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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李曉君:縣城記(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 | 李曉君  2021年06月09日08:05

    尋訪蔡明遠蹤跡

    我對鄱陽所知甚少。對于這個彭蠡之濱古縣的最初印記,是十多年前,與數位友人在露天排檔店吃“魚宴”。這個縣比我老家縣城大得多——其新的部分更新,其舊的部分更舊。我很詫異,仿佛截然不同的兩個縣城矗立在同一片土地上,一個是擁有著五星酒店、巨型商超、高大樓盤、寬闊馬路的仿如都市般的新城,一個是有著曲折小巷、古建、古橋、古樹,充滿煙火氣、熙熙攘攘的舊城。我們蹲在一條古舊巷子的攤邊店,那是盛夏的傍晚,落日將古屋、古樹的影子橫七豎八地涂抹在地上,一片喧擾之聲環伺左右,而我們充耳不聞,愉快地朵頤。印象最深的一道菜是“春不老煮黃丫頭”。春不老是鄱陽才有的一種植物。當它腌制過后,有些類似于“雪里蕻”。黃丫頭即黃顙魚,各地叫法不一,在我愛人老家湖北荊州稱“黃姑魚”,別處還有叫“黃辣丁”“黃沙古”的。那赤膊環坐、談笑風生的情景仿如昨日。

    其實此后,去鄱陽的次數并不少,而我對它的了解不是變得更熟悉而是更陌生了。更早對鄱陽所知,來自我的同事范曉波的散文《吃水很深的城》——直到今天,我都認為是篇佳作,其氤氳在水汽、植物氣息中的憂郁和青春的孤寂情懷,至今不忘。雖然對鄱陽知之甚少,我卻記住了縣城后山——芝山。在那座靜幽的芝山公園,曉波的浪漫情懷一如夜晚透過密密匝匝的樹林仰望的星空,真實而虛無。我甚至記住了“薦福碑”——《增廣賢文》載“時來風送滕王閣,運去雷轟薦福碑”,道出兩個典故。前句指王勃從龍門南下去交趾看望父親,聽聞閻都督重修了滕王閣,邀名士作序,赴會途中在彭澤遇阻,誰料神風相助,船日行七百里,趕上了閻都督的盛會,并作下《滕王閣序》這篇千古雄文。后句則指人的背運:范仲淹在饒州(今鄱陽)郡守時,見一位書生在詩中哭窮,為幫助他,讓人準備紙墨去薦福寺拓碑千張,誰知突然一夜大雷雨,碑石被雷轟擊碎,書生的幻想破滅。此碑之所以受到重視,乃是因為是大書法家歐陽詢二十余歲寓居鄱陽時手書,后顏真卿被貶饒州刺史時,在碑上加蓋了座亭子,人稱“魯公亭”。芝山公園附近的鄱陽中學內,至今仍保有這遺存。

    從小描紅,便喜顏真卿。及至成年,對顏真卿的欽慕之情日盛。我自小在姨媽家長大,姨父姓顏(我疑與顏真卿有千絲萬縷聯系,僅是直覺,并不可靠)。兩位表哥是我書法的啟蒙者,他們都愛寫毛筆字。小表哥在永新師范讀書,臨摹顏真卿《勤禮碑》甚勤。日后,我臨摹、撫摩顏真卿《祭侄文稿》,成為一種莊嚴而愉悅的享受。此帖??菔癄€、正氣浩然的面目仿佛華夏滄桑多難、危骨聳立的寫照。自然,我對顏真卿與鄱陽的關系頗感興趣。顏真卿將出南方,赴饒途中,經東京洛陽,祭掃了伯父顏元孫之墓,作祭文告知“安史之亂”中兄杲卿、自己與子侄忠義功績、所致封贈、死生哀榮之狀。這篇傷感的祭文《祭伯父豪州刺史文》與《祭侄文稿》《爭座位帖》,并稱真卿“三稿”。透過“三稿”,真卿忠貞貫日、正道直行、耿直無畏的形象在大地上巍然聳立。這種精神,對南方這座小城的影響不可謂不大。顏真卿對鄱陽精神氣質的注入不能算是第一,至少也是最初的源頭之一。

