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li id="uuuuu"></li>
    <li id="uuuuu"><tt id="uuuuu"></tt></li>
  • <li id="uuuuu"></li>
  • <li id="uuuuu"></li>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梁豪:極命(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 | 梁豪  2021年06月04日11:44

    林明,人如其名,不夠出挑,但卻好記,因為下巴歪長著一顆痣。鴉青色,凸起,豆豉大,痣上蔥蘢著一綹毛,日光下是飄飄的緋紅。老太太說了,不能剪,更不能點,害了命水。林明覺得有礙觀瞻,總可以修吧,不問意見,偷偷裁了幾刀,感覺日子照舊風調雨順。

    林明在防疫站高就,縣里不興跳槽,安逸為大,干了一輩子,風浪里顛簸過幾下,感覺不成人精,也絕不會捅出什么大婁子。這一世要就這么耗光,林明也覺得不枉此行,很對得住下巴這顆風雨不動的寶痣。

    因為嘴里生了兩顆齲齒,當年林明報名參軍體檢遇挫,在家哭了兩天半,心底很有些埋怨在百貨大樓上班的母親。罪狀有二,其一,以前母親總把幾顆大白兔藏兜里,帶回家讓他吃;其二,監督自己刷牙不力。是不得已,林明被父母慫恿去了縣防疫站。家里人倒是高興的,說只要不犯大戒,這輩子高枕無憂了。林明面目清冷沒搭話。

    林明參加工作早,工齡長。以前的登革熱、天花、肺結核、瘧疾和麻風病,都讓他給趕了趟兒。林明手巧,打針不疼人,不管是三角肌、大臀肉,還是手背上藏藍的靜脈,笑談間,一針筒的藥水就空了??h里人沒少稱奇,在更年輕的女護士進站前,林明在防疫站很吃香,人人都嚷著,讓小林醫生給我扎針。

    但小林醫生正值事事敢為人先的年紀,并不總黏在防疫站里頭。上街道跑鄉鎮,接種牛痘,發放脊髓灰質炎糖丸,有樣學樣地跟一臉鼻涕的孩子們合照,再往前,還跟過衛生局的人一起落村落戶,宣傳衛生教育,推廣避孕套,讓婦女把月經帶換成衛生巾,不要隨地大小便。永安縣轄六鎮三鄉,林明捏著指頭算了算,自己在各處地方,挖了不下二十口糞坑。

    縣城小得親切,大家低頭抬臉,總能碰上幾個熟眼的。一有事,都張羅。當年人防辦往山里挖洞,林明去撂過幾次鏟。植樹節,單位大門跟前的桂樹苗,有一抔土就是林明培的,如今樹已賽樓高。九八年的大水,他也陪著武警戰士守過夜,喘著大氣扛沙袋。更別說政府辦的五一表彰會,領獎的領掌的,林明都露過臉面。怎么說呢,全縣一盤棋。

    林明的主心自然還是祖國的防疫事業。誰也不能保證萬無一失,冷鏈運輸出了狀況,扎針就相當于注水,水痘照長。也不排除有些批次在源頭出了問題,打了兩針狂犬疫苗,狗是好狗,倒把人的眼睛打瞎了。最讓老林揪心的,到底還是孩子。注射了疫苗,血小板減少性紫癜,或者大腦受了損,一輩子就這么交代了。和解不了,家屬便帶人來鬧。防疫站所有人這時都往里縮,邊退邊撥110。就他林明挺著一身瘦肉出去,向家屬耐心解釋。藥不是我們審的,更不是我們造的,平日里兢兢業業,打針連帶說學逗唱,要講委屈,誰比得上我們?廠商弄虛作假,遠在東北那旮旯呢,咱鞭長莫及啊,再說,也得聽國家的發落?,F在,我陪你們一起罵娘,日他先人。

