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胡性能:石頭里的老虎(節選)
2
落石的前方一兩百米遠有個村莊。五六十戶人家,青瓦白墻的建筑零亂地散落在公路兩側,奇怪的是看不到一個人,給人感覺那似乎是一個空村。離我不遠的路邊,一棵巨大的楊樹上,粗壯的樹干上釘著一塊半米見方的藍色鐵皮,上面用白色油漆寫著村莊的名字:陳貝屯。
杭瑞高速開通之前,我從丹城回朱鎮,走的就是這條路,我也因此無數次經過這個叫陳貝屯的村莊。我乘坐過的交通工具五花八門,馬車、拖拉機、農用車、微型車、大巴以及自己購買的桑塔納轎車。當然,我還有騎摩托車從這條道上跑過的經歷。盡管只是短暫地途經這兒,我還是在每次經過這個村莊時,捕捉到一些微妙的變化。路邊有一段長達二三十米的青磚圍墻,結實、緊湊,不知是誰修砌的,更不知有何用。多年來,那截圍墻一直風雨無阻地站立在路邊,每次我途經這兒,都會發現圍墻上有新寫的標語?!吧酱逡赂?,少生娃娃多種樹!”“穩定壓倒一切!”我上大學的那幾年,三株口服液廣告鋪天蓋地,圍墻上斗大的仿宋字變為:“三株口服液,喝了有動力?!庇浀蒙弦淮螐倪@兒經過時,圍墻上寫的是:“生活要想好,趕緊上淘寶!”而現在,它已經被掃黑除惡的標語取代。
曾經,那些白色的廣告字像花朵一樣在磚墻上開放,絢麗而短促。這天下午,當我進退失據,坐在公路邊的地埂上無聊地打量眼前的村莊時,我想起許多年前父親趕著馬車送我去縣城讀書的情景。途經這座村莊的時候,他告訴我說,明朝洪武十四年,改土歸流,朝庭的大軍從黔地過來平叛,曾在這兒屯兵駐扎,所以才叫“陳貝屯”。我于是想象過遠古的某一天,這個地方軍旗獵獵,一群遠方來的士卒在此挖土壘灶,支架搭棚,靜寂的山梁一度人聲鼎沸。
這天我一大早起床,然后請假、到超市買年貨、給桑塔納加油,一直忙到中午才開始出發。我以為天黑之前一定能趕到家,我甚至幻想晚餐時不用動車了,可以坐在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樹下,陪父親喝上一杯。那是棵老柿子樹了。父親翻修院子時,我特地讓他把柿子樹保留下來。記得大四那年冬天,天氣奇寒,我第一次把女友吳湘帶回家?;丶业漠斠瓜缕鸫笱?,第二天一早,早起的女友推開房門,驚叫了一聲。屋外的院子里鋪著半尺厚的白雪,平整的雪地讓人內心有淡淡的喜悅。院角的柿子樹,紅紅的柿子懸垂著,豐潤、喜慶、安靜。
一轉眼,二十年過去了。當年我帶回家的女友吳湘,兩年前成了前妻。
3
鄉村彈石公路,路面用巴掌大的石頭鑲嵌而成。從這條公路駛過的汽車,橡膠輪胎有如毫無規律的砂輪,不時打磨著曾經輪廓分明的石頭?,F在,隱約能夠看見路面上有兩條顏色稍深的車轍,像包過漿一樣。在高速路開通之前,每次從丹城開車回朱鎮,或者從朱鎮返回丹城,我都祈禱能碰上風和日麗的天氣。一旦下雨,這條順著地形蜿蜒的彈石路會變得像冰道一樣濕滑。鄉村司機能夠在多次事故中掌握在這種路上駕駛的技巧。我不行,一旦彈石路面被雨水打濕,我常不知道踩剎車的時候,腳掌究竟要用多大的力。
多年前的一個暑假,我帶吳湘和女兒回朱鎮。一早起來還陽光燦爛,但就在我離開丹城不久,天空陡然變臉,過了款莊以后更是下起了小雨。漫長的旅途,雨刮單調而機械地在擋風玻璃上左右晃動,傳來令人不安的吱嘎聲。一路上我小心駕駛剛買不久的桑塔納,僵硬的目光死死盯住前方,仿佛在前方某個即將抵達的虛空里,有一樁不幸的事正等待著我。
彈石路面濕滑且凹凸不平,我能夠感覺汽車輪胎在石頭上難以控制地滑動。一百多公里的鄉鎮公路,我開得滿頭大汗,就像是順著一根獨木爬向對岸,而樹下是深不見底的山澗,不容有絲毫的失誤??斓街戽倳r,我才放松下來,車速也不知不覺加快了。鬼知道對面來的那輛微型車是怎么回事,也許是車上的司機之前一直走神,等突然發現對面駛來的轎車,他在慌亂之中狠命踩下剎車,微型車立即像一只輕巧的蝴蝶,在濕滑的彈石路上旋轉起來。
