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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朔方》2021年第6期|王自忠:玉米
    來源:《朔方》2021年第6期 | 王自忠  2021年06月01日14:29

    接罷電話,平平媽有種吞咽拉條子的感覺。拉條子夠長的,在嘴里踅來踅去,觸動著她的某根神經。

    薄薄的晨霧漸漸散去,天空立時濯了水般明澈、湛藍。平平媽深深吸口新鮮空氣,又習慣性地輕輕呼出去。悶得慌了,只好這樣子順順氣,她胸中郁積了太多的不順和壓抑。

    霞光張揚著,鋪天蓋地,映照著滿眼的翠綠和金黃。圓潤飽滿的玉米棒子,垂著脹鼓鼓的身子。遍地金黃又夾雜著綠色的玉米葉兒,在微風的吹拂中,撲簌簌抖動,帶來一些初秋的寒意。平平媽不由打個寒戰。玉米年年都有個發芽、出苗、灌漿與成熟的過程,而且,最終被收割。而她呢,她這一輩子,似乎落下的東西很少,少到連個正兒八經的名字也沒有。

    是啊,是夠慘的。你也平平媽,他也平平媽,呼來喚去半輩子,連她自己都快不知道姓甚名誰了。平平媽就是她的名字。姓啥,似乎無關緊要,叫個啥,就叫個平平媽。

    早些時候,平平媽的心里咋都不順,后來,日子就那么白天黑夜地過著,比前比后想想,名字不就是個符號嘛,平平媽就平平媽,計較它干啥。那些叫什么花呀山呀的,不見得日子真過成了一朵花,也沒看到誰占了一座山。那叫個啥富貴,就真能夠大富大貴?活了大半輩子,歲月的風霜,將一個細皮嫩肉、要掐出水來的嫩玉米樣兒的她,揉搓成個蔫玉米葉似的黃臉老太婆,早都沒有了跟誰計較個啥、要咋樣子較真的心思了。硬要說為個名字糾結的話,這算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房子蓋停當那會兒。一個嶄新、氣派的家惹眼地立起來了,她卻起不來了。紅磚到頂的房子,金黃金黃的琉璃瓦,大開大合的落地窗,晃得人眼花,村里村外,沒有不眼熱的。按說該知足了,苦盡甘來,該享享清福了,咋會倒下?王家莊人想當然地認為她是勞累過度,是為建房造屋費了心力。大半個村子的女人來探望她,說的盡是暖心暖肺的話,可平平媽咋聽心里咋涼。張羅著娶媳婦的遠房嬸子,透露過借錢的意思,嬸子的眼縫縫里都透著羨慕,近乎巴結著勸她,說怕是古代皇上住的,也不見得有這么亮堂,快起來,趁熱吃點。嬸子煮了只烏雞,連鍋端來了,邊說邊撕冒著熱氣的雞肉。對著哩,該吃就吃,該喝就喝,來的人盡都附和著,說把幾輩子的光陰置辦下了,還要咋?平平媽臉上笑著,應對著,心卻在笑的掩飾下哭泣。

    電話是村主任打來的,催命鬼似的。主任一天五六個電話,要平平媽往長遠里看,都叫過,平平媽,過去的都過去了嘛。

    是過去了呀。平平媽聽著,嘀咕著,你一句話就過去了,過去得就這么輕松、容易?過不去又能咋樣?

    大概是處理的事情多、經驗豐富的緣故,村主任很有耐心。在王家莊,村主任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主任開玩笑說自己直接是個“跑爛鞋”。意思是說一年四季操閑心、平息糾紛啥的,把鞋都跑爛了。不過玩笑歸玩笑,作為一村之長,操心著全村近兩千口人的吃喝拉撒,哪家鍋大碗小,村主任一清二楚。村里但凡有兩口子鬧別扭、婆媳不和之類的事情,沒有他解決不了的。村主任耐心地說事情有事情在,人嘛……

    平平媽說,話是對著哩,主任??伤莻€人嗎?他還算個人?

