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6期|徐清松:換親
架子車剛停穩,我就一骨碌爬起來,左手揉著被硌疼的腰眼,右手扶著車轅,往下跳。娘從車尾搶前兩步,一把托住我的胳肢窩,將我平穩地架下來。娘說二妮你真是個冒失鬼,把腳崴了就耽誤去育紅班識字了。娘順手把我小屁股上的麥糠抹掉,將箢篼拿下來,又把起先躺在我身下的那張狗皮提上,才抬頭對前面駕轅的爹吩咐說,孩他爹,把車還給咱三嬸家以后,你直接去村北頭菜地里薅幾把蔥,眼瞅著太陽都到頭頂了,今兒晌午咱們吃個蔥花炒雞蛋。兩孩兒這一嫁一娶的兩個大日子總算定下來啦,心里舒坦!見爹悶頭悶腦地去還這次前往鄉糧所交公糧時借來的架子車,娘又沖著爹的背影喊,記得捎幾棵蔥給三嬸呀!這才把狗皮的鼻子塞給我。我一手高舉著狗皮,以免耷拉到地上粘上灰塵,一手將狗毛從新褲子上捏下來。娘低頭幫我拍打褲腳和鞋面上的塵土,邊拍邊罵,你個不省心的,讓你回到家再換這身新衣裳,你偏不聽,哭呀鬧呀,還在集上滿地打滾?,F在碎花褂子穿上了,燈芯絨褲子套上了,帶紐襻的新布鞋也蹬上了,俊了吧?俊了你又不愛惜,弄臟了。要是被釘子刮破了,看你姐出嫁你哥娶媳婦的時候穿啥。娘絮叨完,才來到兩扇木門前,將胳膊伸進門框與土圍墻挨著的窟窿里,掏出鑰匙。
娘,大妮怎么沒在家呀?我將狗皮甩得咵咵直響,蹦跳著跟在娘身后來到天井。要擱平時,娘這樣責罵我,我肯定先憋屈著臉,怨恨地望著她,然后輕輕抽泣兩聲,待娘前來撫慰,我便一邊扭捏抗拒,一邊不依不饒地哇哇大哭。娘看著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濡濕前襟,等到“雨停雷息”時,才冷著臉問我,戲演完啦?“羊屎蛋兒”掉完啦?抽抽搭搭的我一想起娘將我的眼淚說成“羊屎蛋兒”,就咧嘴笑開了。一想起今兒趕集除了這身現成的新衣裳以外,我還用大妮過年時悄悄給我的五毛壓歲錢買了塊粉色小手絹,我就開心,也就直接把娘的話當成耳旁風了。
給你說過多少遍了?要叫姐,天天大妮大妮的,沒大沒小,怎么就不長記性?怎么就改不了口?娘狠狠地剜我一眼,從箢篼里將那張大紅布放在鋪上,撫平褶皺,又折疊成手帕樣的四方塊,轉身把墻角那個盛著雞蛋的醬色甕搬下來,然后小心地將紅布放進甕下面那件她唯一的嫁妝,油了紅漆的柜子里。方才搭話說你姐去北河里洗衣裳啦!你去北河看看洗完了嗎?洗完就趕緊回家吃飯,這都晌午了。娘抬眼看見懸在屋子中間的尼龍繩上,有一件哥哥的白汗衫,就一把扯下來,自顧自地說這件怎么落下了?隨手塞給我,說讓你姐緊著洗了,哪天你哥去丈母娘家割麥子插地瓜秧子,得干凈著點,別邋里邋遢。
娘的柜子一旦打開,里面好聞的樟腦香就彌漫開來。我經常跟在姐姐身后,看著她吃力地將醬色甕搬下來,把一些稀罕物件藏進柜子里,兩雙鞋墊,三個石榴,半網兜核桃,一兜泛青的蘋果。每每看得我暗地里吞口水,大妮卻總是以這樣那樣的借口,將探頭探腦的我撥拉到身后去,說石榴逢年過節時用。就在我哭哭啼啼,滿地打滾的情形下,娘將核桃一把一把地抓進我的口袋里,褲子、褂子口袋都裝滿,然后一手一個石榴。娘拍拍手嗔怪一句,二妮這么饞嘴,長大了人家一斤油條就給拐跑了。爹嘿嘿一聲,蹲下身來,抬起骨節粗大的右手,撥拉兩下我的羊角辮,又捏捏我的臉蛋子,就站起身來,又嘿嘿笑一聲。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大妮捂住嘴嗤嗤一笑,我狐疑地瞅她一眼,仰頭看著娘,不知輕重地說,拐跑就拐跑,只要有油條吃就行。大妮忍不住咯咯笑起來,娘也跟著哈哈笑起來,然后傳染了哥哥。我不明就里,就沖旁邊的大妮撒氣,你別扒瞎話!我晃晃手中的石榴,又拍拍口袋里的核桃,你看,一個都沒少!
