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南子:綠帳篷(節選)
這一年春,我家從依奇克里克礦區搬到了奎依巴格鎮。大包小包的行李剛扔下敞篷車,人們蒙了,視野里空空蕩蕩:這里是新家嗎?這分明是戈壁灘啊,沒有蓋好的房子,沒有街道,沒有廣場,沒有樹,沒有草,鹽堿地白花花的,日光暴烈得噼啪響,熱得要人命。更要命的是,聽說這里風沙大,動不動就刮起沙塵暴——中午像黃昏,黃昏像夜晚。而早晨,也有點兒不像早晨了,土黃色的浮塵轟轟烈烈地在大地浮游,看不見太陽。
有老人顫巍巍地低下身子,抓起腳下一把沙土,伸出舌頭舔了舔,眼淚落了下來:“這土是咸的,房子呢?它在哪兒——”他似乎不相信,自己的余生就要在這兒度過。
沒有人回答他的話。
每家領到一頂綠色帆布帳篷,由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指揮,在一大片空地打好樁子,安好一頂頂帳篷。扎好的綠帳篷整齊劃一,占據著奎依巴格北部戈壁,使每個清晨看起來,都有一種肅穆的、街壘一樣的氣氛。剛搬進去的時候,帳篷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父母不斷添加進去一些東西:先是木頭床,然后是高低不一的木柜,再然后是生鐵爐子、鍋碗瓢盆。
住下來的當晚,天空刮起了浮塵。似乎有一萬噸來自沙漠的沙粒懸浮空中,帶著嗆人的土腥味兒,一點點地落下,滲進帳篷的各個角落。沙沙的聲音落在篷布上,喘息似的微微抖動。是不是它覺得我們是無名的,人生太輕,要施予萬噸重量?
第二天早上醒來,人一掀被子,有如抖落一個小型沙暴。不用拍臉,那一定是沙子。嘴里干澀,沙子在齒間嘎嘣響。掀開帳門,眼中所見的一切,都被土黃色的塵土覆蓋。天還沒有完全亮,我聽見有人在帳篷口用力叫喊,曲曲折折的聲音既干啞又蒼涼,在寂寥的清晨里顯得突兀怪異,還有不安。
我來不及抖掉衣服和頭發上的浮塵,也來不及喝口水,清理一下被浮塵堵住的嗓子眼兒,便一把推開了帳篷門。黏稠的浮游物浩浩蕩蕩,到處都有,到處都是,滿得不得了,往日熟悉的一間間綠帳篷,像澆鑄在混凝土里似的。這時,一陣急促的碎蹄聲從浮塵中潛游而出,在我身邊團成一個無聲的黑影。是一條黑色的大狗。狗屁股上的尾巴一會兒有,一會兒沒有,跑得像要斷掉似的。路旁棗樹的枝蔓都擋不住它,連早起的一排正搖搖擺擺走著的鴨子也被嚇呆了。緊接著,又躥出一個高的影子,大概是狗的主人。他光著腳,頭發蓬亂,一路嗷嗷怪叫著,緊跟在狗的身后,一起在帳篷區狹窄的土路狂奔。隔著浮塵遠遠看去,短的影子在前,高的影子在后,一個長條,一個短小,像隨手捏出來的一樣,有種非現實感。過了好一會兒,這兩個影子重合在了一起,很有些瓜葛的嫌疑,但其實不是那樣的。然后,兩個影子像突然出現時那樣,又突然一起消失了。
一個兩歲多的小女孩蹲在自家門口,一邊撒尿一邊哭,風吹過她的臉,把她的眼淚帶給了我。她的眼淚竟然不是水,而是許多細小的黃色粉末。
我們來奎依巴格鎮定居的第一天,它就以這種干渴的方式進入我的身體,以至于往后的人生,都像被這沒有邊際的戈壁沙漠覆蓋。
天邊的云一如既往地從粉紫到灰白,時間一天天地流逝。
就在這樣簡陋的帳篷里,人們生活得也格外用心,每天清晨在帳篷門口的泥土地面潑灑清水除塵,在廢棄的搪瓷盆、缺了角的陶盆里種上喇叭花、晚飯花,還有夾竹桃。有的人家養了雞又養了鴨——每天早上醒來時,一群雞咕咕叫著鉆進帳篷刨土覓食,盡管發白的鹽堿地上什么也沒有。
帳篷與帳篷之間的小路,是人一步一個腳印踏出來的,而不是眾手鋪砌的。有些人家還在廢舊的米缸里種菜。是小白菜的菜秧,像野草一樣東倒西歪,密密一片。此外,還有牽?;ǖ奶俾S意地搭在磚壘上。
每天下班后,帳篷區家家戶戶的煙囪筒升起裊裊炊煙,煙火氣十足。人們在光線昏暗的帳篷內吃飯,低低的談笑聲給普通的一天帶來塵世的暖意。