    恰恰是對“三稿”的喜歡,讓我忽視了真卿的另一個名帖《蔡明遠帖》。單單蔡明遠這個名字,就讓人倍覺親切,心生信賴之情。明遠——就像鄰里一個憨實、熱心、聰明的小伙兒。此帖尚有“二王”尤其王獻之書法余韻。全帖內容為:

    蔡明遠,鄱陽人。真卿昔刺饒州,即嘗趨事。及來江右,無改厥勤,靖言此心,有足嘉者。一昨緣受替歸北,中止金陵,闔門百口,幾至糊口。明遠與夏鎮不遠數千里,冒涉江湖,連舸而來,不愆晷刻,竟達命于秦淮之上。又隨我于邗溝之東,追攀不疲,以至邵伯南埭。始終之際,良有可稱。今既已事方旋,指期斯復。江路悠緬,風濤浩然,行李之間,深宜尚慎。不宣。真卿報。

    從書法藝術來說,“江路悠緬,風濤浩然,行李之間,深宜尚慎。不宣。真卿報”數字,簡直與王獻之“鄱陽三帖”風神相似,有異曲同工之妙??梢娬媲涫堋岸酢睍L影響之深。但真卿書法又與“二王”不同,完全開出了自己的新天地,并持久地影響后世。二○一九年一月十五日到二月二十四日,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的“顏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筆”書法大展,再次在日本和中國掀起了“顏真卿熱”。日本皇室以及國人趨之若鶩、畢恭畢敬地在真卿《祭侄文稿》前作規定的數秒鐘觀摩(排隊則花數小時),成為近年讓人眼前一亮的文化熱點。

    由于受戰禍影響,顏真卿初到饒州時,南方多盜,百姓深受其苦,饒州人蔡明遠追隨顏真卿平定盜患,安寧百姓。后顏真卿改任升州(今南京)刺史,兼浙西節度使,連續幾年,南京發生洪災,百姓顆粒無收,餓殍遍野,部分饑民甚至揭竿而起。蔡明遠得知真卿“絕糧于江淮之中”的消息,立刻變賣家產,籌集資金,傾囊購糧,又竭力調集船只,星夜送到南京,解除了顏真卿困糧之危。此帖不同于“三稿”的激切,而是顯得平靜愉悅,可見真卿是在一種被友情照亮的溫馨心境之中寫下的。字跡飄逸,宛如五月的梔子花,或明或暗,搖曳于溫涼的晚風中。蔡明遠的義舉也憑顏真卿《蔡明遠帖》而流傳。

    不同于顏真卿此帖的柔美、溫馨,王獻之的“鄱陽三帖”《歸鄉帖》《鄱陽帖》《不謂帖》,單看書法藝術,確實流美、精湛,將王獻之行草書之美發揮到了極致,在他所有書法作品中都可稱作上品。然內容則無限傷感、凄惻,飽含著對曾鎮守鄱陽的王廙(東晉丞相王導、大將軍王敦從弟,王羲之叔父)在鄱陽一支衰落、困頓的哀慟。

    衣冠南渡之后,多少貴胄大族遷居鄱陽,在這片草長鶯飛的大澤之地繁衍生息。而明朝洪武、永樂間,又因政局的需要,從瓦屑壩出發,遠“填湖廣”,沿長江及各省內河四處開枝散葉。經朝代更迭,歷歲月淘洗,曾經的王謝之家淪為尋常百姓,成為多少個蔡明遠們。鄱陽仿佛一個巨型舞臺,上演著仕宦命運浮沉、人事代謝的大戲。

    我曾經在網絡上遇到鄱陽人、書法家子睿先生。確如這名字本身,子睿先生是有學問、有趣、可愛、才華橫溢的人。彼時他擔任江西師范大學美術學院副院長,是個油畫家,又是個精通琴藝者(他制作了許多張琴送人與自賞),也是一個滑輪愛好者(與眾多年齡相去二三十歲的小伙子廝混在一起)、騎行者(數次從南昌騎行到一百四十余公里之外的鄱陽)、戲曲愛好者(經常在梨園串場)、文字愛好者(他那時有個博客“子睿秋暢”,常在上面寫文章)、聲譽漸起的油畫家封治國和青年書法家龍友的老師、一個戴假發在新年音樂會上演唱的搖滾樂者(手抱電吉他演唱Beyond的《光輝歲月》)、一個謙和低調的教師、一條狗(叫小帥)的鏟屎官、無人機航拍愛好者,最重要的他是一個很棒的書法家——得王獻之、顏真卿遺傳的古老書藝的繼承者。是我敬重的師長兼朋友。另一個蔡明遠,一個光頭——封治國油畫作品《子睿先生》中的藝術形象。

