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花》2021年第6期 | 臧棣:浸于火(組詩)
弱者并無真正的悲傷可言
死,不過是一次世界的終結
——德里達
甚至生命之謎
都只是一次鋪墊;爆炸的玫瑰
將記憶女神洶涌地堵在
黃昏的盡頭,一次又一次
試圖在那些巨大到燦爛的
晚霞的花瓣中索要
你的影子。死,也許是事實,
但并不真實。甚至悲傷如暴雨,
也不真實。記住,弱者并無
真正的悲傷可言。我和你
曾交換過很多東西:最可驕傲的,
我對你的愛,在你回饋給我時,
變成了你對我的信任。
有過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交換
如此成功,以至于此刻
我可以非常清醒地斷言:
對你我而言,全部的真實
不過是一次分別:你走向你的黃昏,
我迎接我的清晨。而我的迎接
必須比以往更積極,以便
日落時分,你能在我的目光里
繼續走向你的黃昏。
陶罐簡史
埋沒構成了它的命運——
有時很深,即使你挖的坑
深得可以放下一百口棺材,
也不見得能觸及罐底的土銹;
有時又淺得太意外,一陣細雨
就可以將它的紅泥耳朵
沖刷到好奇的狗鼻子底下;
至于真假,胎質的好壞,
輕輕刮幾下,一把折疊刀
注定比眾人的眼神更犀利。
在它保存完好的背后,你可以聽見
呼嘯的鐵馬踐踏著農耕時代
無助的哭泣和惡毒的詛咒
消失在歷史的深處;劫難和幸存
構成了它的左邊和右邊,
無數同類的無法計數的破碎
似乎為它奠定了一個幾率,但不是
沒有它,還會有別的。
它已等不起鐵鞋。事實上,
你的跫音就已足夠悅耳,
足夠用來打破它周圍的屏障;
它的完好不僅僅是一種見證,
歲月的流逝幾乎令真理
疲憊到無情,卻也在它身上
積累了一種造物的安靜。
一旦觸發,它也多少參與了你
作為一個人的完整;你甚至因此
得出一個結論:死亡不過是
一種不斷重復的破碎。
而你此刻已從外部的觀看
悄悄來到了它的里面:沒錯。
一種小小的空曠,非常準確地介于
空虛和空無之間。沒錯,
在此之前,無論它裝過什么,
那東西一定曾十分珍貴。
觀鳥權簡史
冰封時節,河水依然流動;
二十年前,這樣的事
幾乎從不會出現在燕山腳下。
幾只小野鴨浮游在暗綠的波紋里,
時而潛水,時而拍動翅膀,
姿態的每一次變換,
仿佛都有在我們這里
已經丟失的東西,被它們撿到,
并在離我們最近的地方
重新發揮成一種自在多于本能。
一旦你稍有走神,它們
便會隔著變形記的破綻,
突然將一個似乎可以稱之為
觀鳥權的東西,朝你扔來。
很久以后,這將構成
第一個層次?;叵肫饋?,
第二個層次,應該得益于
成雙的喜鵲有時會因人
無法把握的理由,來來回回
飛越河面。如果你始終在場,
喜鵲的活動范圍顯然
比水中的野鴨要大出許多。
只有在大雁遷徙時,
更高的層次才會因你考慮到
它們的活動范圍更廣大
而出現在你的靈視中。
浸于火入門
黑暗與光明的較量
在它的門檻上跌碎了
真理的下巴。刀尖已被舔過,
小丑們的血據說不會白流。
退回到脆弱的平衡,
水驕傲于起源,火神圣于智慧
可以捋成濃密的胡子;
至于兩者是否相容,柏拉圖
也曾有點猶豫,要不要跟
意義如此貧乏的世界
再兜幾個圈子,以便鴿子的美
可以徹底絕緣于烤肉的香味。
真正的記憶必須能回溯到
曾經的絕境:身體如何微妙地
有別于肉體,的確支撐過
一陣精神的掙扎,但仍不足以保證
你就可以精通靈與肉的奧秘
會如何取舍我們的變形記。
不賭唯一的話,你敢將你全部的起源,
慢慢浸透在火的眼淚中嗎?