在這樣的黃昏,我往往一待好久,看來往的路人,看鄰居家晚歸的小孩追逐打鬧,也看我家門口的粗陶盆里種的晚飯花。這些低矮的黃花粉花紅花一起開放,到了次日早上太陽初升,又像小傘一樣匆匆收攏花瓣。這些散植的粉紅或鵝黃的鈴狀小花,都有深綠色的纖巧葉片,它們的奇妙之處,在于它們的一開一合,與人們的生活習慣背道而馳。我嗅著它們淡然無味的香氣,覺得自己像極了這些晚飯花,在無人理睬的晚上獨自開放。
因為帳篷挨得近,可以聽見許多聲音:人翻身時床板發出的嘎嘎聲;早晨上班臨出門前急促而忙亂的腳步聲;一臉倦容的主婦沉悶的炒菜聲;隔壁鄰居家的男人嘶吼的秦腔聲;對面維吾爾族人家彈起的都塔爾琴聲;小孩在大鐵盆洗澡時,弄出的嘩嘩的水聲;夫妻小聲吵架的聲音;飯勺敲擊杯子的叮當聲……
我家帳篷對面住著一戶維吾爾族人家。那天,面容消瘦的男主人守在門口,就著涼茶水吃熱乎乎的馕,偶爾放下茶碗,抽味道很濃郁的莫合煙。他腳下的收音機臟污破舊,正放著歡快的維吾爾語歌曲,音樂聲很大,熱烈的旋律像是維吾爾族姑娘的裙擺,就要從收音機里旋轉出來了。
我端著飯碗坐在門口,心不在焉地聽著這些旋律,恍惚間竟產生了一種誤投塵世的感覺,對睡眠的渴望也隨之而來。身軀因疲勞而呆滯沉重,可是我還沒有睡意,猜想遙遠處的戈壁沙漠是如何遼闊,是否像大人們所形容的那樣,是如同疲倦一樣的恒久無盡的事物。
他身邊站著他家的小女兒,大約十一二歲的樣子。她將一把一把的杏仁塞到碗大的石臼孔里,倒上些許清水,再快速轉動石臼把子。不一會兒,散發著濃郁杏香的杏仁漿汁就研磨好了??赡苁俏医箍实难凵翊騽恿怂?,她將少許乳白色的汁水倒入煮沸的磚茶水中,舀了滿滿一碗杏仁茶遞給我,示意我喝下去。
她不懂漢語,我不懂維吾爾語。我曾經喝過她家的藥茶及蜂蜜茶,還是第一次喝這種口感純粹地道的杏仁茶。隨后,這個女孩又端來一碗晾干的杏仁,指了指杏仁,又指指嘴巴,意思是讓我吃杏仁。
一群在滿是塵土的路上瘋跑的孩子,不知嗅到了什么,突然像小動物一樣圍了過來。不一會兒,個個嘴巴鼓鼓囊囊的。他們圍看了我好一會兒,感覺從我手中、衣服口袋里不可能再找到吃的東西,就沒耐心了,便大呼小叫地散開去玩耍了。
幾個維吾爾族婦女,頭頂著發好面團的盆子,一路說笑著穿過帳篷區,結伴去河渠旁一家馕店打馕。
每個夜晚都像無數個相同的夜晚一樣,幽涼夜氣與水渠邊棗樹腥辣的氣息,還有長年堆積落葉的腐敗氣息混合在了一起。剛開始的時候,帳篷區沒有接上電,晚上全靠月亮照明,一旦月亮被云層遮住,就沒有任何光線了,任憑帳篷外野貓的嘶叫像剪刀劃破夜晚的空氣。黑暗伴隨一切。當天徹底黑透的時候,那種黑,簡直滲進了我的胸腔和外套之間的縫隙。
我驚訝,為什么一種黑暗,會如此不同于另外一種黑暗。它是一種存在:我睡覺時,衣服被黑暗鑲了邊;當我出門,到帳篷區的盡頭排隊上廁所時,我戴的防風帽在臉頰留下一個暗影;當我在帳篷角搭起的布簾里沖澡時,我在黑暗中給自己擦上了香皂。我看見母親在帳篷一角的鐵鍋前蒸土豆,那是一種可以吃的黑暗——土豆和黑暗。我必須先把黑暗趕走,才可以吃到肚子里。
我有時候不得不在外邊待到很晚才回家,讓我感到害怕的并不是來自母親的巴掌,而是黑暗本身。即便我是他們中最不幸的那一個,但我是幸運的,因為天總會亮。
冬天來臨,天氣嚴寒徹骨,無風,冰冷的空氣像要凍結人的肺。午夜的霜讓地面更透亮,讓星星更冷硬。那寒冷的感覺,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人們的身體,卻不會冷到讓人有從體內開始冰凍的感覺。
壞氣候沒有動搖人們的心。人們每天從各自的帳篷出來去工地干活,他們一路打著招呼,每個人的眼睛都是新鮮喜悅的——在那個著魔的年代,一切都似乎蘊藏著無限可能。人們對這片戈壁荒灘進行規劃,挖了整齊的水渠,將沙棗樹、榆樹、新疆楊苗一棵棵栽種在水渠和道路兩邊,忍受著沙暴侵襲,忍受每天長時間的辛苦工作、寒冷和指令。