    得饒人處且饒人嘛,平平媽。掛斷電話前,平平媽聽得出村主任有些焦躁又無奈地,幾近哀告著說,給娃們安頓安頓,事情嘛,總得有個了結,這樣子撇著,總歸不是個辦法。

    安頓?給娃們?平平媽苦笑著。幾十年窩憋著,快的啊,也就一晃兒,就如把衣服穿上,吃了頓飯又把衣服脫下來而已。心情糟得,好比一直往下走,下一道長長的坡。想想也真怪,二十年的白天,二十年的夜晚,總是在下坡,從來就沒有上過坡。瞅瞅高出她一大截的玉米,明晰地感覺到在清爽、亢奮中一節一節地往上躥,直到葉枯棒子黃,還精精神神的。她呢,恰恰同玉米相反,她的心情似乎永遠低落著、向下著。玉米多幸福,比她這個人自在、滋潤。她活得確實不如玉米啊。

    在她忐忑著、幾近低三下四地試探兒子那天,明顯體驗到了兒子自胸腔里噴涌而出的一股怒火。那火烈的、攜卷著噼啪的氣勢,直往她臉上撲。

    那個長脖子,這下把脖子懸在空中咧。語氣輕的、猶如將口中的氣兒輕輕呼了出來。至于意思,她沒再往明里說,不說兒子也明白。

    當初,就是那個瘦長、白皙的脖子,打動了她的芳心。頎長的身材,恰當地襯托出脖子的出眾。那個時候的她,心里活泛,想法如春天的柳絮樣胡亂飛揚。她偷偷打量了又打量,將脖子同周圍男人的脖子一遍遍做比較。只是,唉……

    火烤胸前暖,風吹背后寒。死不到好路上的、差不多毀了她,幾十年里叫她直不起腰身,應該叫他長脖子驢才解氣。只要一提及,平平媽心里總堵得慌。人前人后的,分明覺察到身后的指指戳戳,似乎是自己偷了人,做了啥見不得人的事情。就連娶兒媳婦這樣體面、光彩的事兒,也沒有叫她徹徹底底光彩起來。媳婦娶得夠風光的,風光得全王家莊蕩漾著顯擺氣十足的喜氣。來送親的親戚,就是兒媳婦的娘家人,不住地咂著嘴夸贊,可她咋聽咋像在可憐她、同情她。兒媳婦的娘家人說單面子人,夠好強的,把娃娃拉扯成人,又把單的拉成雙的,不容易,著實不容易。單面子是啥,就是正常人家的日子是過出來的,她們母子的日子是寡婦熬兒熬出來的??伤枪褘D嗎?她倒希望自己是個真正意義上的寡婦呀。兒媳婦娶到家幾個月了,她心里時不時地,總有種缺點啥的感覺。最叫人難堪的是,媳婦娶進門,是自家的個旁人,又是旁人的個自家人,說話做事,遇到非得提那個長脖子的時候,老像是舌頭底下藏著個啥似的,變著法兒繞過去轉過來,好幾次引起兒媳婦的誤會,以為是針對她的,把她不當自家人對待。為這,兒媳婦沒少甩臉子。給媳婦從頭到尾解釋吧,下巴底下支磚頭,羞得張不開口;不解釋呢,兒媳婦蹲著也比自己站著高,畢竟是哄著人家,瞞著人家嘛。

    想得美!糜地里吃了谷地里臥來咧。要是個好宰的,早給一刀了結了去。兒子的話聽著怒沖沖的,但她能夠聽出被怒沖沖掩飾著的委屈。這些年里,兒子受的委屈不比她少。

    兒子的怒氣還沒有完全消散,她已經聽見自己喉嚨深處有個聲音忿忿著,說恨不得拿刀捅了他。

    時間長了,兒媳婦漸漸明白了咋回事,理解了婆婆和自己的男人。有一次,無意中聽到媳婦和兒子談論刀捅的長脖子,她臉紅了老半天。

    我今兒才知道,大還在哩。

    呸!

    盡管媳婦說得含蓄,很有分寸,而且沒有當著她這個婆婆的面,但平平媽聽了,條件反射似的,呸出郁積在心底的厭惡。二十幾年了,那厭惡像盤旋在胸間的一團濃痰,咳又咳不出,咽又咽不下,堵得人難受。大,誰的大?配當長輩嗎?有資格做公公嗎?

    不在還能上哪兒去?能死了去?見兒子陰陰陽陽的,話里還透著火藥味兒,媳婦顯然有點慌神,說你看你,人家也沒說個啥,咋就跟人急哩。

    叫兩個娃為那個死了沒人埋的扯心,真是虧的人多了。老半天了,只聽兒子還是不陰不陽地說,你知道了?誰告訴你的?

