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第代著冬:渡鴉出沒的地方(節選)
我叫蘇米蘭,大家叫我米蘭,只有石小路一本正經地叫我小蘇。石小路是我老公,實話說,他長得不帥,五官上半部分還可以,到鼻子以下就不行了。最難看的是嘴巴,牙齒亂七八糟,又尖又小,像嚙齒動物。有的人很奇怪,一堆丑得不成體統的五官湊在一起,不僅不丑了,還很順眼。石小路就是這樣一個人。
我和他是高中同學。上高中前,我們在不同的鄉讀初中,互相不認識。到了鎮中學上高中,我們才成為同學。我和石小路在同一個班,第一學年我對他印象不深。他長得太大眾化了。那時我們女生喜歡電視里的小鮮肉,宿舍的墻壁和蚊帳上到處貼著他們的頭像。相形之下,班上的男同學太遜色了。我們是農村中學,大多數同學是留守兒童長起來的,膽子小,見到陌生人喜歡像受傷的黃鱔那樣往后滑。我們正值豆蔻年華,情竇初開,眼里只有小鮮肉,沒有男同學。直到第一年暑假結束,我們的目光才落到石小路身上。
那個假期,石小路跟他一個親戚去山上當了一段時間瓢匠。瓢匠在我們老家那邊,又叫剜瓢匠,或者挖瓢匠。多數時間,人們叫他們瓢匠。瓢匠一般春天上山,伐好木,碼在林子里干透。做瓢的木頭以泡桐為主,輕便、好挖,有時也用刺桐、松木、杉木。后來我聽石小路說,他們那次用的是榿木。榿木太脆了,不好挖,也賣不出價錢,整個暑假石小路都沒掙到多少錢。隔了好多年石小路才知道,原來教他當瓢匠的親戚覺得石小路能吃苦,一根筋,擔心他喜歡上這一行當后會搶走自己的生意,才讓石小路去挖掙不到錢的榿木。
暑假結束后,石小路從山上回到學校。我們發現,他憑空有了一種模仿鳥叫的本領。學校再也不需要起床鈴了,因為在起床鈴響之前,我們就讓大群鳥叫喊醒了。畫眉、斑鳩、錦雞、老鴰、喜鵲、麻雀和野雞,它們交替出現,站在操場上討論它們的看法。時間一長,我們慢慢知道,是石小路在學鳥叫。同學們說,你搗什么亂?石小路一臉無辜地說,我沒搗亂,我聽說清晨起來學鳥叫有益健康。同學們說,你啥時學會鳥叫了?石小路說,暑假我去山上當了兩個月瓢匠,學會了鳥叫。
石小路當過瓢匠,這條消息使他像一顆齙牙,活生生地從平凡的同學中間擠出來,成了最引人注目的那一顆。在我們老家,瓢嫖同音,真正的瓢匠為了避嫌,不會自稱瓢匠,而是謙虛地稱自己為挖木頭的。石小路的誠實仿佛在同學中間落下了某種把柄。同學們一旦逮到了某個人的把柄,就會把好奇的目光肆無忌憚地聚焦在他身上,直到把他的秘密搞得盡人皆知。
經過好事者的不懈挖掘和打聽,像雞爪下露出蟲子的腦袋,石小路的隱私一點點暴露出來。他率先被曝光的是他父母離異多年,母親改嫁了,他的產權歸他父親所有。他父親好像對這份產權不太重視,也許是想盡快脫單,除了每年定期寄錢回家供石小路上學,他父親很少在老家露面。同學們一般不會拿父母離異取笑人,大家有分寸,這太傷人了。有恒心者繼續深挖,很快,他干爹被挖出來了。
有干爹并不好笑,按照我們老家的風俗,為了小孩健康成長,長命百歲,奶娃時就會被拜寄給一個人,以便獲得他的庇護。就像請孫悟空用金箍棒在地上畫一個圈,孩子一輩子坐在圈里,百毒不侵,妖魔鬼怪奈他不何。石小路有干爹不奇怪,問題出在他干爹身上。他干爹是塊石頭。
我們老家拜寄干爹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先挑選一個人。這個人一般要德高望重,家境殷實,身體健康,面相端莊。然后在家里備下一碗水,趁那人不備時,請他將碗里的水倒掉。從那一刻起,不管他愿不愿意,他就成了孩子的干爹。這有點像挖坑,不是很正大光明。另一種方式是撞拜。撞拜就是請人看好黃道吉日,拜寄那天抱孩子出門,在路上碰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孩子的干爹或干娘。這種方式相對公平,憑的是運氣,像抓鬮,逮到誰是誰。石小路投靠干爹時,用的就是撞拜。后來石小路給我說,他的性格像他干爹。他說,老子當時啥也沒看清楚,就入伙了。我說,這也不能怪你。他說,當然不能怪我,要怪只能怪看黃道吉日的瞎子,他連路都看不清楚,怎么可能看清楚黃道吉日?