大人們笑得更加厲害了,大妮都笑出眼淚來了。我瞪著一雙黑豆眼,挨個看著他們,墻角里的家具如靜默的野獸,一旁站立的哥哥,那頎長的身影,被白熾燈光折彎在墻角和近處的地面上,一種往日稀有的祥和與歡快籠罩在堂屋里。
我就是在一個冬月的午后,在娘的百寶箱里,發現了那條白圍脖。那時候,《上海灘》在我們十里八鄉上演,村里的人都擠在村書記的家里,爭著看許文強和馮程程。那是村里唯一的黑白電視機。村書記是個好人,愛弄這些物事。尤其是一到冬天,農閑了,老人們有心思給自己準備棺材板了,婦女們也有時間縫棉被、棉襖、棉褲了,男勞力們也有機會推兩把牌九,打半天撲克了。媒婆們也開始忙碌起來,她們早竄西家門,晚邁東家檻,誰家有適婚的大閨女小青年,哪家男方有幾匹騾子幾頭牛,哪家蓋了三間大瓦房,哪家大閨女生得俊俏,哪家的腚大腰圓好生養,那是比自家男人身上哪兒有顆痣還清楚。媒婆磕著瓜子,喝著粗茶,一坐就是半天,臨到晌午,主人家還得好酒好菜地伺候著。
我第一次聽到“換親”這個陌生字眼,就是在自家天井里。那天,我在街上跳房子跳累了,準備回屋拿皮筋玩,剛轉過迎門墻,就撞見娘和媒婆坐在馬扎上,腦袋挨著腦袋,壓低聲音說著悄悄話。這晴天白日的,又沒旁人,兩個大人還像小孩似的耳語,我心里輕蔑一下,就蹦跳著回屋。經過她們身邊時,我聽到媒婆試探著吐出一個詞:換親!娘臉色似乎一下子煞白了,焦慮不安地問:換親?我的身子無來由地在屋門框上僵了一下,一腳門里,一腳門外,和娘一樣在心里自問:換親?這個字眼育紅班里的老師沒有教過,也不知道什么意思。不過,對陌生詞匯的好奇感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手指間纏出百種花樣的橡皮筋,我感覺自己的手指就像春天里花叢中的蝴蝶,蹁躚不已。
陽光透過窗欞,將浮動的光暈打在床鋪上,娘折疊坎肩的手上便多了一串跳躍著的光圈。我把那條白圍脖從箱子底下抽出來,在脖子里纏了三圈,兩端的流蘇還軟軟地拖在鞋面上,沾染了灰塵。我只得在胳膊上再繞兩圈,又把懸空的流蘇提在手里,左聞一下,右嗅一下,樟腦的香味便一下子撲鼻而來。我隨著流蘇的舞動,踢踏著步子轉起身來,邊轉邊問娘,這白圍脖是給誰的?