那些日子里,一部分人夜以繼日地打土坯,晾開后蓋起了土坯房子,架木檁子,搭木椽子,在屋頂鋪上干草和厚厚的房泥。他們的腳踏在硬實的鹽堿地上梆梆響,好像從沒有靜止的時候,陽光和塵沙融入他們的血液。如果有誰累死在工作崗位上,那會是一件很光榮的事情,工作也融入了他們的血液。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因為那是激情。
人們干活時,時間靜止,呼出的熱氣升起,在他們的頭頂上形成一小片云——不,那是像要凝結成冰的湖泊。
到了第二年夏天,男人們為節省衣服,都赤裸上身勞動。成百上千的男人挖水渠的赤裸身體,遠遠看上去,像一道黃色的洪流。但腳下硬白的、連十字鎬都快要挖不動的鹽堿地,處處在強調這里其實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所在。人們做了這么多努力親手打造新的家園,一定想到了要在這兒長久地住下去,想到了子子孫孫。但沒想到,才過了幾十年時間,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會再次拋棄自己親手建造的一切遠走他鄉。我和我的家人也永遠地離開了那個地方,再沒有返回??腊透矜?,差不多成了一座空城。
聽大人說,要不了兩年,這座戈壁灘將奇跡般地構建出人們之前所描述和許諾的:一排排擋風沙的新疆楊,耐旱的沙棗樹、榆樹,十連排的土坯房,一家一戶一個院子——他們還將建起橫平豎直的馬路,接著,又建起職工俱樂部、商店、鎮巴扎、學校和醫院,還有燈光球場。
在他們的描述中,這是小鎮最初的雛形。它像一個虛構的世界從鹽堿灘升起,在地面上微微顫抖。我聽了之后,感覺自己理解不了奎依巴格鎮的布局方式。它看上去可能是東一塊西一塊的,沒有章法地向外擴建,像一塊發酵的面團隨自己的意愿膨脹。
這個季節的南疆多是晴天,天藍得堅硬光滑,令人心生憂傷,風浩蕩而有力,大朵白云,從早晨到黃昏,排著隊從天上走過。與它有著同樣力量的南戈壁廣闊無垠。我一次次走在晴朗天氣里的南戈壁灘,走了很遠,不時避開有刺的灌木叢,還有沉默的蜥蜴。
那些日子里,我最愛去的地方,就是小鎮盡頭的南戈壁灘。它足夠大,大得能讓我無畏前行。一個個灼熱難忍的夏日正午,萬物困倦,日光熱烈,像火熊熊燃燒。戈壁灘的空氣中彌漫著一種細細的、無所不在的、神秘的聲音:“咝——咝——”但那不是蟲鳴,不是風聲,沒有方向,找不到出處。屏著氣聽那聲音時,它便消失了,再一轉臉,那聲音重又聚攏過來:“咝——咝——”開始我以為這聲音是幻聽,是耳鳴,到后來才發現,這若有若無的聲音是新疆戈壁灘所獨有的。
萬物如同戈壁灘這鐵鍋中不變的炒貨,這聲音就是那最后一點水分蒸發時發出的天籟之音。
到了秋天,天空深遠湛藍,只有我和我的陰影在移動。
大概是受到南疆金黃胡楊林的吸引,眾多的獵物如黃羊、野駱駝、野兔、野豬等紛紛在此落戶。戈壁灘無邊無際,一群群黃羊像洶涌的朝霞一樣,奔馳在平坦、開闊而又干爽的戈壁腹地,蹄子踏起滾滾塵土,讓大地有了微微顫抖的感覺。蜥蜴從灌木叢中躥出,土撥鼠聽到后,迎風站立,看著黃羊群遠去的身影,身子被風吹得微微抖動。它想開口鳴叫,更大的風聲在耳邊呼嘯,滿天嗚嗚作響——而頭頂上的天空湛藍,空無一物。它們漸漸消失在大地的起伏中。
因為野生動物的出現,從外地來的車子漸漸多了起來,他們途經這個小鎮,遠遠地就能聽到他們的汽車喇叭在小鎮唯一一條公路上發出的鳴叫。
偶爾有睡不著覺的晚上,我睜著眼睛,在家人此起彼伏的酣眠之聲中,依稀聽見帳篷外邊有長途汽車駛過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大,像要充滿整個奎依巴格鎮。我甚至還感覺到了汽車帶起的氣流,我忍不住想,在這樣一個荒蕪閉塞的地方,會不會有人想到有我這樣一個少年存在?
