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6期丨侯建臣:南山非山

侯建臣,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學員。先后在《新華文摘》《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文藝報》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若干,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年選、排行榜等集子。出版有散文集《邊走邊哼》《亂燉》,小說集《走著去一個叫電影院的地方》和童話集《森林爺爺的大靴子》《點點白的俏鞋子》等。
一
南面沒有山。以前有。
若干年前,我是冒著“槍林彈雨”爬上南山的,我的頭上一個拳頭大的包是當時付出的代價。我跟另外的一群人沖上去,其他的人都四散而去了。我捂著頭上鉆心的病痛,把那個一直歪戴在頭上的帽子揮起來,一遍一遍地喊: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我們是在玩占山為王的游戲。我們當時叫的那“山”,其實就是一個墩臺。我們在這個墩臺上揮舞帽子歡呼勝利的時候,被我們趕下去的那一群人已經又爬到了不遠處的另一個墩臺上。我們喊完了,目標已經鎖定到下一個墩臺。我們來往奔跑于各個墩臺之間,沒有疲累,只有一次次向下的飛奔與向上的沖突。泥塊是少年時光頒給我們身上的獎勵,病痛是成長的印記。
在我們那地方,墩臺是最常見不過的,它們跟那些生長在房子后邊的老榆樹一樣,似乎一直以來就是有的。在我們村子往北,還有一堵墻,沒有人會把那堵墻當成一堵特殊的墻,叫它的名字也土,比如“老墻”或者“大圪塄”,然而若干年后,我卻知道了那是一堵不同尋常的墻。那墻的兩邊,就有好多墩臺,而我們一遍一遍沖上沖下的那個,像是私自離開了大隊伍,開了小差來這里享清靜的。
有一年,推土機“突突突突”喊著口號,頭上的高筒子冒著灰藍灰藍的煙,身子一挺一挺,把那墩臺慢慢地推掉了。那時正是傍晚,我們幾個“英雄”的身影站在夕陽的余光里,任鼻涕流過嘴巴,任風把頭上的帽子吹到河里,任一群青蛙肆無忌憚地跳上河沿唱歌跳舞,只默默地看著我們的“山頭”,我們當時的疼痛就是馬上就要失去帶給我們疼痛的童年時光。
后來的好多事情,就是從那時候忘記掉的。仿佛童年,就在那一年戛然而止。
二
我跟娘說,娘,我要在這里蓋個房子,然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我指了指老房子前邊的一塊空地,還畫了個圈。娘聽不懂我說的那句詩,但娘知道南山。娘說,哪兒有南山?我說,那兒不是?娘說,那不是!我說,是哩是哩。我指了指南邊。娘說,那是草。
正是秋天,雜草瘋長在村子前邊的平灘上。臭狼蒿是旗桿,長得最高,它們長得越高,臭味就傳得越遠,但它們不管,它們年年往高了長,年年讓臭味傳很遠很遠;掃帚草沒有制空能力,橫著發展,它們盡量伸開胳膊,努力把周圍其它的草們推開,然而終是力道小了點,怎么都推不開那些與臭狼蒿一樣壯實的灰灰菜;飛廉的花倒開得很艷,然而那一身倒刺讓人覺得它有點兒高冷;毛莠子不管能不能結籽,隨便一個地方就會扎下根,細長的桿兒上總會結一個穗兒,哄那些貪嘴的鳥兒們飛過來,看看,再看看,卻最終失望地搖搖頭。
這幾年村子里的人不怎么養羊了,馬也沒了,牛也沒了。后來村子東頭的劉八孩養了一頭毛驢,毛驢是母的。經常能看到劉八孩在前邊走,母毛驢在后邊跟著,母毛驢的后邊跟著小毛驢。劉八孩養毛驢多年了,他把母驢當成了自己的錢袋子。每年母驢肚子一大,人們就說劉八孩的錢袋子又鼓了。聽人們這么一說,劉八孩就把手一背,哼起了小調調。這時候那驢也知道了主人這是高興了,它的蹄聲也就踩得格外的響,回了家主人肯定會賞它一碗料豆。小毛驢則像一張平展展的錢,在劉八孩的跟前跑來跑去。劉八孩活了八十幾歲,等他的毛驢又下了駒兒,他卻在一個沒人的黑夜,一個人走了。那一天早晨人們沒有聽到劉八孩推門的聲音,卻聽到了毛驢一遍一遍發出的奇怪的叫聲。劉八孩死了以后,那毛驢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物都是相克的,沒有了馬、牛、羊和毛驢,河灘上的那些草們就像是沒有了大人管束的孩子,瘋了一般。
