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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花》2021年第6期 | 臧棣:浸于火(組詩)
    來源:《山花》2021年第6期 | 臧棣  2021年06月09日08:14

    弱者并無真正的悲傷可言

    死,不過是一次世界的終結

    ——德里達

    甚至生命之謎

    都只是一次鋪墊;爆炸的玫瑰

    將記憶女神洶涌地堵在

    黃昏的盡頭,一次又一次

    試圖在那些巨大到燦爛的

    晚霞的花瓣中索要

    你的影子。死,也許是事實,

    但并不真實。甚至悲傷如暴雨,

    也不真實。記住,弱者并無

    真正的悲傷可言。我和你

    曾交換過很多東西:最可驕傲的,

    我對你的愛,在你回饋給我時,

    變成了你對我的信任。

    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交換

    如此成功,以至于此刻

    我可以非常清醒地斷言:

    對你我而言,全部的真實

    不過是一次分別:你走向你的黃昏,

    我迎接我的清晨。而我的迎接

    必須比以往更積極,以便

    日落時分,你能在我的目光里

    繼續走向你的黃昏。

     

    陶罐簡史

    埋沒構成了它的命運——

    有時很深,即使你挖的坑

    深得可以放下一百口棺材,

    也不見得能觸及罐底的土銹;

    有時又淺得太意外,一陣細雨

    就可以將它的紅泥耳朵

    沖刷到好奇的狗鼻子底下;

     

    至于真假,胎質的好壞,

    輕輕刮幾下,一把折疊刀

    注定比眾人的眼神更犀利。

    在它保存完好的背后,你可以聽見

    呼嘯的鐵馬踐踏著農耕時代

    無助的哭泣和惡毒的詛咒

    消失在歷史的深處;劫難和幸存

     

    構成了它的左邊和右邊,

    無數同類的無法計數的破碎

    似乎為它奠定了一個幾率,但不是

    沒有它,還會有別的。

    它已等不起鐵鞋。事實上,

    你的跫音就已足夠悅耳,

    足夠用來打破它周圍的屏障;

     

    它的完好不僅僅是一種見證,

    歲月的流逝幾乎令真理

    疲憊到無情,卻也在它身上

    積累了一種造物的安靜。

    一旦觸發,它也多少參與了你

    作為一個人的完整;你甚至因此

    得出一個結論:死亡不過是

     

    一種不斷重復的破碎。

    而你此刻已從外部的觀看

    悄悄來到了它的里面:沒錯。

    一種小小的空曠,非常準確地介于

    空虛和空無之間。沒錯,

    在此之前,無論它裝過什么,

    那東西一定曾十分珍貴。

     

    觀鳥權簡史

    冰封時節,河水依然流動;

    二十年前,這樣的事

    幾乎從不會出現在燕山腳下。

    幾只小野鴨浮游在暗綠的波紋里,

    時而潛水,時而拍動翅膀,

    姿態的每一次變換,

    仿佛都有在我們這里

    已經丟失的東西,被它們撿到,

    并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重新發揮成一種自在多于本能。

    一旦你稍有走神,它們

    便會隔著變形記的破綻,

    突然將一個似乎可以稱之為

    觀鳥權的東西,朝你扔來。

    很久以后,這將構成

    第一個層次?;叵肫饋?,

    第二個層次,應該得益于

    成雙的喜鵲有時會因人

    無法把握的理由,來來回回

    飛越河面。如果你始終在場,

    喜鵲的活動范圍顯然

    比水中的野鴨要大出許多。

    只有在大雁遷徙時,

    更高的層次才會因你考慮到

    它們的活動范圍更廣大

    而出現在你的靈視中。

     

    浸于火入門

    黑暗與光明的較量

    在它的門檻上跌碎了

    真理的下巴。刀尖已被舔過,

    小丑們的血據說不會白流。

     

    退回到脆弱的平衡,

    水驕傲于起源,火神圣于智慧

    可以捋成濃密的胡子;

    至于兩者是否相容,柏拉圖

     

    也曾有點猶豫,要不要跟

    意義如此貧乏的世界

    再兜幾個圈子,以便鴿子的美

    可以徹底絕緣于烤肉的香味。

     

    真正的記憶必須能回溯到

    曾經的絕境:身體如何微妙地

    有別于肉體,的確支撐過

    一陣精神的掙扎,但仍不足以保證

     

    你就可以精通靈與肉的奧秘

    會如何取舍我們的變形記。

    不賭唯一的話,你敢將你全部的起源,

    慢慢浸透在火的眼淚中嗎?

