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余同友:制造麻煩(節選)
三個月前,就在我定下了和黃小煙去辦理結婚登記的那一天,我就接到了一個匿名短信,短信沒頭沒腦,只是說,還有90天,90天后的那一天,你會遇上一個大麻煩。我以為是一個熟人的惡作劇,并不理會??墒?,接下來的每一天,這條短信都會不期而至,像一個倒計時提醒牌,除了數字改變,其他一字不易。這不可怕,可怕的是過了一個月,除了發送這個倒計時短消息外,它又增加了一條行程信息:我每天去了哪些地方,做了哪些事,一一記錄在冊,甚至我在外地和黃小煙開房的信息都一刻不差。這真叫人抓狂。
我試著給那個號碼回復,對方卻怎么也不應答,我甚至詛咒它、咒罵它,它也一聲不吭,除了每天發布倒計時和行程單。到了第三個月,我覺得自己確實是要遇到麻煩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麻煩就在那一天等著我,而我還對它是個什么性質的麻煩一無所知,這也太詭異太恐怖了。
我詳細地分析了我的人際關系圈,始終沒能找出一個作出這個預言的嫌疑對象,我也沒有找出我到底為什么將有麻煩。我一個在城市漂著的小職員,無權無錢無背景,只是老老實實地干活,我能得罪誰呢,我能有什么麻煩呢?而且偏偏還在三個月前就給我預定了一個麻煩?再說了,我的麻煩都是自找的,我在這里買不起房、開不起車,將來要是結婚了,有了孩子了,我拿什么來給他們幸福的生活?如果不能,那我結婚干什么?如果不能結婚,那我戀愛干什么?我想起黃小煙父親警告我的:凡是不以結婚為目的談戀愛都是耍流氓。嗨,麻煩。
“我給你說說我的故事吧,年輕人,”老托爾斯泰忽然來了興致,他的兩只眼睛活泛起來,“我曾經想過,要是誰肯陪我喝一頓酒,我就和他說說我的故事?!?/p>
“哦,”我頓了一下,心想,這年頭誰沒有一點故事呢?但我沒有阻止他,我說,“好吧,你說吧?!?/p>
他抿了一口酒,調整了一下輪椅的高度和傾斜度,以一種很舒服的姿勢斜躺在輪椅上,開始了他的講述。
你猜我原先是干什么的?
什么?做生意的?不對,不對,告訴你,我可是個干部,我真的是個干部,當然,現在不是了。
我曾經是我們城市的最有權力的處級干部,那可是一個重點職能廳局的重點處室,我經常被廳長帶著去向副省長匯報工作呢,我們處室那一攤子事,我清楚著呢。經常有各個地市的市長、局長來找我,讓我給他們地市多一點項目資助、計劃扶持等等,我一個處級干部愣是讓他們局級干部一個個在我辦公室外面排隊,而我帶著我們處室人員到下面地市出差,那些市長們不管有多重要的事情,都會立即趕來陪我們吃飯,向我們匯報,挽留我們在他的轄區多待幾天。怎么樣,我夠牛逼的吧?
幾年前,我們廳的副廳長交流到外省去了,按照慣例,我肯定要被提拔到副廳長,我自己這么認為,同事們也這么認為,有幾個兄弟甚至都私下喊我廳長了。
但是,世界上這個“但是”真煩人哪。但是,突然之間,風向不知道怎么變了,我們廳長犯事了,他幾位鐵桿子也先后被抓進去了,我雖然和廳長走得并不近,但由于我是在他手上由副處提為正處的,我也被認為是廳長那條線上的螞蚱。這一下,我不僅不能被提拔了,還很有可能隨時被薅羊毛一樣被薅進去,那可是分分鐘的事情。
什么?你說我到底有沒有問題?