    另一個光頭——汪填金,他的名字,引起我們中一位女作家的好奇。他領我們一起到鄱陽湖中心去,那是冬天,我在當晚的賓館里隨手記下這些:

    湖是被水填滿的記憶之城;

    是遺骸、傳說和看不見的時間。

    大湖——對它的描述,卻讓這個觀察者陷入了困惑。因為某種意義上,湖是不可描述之物,正如虛無一樣。倒是抽空那委身于各種凹形的水之后,湖的面目反而變得清晰、具體。有一年冬天,我們興沖沖驅車去看枯水之后的鄱陽湖——生長著紫紅的蓼子花。當它出現在我們視線中時,帶來一種進入紅紫色海洋的錯覺。

    不是每年都可以看到蓼子花,比如這次,觀察者來到這里,卻被告知:因為長江中下游洪水肆虐,水比往年退去晚,錯過了開花的時節。水退去后的大湖,比漲滿水的大湖更讓人興奮,無數游客前來賞花、打卡、拍照,裸露的湖泊滿了小車,紫紅色蓼子花一直鋪到天邊——仿佛是在西部高原上。

    枯水期的湖,是個多變、帶來意外驚喜的對象。干涸的湖底,裸露出它的寶藏。除了蓼子花、草洲,還有沉船,甚至整座城沉沒湖底。湖邊流傳甚廣的民間傳說是:“沉?;杵饏浅恰薄俺拎冴柶鸲疾?。吳城是明清時期贛江進入鄱陽湖的前沿,是“舳艫十里,煙火萬家”的繁華集鎮(江西四大古鎮之一),江西的漕糧、木材多在吳城轉運,因而是“洪都鎖鑰,江右巨鎮”。都昌是扼守大湖南北的咽喉,蘇軾在《過都昌》一詩中曾描寫:“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一萬家?!边@兩個隨湖水塌陷下去的古縣“?;琛薄班冴枴?,它們的消失與兩次地理變化有關:

    1. 兩晉南北朝時,長江水道南移,淹沒了古贛江下游平原北部較低洼地區。西漢時期設置的鄡陽縣,以及故?;韬罘庖夭糠值貐^都遭水浸沒。

    2. 據《晉書》載,東晉元帝大興元年(318年)一月,“地震,水涌出。山崩”?!赌喜尽吠问昕疽草d:“東晉318年三月,廬陵、豫章西陽地震山崩,?;杩h城震沒……”

    作家陳然寫過一篇小說《鰲魚翻身》。在鄱陽湖區,“鰲魚翻身”“鋼船翻身”,都是關于地震的隱喻。

    在十多年前那個被古屋、古樹投影覆蓋的路邊攤初識“春不老煮黃丫頭”的傍晚,這群光膀子的人中,就有汪填金。如同子睿先生謎般的身份認知一樣,汪填金身上也呈現一種矛盾、悖謬的標識。比如,他的本職是警察,但他的長相與這個職業風馬牛不相及,更有點顏真卿初到鄱陽時見到的盜匪模樣,我也從來沒見過他穿警服的樣子。他真正被認同的職業其實是個文化學者,一份地方文化研究刊物《鄱陽湖》的副主編,但他卻手不離一部沉重的單反相機,這是一個職業攝影家的裝備,與他總是同時出現的正是攝影家程龍先生?;蛟S他與這幾種身份都不相稱——與哪一種之間都顯出一種罅隙來。他總是瞇瞇笑地看著你——卻讓你感到一種來自北野武飾演的黑道人士的寒冷。他與這幾種身份的疏離,如同那位女作家對他名字的好奇一樣,讓人陷入困惑。然而,這個人卻讓你信任,感受到一種無言的真誠。