誰知道你姐是給誰織的?娘拈掉坎肩上的線頭,將里面的棉花壓瓷實,沒有好聲氣地說,上次問她說是給自己織的,也沒見她圍過一次。真是女大不中留,給親娘打起埋伏來了。要是真有心,給你爹你哥每人織一條,也算沒有白養活她。
這圍脖好看是看好,厚實是厚實,可爹和哥哥整年侍弄莊稼,根本不經臟呀!我大人似的分析著,他們只適合圍灰色的圍巾,落上塵土也顯不出來。我倒背著雙手,學著爹踱起方步,可能是給一個干部織的?我眼前突然出現了露天電影院里放映員清瘦的樣子。
二妮盡瞎說,咱家窮,去北山打一天石頭,淌出來的臭汗,都沒有一星油水。娘把坎肩放在百寶箱里,又將我身上的白圍脖繞著取下來,綰弄幾下,疊成一個小方塊,塞在箱子底下,說,咱們上哪兒認識人家干部?
我沒有理會娘,仍然狐疑著,在腦海里回放著大妮和放映員的點滴往事。去年是個好年景,按照村主任的說法,是老天爺給臉,該下雨時下雨,該出太陽時出太陽,從北河里引水澆地也都順風順水,家家戶戶都是糧食滿倉滿院。所以秋收一完,村里就在村大隊院子里連放了三天電影,還搭起戲臺唱了兩天大戲,什么《秦雪梅吊孝》,什么《穆桂英掛帥》,熱鬧了好幾天。大妮一直喜歡搬個小椅子,坐在放映機旁邊。我每次天擦黑,顧不得吃完飯就抱著小板凳,來給她占位置。大妮一般都是等開始放映后,吵吵嚷嚷的村人都把注意力轉移到幕布上以后,才悄無聲息過來,先是摸摸我的頭,抓繞兩下我的羊角辮。我把腦袋搭在大妮的大腿上,扭頭盯著電影看。大妮把身子往放映員那里靠近,輕輕地問大哥今天放幾場電影?放映員說兩場,分上下集,又問電影名字,放映員又說了電影名字,然后開始介紹電影內容,聲音低低的。大妮身上一股香胰子的味道在我身邊彌散開來。
第三天放電影的時候,我在大妮身上睡著了,幕布上傳來“轟”一聲炮彈響,把我震醒過來,我發現自己靠在小椅子上,不見了大妮,也不見了旁邊的放映員。緊接著電影里傳來噠噠噠不絕于耳的機槍聲,身邊的小男孩們一躍而起,紛紛叫嚷著快去拾彈殼嘍!我慌忙起身,絞絆著兩腿,從大人中間擠出去,直奔幕布后面的那堵土圍墻,結果自己的右腳還踩上了左腳。
土圍墻的那一溜墻根下面,散落著七八個探頭探腦的小男孩,有的擦亮火柴,有的摁亮手電筒,有的借著幕布的光亮,把小腦袋幾乎觸到地上了,但是大家無一例外,都沒有找到彈殼。我也很傷心,明明看到電影里那個趴著的解放軍掃射出來的子彈都掉下來呀,怎么找不到呢?小伙伴們都不甘心。一個敦實的高個子猜想說莫不是落到墻外面去了?大家一致認同說一定是,一定是。于是高個子蹲下身來,招呼旁邊的玩伴一個一個抓著他的胳膊,踩著他的肩膀,搭人梯。最后他憋足了勁兒,沉悶地大喊一聲:起!高個子喘著粗氣,還不忘側著臉對我說,找到了黃銅彈殼,我給你弄對耳環,你當我媳婦吧。我撇了撇嘴,說才不要呢,要不你給我買五斤油條吧。高個子把頭扭過去,抬眼望著上面那個玩伴的褲襠,不再說話。他顯然是被五斤油條給挫敗了。
人梯最上面那個小男孩雙手按住墻頭,用胳膊肘把上面的蓬蒿壓倒,抬起左腳蹬在墻上,身子一聳,就坐上去了,然后抱著墻外的白楊樹哧溜哧溜地滑下去。墻這邊馬上就喊找到了嗎?墻那邊就應什么都看不見呀!墻這邊就說那你摸摸!突然之間墻那邊就沒有聲音了,像一個說著話的人一下子卡住了脖子。過了一會兒,墻這邊不耐煩地喚狗剩,摸到彈殼了嗎?墻那邊沒有回音。墻這邊的伙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搭起了人梯,人梯最上面的伙伴剛一露頭,就迎面遇到了蹭蹭蹭爬著樹上來的狗剩,狗剩說一個都沒有摸到?;锇檎f一個都沒摸到你咋不吱聲?又疑惑不解地說狗日的明明看見掃射出來的子彈都掉下來呀,墻里墻外都沒有,難道飛上了天?回來的狗剩一聲不吭,伙伴們都說真是怪,子彈飛上天了?;锇閭冣筲蟛粯返馗骰馗鞯男“宓噬狭?。
