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港》2021年第5期|郭爽:峽谷邊(節選)
我又夢見了父親。不過這一次,在夢里我是他。在夢里過另一種人生并不是難事。我變成過忍者,在連綿起伏的屋脊上俯身跳躍。也夢見變成女人,與其他男人或女人在夢里曖昧甚至親熱。甚至變成動物,有狗、牛、鸚鵡和壁虎,在夢里爬行、搖尾、用被修剪過的舌頭發音。這些我都能自圓其說。比如,我整天玩電子游戲,又看古龍小說,才會變成決戰紫禁城之巔的忍者。我喜歡班里的女同學又遲遲不敢表白,才在夢里變成了她的朋友,兩人躺在一張床上時我終究沒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至于動物,也可以解釋為漫畫里獸人、半獸人和會說話的動物的延伸。這些夢的內容本身就是意義,是醒著時的我印象和意識的堆積,所以也不需要解釋。就算夢完整得像一個故事,像平行世界里我的一段經歷,我也不會把它看作預兆和象征,頂多醒來后反芻般回顧一下,然后大腦就會自動把這些意識的碎片掃空、歸檔。
跟父親有關的夢卻不是這樣。起初,我在夢里守規矩,只配合夢里的那個父親完成他的動作。他提出要去一個什么地方,或者要我去做什么時,我都按他的意思辦。最多我要求他跟我一起去。這樣的話,在夢里我就能延長跟他在一起的時間,他就不會像夢里其他模糊的人一樣一閃而過。所謂模糊是,我清楚地知道對方是誰,但并不能像醒著時那么立體地感知對方的存在。似乎對方只是一個投影,或者我的五感被遮蔽了大半,沒法全息攝取對方的一切。
每個晚上入睡前,會不會做夢、會夢見什么都是無法預知的,父親何時進入我的夢里自然也沒有預告。但隨著我對夢里的他日漸熟悉,每當夢境降臨,未完全失去控制的我的意識總提醒自己——抓住它。
這個階段里,夢運行一會兒后,夢里的我和我本身,會同時意識到這是夢。而我已不想絕對地順從。不是順從于夢里的父親,而是這里面或這之上,自始至終存在的某種能量。
我的意識掙扎越頑強,越能確認它的邊界。是的,在夢與夢之間,在印象、想象和意識看似孤島般漂浮著的板塊之間,有無數條精密的鏈條擦出金屬的合音,也有這之外隱形的邊界。我的意識與它交鋒,嘗試反抗和搏斗,但當意識的能量或成就超出一定范圍時,我的身體會被喚醒。
醒來即意味著夢的結束,也就是我被踢出了那個世界。它覺察了我的企圖,像拖動一個文件夾一樣把我放進別的磁盤分區。
于是我試著不要用力過猛,比方說,在即將醒來的邊緣,我慢慢松開試圖抓住它的沖動,試著再次順服或至少偽裝馴服,任由自己在意識海里下墜。這種態度或者說行為會被它接收,很多時候,我可接續夢境,綿延那不知終點的旅程。
那段時間,我研究有紀錄留下的自體實驗者?;蛟S由于現代以來自然科學作為一種思想模式的影響甚囂塵上,我能輕易找到的資料里,這些瘋子、先知、狂人或祭司多半是科學家。他們割開自己的皮膚,主動感染未知的病菌;或者把惡病患者的“壞血”注射進自己的靜脈。也有把自己暴露于輻射物之中,或者吞下吸血蟲。
與其說他們在用自己的身體冒險,不如說這是一場狂妄的搏斗。他們往往天資過人,早早摸索出一套規律與法則。但如同天才的棋手在放下一顆棋子之前,心中已演練了無數次棋路仍跳不出棋盤格恒定的格局,他們的挑釁也預設了法則的完整和暗藏的缺失環節。缺失就可以補全,隱匿就能夠顯影,科學家跟同一個對手博弈。