    人家也不是不懂得抓弱點撓。平日注射大廳里,免費疫苗便散漫,自費的就勤快些,都是見錢眼開的貨色,不要把自己撇得那么干凈。還有,給我們外人打國產的,給自己親戚家孩子就打法國的五聯,別以為我們沒有小道。

    實在沒招了,林明也只好跟著退回去,順帶把門用U型鎖扣死,等待警方來救急。好在這樣的事件屈指可數,林明把它們當作一種閱歷。人生一世,誰還能處處都得意的。

    林明心里不是沒有芥蒂。他最看不慣那些沒遮沒攔的造謠者。有人搜刮了一些信息,急急放出風聲,說什么林明夫婦搞黑心一條龍,凈賺病人弱者的血汗錢。林明倒沒生大氣,更多是哭笑不得。林明的妻子黃琪,在縣第三人民醫院上班,不過是給病人打針吃藥的護士。平常,永安縣人更喜歡把第三人民醫院喊為精神病院。

    而今,小林熬成了老林,不坐窗口了,底下管著一批疫情員,堂堂的辦公室主任。那回單位組織去了趟靈渠,林明跟帶字的石頭和匾額都拍了合影。什么年紀干什么樣的事,林明沒覺得不妥。他喜歡到此一游,愛拍照,還愛大團結,指揮座次排序,總是最后一個入鏡。對此領導應該很滿意,會上常說林明懂政治、講政治。林明的心思就更活絡了。

    眼下的流行病似乎比從前來得少,也來得溫和。防疫站的核心業務,轉為發放餐飲從業人員的健康證。很多人卡在采集大便的環節,心里有些打緊,半天屙不出,光腚占著茅坑,內急的工作人員的臉,比大便還臭。林明見了,罵這幫小年輕沒有服務意識,連帶說了很多遙想當年的話。我跟你們一般大的時候,一天從白到黑,去了張村到李村,早忘了自己拉撒的事兒,相反,是在全心全意解決群眾的拉撒問題。我這輩子挖了不下二十口糞坑,解決了多少人的排泄問題,你們可以算算的?,F在生活寬裕了,看把你們個個給憋的。男男女女的只賠笑,一聲不吭,林明就嗟一口氣,背過手,踱回辦公室吹二十六度的空調,看看人機斗地主的手氣換了沒。

    過些日子,林明自己去放水的時候,感覺管道緊得難受,到后頭,不放水也疼得兩腳發軟。黃琪攙著他去醫院的泌尿科,做了檢查,確診為腎結石。黃琪抖著片子說,結了十好幾顆呢,葡萄似的,你瞧瞧,都比當年送我的鉆戒肥。

    從那以后,林明去哪里都提溜著一個保溫杯,間隔約莫一小時就跑去解一次小手。防疫站的大樓是六十年代的蘇式老房子,衛生間沒裝小便池,大小問題一處解決,所以人都在門口排隊守著。大伙見林主任來了,紛紛讓道,說您先請。有次實在憋急了,林明猛拍門板,喊道,同志啊,不脫褲衩,在外頭蹲著醞釀,不也一個卵樣?后邊一個后生把持不住,淺淺笑了一聲,大伙緊接著一起哄笑。

    卡介苗、水痘、百白破,防疫站里預防針也照打,只是現在大醫院都有疫苗,所以防疫站就顯得門庭冷落。但只要阿貓阿狗在,就還得給阿貓阿狗打疫苗,同時給被阿貓阿狗咬到的人打疫苗??h里到今天,也沒開出一家專門的寵物醫院。公安局組織過幾次打狗行動,打了疫苗的狗耳朵上,都得串起一顆白紐扣,沒有的,就等著吃棒子。那期間,來的人和狗都特別多,防疫站的護士就得累一下,林明若是心情澄明,也會間斷性重出江湖。狗聽不懂人話,所以疼得該叫的時候照管叫,林明就覺得,人真是高級動物。