事后,我一次次回想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心想一定是上帝的手在左右兩輛失控的汽車。微型車旋轉的角度,與我駕駛的桑塔納旋轉的角度,竟然奇跡般的吻合,就像兩個配合得天衣無縫的舞伴,一個后退,另外一個就心領神會跟進,在舞場的中心貼合著做了一個三百六十度的旋轉,然后各自的車頭神奇地調向各自的方向。來不及停留,我駕駛著桑塔納繼續前行,滿身的熱汗變成了冷汗,心臟咚咚咚地跳動,直到我的車平穩駛進朱鎮,驚恐的心情才慢慢得以平復。
4
微風吹拂地表,紅色的山地上一道道的地埂像圓潤的弧線往兩頭延伸,讓這一帶的田野看上去像一個碩大的調色板。太陽西斜,一個男人從靜寂的村里出來,站在路邊朝這邊眺望。我猜想他一定是注意到彈石路中央的那塊巨石了,片刻之后,他朝我這邊走了過來。
來人是個羅圈腿,走路的姿態讓我想起在朱鎮開汽配鋪子的王建強。我的中學同學,一年前因酒醉跌落在鎮外的龍潭里,膨脹的尸體三日后才從水底漂起來?;钪臅r候,他每個月都會前往丹城購買汽車耗材。記得我剛工作的時候,有一次我們結伴從朱鎮返回丹城,當長途汽車停在離陳貝屯不遠的路邊加水時,王建強指著窗外的坡地告訴我說,那兒發現了一座古墓,聽說是諸葛亮的墓地。
發現者不是盜墓賊,也非考古所工作人員,而是頭老邁的耕牛。收工回家的路上,它貪吃身旁地里的青草,突然身子一矮,一只前蹄深陷進地里拔不出來,像是下面有雙手死死地拽著牛蹄??咐珙^的農民惱羞成怒,用鞭子一次次死命抽打著牛臀,青黑色的臀皮上,留下一道道灰白色的鞭痕。
空墓。用青磚修砌的墓室,頂部是拱形的穹頂,被牛蹄一腳踩穿。好奇的村民在墓室里一無所獲。沒有骨骸,也沒有預想中的陪葬品,只有三個色澤暗淡的粗糙土碗。就像是墓里的主人在某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從墓室里披衣而起,用床單卷起陪藏品,悄無聲息離開,就再也沒有回來。
有一些逆光。等那人走近時,我才發現他穿著一身迷彩服,草綠色的衣褲上有著褐色和淺黃色的斑紋,讓我想起昨晚夢見的那只老虎斑斕的皮色。夢里的U形谷地,紋身的大貓穿過樹林,令人震撼,仿佛有一支軍隊秘密走過。我猜想過來的這個人當過兵,他圍著石頭繞了一圈,用手在石頭上拍打了幾下,一臉困惑。
當那個人抬起頭來,我們目光交匯的瞬間,我才發現迷彩服年紀應該不大,只是長年陽光下的勞作讓他黝黑的面孔有些顯老。我掏出紅殼云煙,抽了支遞過去,他遲疑了一下,伸手接過,又低頭從我捧在手里的火機將香煙點燃。
“你就是陳貝屯的?”我問。
“嗯,”迷彩服吐了一口煙,用手指著我身后說,“呶,這塊菜地就是我家的?!?/p>
我這才留意到身后的白菜地,在四周紅土的襯托下,綠色的白菜格外醒目。正是收割的時節,干燥的風吹拂,到了開春,白菜心就會起苔,到時就賣不起價了。男人抽煙有個特點,用中指與無名指夾著香煙,我注意到他的食指少了一截,手上是長期干農活皸裂的皮膚。
“你的白菜種得不錯哈!”我表揚他,與他一起在菜地邊的地埂上坐了下來。
男人靦腆地笑了笑,問我路上怎么會落下來這么大的一塊石頭,然后他自言自語道:“中午的時候都還沒有吶!”
我告訴他石頭是從一輛農用車上掉下來的,估計有好幾噸重,怕要有機械才能挪開。
這天下午非常奇怪,這塊石頭掉落以后,公路上竟然再也沒有汽車駛過來。我抬頭望了望滑向西天的太陽,又看看表,知道天黑前是趕不回朱鎮了。
5
交談中,迷彩服告訴我,他是因為母親臥病在床無人照顧,才留在村莊的。每當我發煙給他,他就靦腆地搓搓手,臉上有著紅土一樣質樸的神情。他對我說,村子里的壯勞力要等快過年時才會返回,否則,找幾個人用抬桿撬,沒準能夠將石頭撬在路邊。
“這塊石頭掉得怪異!”我無奈地說,“不偏不倚,正好卡在路中央!”