了解這些,對我有用,也沒用。夢是領地,更是酵母,也可視作煉金的要素。雖然古希臘人在神廟里孵夢時,手術是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但進入神廟接受夢的安慰和啟示仍不可被手術代替。
隨著我對夢的訓練和控制越來越深,我開始愈加清晰地看見意識和身體連接的邊界。而我手中的砝碼,除了年輕的軀體、與父親共有的記憶之外,還有可靠的大腦。
我不再喝咖啡和茶,每天去山林里徒步四十分鐘,我申請去藥房工作。換工作意味著每天不再是坐在辦公室里看診,而是讀取處方、來回走動、配比藥劑。跟上手術臺時的眼、手、腦的配合不同,在藥房我感覺不到損傷,感覺不到手和器具進入病人身體時,病人器官和血液傳遞的觸感和溫度。我的身體和精神不用再承擔對病人身體負責的直接壓力。
慢慢地,早晨醒來時,我能感受到絕對的清醒——頭腦和身體的擺針疊合歸零,等待我的指示。而我要做的是若無其事地等待,等待夢境再度降臨。
那天下午快下班時,電腦傳來一張加急處方。我剛取出苯妥英鈉注射液,窗口的緊急鈴已被按響,取藥的護士已就位。藥拿走后,我盯著電腦屏幕看了一會兒。這是張一模一樣的處方。父親顱腦損傷后曾引發癲癇,處方上也是苯妥英鈉。癲癇發作往往毫無預兆,他的半邊身子猛地抽搐起來,像失控的玩偶。父親睜著眼,看得出在努力克制,但無濟于事,他只能任由肌肉過度收縮、體溫升高,與此同步發生的是大腦缺氧和電流紊亂,而癲癇就會越劇烈。藥劑注射進父親靜脈后、直至抽搐平息之前,父親的眼神像哀傷待宰的獸。偶爾會有一兩滴淚從他眼角滑落,他的意識和情感仍留有尊嚴的余地。最好的時候,我和母親一人拉住他一只手,而他的手指已僵直蜷縮。更多的時候,也就是父親漫長的康復期里,我只能透過手機屏幕跟那頭的母親連線,母親總是把鏡頭杵得太近,父親的臉卡通式地變形。
我望向藥房窗外高大的桉樹群。醫院建在平緩的山丘之上,與公路隔絕開,此時國內是冬天。而在這里,南半球的夏日陽光正熾。從醫院所在的山丘開車下去不遠就能望見海。消波塊堆積出幾何形狀的海岸線,人以此防衛自然的喜怒無常。我閉上眼,設想苯妥英鈉從靜脈進入身體,體內的躁動被阻斷,我像父親一般安睡過去,腦電波復歸平滑的曲線。
抓住它。它——知道這些嗎?
當晚,我再次夢見了父親。不過這一次,在夢里我是他。最開始,我以為跟往常一樣,我只是夢的參與者,從夢的拼圖里分取屬于我的份額。但從峽谷升起來的霧阻斷前路,我無意識地踩剎車,而車戛然停在斷崖邊時,我明白了我的位置。
我接管了父親的身體,接通了他的意識。我不再是David Tao,不再是神經外科醫生,不再是全然的我。我成為陶勇,一個在峽谷邊生活的年輕人,一個司機,一個新與舊的意識體。
而跟在夢里延續使用我自己身體的感覺不同,進入父親的身體,我似乎同時在兩條車道上駕駛。車道A讓我用父親的眼睛往外看,車道B讓我與其脫離,懸于空中。與這種多重的共時存在相比,這個時空本身并不讓我恐懼,因為在此之前,父親已經跟我講過太多次了。
峽谷邊多霧。車在七拐八彎的盤山公路上蛇形,越靠近峽谷,霧越濃。天還未亮,路上不見其他往來車輛,陶勇弓起背,看黑色路面一點點縮短。黑色即將消失時,當機立斷就得左轉。下山都是左轉。跟陶勇一個車班的老陳,曾因漏掉最后一個左轉彎,車頭直沖撞上石墩,斷了左手。隔著車窗,峽谷水流聲仍盛大。及至谷底,水聲震耳欲聾,陶勇有些恍惚,不知行進在哪個結界。陶勇將車拐下車道,想停在雜草叢生的黃泥地上歇口氣。駛下水泥路面時,車胎被濕軟的泥土吸住,像滑入巨型動物的腹部。