這怎么說呢?真要查的話,我肯定有問題,為什么給這個地方的項目多些,給那個地方的就少一些?那還不是感情問題?感情怎么來的?那還不是……嗨,這就不多說了。
你知道我當時有多大壓力了吧,我天天一早上班去的路上,想著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有沒有人來抓我走呢?進去了以后,我該怎么交待呢?我是裸官,老婆和孩子都在澳洲,每天出門我都要回頭再看一眼空蕩蕩的房子,也許,早上這一去晚上就回不來了。
更要命的是,這樣過了幾個月,我頭頂上的那一只靴子始終沒有落下來,新廳長到任了,也沒有對我有什么處置,但對我的傳言卻越來越多,網絡上甚至都有人發帖說我已經進去了,而且還列舉了好幾項我的罪行,而那些事還真有鼻子有眼,確實和我脫不了干系。有好幾次,我遠在鄉下的父親都聽說了傳言,特意打電話來探聽消息,以為我已經進去了。原來走得親密的朋友都集體失蹤了,單位的同事也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我。
要來就來個痛快的吧,這樣的煎熬實在讓人受不了,我整夜整夜睡不著覺,即便是睡著了,也會在噩夢中大叫著醒來,人瘦得近乎虛脫,從150斤直接降到110斤,所有的衣服穿在身上都晃晃蕩蕩,臉色也焦黃得像一片深秋的樹葉,整個人就是枯藤老樹,隨時就要進去的陰影便是那一群昏鴉,終日盤旋不去。來個痛快的吧,我心里說,再這樣下去,我怕是要死了。
當然,我也不是一個甘心束手待斃的人,焦慮歸焦慮,絕望歸絕望,但我還是一遍遍給自己打氣,咱畢竟受高等教育多年,畢竟也經歷過一些事,不能就這樣被打趴下了,我一遍遍對自己說,要堅強,要堅強。那段時間,我沒事就看關于汶川大地震的紀錄片,那里頭記錄了一頭豬,它被埋在地底下,硬是靠著一根水管喝水,啃食著以前豬圈里的木炭,在42天之后得救了,因此,被媒體稱為“豬堅強”。一頭豬都忍耐下來了,我難道不如一頭豬?
那段時間,我灌了自己很多心靈雞湯。有天,我在一本雜志上看到一篇短文章,介紹說一個人如何克服焦慮,讓自己更好地應對困境。那文章說,人在遭遇困境的時候要給自己制造另外的麻煩,以此來挑戰自己,一是可以轉移注意力,二是可以通過克服困難從而生發戰勝一切困難的勇氣,類似于心理學上的移情。我覺得這篇短文太好了,我決定立即對照實施。
給自己制造一個什么麻煩比較好呢?我想了會,想到了一個。前面說了,我是個裸官,只有一個人生活在國內,出門進門一個人,當然,不包括那些偶爾上門來的女人。這樣,也就意味著,我出門如果丟了鑰匙的話,那是很麻煩的。我想給自己制造的麻煩就從丟鑰匙開始。
第一次,我那天早上出門時,從包里將鑰匙拿出來扔在家里沙發上,然后,“啪”地關上了防盜門。這移情效果太好了,那天,我一整天都很少去想進去不進去的事,而是想著下班回家后,沒有了鑰匙怎么辦。
那天下班后,當我站在我家的房門前,我裝著像往常一樣,伸手去摸鑰匙,發現鑰匙沒有了。我站在門前,打量著我家的防盜門,這個每天供我出入的大門,第一次被我如此仔細地打量。門是好門,是一家房地產老總親自安排人來為我安裝的,穩重、大氣、安全,門上還鑲了一個仿古式金黃黃的輔首銜環。我看著大門,站立了好久,才意識到,我得找到鑰匙,才能進入自己的屋里。一個人要是沒有鑰匙,連自己家的門也進不了。
我開始回憶這大門的鑰匙分別散落在何處,回憶不出來后,我便打電話給我老婆。她一聽,便立即告訴我,還有一把備用的,放在她父親處,當初就是怕丟鑰匙,才提前有了預案。她很為自己的這種細致與前瞻的本領而驕傲和自豪,囑咐我下次一定要小心了。
就這樣,去了一趟岳父家,這第一次丟鑰匙的麻煩就很快被我解決了,雖然解決得沒有什么技術含量,但畢竟也是成功克服了,更重要的是,確實讓我丟開了那個之前天天懸在頭頂的焦慮,很有效。
過一陣子,焦慮又襲來了,我開始增加麻煩的難度,這一回,我出門后,將身份證、手機、錢包這三樣和鑰匙一起丟在了屋內。人們常說,現代人最重要的就是“伸(身份證)手(手機)要(鑰匙)錢(錢包)”,這一下,我這四樣全丟了,我怎么解決這個麻煩?
