有些憤怒地對老莫說,居然跟我耍起了滑頭。老莫看了一下林放,有點為難,所長,我在部隊當的是鐵道兵,只會開火車,不會開汽車,轉業回來這么多年也沒拿駕照。林放站起來沒說話,他打算自己去。鄧有為說,所長,我來,我來。說完,打開車門,跳了上去。莊聰明跑的時候,鑰匙都還插在車上,看來他是靈機一動臨時決定跑路的。鄧有為將小四輪發動起來,莊老三走到跟前問,你們怎么開我兒子的車,他人呢?陳況坐在副駕駛室伸出脖子,回頭對他說,你兒子說他有事,讓我替他保管一下,等他回來讓他到派出所來取。記住啊,老人家,陳況特意放大嗓門說,讓他來派出所找姓陳的警官。莊老三聽不懂陳況的話,站在那喃喃自語,姓陳的警官……等他回過神,車已經開出院子,到了村口,又轉彎上了外面的大馬路。莊老三跟在后面小跑了一陣,然后,站在原地大聲喊,陳警官,哪個陳警官?蒼老的聲音很快淹沒在黑夜里。

    小四輪停在派出所的院子。陳況問,這樣行么?林放說,這樣不行哪樣行,打傷人了賠錢,那是理所當然。陳況只好說,好像確實也沒別的辦法。林放說,學著點吧年輕人,這辦法我用了不知道多少回了,百試不爽。陳況沒說話,他只是回到宿舍后把白天的事一一記了下來。

    林放沒想到,自己失算了。車停在院子三天也不見有人來取。林放頗感費解,這車怎么也值好幾萬,為了五千塊賠款,莊聰明連車都不要了?他打電話,莊聰明的手機不通,問其他人,都說這段時間沒見過他。沒辦法,林放把派出所的人全都打發出去,分頭行動,一個人盯一個地方。馬鬃嶺的人說莊聰明這幾天一直沒回家,沒在村里見到他的影子。問鄭小娥,她說他好久沒去飯店了。至于馮七和曹學軍,自從莊聰明的車被扣之后,三個人分道揚鑣,各干各的,莊聰明再沒找過他們。王路生的藥店,大門一直關著,聽說他回了柳林村的家中,柳林村在明月寺的山那邊,離鎮里很遠,也不知真假。幾個人一無所獲。

    莊聰明難道上天遁地了?

    5

    八月二十四,鎮長李建設新屋圓工,請大家去吃圓工酒。

    房子修在離鎮子口有一段距離的田壟正中,面前一片開闊、平整的田壟過去是莫索河,背后則是青峰嶺。李建設選在這里修屋據說是聽了一個行腳風水師的話,那人說,此地背有靠山,前有來水,于此立宅,子女將來非富即貴。為了把房子修起來,他們家花了大力氣,下了血本,從田壟中專門修了一條車道進去。

    獨門獨院,他們家將邊上兩塊水田改成了果園,種上桃李、橘子之類,然后,修了一堵圍墻圈起來,遠遠望去,立在田壟中的房子像一棟花園別墅,格外引人注目。李建設家這幾年沒少掙錢,兒子是小包工頭,到處攬工程,而他,據說擁有鎮里雄黃廠的相當一部分股份,雖然現在廠礦奄奄一息,一天不如一天,可是錢沒少進賬,將來就算破產,他也能分到一份數額不小的補償。

    擺了二十幾桌,鎮上人都去了。菜好,酒水足,場面也大,可大家卻吃得無滋無味,哪里不對勁。是了,沒有狗,一條也沒有?;閱氏彩?,喬遷新宅,不但要有人捧場,還要有狗捧場,汪汪地圍著酒席轉,討歡喜,啃骨頭,四處打鬧,如此才顯得熱鬧。光是人埋頭吃喝,難免干巴巴。怪只怪前不久鎮里的狗全死了。李建設沒少破費,飯卻沒吃出想要的效果,早早散了場,他跟林放說,讓派出所的人留下來吃晚飯,晚上接著喝,林放沒答話,抬屁股走了。

    接下來的兩天對李建設一家人來說,有如噩夢。他們首先失去的是自己的睡眠。新房子,李建設一躺下,耳邊便刮來呼呼大風,似有人在對著他的腦袋猛力搖風車,他能清晰地聽見車轱轆旋轉的聲音。當他坐起身,風沒有了,聲音也不知所蹤,一切恢復平靜。再次躺下,又復如此,看起來,他像躺在一個毫無遮擋的大山風口。錯覺不是李建設一人,全家都一樣。除了睡眠,他們失去的更重要的東西是安全感。那天清早,媳婦起來在灶膛生火做飯,柴塞進去以后,火苗亂躥,溢出灶口,神靈附體一般,在半空跳舞,搖曳生魅,還對她放聲大笑。

    “火笑有客來”,莫索鎮的人都信這個寓言。李建設吩咐媳婦將大門打開,自己上街買了幾樣新鮮菜,哪里也不去,專心在家等候??烧惶?,也沒見有人上門。到晚上,客人終于來了,它們不是人,而是一群黑黃夾雜,大小不等的蛇。從四面八方洶涌而來,踱著步,有條不紊地進了堂屋,在屋里一邊游動,一邊抬頭張望。李建設一家嚇得趕緊抄家伙,費了好大工夫,才把蛇趕出家門。他們不敢下手打,到家來的畜生都是有靈性的,講忌諱。莫索鎮有一句老話,說哪個人懶,就形容他是“懶秋蛇”,因為過了八月半,蛇就很少進鎮了,更別說往家里闖,它們不再像夏天那么好動。這群蛇來得非常蹊蹺。

    ......

    (全文載《邊疆文學》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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