    防疫站有個水泥籃球場,林明偶爾喜歡露幾招。很多放學的初高中生,還有附近的居民,會來這里湊幾局,排排汗,下班時間門衛一般不阻攔。有時候肢體動作幅度大,火氣上來了,林明就把這些初高中生給轟走,閂上鐵門,不怕人噓,自己在場地單練三步上籃和三分球。心態不穩定,籃子屢投不進,林明面上強裝鎮定,其實心里很生著自己的氣。

    總體上,防疫站的日子水波不興,晚到早退,理解萬歲。下午太陽不旺的時候,林明就捏著下巴痣上的毛,到菜市場吹一曲哨,跟人抱怨幾句物價的漲幅,照例殺殺價,回家洗菜做飯去。因此,林家揭鍋通常比別家快幾手,飯后散步也比別人早上一個小時左右。鄰人見了,問,林村長這是退休啦?這邊回,遠著呢,再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那邊改為哼歌,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林明跟著和那最后五個字。

    在防疫站,別人喊林明醫生或大夫,在住家一帶,大伙都喊他村長??h城早撤了村,最小的地理坐標是巷??上锢镒≈娜?,很多上半輩子還在鄉下劈柴插秧,晚近才在縣城混出了身份。所以到選街巷小組長的時候,還是喜歡叫村民小組長,到最后,把小組長也換成了村長,到底順口至上。林明是在縣城長大的少數派,不管是父輩的意見,還是自己的經驗,這檔事不提也罷。三年一屆的小組長選舉,無需候選人,大家都能使喚選舉權和被選舉權。不記名投票,選一塊平整的空地,有專人唱票,另一人拿著粉筆頭畫正字。這時候的林明多少有些緊張,躲得有點遠,單念白一句,還是不當了吧,換換將也好。

    過程是緊張的,結局是滿意的。林明再度連任,鄰里統一鼓掌,喊他林村長。林明就笑,作揖說,不辱使命,不辱使命。

    戴著頭銜好辦事,指揮起人來,林明有時候不大分長幼。公共的路面起坑了,到各家張羅款項,水泥地熨得比衣柜里的襯衫還平滑。誰跟誰家鬧了糾紛,他林村長也會出面調停,臉色鐵黑,有幾分神似金超群扮演的包大人。上頭來了方針政策,他趕緊召集大伙開小會,以家庭為單位,誰家不來代表,他就當眾點名批評。遠遠地聽到有人喊,來啦來啦,剛上著大號呢,總得擦擦吧?文件他是一字一句地念,越念越有些磕絆,兩眼瞟瞟聊起小天的聽眾,說,還是講方言吧,大家都容易懂。念完了,讓諸位回去再好好學習鞏固。每逢公益活動,比如人口日、禁毒日的文藝晚會,他也不忘跑到各家窗戶邊上吆喝一聲,得空去看看啊,不然觀眾席太空,電視臺拍起來不熱鬧。

    有說他官僚做派的,也有夸他稱職肯干的。來年再選舉,還是他林某。黃琪總說他好管閑事。林明捻著痣毛說,能耐大,怨我咯?

    倒有過一回,林明落選了,差了第一位三張票,估計是大伙看膩了他下巴的大肉痣。為此,林明不跟鄰里吭聲了個把月。大家后頭把這當故事說,最后來一句,極命啊,真是極命。極命是永安縣的方言,非要搬弄字面的意思,不妨理解為生命當中的某些極限狀態。在這種狀態底下,人很難正常行事,容易冒失,旁人看了,半是唏噓,半覺荒唐。那屆的小組長,主動放棄了連任,開天辟地只干了一屆,私下里笑說,再不讓賢,怕林明往我孫子的屁股蛋里打石灰水。

    林明晚婚,主要是給前一任女人耽誤的。到談婚論嫁時,女人突然跟了一個做糕點的溫州佬。溫州佬的西裝頭總是香而濕亮,費了不少啫喱水,臉頰陷著,皮膚很白,林明見過,到底君子,不事聲張,也不做欺負外來人口的事。女人的說法是,林明太大男子,不懂換位思考,嘴巴也不夠甜膩,于是就做了糕點師傅的太太。林明認識黃琪的時候,特地問了人家,你喜歡甜口還是咸口?黃琪人機靈,說我喜歡你這口。林明就笑了,是他要的女人。