鄉村的好多事物,是慢慢地慢慢地消失的。也許是,它們是隨著一群人消失的。比如劉八孩。比如宋得儒。宋得儒曾經是村里一隊的隊長,在某一個時期,他每天會早早地敲響村子中央的大鐘。大鐘是那種鐵鐘,是村里的鐵匠杜幫子鑄的。大鐘掛在村中央的那棵大楊樹上,鐘錘上拴著一根繩子。宋得儒每天早早地起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站在大鐘下面了,繩子有點高,低了怕小孩子們胡鬧。宋得儒在下邊放了幾塊磚,每次來都把那磚墊到鐘下,然后站在磚上,再踮起腳尖用手探,探到了繩子就朝著兩邊抽。隨著宋得儒的胳膊一抽一抽,鐘聲就在村子上空響了起來,就像村子這朵花綻放出去的花瓣。后來大隊沒有了,宋得儒也不是隊長了,但他每天還是早早地起來,像以前一樣把鐘敲響。人們也就都習慣了,因為好久以前這種聲音就代替了公雞的叫聲。某一天那鐘聲沒有響起,村子里的人就都朝著村中央的大樹看,朝著那鐘看。而那個時候,祭奠宋得儒的鑼鼓聲正從村子東邊的一個院子里傳出來。豈止宋得儒,豈止那鐘聲,那曾經“叮叮當當”把村子敲成鐵皮一樣的鐵匠鋪也隨著鑄鐘人杜幫子的離開,永遠地消失了。
我扶著娘的胳膊,說,走哇走哇,采好吃的去。娘說,哪有哪有?我摸摸娘滿頭的白發,說,走哇走哇,那兒全是,那兒全是。我指的是那些草們。娘就跟我一起走,娘就邊走邊說,這孩子,哄你娘,你娘在這兒活了七八十年了,還不知道啥是好吃的?我說,您別不信,您隨便看出去,哪兒哪兒都是好吃的。隨著我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掃帚苗、灰灰菜、蒲公英、大籽蒿……,所有的草們都朝我點著頭。
“采苗南山下,涼拌是美味。與其吃污染,不如品野菜?!蔽疫呑哌呉鞒隽隧樋诹?。
娘扭頭嗔怪地看看我,說,這孩子,這孩子,你以為你娘沒吃過草?那些年你娘是吃草過來的,有一種草,你娘整整吃了一年,一吃就是一大鍋,要不能有奶水把你喂大?
我說,難怪好多人說我身上總有一股野草的味道。
娘就在我身上聞聞。娘有時候也很調皮,她聞完了,就抽抽鼻子說,可不是?真是有一股野草的味道,那時候就應該給你起個“草孩子”的名字。
我輕輕地拍了拍娘的身子。
三
那里,確實沒有南山。以前有條河,河里一年四季有水,水里有被沖刷得干干凈凈的石頭,魚或者蝌蚪在石頭間游來游去。我不知道那些魚是從哪里來的,問爹,爹也不知道。河的源頭在村子西邊,那里有許多泉。泉也是,一年四季往外冒水,“咕咚咕咚”,人趴過去,就會“咕咚”冒出影子來。魚是哪里來的,看遍了泉,也沒有找到魚來的地方,到了往下的某一個地方,卻看到雞舌頭大小的魚射來射去了。從那以后我不再相信人們說某一個物種是什么年代的物種,我只相信,所有的物種都是存在于水里、泥土里,或者別的什么東西里,只要條件適宜,它們就活了,就動起來了,并逐漸長大,慢慢地繁衍出自己的后代來。比如有一種長得很丑的水生動物,它們是在一個臭水坑里生出來的,鄉里的人把它們叫“翻片子”,翻看什么書說它們是史前生物,屬于稀有動物了。我似乎更相信,它們一直就在泥土里、水里,或者我們想象不到的什么地方里,也可能隨處都有它們的母親,它們的母親就是一粒泥土、一片塵埃、一滴水。它們是隨時隨處可以產生的物種,也是隨時隨處可能消失的物種。
后來,水沒了,石頭沒了。魚和蝌蚪游進記憶里了,記憶也斷了。河,變成了灘,灘,長上了雜草。灘的南邊,是樹。從遠處移植過來的松樹,成了這里的長住客,鐵絲網把它們圈起來,像是怕它們跑出來。風吹的時候,松樹們確實會發出跑步的聲音,且身子擁過來擁過去,邊兒上的那些,身子擦著鐵絲網,一推一推,很像是要把那網推開的樣子。松樹圈著一條高速路,一輛輛飛奔而過的汽車,帶著聲音過來,又把聲音帶走。高速路早已改變了路的概念,只剩下速度了。鄉村里曾經擁有的馬蹄“得得”敲打土路的聲音,小牛板車碾著碎石子“沙拉沙拉”的聲音,還有坐在車轅上斜著身子打瞌睡的羊皮襖,揮著小鞭子邊嚇唬騾子邊哼著小曲的長辮子,似乎是被飛馳而過的速度嚇跑了。