露天電影院里吵吵嚷嚷的,狗剩有意走在我身邊,像鼓足了很大勇氣似的悄悄對我說他在墻外看到放映員了,電影幕布上透出的光正好照在他臉上。偷看人家尿尿,你也不害臊?我用食指點點自己的左臉。狗剩認真地說他沒尿尿。又盯著我說他旁邊還有個女的,好像是大妮。我一下子僵住了!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他們似乎在暗地里做了不要臉的事情。在我們孝莊,所有人家的大女兒二女兒都稱呼大妮二妮,但是當外人專門給你說的時候,就是指你家里的親人。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熱了一下,反口厲聲說狗剩你扒瞎話,我看是你家大妮呢。狗??次乙谎?,想說什么,被追逐玩耍的小伙伴撞了一個趔趄,就離開了。
我惴惴不安地回到放映機旁邊,坐在小板凳上,炮火連天的幕布上,閃現的都是大妮和放映員腦袋挨著腦袋的樣子。很快,大妮就回來了。又過了一袋煙的工夫,放映員也回來了。借著換片子的時刻,黑魆魆的露天電影院,被放映機旁邊那根木樁兀自高高挑起的五百瓦燈泡照亮了。我側臉瞅下大妮,發現她的臉上有淡淡的桃紅色,仿佛胭脂水粉滴落在潔白的布匹上。我張嘴就問你剛才去哪兒了?旁邊正在塞片子的放映員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然后慢騰騰地放好片子,輕手輕腳的樣子,似乎擔心漏掉了這邊的每一個字。大妮突然慌張起來,眼睛看著別處,什么也沒說,只一把攬住我,說下半場電影馬上開演了。我便將臉埋進她的髖骨處,把手放進她的手里。我感覺她的掌心汗津津的,燈芯絨上衣里傳來玉米秸干透后的一絲霉味。我知道,在村大隊辦公室和土圍墻中間有一個破損出來的夾道,一個大人也要側著身子才能擠過去,平常就用幾捆散發著霉味的干透的玉米秸潦草地堵一下,防止人畜進出。
從那以后,大妮似乎對我好了起來,總是親親地叫我“妹妹”,還親昵地拉下我的羊角辮。臘八過后,村里又放了一部名叫《媽媽再愛我一次》的電影,而我卻因為這次電影得到了一塊手絹,雖然大得能把整顆腦袋都包住,卻也是一件稀罕物呀。電影播放到下半場時,幕布前的男勞力們都神情肅穆,而婦女們多半借著夜色,都期期艾艾地抽噎。當我感到異樣,歪頭望向大妮時,發現她雙手托著下巴,不時地揩拭眼角。
這是一塊新手絹,送給你,擦擦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傳來,嗓音輕輕的。我借著幕布反射過來的熒光,沿著手絹,看到了一只瘦削的沒有繭子的手,這肯定不是整天在地里勞動的男勞力們的手,然后又看到手腕處露出一截的確良襯衣的袖口,然后是皮夾克外衣。我一躍而起,抓起那張疊成方塊的手絹,忙不迭地對著放映員說姐姐不要,那就是我的了。我抖開手絹,看到上面盛開著一朵粉色的荷花,就捏住對角,折成一個倒三角形,蒙住眼睛,在腦后面打了個結,說姐你看我能摸到你不?