    林明順帶著響應了國家的號召,四十歲才嘗到當爹的喜悅。黃琪大齡產婦,孩子裝肚里沉得吃緊,還多動,想說這小子踹得那么狠,將來鐵定隨他爹,十足的猴性。性別早就驗過,但探出腦袋哇哇哭的時候,林明還是淚雨如注,在產科的樓道里喊,帶著秤砣的,帶著秤砣的!林明鼓足干勁,誓把優生優育也給做到位。

    當年林明查了半天《康熙字典》,翻到某頁的時候,眼睛亮了幾道光。璽者,信也,古者尊共之,秦漢以來唯至尊以為稱。多么霸氣外露,當兒子的名字正合適。

    林明對林璽,打小管得嚴,《增廣賢文》里講得在理,嚴父出孝子,慈母多敗兒。林明讓黃琪也記著,底屋教兒上屋精。每周一到周五,不許出門玩,必須在房間寫作業、練習題。近年來吻戲多,電視禁看。周末有兩小時的放風時間,林璽喜歡到家附近的竹林里待著,挖些蚯蚓,弄成幾段。黃琪問,怎么不跟小伙伴鬧?吸一把鼻涕,不答。板起臉再問,說不親,都不跟我玩。其余的時候,林明給兒子報了書法班和國畫班,后來還報了英語和奧數。兒子既不反對,自然也不支持,背上書包就出門,踩點到家。

    林明統管大節,黃琪負責小節。每小時去一次小解,不然尿囊易結垢,別學你爹給堵上。每天必上一次大號,否則等于吸包煙。管喝水,一天八杯水,早上第一杯是黃琪泡好的蜂蜜水,利尿利便。一口飯至少嚼十五下,一餐飯不得少于四十五分鐘,當心長胖,對腸胃也不厚道。林璽嗡頭嗡腦,很是乖巧。

    散步的時候,黃琪說,我看兒子不隨咱倆,一點也不夠活潑。林明說,文靜一點不好嗎,非得闖出禍來,你才有戲,看了高興?黃琪懟回一句,接著說,將來倒是可以考慮學醫,沉得住氣。林明摸著越來越禿的腦勺,咧嘴笑道,真給你蒙對了一句話。

    那回林璽主動到臥室里找黃琪,黃琪將《知音》撇下,半邊臉上寫著歡喜,半邊臉蛋掛著訝異,問說咋啦璽?林璽臉蛋紅透,支吾了小半晌才冒字,說我按著書上的方法,給自己檢查了一下,發現左睪丸上,長著一塊腫瘤,估計得了睪丸癌。黃琪嚇得從床上蹬起。人已經發育,又不好意思翻下褲頭查看,黃琪趕緊打電話給林明。事關重大,兩人當即約好到醫院會合,就找上次打結石的黃大夫。一通檢測下來,一點問題都沒有。林璽自己躲到衛生間里,掏來掏去,回來說,現在又好了。黃琪回去路上開始教育兒子,少疑神疑鬼,書沒讀透,先成了神經質,想我給你打幾針地西泮?

    黃琪如今做到護士長,兩口子飯后無事,偶爾切磋轄人之道,邊交流,邊偷著樂。評上職稱的時候,林明負責安排,跟醫院的領導吃了一桌上好的。領導喝高了,開始大夸黃琪是第三醫院的定海神針,缺了她,病人就開始整宿整宿地鬧情緒。黃琪嗔怪道,敢情我也神經病。眾人的眼窩于是笑出幾線熱辣的淚來。