風吹過排列成行的綠帳篷,吹過道路兩旁的新疆楊,吹過新疆時間,吹到戈壁灘。而那些吹過去的時間,是永遠也找不回來的。我悄悄地贊美,贊美這無人知道的秘密之地,贊美強大、橫掃一切的風,贊美形狀像駱駝的云,喇叭花比昨天多開兩朵,我也迫不及待地贊美。似乎我只要贊美,就有人熱切回應。我的贊美語無倫次,詞不達意,也安撫不了我的心虛。
有好些個夏夜,一個打球的男子,獨自一人在鎮機關場部的空地上打籃球。那是一個年輕人,他穿著白棉背心,托著籃球一次次起跳投籃,動作嫻熟,富有一種力量的美感??雌饋?,他是真心喜歡籃球運動。有好多天,我遠遠地站在路邊一棵新疆楊下面看他打球,覺得自己快要愛上他了??晌覑鬯裁茨??大概是愛上了他的寂寞吧。
又一年春天,大地冰雪消融,一層層泛綠,人世間最早的芳香已經從鹽堿地,從花朵中,從一切已然成熟的萬物里散發出來。每天一睜眼,天就大亮了。昨夜沙塵暴的濃塵散去,露出了澄澈天空。掀開綠帳篷的門,陽光嘩啦一聲落在床鋪上,金幣叮當,金針密密,把人的眼睛晃得發痛。
風一住,天一清,槐花沙棗花開過,就是炎炎夏日。小鎮上有工作的人,在單位領到一份用來消暑的勞?!牍锞d白糖,還有茶葉。待家里的茶葉罐子快見底的時候,轉眼又是秋天了。秋風已攜來涼意,炎熱正從這個被沙漠包裹的小鎮消隱,人們穿起了長衫長褲。帳里帳外有明顯的溫差。特別是早晨,懶起的孩子們不敢把臉蛋伸出被頭,一旦伸出,就感到室內空氣寒冽異常。還沒推開門,想象一下自己出門的情形,就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我家帳篷斜對門的一戶人家,是四川人。一堆沒有劈過的柴火在帳篷外整齊地碼放著,上面晾著新鮮的白蘿卜干、紅心的蘿卜干,還有豇豆,紅紅綠綠的,很好看。我興奮極了:“媽,你快過來看,她家晾干菜了?!蔽覌岊^不梳、臉不洗地去她家取經,買來一堆蔬菜使勁地清洗一番,準備進行腌制。案板籮筐里擺滿了切成片、塊還有條狀的白蘿卜、黃瓜、青紅椒。煮好的辣椒水胡椒水有一股清爽的甜辣味道,讓整個帳篷散發出一種世俗的、過小日子的、熱氣騰騰的氣息。
在臨時帳篷小學,我的小學班主任是我母親。而教語文數學的,是個隨軍來的家屬,四川人,一個邋遢的中年婦女,長一副男人相,一條粗黑的大辮子垂在腦后,擺來擺去。一年到頭,她穿一條走路帶風的黃綠色大襠褲,一條褲腿總是挽上去,她用純正的川音,教我們朗讀語文課文,教算術加減法,還教唱歌。當我們知道她的學歷才是初中時,便很不屑,覺得自己的將來被耽擱了,于是就有孩子逃課。
她總是痛心疾首地罵我們這些孩子:“你們這些造糞機器啊,整天就知道拉了吃,吃了拉?!薄霸旒S機器”這四個字陌生而又新鮮,我們一點兒沒覺得它是句罵人的話:啊,原來我們是這樣的啊。這句話很快傳了出去,當人們反感某個人行為的時候,就數落說:“造糞機器,你造糞機器啊你?!?/p>
我也喜歡逃課,逃課去鎮東巴扎閑逛。巴扎日牲口集會上,有好多人看那些笨拙的小公牛、尖聲叫喚的綿羊。巴扎街口處有一個賣羊雜碎湯的小食鋪,簡陋得無以復加,可能許多年前它就是這樣簡陋,但是每天來吃飯的人卻不少?;旌现嗖说难螂s碎盛在半舊的搪瓷茶缸中,一個個緊挨著擺放在屋子中間的大鐵爐子上,茶缸里咕嘟咕嘟冒出的香氣把空氣變得潮濕溫暖。