石墩下面即是懸崖。峽谷兩壁對峙,山勢陡峭。大壩建成前,兩岸鳥啼猿嘯,險灘湍流攪起如雷水聲。如今大壩既已建成,昔日被喚作“雷公河”的河段似被馴服,除非雨季漲水泄洪,平常日子里,已不見波濤連天的兇險。人膽子慢慢大了,這才把路修到谷底,架橋,過橋后沿盤山公路爬至坡頂,從水電站進城也就用不了一個小時。像陶勇這樣年輕力壯的司機,開四十來分鐘,就能把來勘察的領導或技術人員平安送回城。
水霧如蛛網,陶勇比平常更用力地抽煙,吐出的煙霧在濃重的水霧中幾乎凝滯。一口氣抽掉三根煙后,陶勇拍打身上細微凝結的水珠,轉身看見了道路盡頭一輛黑色的小轎車。
引擎發動,轟一聲之后,陶勇再次上路。車開得慢,跟黑色小轎車擦身而過時,隔著霧蒙蒙的窗玻璃,陶勇仍看見了車里的人。一個男人在駕駛座上,身子后仰。陶勇有時也會把車停在路邊打個盹,這邊路況差,山高得遮天蔽日,翻一座山少說也要一兩小時。也有跑長途的卡車司機,管不住嘴喝了酒,在路邊一盹就當過夜,還省了住客店的幾十塊錢。車輪壓上橋面唰唰作響,帶起橋面的積水。橋的盡頭,一只白狗閃出,橫穿而過。陶勇猛踩剎車,橋面震顫。想了幾秒鐘,陶勇駛下橋,掉頭往那輛黑色小轎車而去。
陶勇拍打車窗,車內的男人沒反應。拳頭印在車窗留下的印子破開水霧,得以看清男人的臉。車門沒鎖,拉車門時太用力,陶勇身子歪了一下,險些跌進黃泥地里。陶勇伸出左手,靠近男人鼻子,觸電般縮回手,轉身走開。在醫院守夜照顧病重的父親時,陶勇有時也會把手靠近父親的鼻子,父親會猛地驚醒繼而咒罵他。眼前這個男人顯然不會了。
警察來得太慢。陶勇不知不覺抽完半包煙。太陽出來了,霧氣慢慢散去,峽谷如平日般蒼翠,險峻之美攝人心魂。警察問話,陶勇可講的不多,直至警察翻著駕照問他,死者姓巫叫巫延光、是否認識時,陶勇想起了這個名字。陶勇看著已圍蔽、尸體已搬走的黑色小轎車說,不認識。
陶勇趕回小車班時,王主任已經在等他了。陶勇把車鑰匙放在桌面上。王主任說,明天你不用跑電站了,北京的專家由小劉去接。陶勇愣了一下說,我閑著也沒事啊。王主任說,你趕回來有事?陶勇說,有場喜酒。王主任抬手看看表說,接親怕是趕不上了。陶勇嬉笑著說,領導,沒跟你打過招呼,我也不敢隨便拿車出去用啊。王主任鼻腔里似有似無嗯了一聲,過了一會兒又說,喝喜酒好,去去煞氣,又拱卒子一般把車鑰匙往陶勇方向移了一步,說,還是開去?陶勇連忙起身、擺手說,不用不用,背朝門口退去。王主任站起來,送他到門口,又遞了根煙給陶勇。煙抽過一半,主任說,那個人是不是你同學?陶勇說,哪個人?主任說,峽谷邊那個。陶勇說,主任,人家開桑塔納的。主任說,你開的不是桑塔納???陶勇說,主任,我是給公家開車,就是個出力氣的,人家是自家車子,比不成。主任笑了,拍拍陶勇肩膀。