菠蘿簡史
插在它上面的
長滿銳齒的綠劍,有時會
令你下意識地去撫摸
插在我們身上的劍。
看上去不是很美,
但粗糙的外表,恰恰凹凸了
一個熱帶的漂亮;也促使甜蜜本身
愛上了一場特殊的搏斗。
在將它放進盤子里之前,
針對我們的淘汰和鑒別已在悄悄進行。
要知道不僅是你一個人沒見過
大象是怎么吃菠蘿的;
相同情形下,香蕉,通常是更好的選擇。
黃色的菠蘿只對一件事有興趣:
一旦手指上粘有它的黏液,
人類所有的吵架就該聽起來像一次吮吸。
馬鞭簡史
偏南風絲滑,伴奏來自
這仲夏的晨曦幾乎用對了
刺向我們的顫抖的金針;
與此同時,時間的馬群
踏破了夢的邊界,涌浪般
跨越著蒼茫的山色;
對紫燕來說,時辰還尚早,
但飛動的云已像從騎手頭上
被吹跑的氈帽;沒能抓緊空氣的鬃毛,
不過是很小的失誤;全部的憂傷
既然混沌成一個洞穴,
你就只能握緊你手中的馬鞭。
來自金牛座的小道消息
晨曦的冷眼里,金雞已開始起舞,
喜鵲如同誘餌,飛過命懸一線;
而大地的真相像一只很久都沒有敲響的鼓;
直到青牛再次出現,我們才意識到
原來世界另有一個舞臺,
時間的圖騰原來另有一個秘密;
凡咀嚼過的,寂靜會重新捆緊,
歸入萬物有靈;凡奔跑過的,
騎牛即騎象,生命的邊界會打造
一副新鏡框,作為永久的紀念。
水鳥標本制作叢書
剛剛解凍的春水之上,
粼粼的波光幾乎和你的眼神一樣撩人——
只有我看出了這一點,
且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傾向于
把自然的暗示作為一種彌補,
隱藏在人性和神性之間
有時會顯得非常含混。
十米之內,成雙的大麻鴨
向手牽著手的我們示范
為什么只有它們能做到形影不離
而像獵豹或北極熊那樣的
野獸卻做不到。人似乎很容易做到,
只是無關天性。在這些水鳥身上,
自在仿佛比自由更深奧。
出于天性,但又自覺于天性,
才可能像它們那樣做到
真正的形影不離。但愿我沒有弄錯:
它們的自在看上去很簡單,
而我們看待它們的眼光
卻常常詭異到,人只能
用一種復雜的心情才能欣賞
這些水鳥的自在多于自由。
它們的樣子仿佛暗示過
我們的一種恥辱。但愿我沒有猜錯:
我們能用復雜的眼光
來看待它們的簡單,意味著
我們可能還有救。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F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出版詩集有《燕園紀事》《風吹草動》《新鮮的荊棘》《宇宙是扁的》《空城計》《未名湖》《慧根叢書》《小挽歌叢書》《紅葉的速度》《騎手和豆漿》《必要的天使》《仙鶴叢書》《就地神游》等。曾獲《南方文壇》雜志“2005年度批評家獎”,“中國當代十大杰出青年詩人”,“1979-2005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第二屆“陽明杯·山花文學雙年獎”,第三屆“珠江國際詩歌節大獎”,“當代十大新銳詩人”,“漢語詩歌雙年十佳詩人”,首屆“長江文藝·完美(中國)文學獎”,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8年度詩人獎”,首屆蘇曼殊詩歌獎,2015星星詩刊年度詩人獎,首屆魯能山海天詩歌節大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