    在我數次對鄱陽的探訪中,汪填金總是會陪伴——他是那種“從來不曾想起,但永不會忘記”的人,是另一個蔡明遠。

    還有一個我急欲認識但已經去世的鄧道煉先生。他的名字并不為人所知,乃至鄱陽人都只叫他“啞巴子”(因年幼失聰致使失語)。我在《鄱陽湖》雜志???,一篇篇看下來他的文章:《鄱邑考辨——紀念鄱陽有史記載二千五百年》《鄱陽農民斗爭史略》《鄱陽城門考》《唐宋造幣中心之一永平監》《薦福寺碑考》《饒州銅鏡考》《瓦屑壩三考》《鄱陽古磚研究》《鄱陽洪氏家族和遺址考》《江萬里與止水池》《從江淑墓志的出土談江萬里后裔》《話說淮王及縣城郊區石雕》《芝山古寺》《芝山寺與芝山道院》《洪遵的一篇佚文》《布衣詩人章甫》《從蔣士銓〈鄱陽竹枝詞〉看清代鄱陽風貌》——我被深深震撼了。

    在地方學人陳先賢、張新冬的回憶文章中,他的形象也在我眼前由朦朧而清晰:家住鄱陽大龍橋的鄧道煉雖幼年聾啞,但極聰明,能文善畫,尤其對傳統文化、地域文化精研頗深?!澳菚r,父親是縣工人俱樂部的一名圖書管理員,每天胸前掛著工作證,熱忱地站在書柜服務臺為前來借書閱覽的人找書、登記,整理歸還的書籍……一借一還間,讓管理員與借書者很多成了朋友,在父親后來的講述中,我才了解到‘啞巴子’就是其中一位,并且是特殊的一位”(張新冬),這位不修邊幅、衣裳簡樸到寒酸的借書人,笑呵呵地從嘴里蹦出幾個生硬的字“小……張……”,多年以后,張新冬仿佛看到《巴黎圣母院》里的鐘樓怪人,但他卻被父親告知“啞巴子”是個好人,并且,很有才華。他與父親的交流無障,簡單的話用手勢,深入的話則用筆寫在紙條上。

    在陳先賢眼中,“啞巴子”“性格溫順”“自尊而自重”。他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便已交往,八十年代,因為同在縣政協文史辦撰稿,經常見面,次數多了,便通過手寫進行交流?!澳菚r,他對我的認識打多少分我不清楚,但我已顛覆了自己先前對他的認知,發現他確是奇人,不僅有別于其他殘疾人,甚至連一些健全人也難以與他匹敵”?!澳菚r我退休在財政局借用,老伴已去深圳幫助兒子帶小孩,倆人筆談中不覺中午將至,想留他一同在我家用膳。不想他早有打算,一看吃飯的時間快到,起身結束交談,毅然決然地返身走了”?!跋喾?,因為我在小事上幫過他,他覺得欠情無以為報,有幾次居然用廢報紙,包上自己種的白菜夾在腋下,送到我在財政局的辦公室”。

    鄱陽自古民風彪悍,人善飲酒。那盛產魚蝦、棲息各種越冬鳥類的大湖,也滿溢著文氣、酒氣、義氣——在顏真卿、范仲淹、戴叔倫、王十朋眼中的“蔡明遠”們,他們儒雅而野性,集北方與南方性格于一身,依然棲身在這大湖之濱,如“春不老”一樣綻放著倔強而獨特的生命力。

    黎明山川

    黎灘河周圍的景致有著鳳凰古城的韻致——造物在這個贛閩交界的小縣,如夢境般地呈現了現實的另一面,仿佛一對蝴蝶的翅膀構成的完整性。

    那是邊城所具有的特性。我在江西其他一些縣城——如修水、鉛山、銅鼓,也看到類似的特點。置身于黎灘河畔,耳邊聒噪的所謂“現代性”頓時去遠。讓人不解的是,我們熱切地擁抱現代性,但真正的“古典”映入眼簾,卻能濕潤眼眶中干涸的淚腺。因此,遇見黎川像是一場意外。遲至二○一八年,我才第一次踏上這片土地。清早,我從住宿的客舍出來,沿著河流散步,這條河,與我家鄉的河流相類似,有著一個南方農婦憂愁但健康的表情——它平緩的流動仿佛它頭腦中的往事,伴隨著早晨的霧靄在曠野升起,河流有著深情的眸子和滿腹心事,它淺表的波紋褶皺般細致地蕩開,瓷釉般純凈和冷靜。我站在河邊,久久地望著它,在它開闊的水面遠處,是幾個婦女蹲在水邊洗衣——“搗衣聲聲”,你忽然發現一個古典中國就在眼前。