大妮一把將手絹扯到我下巴,淚中帶笑地嗔怪說看到好東西就叫姐了?沒出息。又轉身對放映員賠著不是,說我妹妹從小到大都這樣沒大沒小,你莫怪呀!放映員蹲到我面前,一下子和我一般高了。那股和大妮身上一樣好聞的香胰子味道傳過來,放映員問你叫超蘭吧?我甩動手絹的手立馬停在半空,驚異地瞪著黑豆眼,說你怎么知道我的大名,全村里的人,只有教育紅班的教員才知道。放映員無聲地笑笑,舉手摸摸我的腦袋,轉頭對大妮說下次我再補送你一塊。放映員站起身,回到放映機后面的大椅子上坐下來。
《媽媽再愛我一次》演過以后,奇怪的是那次娘從百寶箱里的荷包取錢時,我發現箱子底下那條白圍脖不見了。大妮沒圍,大哥沒圍,家里沒有人圍呀!難道像電影里掉落的黃銅彈殼那樣飛上了天?娘也發現了異常,沒好聲氣地嘟囔一句還不知道便宜了哪個野男人!看來這換親的事兒得抓緊定下來,女大心就野。
女人一旦嫁人,對于娘家,你是客人,對于婆家,你是外人。只有多年的媳婦熬成婆了,才算自己人。北河邊上洗衣裳的嬸嬸大娘們三三兩兩地散去后,大妮定定地看著我,將手中的木棒槌有點惱恨地砸在白汗衫上,似乎這樣就可以把心中的不滿發泄在哥哥身上了。她幽幽地說出這樣一句話,就嘆息一聲,把目光投向潺湲流動的河水,好像河底搖曳的水草能夠明白她的意思。我不明白什么娘家,婆家的,但是我知道媳婦是什么意思。我笑吟吟地瞥視著大妮,說你要當新媳婦了,怎么不高興?然后自顧自地說哥哥也要娶嫂子了,好像也不高興,全家只有娘高興。河邊的草地上,晾曬著婦女們一眼望不到邊的花花綠綠的被單和衣裳。我知道臨近傍晚太陽將要落山時,她們才會挎著箢篼,提著筲,背著糞箕子來收拾,然后沿著地頭的小路,一路說著回到家,開始生火做飯。我抓起一蓬粉色的被單小角,放在鼻子下使勁嗅著,胰子的淡淡香味隱隱傳來,濃烈的日光罩住大地。
姐命苦,妹妹長大了就懂了。大妮將我招呼到她身邊,靠在她腿上,溫存地說,姐命苦了,妹妹命就不苦了。大妮似乎并不在乎我對她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是否理解。大妮撥弄著我頭上的髽鬏,說女怕嫁錯郎,妹妹以后長大了,別像姐一樣委屈自己。我立馬想到了放露天電影時,人梯最底下的那個高個子,得意地對大妮透漏,你知道嗎?他后來真帶給我一個黃銅彈殼,我放在書包里了。他說他叔是一個退伍軍人,復員回村后,帶回來一身綠軍裝,還有領章、軍用水壺。難為他還記得我們在電影幕布后面拾彈殼的事兒,雖然沒給我打成銅耳環,但是也沒硬要我當他媳婦呀。我占了大便宜似的心情絲毫沒有感染到大妮,她把哥哥的白汗衫在搓衣板上揉來揉去,洗衣粉的泡沫像雪白的浪花一樣堆積在大妮的手腕處。我突然想起了就在剛才,在河邊洗衣裳的嬸嬸大娘們,似乎全都賠著小心,勸慰大妮呢。那時候我抱著娘塞給我的白汗衫一路蹦跳著往河邊跑,沿途還逮住了兩只大飛蝗,被我串起來,提在手里。我小心地下了堤壩,就聽見一個大娘說,閨女,嫁給誰不是嫁?換親咋啦?還有轉親呢!三家兄妹、姐弟都適齡了,都窮,或身體有缺陷,需要兩三個媒人說合,才能促成這三樁親事!咱們換親換好了,不見得日子比那些自己搞對象成家的差。你這是一舉兩得呀,你是你們老趙家的功臣呀!你難道就忍心讓你哥哥打一輩子光棍?讓老趙家后繼無人?大娘高門大嗓,理直氣壯的話贏得了其他嬸嬸們的附和,都說是呀是呀,女人都這樣,燈一滅,眼一閉,天下男人一個樣。