那天,當我站在我家門前,面對鋪首銜環的那只獸頭時,我并不急,我在享受著戰勝這個麻煩之前的那段時光。夕陽打在我家房門前的走廊上,我站在門前,留下了一個影子,我知道,眼下這個麻煩肯定會解決的,以這樣或那樣的解決方式,我肯定是會進入我的家門的,此時,我的心是篤定的、從容的,那個另外的巨大的麻煩現在被甩在腦后了,這是多么安詳的時光啊。直到天黑盡了,城市的燈火亮起來了,我的兩腿酸脹了,我才開始著手解決這個麻煩。
我先是找小區物業,告訴了工作人員我的困境,他們很熱心,第一方案是找開鎖公司,由他們捅開鎖,然后再更換智能鎖,以后就可以憑密碼開鎖了,一次換鎖,終身免丟。我沒同意,如果那樣的話,下次我就沒法玩丟鑰匙的游戲了。第二方案是從隔壁人家的陽臺上開窗,爬上我家的陽臺,拉開陽臺窗戶,從而進入我家,這個方案的前提是,有人愿意爬上七樓高的樓房,而且我家陽臺的窗子必須是沒有扣住的,因為不敢確保這一點,這方案也被否定了。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后來,我們終于達成了一致意見,請消防隊員開著消防車,架著云梯將人送上七樓,再登堂入室,完成任務。
不一會兒,果然,消防隊員開著巨大的消防車,升起長長的云梯,派一個消防隊員,從空中進到了我的家,為我拿到了房門的鑰匙。我進到了屋子里,那天晚上,睡得特別香。
我開始對制造麻煩這件事上癮了。但也不能天天丟鑰匙,那怎么辦呢?我已經一天不能離開制造麻煩了。
那段時間,我絞盡腦汁,制造了很多麻煩。比如,和一個女人睡覺,那女人以前都是來我家的,因為我這里方便、安全,但那天,我偏要在她家,偏要在她和她老公的臥室里。對女人我一慣都還是溫柔的,但那天我就是霸道而蠻橫,幾乎是變態,就在我勇猛地沖突時,她老公竟然真的回家了,都聽到開門的聲音了,我和她都僵硬地停在一個動作上。我心想,靠,麻煩真的來了。說真的,那一刻,我奇怪地并沒有多么害怕,我捂住那個女人的嘴,怕她叫出來。她老公大概是回家找什么東西,在客廳里換了鞋子,走到另一間房間,翻了一下,又回到客廳。女人在我身底下不停地顫抖,眼淚都急出來了。她老公在客廳里喝了一杯茶,又換了鞋,帶上大門,走了。我后來想不通,那男的為什么沒有進到臥室里來,明明我的那雙男士運動鞋就擺在他家進門的玄關處啊,他是沒有看見呢還是裝著沒有看見?反正,那個女人以后再也不理會我了,她把我拉黑了,也好,要不然,對于我這樣一個制造麻煩上癮的人來說,我那段時間肯定會屢屢地去制造麻煩的,總有一天,我和她會被她那粗心的老公堵在床上的。
我那段時間,喪心病狂地制造各種麻煩,明知這很危險,這很麻煩,但我覺得,要是一天沒有麻煩,那我就一天活不下去了。更可怕的是,我對解決麻煩的難度指數要求越來越高,一般的掉個鑰匙、坐公交不帶一分錢、偷個情啥的麻煩根本不管用了。
于是,就有了那樣一個夜晚。
這家伙說他是干部,之前我不大相信,但現在我有點相信了,他這一段說得很流暢,邏輯性也很強,不像是說謊,而且仔細看,他舉手投足之間,干部的味道還是顯現出來了。那是種什么味道我說不上來,但我還是能感覺到的。
他說到上面這個關鍵點時,停頓了一下,眼神迷離,直直地看著火爐中的藍幽幽的火光,似乎陷入了深深的回憶。
我看了下手機,手機還是很安靜。今天是最后的期限,為什么今天那個神秘的短消息卻沒來呢?難道跟我今天的逃離有關系嗎?而黃小煙也一個電話沒有,這說明她已經不再對我抱有希望了。我們的愛情死在了本來的登記日,挺好的。我想。
我端起酒杯朝對面的男人示意,他微微點頭,抿了一口酒,又夾起一?;ㄉ?,丟進嘴里。他手指靈活,兩只筷子穩、準、狠地夾住一粒?;ㄉ?,投進長滿胡子的嘴巴里,大概夾了十幾粒,才停下來,咀嚼著。
天空更晦暗了,北風吹動著行道樹左右搖晃,幾片殘存在枝頭的樹葉被搖晃下來,飄落到地面,大雪就要來了。
他咀嚼完了,繼續講述他的麻煩。
那天我沒有制造出好的麻煩。夜晚來臨,巨大的焦慮就像巨大的夜晚一樣籠罩了我,我幾乎要急得跳樓了,我幾次站到自家陽臺前,想象著我縱身一躍,在空中短暫翻騰,然后在地上摔成肉餅的模樣。我一邊想象著,一邊告誡自己,千萬不能跳,不能跳,要活下去,得趕緊制造個麻煩。
午夜時分,我強迫自己離開陽臺,在屋子里轉圈,想著盡快找個麻煩。我眼睛看著大門,突然,靈光一現,這個主意一閃出,我立馬不焦慮了,渾身像打了雞血一樣,制造出這個麻煩真是一個天才的想象。
……
節選自《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
余同友,祖籍安徽潛山,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出生于皖南石臺縣?,F供職于安徽省文聯。有中短篇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