替石小路父親看黃道吉日的是個半瞎老頭,他拄著點竿,靠幫別人測算未來謀生。別說吉日,他連天氣預報都算不準,要不然,他也不會支使石小路的父親在大雪天抱著石小路出門。那天鵝毛般的大雪像飛糠一般,呼呼的北風凍得狗都不愛出門,雪地上別說人影了,連只鳥影都看不見。
石小路的父親掛著一串凍出來的清鼻涕,抱著石小路在風雪中行走,像個孤獨的無家可歸的人。他在大路上來來去去走了兩趟,眼看天就要黑了,按照習俗,他如果空手而歸,對他親愛的兒子很不吉利。萬般無奈,他看見路邊的一塊大石頭樣子比較健康,就抱著石小路叩了頭,燒了香,擺了豬頭肉,讓那塊石頭成了石小路的干爹。
石頭不會說話,它悄悄當著石小路的干爹,只要石小路和他爸爸不說,誰也不知道??墒?,那塊石頭在石小路去學校的路邊,他每周要從干爹身邊路過兩次,就有機會看到有同學往他干爹身上撒尿。撒尿的同學先不知道那塊石頭是石小路的干爹,他們像狗在路上標記號,隨隨便便解開褲子的門襟,往路邊的石頭兜頭淋下去。石小路看見了,他說,不要淋那塊石頭。屙尿的同學說,為啥?石小路哼哧了半天,痛苦地說,那是我干爹。
這一下惹大禍了。同學們不知道那塊石頭是石小路的干爹時,眼里只是一塊石頭。在上學路上,他們尿脹了,會淋那塊石頭,也會淋別的石頭,還會淋灌木、泥土、荒草。自從他們知道上學的路邊還蹲著一個石小路的干爹,他們就不淋別的東西了,情愿很難受地夾一泡尿走很遠的路,也要過來淋石小路的干爹。石小路常??匆娝傻鶡o緣無故地被人澆一身尿,樣子異常狼狽。他站在石頭邊抗議,更加激發了撒尿者的熱情,他們情緒飽滿,越來越起勁,石小路只好用拳頭替干爹解圍。本來,他爸爸給他找個干爹,是想給他找個靠山,現在,靠山反倒成了他的累贅。
石小路誠實,厚道,打架也不偷奸?;?。他跟人干架時,主要是挨揍。每當周一早晨他從家里來學校上學,我們就能看見他像一條鉆過樹林的攆仗狗,毛發零亂,傷口亂掛,臉上的表情倒還從容不迫。沒多久,我們全班都知道他干爹是塊石頭。男生們多了一個耍法,大老遠專程去淋石小路的干爹,仿佛他們不去淋一下,對不起自己的人生。
差不多過了一個學期,同學們才漸漸對石小路的干爹失去興趣,集中精力準備高考。說集中精力有些夸張,我們學校從來沒人考起過真正的大學,最多考幾個職業院校,多數不等拿到高中畢業證,就進城打工去了。我不在準備高考的人群之列,我病了,癥狀飄忽不定,難受得莫名其妙。我爸爸從打工的城市回來,請了個自吹能對怪病手到擒來的江湖郎中,念念有詞地給我配了幾副草藥,讓我煎服。江湖郎中提出,要我每天放生一條魚作為藥引子,否則草藥無效。我家哪來那么多魚放生呢?爸爸無計可施,把我丟在家里,又出門打工去了。由于沒藥引子,我拒絕服藥。
我的事很快傳到學校,同學們除了派幾個代表前來看望一番,也沒法解決我的藥引子。他們內疚地站在床頭,像沒做完家庭作業被老師逮到了一樣,一臉愧色。慰問我的同學回到學校沒兩天,石小路帶著一鋪魚網來到我們家,在小河邊駐扎下來,很勤快地把魚撈出來,又放回去。我看他忙得像只喜鵲,扶著板壁來到屋外問他,你在干啥?石小路全身搞得水淋淋的,他說,你不是要藥引子嗎?我給魚放生啊。
我覺得石小路太可笑了,魚明明在水里活得好好的,他撈出來,搞得半死不活再放回去,算哪門子放生?我說,魚本來就在水里,你撈出來又放回去,不是多此一舉嗎?他驚訝地說,小蘇,你也太奇怪了,我不把魚先撈出來,又哪來魚放生呢?