有剛過門的年輕嬸嬸一時心急,馬上慌亂地看著大家,妯娌們都閉著眼?老天爺,我整夜都是睜著眼呀!河邊立刻響起了一陣放肆的大笑。這時,大家發現了我的到來,都噤了聲,意味深長地看著我。那個大娘瞟我一樣,不當回事地對眾人說,放心吧,二妮還啥都不懂。大娘把小馬扎搬到大妮身邊,貼心地說我眼看著要花甲了,這把老臉老皮要不要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了,大娘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從楊莊換親換到咱們孝莊的。一直無動于衷的大妮啊地一聲,蓬松的泡沫僵在了手上。她睜著烏漆漆的大眼睛看著身邊的大娘,旁邊的幾位嬸嬸遠遠地狐疑地打量著她們。大娘繼續說你換親到楊莊的那家,我也了解。那小伙子干莊稼活是一把好手,麥地里,菜園里,那都沒得說。他爹是個泥瓦匠,十里八鄉給人家脫坯、泥墻、掛瓦、打地基、蓋屋。也算個本分人家,小伙子就給他爹打下手。當然,家窮,咱們整個淙水鄉,哪家不窮?只要肯下力氣干活,好日子在后頭呢。
大娘,您真是從楊莊換親換到咱們孝莊的?大妮急切地問,怎么從來沒有聽說過呢?大妮關心這個問題似乎比關心小伙子是不是一把莊稼好手更為急迫。
那還有假?大娘咬著大妮耳朵說,這種事誰會四處張揚?大娘猛一抬頭,發現我也學著她,裝模作樣地把臉頰貼在大妮的耳朵另外一邊,就一揮手道,滾一邊去。
我笑咯咯地彈跳開去,沒有被大娘隔著大妮抓撓上。
晌午飯果然是蔥花炒雞蛋,還有鹵花生,再加上我沿途逮到的兩串螞蚱,油鍋里一炸,香噴噴的,我的哈喇子憋不住,順著口角淌下來。娘把地瓜干飯擺上來,發現八仙桌四條腿高矮不一,就招呼爹與她一起抬,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四處挪動下。豈料爹沒聽招呼。娘臉一拉,又招呼天井里的哥哥,哥哥也半天沒進屋,娘難得好脾氣地繼續喚大妮,大妮在灶臺上遠遠地回一聲,在壓灶膛里的火呢,吃了晌午飯好就著鍋烀羊食。娘的臉上閃過一絲陰冷,我感覺不大對勁,似乎全家只有娘和我高興,其他人都在給娘甩臉子呢。與往日不同的是,娘沒有責怪哥哥和大妮,也沒有罵爹。我主動對娘說我來吧,兩只小手握住八仙桌下面的橫木上,喊一聲嗨。娘忙不迭地喚著二妮乖、二妮乖。后來,還是機靈的我從迎門墻后面堆著柴火的角落里,找到一塊手掌大的瓦片墊住桌角,桌子才平穩下來。
一家人終于坐下來,但是沒人說話。見爹一口接一口地喝著悶酒,娘沒話找話地問捎幾棵蔥給三嬸了嗎?爹沒有看娘,看著酒甌子說捎了。娘突然把筷子啪地一聲砸在碗上,你們一個一個的,都給誰臉色看哪?還想不想好好吃頓飯?我把話放這里,兩頭的大日子都定下來了,這換親還改得了?小孩子過家家呀?咱們家甕里有多少口糧,地里一年打多少麥子,家里一年還有多少進項,你們心里就沒有一點數嗎?我偷眼看著娘,吃驚地發現她臉上橫七豎八地鼓動著憤怒。娘端起粗瓷大碗,說這晌午飯誰愛吃不吃,不吃就給我滾出去。
沒滋沒味地吃過午飯,爹去菜地里搖著轆轤澆水去了,大妮在天井里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烀羊食,我找了本連環畫坐在小馬扎上翻看。坐在八仙桌旁邊的娘和哥哥的對話,便有一搭沒一搭地傳進我的耳朵:
婚姻大事,得可著大妮的心思來,這不是委屈她一輩子嗎?