    我的身邊有一座亭子,辨不清它的年代,但亭子匾額里的四個大字卻是硬朗而疏曠——黎明山川。心中不禁一驚,同時暗暗叫好。當此時,我正站在清晨有著淡淡薄霧的黎灘河邊,遠處青山如黛,兩邊青瓦灰墻的建筑,或頹敗或簇新地安安靜靜臥在河邊,沒有幾個人,只有樹上的鷓鴣聲聲,以及遠處洗衣農婦棒槌敲打衣裳的不確實的聲音(這或許是我的幻覺)。這時,一種復雜的情緒瞬間抵達喉管,讓人仿佛想大哭一場。黎明山川——那應該是古中國的小名或者昵稱,是一個錚錚男子擔當大任、擊水中流的談笑凱歌還的神情,此中種種況味,都仿佛在河流無言的述說中。

    小城真是靜,足以洗去游客心中的躁動和疲倦。寬闊的河面上是一座壯觀的廊橋,五個赭色橋礅像一排船,架起一座精雕細鏤的木質橋身,懸山頂橋廊中間是座重檐歇山頂建筑——一座樓閣,建筑是極精巧,富有彈性的屋檐曲線和舉架形成的反曲的坡頂,廊柱、格柵、黛瓦、燈籠,以及天空、水面,給人以無限想象和婉約的美感。水流至此是二水中分,另一處的水面上則是一座平坡三拱的石橋,橋洞優美的弧度如一張緊致、飽滿的弓,橋身也有一座懸山頂亭子。兩座橋一大一小,形狀各異,相互銜接和映照,與黎灘河邊依江而建的傳統建筑群構成一個邊城完整的形象。與廊橋相掎角的,是一座壯觀的建筑——此處當為風水寶地,占據著河灘最佳的位置——南津碼頭,石階一路砌到水里,建筑有兩層,二樓的木質長廊挑空,依著廊靠,是眺望廊橋和江景的最佳處。什么人能占有這樣絕佳的空間?我們在一樓進門處的翹角門樓上,看到青灰底上五個鎦金大字:張恨水舊居。門洞兩邊各有一聯:金粉世家情樹一派,木石前盟義通三江。是藍底金字。舊色木門緊閉。旁邊新做了門樓,供游客進入參觀。

    一九○五年,張恨水父親作為一個清末鹽稅官員曾在此任職,十余歲的張恨水隨家人在黎川生活過一年。當年張恨水取這個筆名,取自南唐后主李煜《相見歡》“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之意。童年目擊的黎灘河,無疑會在日后的鴛鴦蝴蝶派作家心里留下深深的倒影。據說,十歲的張恨水隨父親沿贛江而上,乘坐烏篷船來到黎川。當時的黎灘河,漕運繁忙,他一邊欣賞河兩岸的美景,一邊做著白日夢。寬闊平緩的河流,河岸綠色的田塍,地平線上的耕牛、樹林、村舍,路上的人群,無一不沉入他新奇的目光中。偶然地,他在船篷底下發現一本繡像小說《薛仁貴征東》,一看便已入迷,從此與小說結下不解之緣。雖無從考證,但我們說張恨水在黎灘河上開始了文學之緣,或許不算謬說。

    我是魯迅而不是張恨水的粉絲。當年魯迅的母親不愛讀他這位文字峻峭、憤世嫉俗的兒子的作品,而是喜歡讓人在書店給她捎來張恨水的新書。不過,這有什么要緊。連著張恨水故居的是沿著黎灘河畔幾里長的明清古建筑群,它們之中,有的古老,有的是新修繕甚至仿舊做的,不太容易看得出來。像這么完整而規模宏大的老街、老房子,是比較罕見的。黎川仿佛要執意挽留住過去的時間,它希望我們匆匆忙忙的腳步稍停下來,注意一下身邊的事物——如果我們不能發現過去事物的美,那么我們對新事物的欣賞也是膚淺而無根的。老街兩邊的騎樓店鋪顯示出,商業和旅游的浪潮還在黎明的前夜。這些古老建筑生長出一種稚嫩的商業屬性——它在叫賣和兜售,以一種淳樸和少女的方式,也許若干年以后,這里成為所謂IP,被旅游裹挾和比肩接踵的人流所充斥,或許這份清新感和淳樸感不再,那將是比較遺憾的事。因而,我覺得黎川老街給我的感覺是恰恰好的,它像是我們生活的一部分,是我們“追憶逝水年華”和“目擊道存”的載體——美和商業價值,總難平衡,對于我們這種人來說,前者似乎顯得更為重要。