    論資歷,黃琪也到了這份上。當年還是黃毛丫頭的時候,抑郁、精神分裂、精神發育遲滯、癲癇,全混在一塊,斷無醫療區和康復區之別,也沒有輕重癥之分。眼下這身膽量,就是這么硬生生磨出來的,晚上走夜路,哼起《敖包相會》,不降調,不破音,一個半拍都不趕,心都不多跳兩下。這一路過來,殺妻的、自戕的,見得多了,也就有些以怪為常。有時得上手腕,黃琪也不含糊,練出了兩截好臂力。要掰手腕,林明還真未必是老婆對手。

    現在條件自然比以前好太多,病人們可以打牌下棋看電視,藥也不敢上猛了。不久前還裝了中央空調,把他們一個個給逍遙的。眼下難就難在床位不足,共計一百零八張床,也就能躺下一百單八位好漢。有醫好了的,家里人不敢簽字,生怕放出來再禍害人間,把出院健康指導手冊當廢紙賣??葱蝿?,唯有走擴建一條路,只得老老實實巴望著上頭批錢批地。

    林璽學業不賴,開家長會的時候,班主任對林明說,就是不愛笑,也不夠合群。林明不以為意,搓搓黑色素越發虧空的痣毛,說這小子跟我一樣,小時候靦腆,將來出了社會,經人一點撥,早晚徹底瘋開了。

    林璽高考考了個二本,在永安縣算喜事。那時還是估分,填報志愿的時候,林明和黃琪四處打探消息,查了兩天兩宿的報考指南。林明很久以來都沒這么用功地吃下一本大部頭了。最后四個志愿,都給報了醫科院校。提交的前一刻,夫妻倆問林璽,你有啥意見或建議嗎?林璽拱了拱溢出鏡框的鏡片子,搖了搖頭。放榜出來,最后一個撿的漏。他們不知道還有大小年一說。

    兩口子都稱得上醫護人員,但看牌面,到底算不得大中至正。他們希望兒子可以成為正經八百的醫師,將來救死扶傷,勝造七級浮屠。他們私下里也不否認,當醫生,收益那個好哦。

    從第一步來看,兒子走得有驚無險,學的是口腔,專業是個好專業。林明閑來到鏡子前,翻起嘴唇,照照里頭幾顆糟心的齲齒。真是奇跡,越瞅還越順眼了,似乎天生這般。想來不剪痣毛是對的。

    上大學后很長時間,林璽都沒用手機。林明說,我得聯系你,不能總打座機吧?十個電話,九個無人接聽,還有一個是舍友,總聽不懂林明的普通話。兒子并未吱聲,林明于是給他買了一個山寨機,鈴音很響,無關音量鍵,里頭說話,五十平米內都能感受到當中的語氣。

    那回放假,趁林璽去洗澡,林明翻了翻他的手機。沒有一個口氣曖昧的聯系人,應該說,都沒什么人跟他聯絡,手機干凈得像個新機。林明下意識冒出一句,怎么跟木頭樁似的。黃琪說,奇怪,醫學院照說女娃娃多得數不過,挑花眼了?林明在手機的一個子文件夾里,翻見了三個視頻,都是赤發白面的洋人,行著茍且之事。林明趕緊把手機按滅。待兒子出來,林明笑嘻嘻地說,璽啊,學校里有感興趣的女生,可以交交朋友,一起學習,共同進步,留學生也可以的。兒子立在那里,發絲滲著豆粒大的水滴,臉一路紅到胸口的肋骨。

    那天,負責教務管理的老師忽然打來電話,說林璽在學校,不愛吱聲,也不結交朋友,感覺活得太自我了,擔心將來不好適應社會。林明用他那不標準的普通話說,我們在家也沒少勸他,別活成一個燜鍋??衫显捴v,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嘛。大學生,文弱一點問題不大,又不是考的武狀元。要真改不掉,就由著他吧,胡楊三千年,可不是躁出來的。那頭的老師說,現在的問題是,舍友都有些怕他。倒不惹事,就是整天對著電腦打游戲,不跟人講話,舍友打呼嚕,他睡不著,就坐在床板上,打坐似的盯著對方,看得別床的心里發瘆。幾個舍友都申請搬到其他寢室,擔心他是第二個馬加爵。林明倒笑了,說我的兒子,能是殺人犯?那邊的老師忙解釋,林明打斷說,老師您別解釋了,道理我懂,只是山高皇帝遠的,打電話的療效有限,還得您跟他多談談心,叫他少玩游戲,有這工夫,不如去實驗室多解剖幾只小白鼠。