莊稼人講究歪了磨,砸了碾,實打實的。那油頭粉面的放映員她了解人家嗎?哪兒的人?家有幾畝地,幾頭牛?穿件的確良衣服家境就殷實了?不知根不知底,一點都不牢靠。
說是鄉里的臨時工,不定以后能吃公家糧。
哄鬼去吧,以后?等大妮三十歲四十歲的時候?你是不是嫌楊莊那家的閨女比你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嘛。
不敢嫌人家,咱一輩子和莊稼打交道的命,沒有掙錢的門道,不怨誰。
那閨女模樣敦實,一看就是干家務活的好手。娘下半輩子還要和她一個鍋里攪勺子呢,娘會害你?娘會害自己?
我雖然眼睛沒有離開連環畫,但兩個大人“一個鍋里攪勺子”的畫面讓我覺得好玩,就不自覺地鸚鵡學舌了一遍。
一進臘月,莊子里的婚喪嫁娶就多了起來,我每天就像過節一樣興奮,因為不管哪家有個紅白喜事,我們小孩子都能跟著吃點好的,玩點新鮮的,聽點稀奇的,街坊鄰居還會分到坐席剩下的半盆好菜,更不要說過了臘八就是年了呢。娘告訴我說,三九四九,凍死雞狗,莊戶人家到了冬天,家家戶戶都閑下來了,說媒的,攤煎餅的,縫制新衣壽衣的,這些營生都開始了。娶媳婦嫁閨女的也多了,人多,熱鬧呀。只有村里幾個在鄉里縣里吃公家糧的干部,國營工廠里的工人還早出晚歸,老農民天寒地凍地去哪兒掙錢?也有北風一吹,暴雪一下,夜里起來上個茅房,就病倒走了的老年人呢。
今年臘八這天我比以往都起得早,一來我和爹娘搬進了西廂房住,鋪太窄,爹就給我在墻角里用幾塊磚頭墊起一張木板,上面鋪上麥秸苫子,再把那張狗皮放上去,結果硌得我整夜睡不著。娘卻說換親面子上委屈了你哥你姐,堂屋應該讓給你哥做婚房。二來呢,天剛蒙蒙亮,娘就催命鬼一樣催我起床,說今天親家要來很多人,你嫂子你姐夫都要來,趕緊起來吃臘八粥,吃了穿戴整齊,別邋里邋遢。我問有油條吃嗎?娘說還有高粱飴呢,我就一骨碌爬起來了。大妮出嫁的大喜日子就定在臘月初九,哥哥娶媳婦的大喜日子就定在三天后的臘月十二。娘喜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和楊莊親家把四個人的生辰八字都對了,都是好日子。一個九長長久久,一個十二一個完整的輪回,吉利!似乎越是這樣,越能沖散換親這個字眼帶來的卑微感和羞恥感。
燈芯絨褲子套上了,帶紐襻的新布鞋我也蹬上,上身是和大妮一樣鮮艷的紅棉襖,我快活極了。粗瓷大碗往桌子上一放,我抬手用袖子擦了下嘴巴,嶄新的紅布上就留下一道口水。我一溜煙往外跑,原先出門放鑰匙的,大門門框與土圍墻挨著的窟窿已經被重新泥上。兩扇木門上分別貼著紅底黑字的兩個囍字,對聯橫批也都是鮮艷的紅紙。
我伸長脖子,朝著高粱飴到來的方向張望。大妮追出天井,在我身后喊妹妹、妹妹!我轉過身來,聽出她的聲音里有些異樣,便仰臉望過去。明凈的陽光撲滿她鮮紅的棉衣棉褲,大妮的眼里亮晶晶的,顯得格外動人。大妮蹲下身來,陽光下的影子便縮小下去,她將手中一張五元紙幣遞給我,說妹妹拿去買油條吧,能買五斤油條。我看著那張印著鋼鐵廠工人頭像的大錢不知所措。大妮將我臉頰邊的發絲分別拂到兩耳后面,捧著我的小臉說姐姐明天就要嫁人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語音未落,大妮眼里噙住的淚珠就簌簌滾落下來。