    在德勝關——那像是另一個意外——我們來到一個過去的農墾場。時光凝固在那些七八十年代的建筑物上——這讓我對黎川執意挽留過去時光的感受進一步深化。我看到一個老電影院,售票窗口和門前張貼的電影海報正是我童年中的印象。走進漆黑的影院,銀幕垂掛,那隨著膠片轉動的虛幻的燈光,頓時從記憶中照射過來,想讓那些湮滅在熒幕中的人物和故事復活。

    曾經,這里熱鬧非凡。這是一個集鎮,規制看起來更像個縣城,現在,人去樓空。那些在時光中幸運地留下來的建筑物,現在擁有了這樣的名字:德勝農墾記憶館、知青文化陳列館、神農山莊……這是個真正的記憶博物館,馬路不寬,靜謐、干凈,曾有的歡聲笑語隨風而逝,這個集鎮數十個工廠,機器的轟響像銀幕中消失的事物——它們在博物館的玻璃柜里沉睡,包括那些熟悉的過去年代的產品,演繹著一段歷史、一段挽歌……當時人們未曾意識到,他們正在經歷著什么。他們憧憬著未來,在廣播熱情的歌聲中,歡笑、流汗、戀愛,固執地在一些事物中安放著全部的希望,像一棵棵樹扎根于此——希望攜手一位愛人,在墾荒、生產,在工藝品廠、變壓器廠、整流器廠、電爐廠、手風琴廠制造的喧鬧圖景中,滿懷信心地奔向未來。在這個充滿朝氣和活力的國度里,在這個離縣城二十公里,毗鄰福建泰寧的贛東邊陲,誰曾料到曾有的熱鬧,歸于沉寂。那些年輕人,一個個離去,隨著時代的潮汐,遠走高飛,一去不回。這難道不是最傷感的樂曲?

    德勝關名字之由來本身包含著征服之意在里面。明末從福建而來的袁氏家族遷居于此,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自建了一支武裝,他們拒絕向朝廷納稅,朝廷派兵成功鎮壓,取名得勝關。后來為了宣示以德服人,改為德勝關。

    現在,德勝關固執地保留著過去的模樣——那是一個計劃經濟時代的圖景,人們未曾戰勝的,時間戰勝了。我很好奇,那些下落不明的人,我關心他們的去向和他們之后的生活——他們是否曾經返回這里,憑吊他們的青春。那博物館里一張張黑白合影照之間,一個個微笑或沉默的臉龐里,我們是否在里面找到自我的形象?這里是時間的殘骸——當我們目擊到不曾在時間中倒下的建筑物時,我們會震驚于人們慣于遺忘、背叛、不告而別的事實。曾經,來自四面八方的人,操著天南海北的口音,他們在很短的時間里建筑了一座城,又很快地拋棄了這座城,使這個曾有著“小上?!眲e稱的邊陲,成為荒蕪。當所有人離去,只有記憶構筑了一座博物館,并成為了它今天展示給人看的所有——人們不曾占有的記憶占有了。這是一座記憶之城,里面寫滿了關于遺忘的故事。

    黎川,過去也叫新城。在明朝,它歸鄰縣南城(建昌府所在地)管轄。明太祖朱元璋建國后,將幾十個兒子分封全國各地。最早分封到建昌府的是仁宗皇帝的第六個兒子荊憲王朱瞻垌,他在永樂二十二年(1424)被封為荊憲王,宣德四年(1429)就藩建昌府。荊憲王在南城前后生活了十七年,據說一天他被房梁懸掛的一條巨蛇所驚嚇,請求遷徙別處,后于正統十年(1445)遷移到湖北的蘄州。至明代第九任皇帝,孝宗朱祐樘惦記起南城這個地方,對原荊王府進行維修擴建,弘治八年(1495)朱見深的第四個兒子益王朱祐檳封藩到了南城。此后,益王府在南城世襲了七代八王,歷時一百五十年。