很長一段時間過去,我還是一點兒都聽不懂當地人說的話。他們不停地說、說——時間在往前走,他們的話也越來越多。慢慢地,我熟悉了他們的口型,他們說的話也能明白一些了。
還不到兩年時間,人們就已淡忘了依奇克里克。它的故事到此結束了嗎?它被拋棄了,連同那古老的激情,車轍印遺留在那里,比不曾經過的大地還要荒涼。再也不需要一條崎嶇的、蜿蜒至此的山路通向它。
這一年七月,南疆的伽師地區發生地震,死傷了一些人。盡管,事發地距離奎依巴格鎮遙遠,老人們仍擦著眼淚聚在一起紛紛議論——地震了,那是天塌下來了嗎?又要斷糧餓死人嗎?小學生們還要上學嗎?鎮衛生室還給人看病輸液嗎?我家的老母雞還下蛋還孵小雞嗎?小賣部還賣蠟燭、火柴和肥皂嗎?
——沒有人回答他們。
這件事過后沒多久,一號病來了。說是奎依巴格鎮周邊某一村莊有人誤食了沙漠里帶病菌的旱獺,帶來了這場瘟疫。人們對瘟疫這個詞是忌諱的,含糊其詞地給它起了個名字:一號病。為堵住這場瘟疫四處蔓延,當地在通往外地的唯一一條路口搭了個臨時帳篷,里面吊了一盞昏黃的燈,幾個男人住在一起,登記往來的車和人,還拿著裝滿藥水的噴壺,往人們的身上滋。不停地滋。
帳篷里的收音機放著《新聞聯播》,偶爾換成了秦腔,高亢的聲音融入漠風,時斷時續。
那些日子的天似乎也有異象:每天傍晚的夕陽燒得洶涌,太過恢宏。那天黃昏,帳篷區尖翹的帳頂上,有如一柄柄火苗躥起,瞬間在這片戈壁沙漠中心燃燒起來,整個小鎮變成了蔓延的海,遠處昆侖山峻峭的冰峰,像燒紅的劍刺向天際。
我倚在自家帳篷一角,凝神看燃燒的紅霞,五臟六腑也像在灼灼燃燒,因為每個人的前胸都鍍上了一層金紅色的霞焰。
一個約莫兩三歲的小男孩舉著一個酸角包從我面前走過,他仰頭看著燒紅的天。突然,一群鴿子像碎紙片一樣飛過,翅膀被染紅了。他的嘴慢慢張開,慢慢地伸出染著紅醉霞火的胳膊,咿呀呀地叫。啊,這是真實的人間嗎?為什么我的心里會感到難過呢?這難過,是覺得它很快就消失了。
我的眼睛發癡地盯著在晚霞中飛舞的鴿子,羨慕它們的自由。所有自然的事物都安于自己的位置,那我呢?被戈壁沙漠困久的孩子總是沉默和膽怯的,就像我,心里總有那么多的不甘心,總是在盼望,總是在失望,也總是在猶猶豫豫。
這樣胡思亂想著,直到天空燃褪的紅霞被我久久拖著的目光送走。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見《人民文學》2021年06期)
南子,生于新疆南部地區,著有散文集《游牧者的歸途》《奎依巴格記憶》《游牧時光》《蜂蜜獵人》《精神病院:現代人的精神病歷本》,歷史人文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長篇小說《樓蘭》《驚玉記》等十一部作品?,F居烏魯木齊,為新疆日報社副刊編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