我茫然地望著大妮,不明白所有人都喜氣洋洋的,為啥她不高興呢?為啥要把這么大的錢給我呢?大妮迅速把淚痕從臉上抹去,說妹妹,姐姐命苦,以后你長大了,別像姐姐,婚姻大事,得可著自己的心思來呀!然后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就轉身回去了。
高粱飴和油條的樣子一下子遠去了,我愣怔片刻,似乎明白“別人家的人”意味著大妮以后就不在家里了。我攥著五元紙幣追趕過去,堂屋里只有哥哥,而西廂房的門卻虛掩著。我把耳朵貼在斑駁的木門上,聽到大妮正在哭嫁:
爹娘從小養大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不容易。明兒閨女要進人家的門啦,沒法報答爹娘的恩情了。也不知道那家公公婆婆是啥性格,甩不甩臉色給閨女。哎呦爹呀,哎呦娘呀,閨女心里怕呀!
閨女莫怕,去了人家,凡事多忍讓,遇事多和男人商量,再也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了。三天后回門,閨女就是娘的客人了。
都怪那媒人,活活拆散咱們一家人!
閨女莫要這樣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也不能陪著爹娘一輩子。男人心里有沒有你不重要,重要的是能掙錢養活媳婦孩子,能把莊稼打理好。甕有余糧,心里不慌。
唉,斷都斷了,心里有也是沒有,沒有也是沒有。
娘也是沒法子呀,哪家但凡有掙錢的門路,誰會換親呀!你是咱們老趙家的大功臣、大恩人,以后回娘家,你爹、你哥、二妮、娘都把你像皇上一樣伺候著,這事兒我做主了。在娘家,你不會受到半點委屈。
我頭腦一熱,一下子就把虛掩的門撞開了,興高采烈地沖著坐在床沿上的娘說,我也要當皇上!
第一次見到大妮抱著小孩回娘家,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天晌午放學回家,我撥拉著麻花辮的辮梢,老遠就看到一個穿著虎頭鞋的小男孩搖搖晃晃地走出大門口,來到了大街上,而大妮則從天井里追出來,喊著兒呀,別亂跑,別亂跑,兒呀!
我對小男孩毫無興趣,直接撞向大妮,緊緊地抱著她的胯部,我想,她一定像以前那樣和我抓繞著,撕打著。
然而沒有。
大妮雖然被我抱住,但是兩只胳膊卻夠向小男孩,待穩妥地把孩子抱到胸前時,才騰出心思來理會我。她低下頭來,吃驚地看著我,似乎剛發現了一個陌生人。她輕輕地喚了聲超蘭妹妹!一瞬間,姐姐似乎愣住了,我也愣住了。這句再也正經不過的稱呼,讓我似乎一下子長大了。
我恭恭敬敬地,怯怯生生地叫了她的大名淑蘭姐姐!
剎那間,我感覺姐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而我和姐姐的距離一下子那么親近,又那么遙遠。
徐清松,1976年生,山東省泗水人,現居成都。四川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青海湖》《當代小說》《延安文學》《西湖》《四川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邊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