    明朝滅亡后,益王府也受到洗劫。曾經的琉璃碧瓦、高墻王城,傾塌于紫煙暮光中。清代人章學漢曾憑吊益王府:“云罩孤城白,西風咽暮蟬。蘚苔生玉殿,瓦礫得金鈿。南國山川在,東陵日月遷。自來多感喟,對此倍潸然?!蔽以浺驅懨髂┧墓又环揭灾?,注意到他與黎川的關系。錢穆在《余君英時方密之晚節考序》中言:“晚明諸遺老遺少在清初,立節制行之高潔,成學著書之精嚴,影響清代兩百六十年,迄今弗衰。惟方以智密之著書雖流傳,而行事隱晦不彰,關心諸遺老史跡者,每以為憾?!痹趯W者余英時等人的著述中,桐城人方以智的形象日益浮現眼前。這位晚年駐錫吉安青原山之前的四年左右的時間里,一直藏身在黎川(新城)?!爸辽偃梢?662)春入主青原以前之四五年,密之之活動地域始終不出新城縣境。此數年之中,密之雖幾乎歲易其居,然無論其為壽昌、為竹關、為寒山、為癝山,要之,皆在數十方圓之內而已?!保ㄓ嘤r《方以智晚節考》)

    方以智之隱沒在黎川,與他反清復明的圖謀有關。明清之際,是個悲劇的時代。明代滅亡后,一大批仕宦重臣降清,如洪承疇、王鐸等,也有一大批剃度出家——方以智是其中一位,但他與易堂九子等人不甘心舊王朝的傾覆,仍在做地下的斗爭?;诖?,余英時將方以智與不愿降元的文天祥在精神上相映照,考證他在《清史稿》病死的結局并非史實,他自沉于贛江惶恐灘,以此表明他的忠節與文山相仿佛,從而大書他的凜然大義,還原出一個忠貞、剛強的文人英雄形象來。

    而方以智的形象與黎川這個地名賦予的氣質竟也如此相契合。在黎川東北大山坳之中的洲湖村,有座建于清初形制奇異的船形大屋。沿山路爬到半山俯瞰,大屋仿佛一艘巨艦,坐西朝東,船頭指向北方。進入這座占地六千多平米的船屋,沒有敞亮的客廳,也沒有書房、閣樓和花園,只有一間間十幾平米相互連通的房間,對于熟悉船屋的人來說,從任何一個角落進入船屋,都可以從圍墻外的側門走出去,而對于外人來說則像進入了迷宮。

    一百零八間房屋,三十六個天井,七十二個地漏。船屋隱藏的密碼似乎與某個神秘的組織有關。據長居于此的黃氏家族傳說,當房子即將完工時,當時耗資二百萬兩白銀的黃氏主人突然消失,不知所蹤。人們越來越相信,船屋的建造與洪門有關,此地是天地會的江西總舵。一些對于此地與天地會相關的宣傳介紹,也開始出現在旅游的招牌、楹聯和冊頁中。

    走在滿是青苔和潮濕地衣的石板路上,整個村子空空蕩蕩,如果以船屋為中心,洲湖村仿佛黎川的縮影——那是一個靜謐之城,一個屬于過去年代的“舊時王謝”鉛華洗盡的“百姓人家”,一個在黎灘河邊搗衣的農婦,相貌平常,內里卻隱藏著一段驚人的、令人血脈賁張的浩瀚歷史。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見《人民文學》2021年06期) 

    李曉君:本名李小軍,一九七二年六月生,江西蓮花縣人,二〇〇三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F為江西省作家協會主席、江西省文聯副主席。一九九二年在《星星》詩刊發表處女作《讀古典名著》。迄今,在《人民文學》《十月》《鐘山》《天涯》《山花》《詩刊》等文學期刊發表作品二百多萬字。著有散文集《時光鏡像》《江南未雪——1990年代一個南方鄉鎮的日常生活》《梅花南北路》《后革命年代的童年》《暮色春秋》《暫居漫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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