而那掛在西屋頂上的夕陽,從來沒有感覺到周圍一切像現在這樣匆忙,它們好久沒有再看到“北場蕓藿罷,東皋刈黍歸。相逢秋月滿,更值夜螢飛”的瀟灑自得,也再沒有見到過“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的閑逸安然,更見不到“清淺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的自然清幽。
月亮,是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的。太陽是匆忙而來,又匆忙而去的。在一閃而過的車輛面前,它們似乎也面帶了羞愧之色。
四
老房子一年一年更加老了??粗咚俾飞系能囕v,再回過頭來看老房子,便覺得老房子是靜著的。那房檐下的塵土、椽沿下的斑痕、泥坯里的霉點都是靜著的,它們靜著,散在它們周圍的時間也是靜著的了。一只黃蜂本是動著的,有了那老房子作背景,那黃蜂也是靜著的了。
前幾年就跟爹說過,挪個地方吧,隨便一個地方都行。爹搖了搖頭,爹輕易不搖頭,爹一搖頭,就是一個釘子釘在鐵板上的了。爹說,這里是靜的,一個人只有活在靜里才安心??墒欠孔铀埔?,逼仄簡陋得讓人哂笑。但爹不管這些,爹看著墻上隨便一個斑點都能想到過去的點滴,爹是活在所有的過去里了。但這種感覺是不易被人理解的,子女們也不能理解。這世上大多數人更喜歡也更愿意活在面子里,生活有好多時候表現的就是面子,而不是生活本身。后來爹走了,原是想讓爹“壽終正寢”的,爹的正寢就是那老房子,可是老房子那門太逼仄了,無法讓爹的棺材放進去,只能放在院子外邊。以為爹會生氣,看他的照片,卻依然是淡然而自足的表情,便也釋然。
爹走了幾年后,我和大哥也接近退休年齡了,就又動了挪一挪的念頭,且那陶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聲音時時在夢里出現,便就有了歸園田居的想法。
娘說,這房子多好,住著舒服!娘說,那得花多少錢!娘說,你們以后會回來???說是說,娘卻也不是硬去阻止的,一輩子,娘已經習慣了依從別人。娘也說,住在這里房子是破的,院墻是破的,可卻總是安心的,到了別處怕是就不習慣了。終究是,娘同意了。
娘說,就蓋在老房子附近吧,冬天也不會太冷。
娘說,少蓋幾間,能住下就行。
娘說,簡單一點,你們得?;貋?。
娘說,我老了,給你們守不了多長時間。
……
五
人的心里總是藏著一座南山的。
五柳先生也許只是在門前的東籬之下站了一會兒,或者他彎腰采了一把菊花,抬起頭來,看了看南面。南面或許有山,或許沒有。但五柳先生是期望那里有山的,有山的地方是幽靜的,山似乎總能把嘈雜之音擋在外邊,也總能讓一方天地變得凈而安靜。歸隱回鄉的人,能夠一出門就看到一座山,那心也便凈而安靜了。
我想象著那座南山。
它其實不高,就是一個土包的高度,就是一棵楊樹的高度,或者只是一間房子的高度。但那是南山,一見到它便變得“悠然”。
我想象著我會在東邊筑起籬笆,是用小老楊的枝干圍起來的,在籬笆之下,種一些菊花,委陵菊、刺頭菊、風毛菊、萬壽菊、金光菊,什么菊花都行。我還會養一群鴨子或者雞,最好是雞,母雞最好是蘆花雞,風一吹它們身上蘆花一樣的羽毛飄來飄去;公雞最好是那種能長出漂亮羽毛的,它們的尾巴高高地挺起,劃個弧線優雅地落下。當然最好再養幾頭豬,把它們放到那河灘之上,讓它們晃著短小的尾巴悠閑地哼出獨特的小調。
這樣的時候,我拉著娘的手,像一對戀人,我們走在塵世之外的靜里,讓時光在這靜里一點一點地走遠。
我們偶爾抬起頭來,能看到那座“南山”,那座“南山”也看著我們,我們的眼神都是熟悉很久的眼神,我們都是在對方的心里住了許久的那一個或者那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