    過不了一個月,學校那邊再度來電。估計上回沒說通,這回打給的是黃琪。去電話的人也改了,是學校心理咨詢的老師。黃琪報了自己的職業,說咱倆算半個同行。聽那人的口氣有些凝重,黃琪說,不會吧?那邊的老師讓黃琪別緊張,跟林璽談了談,經初步分析,可能患了抑郁癥,同時還有輕度的焦慮癥,也不算頂棘手的問題。黃琪突然感覺自己的大腦有幾個洞,風聲在洞里闖著叫。到底是心理老師,語速一點沒變,說了一些關于林璽的情況。一到黃昏心情就低落,學術上通常稱為黃昏恐懼癥。自我評價低,極度自卑。厭食,一天經常一碗泡面解決。多疑,總覺得自己得了睪丸癌。缺乏快樂,沒有什么事情能讓他有成就感。懶。嚴重失眠。

    黃琪提著膽說,老師,叫林璽的人應該也不少吧,您確定沒打錯?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他從沒跟我反映過。除了睪丸的事,我以為他相信醫學,不會再生疑慮了。懶倒是真的,稍不留神就跑床上歇著,好在聽話,念幾句日精于勤荒于嬉,就老老實實去削筆了。那邊老師補充道,這就是我打電話給你的原因,實話說,林璽現在的狀況,恐怕跟原生家庭脫不開關系。

    黃琪很納悶,說我們縣里的精神病人,全不長他這樣的啊。心理老師很官方地笑了一下,說,咱說的不是一層意思,心理問題不等同于精神疾病。但總之,你們家長得對他上心點,多體諒他的難處,站在他的立場思考問題,學會傾聽。黃琪捏著油膩膩的拳頭說,我們對他還不夠上心?還不夠體諒?還不夠傾聽?感覺再多說兩句,就要哭出調子來。那頭的老師說,當然,也不排除是天生的,咱們共同努力。黃琪哭得更悲切了。

    晚上兩口子商量來去,也不知如何是好,飯吃不下,也不去散步了,天黑了一個時辰都忘了開燈。林明咬著煙嘴說,這都養出的什么富貴病,我們那會兒,有罪就受,有劫就躲,躲不過硬扛。先是不餓死,再是吃好的,有肉,不管肥瘦,哪怕是帶殼的呢,嘴就咧開了花。哪來那么多愁情別緒,又不是演《紅樓》。一頓嘮叨完了,感覺心思更為混亂。

    打這以后,林明電話里跟兒子聯絡感情,處處都賠著小心。語調刻意弄尖,顯輕快,像是爺孫在對話。那頭的林璽悶悶地說,爸,最近咽喉還好吧?

    林璽大四那年的夏天,林明終于發現了一些異常。暑假回家,林璽老躲房間里,窗簾拉得嚴實。三樓朝南的房,暗得像地窖。林明來了氣,說好端端的,學什么林彪?一把將整面窗簾嘩啦扯落。林璽也不搭理他,回頭自己再安上,改棉質的了,照例暗無天日地窩著。原以為在被窩里扎寨,進去一摸,早沒了蹤影。兩邊的年紀都長了,林璽的底氣跟著有些足,不像從前那么聽教。林明早沒了殺手锏,總不至于打吧,打不過豈不更難看。

    林璽也不嫌熱,天天穿著長袖格子襯衫配直筒牛仔。林明閃過一個念想,不敢深思,懸著又萬分難受?;貙W校的前兩天,林明一把將兒子的上身薅了個干脆。他高估了兒子的身板和力道。其實只要他愿意,把這小子海揍一頓都不會出大汗。林明真的把他海揍了一頓。他之前從沒揍過兒子。林明那時抽出肚腩下的仿真牛皮帶,狠命地抽。林璽疼得在地上打滾,哀號。