石小路很執著地在小河邊搞那些魚,我聽他的勸告,把草藥吃了。不知什么原因,幾天之后,我的病竟奇跡般好了,弄得我一下子成了名人,那個江湖郎中以我為標本,到處宣揚他的醫術有多厲害。他的藥引子也越來越奇怪了,有三只腳的青蛙,三歲的地牯牛,蟬舔過的露珠,以及雄樹葉。也不知道人們是怎樣找到這些千奇百怪的藥引子的,反正不斷有消息傳來,他們的怪病好了。
正如同學們猜想的那樣,我病好之后,到省城打了兩年工,回來嫁給了石小路。我嫁給石小路時,他在縣城一個工地打工。那個工地在郊外,離縣城鬧市中心很遠。在城中坐上公交車,到終點站,再雇一輛三輪摩托車,穿過一條剛完工的沒有名字的斷頭公路,就是那個被挖得開膛剖肚的工地。工地也沒有名字,人們叫它那個地方。那個地方很模糊,也很含混,仿佛為了保密才這樣叫的。離那個地方不遠,有一片針葉林。針葉林外,有一個小村莊。小村莊里住滿了豬、狗和麻雀。我之所以知道,是我跟石小路結婚后在那個地方住了一個月,常??匆娺@些東西穿過針葉林,晃到工地上來吃殘羹剩飯。
石小路去那個工地,是他當瓢匠的親戚介紹去的。工地老板姓張,聽說石小路當過瓢匠,以為他會木工,答應他到工地干活。石小路到工地干了幾天,張老板發現,他不僅不會木工,連泥水工也做不好,好在他為人敦厚,張老板讓他守倉庫。倉庫里堆滿了工地的物資,一般人老板不放心。
我去時,石小路已經守了一段時間倉庫。為了顯得更敬業,他從小村莊里領養了一條狗。沒多久,那條狗丟了。石小路說肯定是它外出胡混時讓人揍死吃了。我對石小路的說法將信將疑,時常瞭望工地外的針葉林,希望那條狗能在樹林下出現??催^幾次,我發現,樹林里住了一群烏鴉,它們一會兒在天上盤旋、聒噪,一會兒又像發黑的茄子掛在樹枝上。有一次,我指著針葉林里的鳥對石小路說,你看,那里有大群烏鴉。石小路往樹林里看了一眼說,那不是烏鴉,是渡鴉。我說,你怎么知道那不是烏鴉?他說,你忘了我在樹林里住過一個暑假?我認識好多鳥。我說,它們看起來像烏鴉。他說,看起來像,實際上它們比烏鴉大多了。
渡鴉確實比烏鴉大,叫聲也比較沙啞。我們老家很少有渡鴉出現,也不知那地方的渡鴉為何而來,靠什么立足。我在工地住了一個月,實在無聊,又回到省城,在步行街一家商場里當售貨員。周末的時候,石小路會沿著斷頭公路跑到山上,跟我通一會兒電話,或者發一段語音。工地的位置太偏僻了,沒有手機信號。石小路說,等工地完工之后,就能夠接到信號了。我說,你傻啊,工地完工了,你還在那地方干啥?他說,哦,哦,也是。
春節過后,石小路天天跑到山上跟我通電話。我知道,坐在山頭上,能夠看見斷頭公路、工地、針葉林和遠處的小村莊。石小路在電話里說他在工地上太孤單了,一遍遍地勸我到那地方去陪他。他說,小蘇,老板給我漲工資了,他答應每個月給我六千元錢,你放心,我掙的錢夠我們兩個人生活了。我說,老板為啥要給你漲工資?他說,也許是我的崗位太重要了吧。
過了三八節,我又回到那地方,跟石小路住在一起。我開始不想回來,后來覺得石小路可憐,畢竟新婚嘛。加上網購的人越來越多,商場里的生意越來越難做,我索性回來休息一段時間。這一住,住了將近一年。
我回到那地方時,正是春暖花開,針葉林上長出一層新綠,像一個人染了頭發。林子里的渡鴉飛走了,上面空空蕩蕩的,襯托得工地更為荒涼。我到了才知道,工地早就停工了,因為有大量物資堆放在倉庫里,石小路得留下來當看守。為了留住他,張老板不僅給他漲了工資,還鄭重其事地將一張黑白照片交給石小路,說是老板的亡父,請他幫忙每天上上香。我走進工棚時,石小路正在給照片上香。我吃驚地說,石小路,你在干啥?他放下手里的香說,我在供奉老板的亡父。我說,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你忘了?這個人是香港一個演員的父親,你幫我找藥引子時,我給你看過一本畫冊,上面介紹說這個人是那個香港演員的父親,他怎么可能是你老板的亡父?石小路迷惑地說,那老板是啥意思?我說,肯定是想讓你相信他隨時會回來,他回來過嗎?他說,沒有。我說,你讓他騙了,我們走,不在這里干了。他說,不行,工地上這么多物資,我要是走了,東西被偷了我怎么賠得起?老板既然相信我,把物資和他亡父交給我,我就得替他看守好,如果讓人偷了,我干爹也幫不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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節選自《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
第代著冬,1963年生,重慶市武隆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1983年開始發表作品,在《十月》《中國作家》《民族文學》《山花》《上海文學》《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作品200余萬字。有作品被《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長江文藝·好小說》等刊物轉載;入選《中國年度短篇小說》《21世紀年度小說選》《中國短篇小說100家》等選本及教輔讀物。曾獲《中國作家》年度短篇小說獎、《民族文學》年度短篇小說獎等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