     

    菠蘿簡史

    插在它上面的

    長滿銳齒的綠劍,有時會

    令你下意識地去撫摸

    插在我們身上的劍。

     

    看上去不是很美,

    但粗糙的外表,恰恰凹凸了

    一個熱帶的漂亮;也促使甜蜜本身

    愛上了一場特殊的搏斗。

     

    在將它放進盤子里之前,

    針對我們的淘汰和鑒別已在悄悄進行。

    要知道不僅是你一個人沒見過

    大象是怎么吃菠蘿的;

     

    相同情形下,香蕉,通常是更好的選擇。

    黃色的菠蘿只對一件事有興趣:

    一旦手指上粘有它的黏液,

    人類所有的吵架就該聽起來像一次吮吸。

     

    馬鞭簡史

    偏南風絲滑,伴奏來自

    這仲夏的晨曦幾乎用對了

    刺向我們的顫抖的金針;

    與此同時,時間的馬群

    踏破了夢的邊界,涌浪般

    跨越著蒼茫的山色;

    對紫燕來說,時辰還尚早,

    但飛動的云已像從騎手頭上

    被吹跑的氈帽;沒能抓緊空氣的鬃毛,

    不過是很小的失誤;全部的憂傷

    既然混沌成一個洞穴,

    你就只能握緊你手中的馬鞭。

     

    來自金牛座的小道消息

    晨曦的冷眼里,金雞已開始起舞,

    喜鵲如同誘餌,飛過命懸一線;

    而大地的真相像一只很久都沒有敲響的鼓;

    直到青牛再次出現,我們才意識到

    原來世界另有一個舞臺,

    時間的圖騰原來另有一個秘密;

    凡咀嚼過的,寂靜會重新捆緊,

    歸入萬物有靈;凡奔跑過的,

    騎牛即騎象,生命的邊界會打造

    一副新鏡框,作為永久的紀念。

     

    水鳥標本制作叢書

    剛剛解凍的春水之上,

    粼粼的波光幾乎和你的眼神一樣撩人——

    只有我看出了這一點,

    且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傾向于

    把自然的暗示作為一種彌補,

    隱藏在人性和神性之間

    有時會顯得非常含混。

    十米之內,成雙的大麻鴨

    向手牽著手的我們示范

    為什么只有它們能做到形影不離

    而像獵豹或北極熊那樣的

    野獸卻做不到。人似乎很容易做到,

    只是無關天性。在這些水鳥身上,

    自在仿佛比自由更深奧。

    出于天性,但又自覺于天性,

    才可能像它們那樣做到

    真正的形影不離。但愿我沒有弄錯:

    它們的自在看上去很簡單,

    而我們看待它們的眼光

    卻常常詭異到,人只能

    用一種復雜的心情才能欣賞

    這些水鳥的自在多于自由。

    它們的樣子仿佛暗示過

    我們的一種恥辱。但愿我沒有猜錯:

    我們能用復雜的眼光

    來看待它們的簡單,意味著

    我們可能還有救。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F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風吹草動》《新鮮的荊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小挽歌叢書》《紅葉的速度》《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仙鶴叢書》《就地神游》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第二屆“陽明杯·山花文學雙年獎”,第三屆“珠江國際詩歌節大獎”,“當代十大新銳詩人”,“漢語詩歌雙年十佳詩人”,首屆“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首屆蘇曼殊詩歌獎,2015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首屆魯能山海天詩歌節大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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