    誰告訴我的?全王家莊就我一個人不知道。聽上去挺委屈的,實際上,兒媳婦在盡力維護兒子的面子,兒子是戶口簿上的戶主,一家之長。

    好一陣子,再沒聽見兒子喘聲。知兒莫如母,兒子心里的憋屈只有她清楚。好在兒媳婦差不多是個人精精兒,怕把事情鬧大,拐彎抹角地圓場子,說想起來怪有意思的。當初,媒人給她夸耀說婆婆有多善良,小伙子有多么多么帥,多么多么務實,就沒有問問老公公咋回事,傻傻地和男人見了個面,跟著就傻傻地嫁過來啦。

    盡管不在當面,兒媳婦話里的復雜情緒,平平媽還是聽出來了。那情緒里有興奮,有失落,有按捺著的話要說。

    不過,話說回來,大那么個樣子,咱媽夠難悵的。見男人沉默著,兒媳婦盡量打破沉悶,你說我娘家,全娘全爹的,要接親呢,也沒問問男親家啥情況,就稀里糊涂把個女兒安頓啦。

    兒子沒個聲響。

    你可別生氣,我就是隨便說說,就是覺得媽一個女人,硬是把咱們拉扯到一起,真不容易。

    平平媽再也聽不下去了,抹一把滿臉的淚水,離開了,身不由己地走向玉米地。

    平平媽想通了,坦然了,開始有啥說啥,不再藏著掖著了。何必為個死了沒人埋的,弄得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不愉快呢。說實在的,一個鍋里攪勺兒,要做到時時防著、避著、繞著,總歸不是個事兒。

    陳谷子爛芝麻的,越想頭越大,還是回家吧。一腳跨進家門,平平媽瞅著兒媳婦擦玻璃的專注樣兒,猛然間自心底浮起些熟悉又一言難盡的感受。這個家,咋說呢,說富貴、漂亮,都不為過,可總覺著缺點啥。房子蓋成那會兒,想著該開始新的生活了,結果卻不是她想象中的開始。她的心愿就是擁有一個心滿意足的家,不成想,擁有漂亮的家的那天,心里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倒在寬大、舒適的席夢思床上,她一點都不想起來,不是不愿意起來,是被內心的石頭壓得起不來。

    糟踐人的事情見過,沒見過有這樣子糟踐自個兒的。寬房大舍的,由著你甩呢,憑啥跟自個兒過不去。同她前后腳嫁來王家莊的遠房妯娌,最了解她,也是全王家莊里同她最談得來的姐妹,在送烏雞的嬸子和大伙看望她的第二天,直接把她從床上拽起來:你那點出息,離了男人活不?

    妯娌的話像是狠狠扇了她一耳光,將她從漸陷漸深的悶倦中扇醒過來,扇得她好好思索了一番。光陰日月看來沒有十全十美的。人生在世,過咋樣的日子都是個過。光陰緊了,過得艱難;寬展了,還不如緊時節順心。命中注定的,就得認??蓡尉兔謥碚f,咋人人都有,唯獨自己像個代號似的。改一改吧,省的提起那個死了沒人埋的。很自然地,她的代號開始附在女兒平平后面,變成了平平媽。女兒嫁出去好幾年了,已經是三個娃的媽了,她依舊是平平媽。

    兒媳婦倒是機靈,懂得體諒人,又是端茶又是遞水。平日里聽你打個噴嚏,她便知道你感冒了,買藥問醫的。說心里話,比起那些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弄得雞飛狗跳的家,這樣的兒媳婦,是她吃虧的結果,要不咋說吃虧是福呢。只是,這陣子平平媽心里亂麻麻的,沒咋搭理她,倒不是對兒媳婦有啥成見,實在是沒有和兒媳婦交流的心思。再說了,哪兒有把自己身上的瘡疤揭得明明的,給小輩瞅的理兒。

    早餐是一碟花卷,一盤炒洋芋絲。當年,置辦家具時,只一眼,她就看上了這桌子,三厘米厚的大理石桌面,亮得能當鏡子使。這么些年過去了,仍然是王家莊最時尚的餐桌。廚房帶餐廳也不怎么過時,三間的間口,七米的進深,今年現蓋的房子依舊流行這種樣式。兒媳婦娶進門,家就被收拾得水洗了似的敞亮。

    蓋碗茶端上桌,兒媳婦瞅瞅她,鬼精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說,媽,東屋里的火爐子生上吧。

    兒媳婦指東打西?;馉t子生不生,早生幾天遲生幾天根本不重要,往年這時候,早生上了。兒媳婦的心思她明白,娃娃就這一樣不招人喜愛,你看她那眼睛水汪汪的,清澈得望見眼底,只是,略帶躲閃的目光分明在說,這事咋弄?