    林明在他的手臂上,發現了密麻麻的針孔。天塌了。天塌了就是這樣的感覺,針扎的感覺,打滾的感覺,行尸走肉的感覺。

    林璽那次屈打成招,說了很多,比他此前跟林明所講的話碼起來還要多。

    找不到出口,加了一個名為抑郁癥患者自救會的群組,想說可以產生共鳴,得到些許慰藉。成員背景相似,不被人理解,把自己閉合起來,像蚌。一來二去,互相成了不親不疏的朋友。后來有個小伙私加了林璽,介紹他吃一種類似跳跳糖的東西,說是可以紓解壓力。林璽說,毒品吧。那人說,跳跳糖,要不要吧。要了一次,就再也脫不開了。

    林璽一年前就輟學了,在外頭混跡,缺錢,逼著他兼了兩份工,替人游戲練級算一份,偷雞摸狗算一份。離校前,林璽提早篡改了父母的聯絡方式。林明后來打去學校和學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破口大罵。他揚言,回頭騰出時間來,有你們花紅柳綠的。每通電話,最后都成了林明的獨角戲。

    后來,林明必須服用降壓藥,不然就得搬醫院住。每天早晨,林家總會傳來血壓儀的嗡嗡聲。鄰居有起早的,都愛沖門口喊著招呼,林村長,打豆漿呢?林明的聲音,比從前弱了幾個音階,自己也不知道捋出了個什么字句。

    熟人社會,消息散得快,又以這類消息最讓人津津樂道。有人看笑話,有人跟著唏噓。但凡記住林明長相的,見著了,總會例行公事般交頭接耳,跟電視里群演演的一模一樣。林明老來余光賊,心里就苦笑,藝術源于生活啊。

    林明沒能再往上蹬,主任位置退的休,哪兒也不去,不想去,在家里陪著孩子。騎上摩托車,按時送林璽到街道辦領取美沙酮,在工作人員閃爍的注目下,一口氣吞服干凈。街道辦的人都認得林明,報一聲林大夫,嘴上扯些本是天氣預報該關注的事。林明心里五味雜陳,從此更不愿出門了。

    如今再進行小組長選舉,人堆里就找不見林明。大伙很識趣,從此以后,林村長就再也不是林村長了。想想也是,兒子都沒管好,哪來的資格對人指手畫腳?

    終歸不能白白餓死,林明出門買菜,見人都賠著微弱的笑??偛恢劣诳薨?,憤怒不對,冷臉也不對,都不對。說到底,笑也不對的,是一個紅鉤上點著一捺,錯得不過分。

    林璽到底沒能戒掉,接著糟蹋,更甚了。林明把著錢,林璽沒本事,開始以販養吸。林明聽到過幾回電話里的交易,就在家不遠的那片竹林。那次他恨得親手報了警,讓人趕緊過來一鍋端掉,自己后頭住了一回醫院。當時黃琪把自己擺成大字,攔住警用面包的去路。她哭得渾身濕透,像渾身在哭,說讓他再抽一斗吧,就一斗,不然進去以后,怎么受得住???很多鄰居扒著自家的窗框,在陰影里嘆氣說,真是極命。

    ……

    (此為節選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學》2021年第6期)

    作者簡介:梁豪,1992年生。北師大文學碩士。小說見《人民文學》 《十月》 《上海文學》 《山花》 《天涯》等雜志。有小說被 《小說選刊》 《小說月報》 《中華文學選刊》 《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和年選轉載。另有詩歌和評論文章見《詩刊》《南方文壇》《當代作家評論》《文藝報》等報刊。著有小說集《人間》。有評論文章獲《南方文壇》年度獎?,F為文學雜志編輯。

    无码中文字幕人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