陶勇去吃喜酒。新郎已聽說了上午的事,還跟陶勇開玩笑說,撞上這種事,去買彩票說不定要中大獎噢。陶勇攬著新郎,也就是他的朋友王小蠻說,彭坨坨呢,彭坨坨怎么還沒來?小蠻嘆氣道,等會兒他來了你自己問他吧,這個彭坨坨,是不是腦殼真的少道拐?陶勇說,巫延光,峽谷邊那個人是巫延光。小蠻說,聽說是自殺?陶勇歪了歪嘴說,法醫都沒出結果,你消息怎么這么快?小蠻揚了揚下巴指指不遠處坐著的一個男人說,今天過了那就是我姐夫了,公安局的。陶勇說,還有什么消息?小蠻壓低聲音說,他不是一個人,巫延光不是一個人。陶勇說,放屁,車里車外我都看了,有第二個人我跟你姓王。小蠻笑了,說,大壩邊上有農民報警,說河邊發現一個女的,死了。女的,多大年紀?身份有了么?陶勇問。小蠻又笑,說陶勇你搞刑偵???巫延光長什么樣我都不記得了,就曉得他比我們高三屆,但這個女的嘛,你肯定認識。陶勇頓了一下,說,不會吧。小蠻這下不笑了,只嗯了一聲。
客來客往,小蠻被叫著往別處去了。陶勇站在迎賓處,從堆得滿出來的花生果盤里揀一顆糖剝開吃了。等了一會兒,陶勇看見彭宥年跟在服務員背后進來了。新郎新娘雙方父母都在迎賓,彭宥年卻沒上前去,三步兩步走去側邊掛禮的臺子面前,俯身掏錢。待他回身,陶勇堵住了去路。彭宥年訕訕笑著說,我有事,先走一步。陶勇不言語,夾著彭宥年胳膊就往新人面前去。陶勇把恭喜賀喜的好話又說了一遍后,死死攬住彭宥年的肩膀往婚宴大廳里去。彭宥年想在最靠近門口的一桌趁勢坐下,只動了半邊身子就被陶勇箍住,拽著他往靠近舞臺的前方去。親屬主桌之外最近的一桌還空著。
兩人坐下后,彭宥年自言自語道:“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幸福美滿,白頭偕老?!?/p>
“彭坨坨,我記得你是教生物的啊,怎么教起語文來了?”陶勇說。
“這是吉利話。我自己說還說不得???”
陶勇作勢要扇自己耳光,“我啊,不就是嘴巴跑得快。搶了你的話???來,來,長點記性?!庇沂稚认氯r,左手穩穩接住右手,啪一聲作響,二人都笑了。
新郎王小蠻的姨媽來了,穿了件紫色的旗袍,正在把脖子上紅色的絲巾往下拽。她不像要坐下,只是站著跟陶勇說話:“人一老啊,出點汗就喘不過氣來,我這像什么樣子?”陶勇半唱半念道:“啊啊啊啊牡丹……百花叢中最鮮艷?!币虌屝α?,“你們小年輕,懂什么?”背挺得更直,絲巾在手上繞了幾圈,轉頭對彭宥年說:“今天的菜好得很,小彭老師你多吃點。小彭老師,都說你上課上得很好?!迸礤赌晗袷菄樍艘惶?,連著搖頭。姨媽走到陶勇和彭宥年之間,兩只手一左一右搭在他倆肩上,略微壓低聲音道:“我十六歲那年就考上歌舞團,都是我爸,說我要敢去就打斷我的腿?,F在他老人家也不在了,留我在這里,別說專業了,連個舞伴都難找。小彭老師,趁年輕……”話還沒說完,新郎的媽媽過來把她拉起來,姨媽不情不愿,但也被自己姐姐拖回主桌去了。
“她是不是知道了?”彭宥年問陶勇。
“你上課上得好,大家都知道啊?!碧沼抡f。
“我還是走吧?!?/p>
“你要是敢走,老子打斷你的腿?!?/p>
“我頭有點痛?!?/p>
“頭痛,老子才頭痛。馬小蕓死了,你曉不曉得?”
彭宥年嘴角抽動。
“跟巫延光兩個一起,哪個先哪個后現在還不知道。你還別扭啥呢?這些人都搞出人命了,誰還管你那點破事?”
彭宥年掏出手機打電話。電話通了,接電話的是個男的,他說,我找馬小蕓。對方說,我是馬小蕓的哥哥,馬小蕓今天上午已經去世了。
掛了電話,彭宥年復述電話內容給陶勇聽。陶勇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是我發現巫延光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