    你看著弄,咋都行。吸口蓋碗,隨口就將皮球踢回去,弦外之音卻是:窗子都沒有,別說門兒。他個死了沒人埋的長脖子,黃牛給他犁地了,還是黑牛給他種田了?人精精聽了,不但沒收斂,還一副不撞南墻不回頭,沒話找話,話里頭有話,話里頭套話:玉米能收割了吧,也到時節上了。

    看似問得隨便,在平平媽聽來,是按捺不住尋根究底的心思。

    再有個三兩天吧。表情平靜如水,目光卻如尖利的錐子,隨著話音直刺兒媳婦心里,將她蠢蠢著的八卦心思刺了個底兒透。兒媳婦忙偏過臉,躲開她的比錐子還尖利的目光。也不是啥秘密,值得你揣個鬼祟的心思?

    說是不算秘密,可每每胡思亂想著時,跟電視劇的回放似的,眼前總要浮現出收玉米的那幾天。

    那些日子,見天有媒婆來,今天張家明天李家,弄得她緊張兮兮的。只會種點薄莊稼又滿腦子封建思想的父母,沒送她上一天學,眼見著她的人生圍著鍋臺轉定了,要是嫁不好,別指望過舒心日子。收割玉米那天,姑姑把長脖子領來,和父母嘀嘀咕咕著,她的臉騰地紅到了脖頸。同規規矩矩掰玉米棒子的兩手相比,眼睛一點都不安分,不住地偷窺前面的長脖子。長脖子人到哪兒,就聽見哪兒會有玉米棒子被掰下來的咔嚓聲,和玉米葉子被碰觸著發出刷啦啦的聲響。

    說來也怪,那幾天,掰一整天玉米都不覺得乏。長脖子似乎只會干活,半句話都沒有,只在吃干糧時,回答幾句父親不咸不淡的問話。第三天,仿佛有股神力相助,很突然地,她給坐在田埂上休息的長脖子送去干糧和茶水,憋了好大勁準備說“喝點水”的話,最終沒說出口,木偶樣雙手將涼茶遞出時,心突突跳著,把全身的血液趕到臉頰和耳根。

    一輩子連縣城都沒多去過幾回的父母,認可他的方式除了贊許的眼神,再就是公開表達了他們選擇女婿的標準。父親說,土里頭刨食,要的就是能吃苦,舍得力氣。

    沒有料到的是,那樣一個老實得樹根一樣的長脖子,也會變作陳世美,和狐貍精是怎樣勾搭到一起的,一開始就眉來眼去著,還是慢慢地安了賊心,咋一點都沒察覺。都是命哪。假如那時節的光陰不是那樣的緊巴,說不定她平平媽不會是今天這樣的平平媽;再假如當初不折騰,就那樣緊巴著過,她都不敢想象不定能把日子過成個啥樣兒。話又說回來,折騰了又能怎樣,折騰的結果比緊巴日子好不到哪兒去。事實是,憑父母的稱心印象和自己的想當然,她三下五除二嫁給了長脖子?;楹蟮墓怅幱卸嗑o困,沒經歷過的人怕是想象不來,不要說肉和水果,菜都吃不起,趁著菜販子收攤前,弄點蔫了、眼見著要爛要扔的菜。有時候,干脆一撮鹽末子將就一下。有件銘心的事情,想起來就叫人傷感。當時流行一款米色喇叭褲。那褲子,能把個邋遢鬼穿成電影明星,王家莊已經有人穿了。她把口袋里的錢數過來數過去,咋數,就是差三塊錢,心里酸楚的,只能對著褲子咽唾沫。

    那樣苦焦的日子,她只有使勁攛掇長脖子。本來嘛,誰不想過好日子,全王家莊沒有哪家不是想破了腦袋要發家,哪家不是豁了命地尋找致富的路子。何況那時候的長脖子,心里癢癢的,春天開河的水樣翻涌著闖蕩的波濤。

    抱著試試的心理,他倆去火車站開了個以賣拉條子為主的飯館。不大,幾張八仙桌,必要的鍋碗瓢盆。沒指望著發大財,一心只想脫掉身上的窮皮。有好一陣子,平平媽沉浸在小小的得意中,得意她的攛掇。起初看上去,攛掇是那樣不靠譜,相當于做白日夢,但恰恰是她的白日夢,引得好運破夢而來。飯館的開張叫她實實在在品味著快感、成功感和滿足感,又在不知不覺中埋下苦澀的種子。眼睛熬成了紅罐罐,紅得嚇人呢。王家莊人說錢眼里有火呢,說他倆的眼睛是數錢數紅的。人家說得沒錯,眼睛是數錢數紅的,那錢又是啥,錢跟秋天的落葉一樣,飄著,落著,得拿掃帚掃。哪天不是近午夜才打烊?關上門,收拾、洗刷停當,將瞌睡硬硬揉進不斷的哈欠里,數錢、算賬、盤點……招個店員吧,就他倆,實在是熬不住啦。人是她親自招的,圓臉大眼睛,有模有樣的,鄰村團莊人,看上去本本分分的,誰想到,眼睛大睜著招來個狐貍精!她整天只顧著經營生意,也太把長脖子當人啦。人都說引狼入室,她那是引狐貍精入室啊,是把羊羔子朝狼嘴里趕哩。