“是!”迷彩服歪著頭目測了一下路中的石頭說,“只要往邊上挪上一二十公分,你的車就能夠通過!”
“如果有輛挖掘機就好了!”我感嘆。
“村子里有人買過挖機,但被石場租借去了,”男人對我說,“這塊花崗石應該就是從石場運過來的,石場老板發了財!”
隔著一片錯落的臺地,迷彩服指著對面黛青色的山巒說,石場就在那座山的腳下。我好奇一個石灰巖地區為何會有花崗巖石場,但此事只能去問資深的地質學家。閑極無聊,我與男人一邊咂煙一邊聊天,他告訴我說,不久前有人在石場開挖石頭,發現了一條大蟒。據說挖掘機的巨斗鏟下,花崗巖里的一個密室被打開,冬眠的大蟒被驚醒,睡夢中它的身子像彈簧一樣彈開,張開的大嘴有如突然撐開的花朵,開挖掘機的師傅聽見大蟒的牙齒叩擊在鋼鐵上的聲音。
我覺得這個迷彩服的話并不可信。在云南的東北部發現巨蟒,如果真有此事,不安分的報媒一定會將此事炒得熱火朝天。
隨著太陽西斜,彈石路上的樹影越來越長,我的耐性開始喪失??磥?,唯一的辦法只能去采石場租挖機來把石頭挪開。但我不知道需要多少錢。
“怕是要千兒八百的吧!”男人望了望那塊石頭說。
即便是急著趕回朱鎮,我也不想一個人出這筆錢。我寄望公路兩側來更多的車輛,租挖機的錢大家分攤。但奇怪的是,我在這兒坐了一個多小時,除了我的桑塔納和那輛掉落石頭的農用車,就再也沒有見到其他的車。
6
按理說,這個季節應該冷下來了。進入十二月,遠處的高山之巔已經能夠看到積雪,白色的山峰看上去超凡脫俗,有如大神抵達的臨時驛站。我突然想起一個叫蘭芳的姑娘,她一度被朱鎮的人認為是方圓幾十里長得最好看的姑娘,都猜測最終是誰有福氣將她娶回家。她比我小幾歲,初中畢業后進城做了保姆。有幾年,人們瘋傳蘭芳在城里做了小姐,但她的家人一直蒙在鼓里。那時,朱鎮還沒人家安裝電話,手機也不像今天這樣普及,因此每年臘月底,蘭芳的母親,一位患上嚴重眼疾的老婦人就會守在鎮上的車站,等待她的女兒回來。每當有長途班車駛進車站,她就會跑去問車上下來的人看沒看到蘭芳。
當年,蘭芳一定也是搭車從眼前這條彈石路進城的。一去就沒有了音信,直到我做父親那年,她才回到朱鎮。不是在春節,而是在炎熱的夏天。她與當年離開朱鎮時不一樣了,穿著高跟鞋和時髦的衣裙,風姿綽約地走在村子里,讓所有在后面嚼舌根的人刮目相看。她在村里待了小半年,做了兩件事,一是雇了輛轎車來朱鎮,把她患眼疾的母親接到城里治療,回來時還為母親置了一套全新的衣褲;二是出錢替娘家把破敗的房子修葺一新,那可是朱鎮有史以來最為洋氣的樓房。盡管她修房和替母親看病的錢來路可疑,但那幢聳立在朱鎮的洋房還是讓不少人心生感慨。
朱鎮地處河谷,夏天氣候炎熱,只要勤勞,吃喝不成問題。村民每年種植烤煙,收入也夠他們日常的花銷,因此外出打工的人不是很多。但蘭芳家的樓房修起來之后,像一根刺一樣戳在村子里,年輕人坐不住了,尤其是那些去過蘭芳家的人回來夸張地說,她家的廁所修在家里,可是不臭,拉屎是坐著而不是蹲著。人們發揮各自的想象,羨慕蘭芳家的樓房,也忽略了她曾經做過雞的傳聞。他們開始談論外出打工的事,而每一個外出打工的人,一段時間以后,似乎總是能夠傳回他們飛黃騰達的消息。
……
節選自《湘江文藝》2021年第3期
胡性能,云南昭通人?,F為云南省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秘書長。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21世紀之星文學叢書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下野石手記》《生死課》分別由新疆音像出版社、云南人民出版社、言實出版社出版;短篇小說集《孤證》由學苑出版社出版。獲第十屆、第十四屆《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