    房子收拾好不幾天,一個玉米葉上滿是晶瑩的露珠的清晨,平平媽發現,長脖子恰像玉米葉上的一滴露珠,太陽一露頭,便蒸發了。

    猶如女人圍著鍋臺、羊群圍著草山一樣,王家莊人的日子是圍繞著玉米過的。在播下種子、脫下金燦燦的玉米粒兒的循環里,他們吃喝,打工,勞作,生的生,亡的亡。出兒嫁女,蓋房喬遷啥的,統統擱在玉米收獲之后。玉米收了,賣了,腰里揣上票子,干啥都有底氣。一年里最緊張最熱鬧的日子,莫過于脫粒玉米的那些天。說緊張,是給脫粒機料口喂玉米棒子,三四個人忙得爹一聲娘一聲,還是顧不過來。料口看著淺淺的,一旦吞起來,山大的一堆棒子,眨眼間便沒有了。說熱鬧,是王家莊人對付料口方面不乏智慧和聰明才智,三五個家庭自由組合,三五家的勞動力合在一起對付料口,一家挨一家地既熱熱鬧鬧又輕松愉快。機器的突突聲,娃娃們的打鬧聲,還有大人的說笑抬杠聲混合在一起,在家家戶戶上空飄蕩。同時飄蕩著的,是脫粒機里飛出的絮絮子。絮絮子里夾雜著各式各樣的八卦,上天文下地理,古今中外,水滸三國,大到美國大選,國內反腐,小到張三媳婦坐月子,李四婆媳不和……代號變成平平媽后的第五還是第六回柳絮滿莊子飄蕩的時節,有關長脖子的消息也滿村子飛揚。有人在新疆見到長脖子,當然還有狐貍精,兩個不要臉的在沙灣縣租地種。又說長脖子帶著狐貍精去了河北清河,長脖子跑出租車,狐貍精在梳絨場打工。后來,聽到的是長脖子和狐貍精在靖邊縣城開飯館的消息。再后來,聽到的消息是兩個不要臉的,飯館沒開成,人也沒了音信。所有這些消息,平平媽聽了一點兒不動聲色,似乎那些消息同她沒有絲毫關系,她同別人一樣,聽聽而已。唯有聽到村主任說長脖子傷心得只差給人下跪磕頭時,有句話說得很快,平平媽沒反應過來。在電話里,平平媽依然準確地聽出村主任不無惻隱地說:偏癱,看得人揪心哩。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人不人鬼不鬼的。

    像長脖子當年蒸發那樣,狐貍精沒了影影,撂下孤伶伶的長脖子,凄涼得一根枯玉米稈樣兒躺在醫院。

    一日夫妻還百日恩呢,平平媽,就當收留,就當是收留個走投無路的叫花子,也是件大功德唦。

    沒做過啥虧心事,想想也沒有啥對不住的,咋就像是欠著長脖子的,要她補償。不會是上輩子虧過誰,也不會是老先人虧過誰吧。

    屋里出現了短暫的寂靜,靜得只有平平媽吸溜蓋碗的聲音。兒媳婦沒再敢多問,機械地給蓋碗里添著開水。平平媽喝著,品咂著。她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不動地兒喝個不停呢。王家莊其他人的日子是咋樣個過法,她說不準,她的日子總是在開始和結束間交替,好比白天結束了黑夜便開始,黑夜結束了白天又開始那樣。每一次的結束,說不清失去了什么,而開始也不一定意味著能夠收獲什么。長脖子幫著她家收了幾天玉米,結束了她單純又愛幻想的少女生活,開始了為人婦為人母的日子。好不容易擺脫了貧窮,似乎緊巴日子該結束了,伴隨著富有的,實際上比貧窮更難過。村主任一天幾個電話,賊追著來似的,興許又是一次結束和開始。是這種日子的結束呢,還是另一種日子的開始?開始的話,又會是啥樣的日子?

    也許是應對窘迫慣了的緣故,滿腹心事的平平媽看上去風平浪靜,尤其在兒媳婦面前,越發冷靜得不動丁點聲色。事實上,她的心里大海的浪濤樣翻涌著,奔騰著,她要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

    王自忠,60后,寧夏同心人。任教于同心二中。寧夏作家協會會員,寧夏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多家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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