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陶麗群:黃昏的酒(節選)
深冬的陽光從屋檐下蔓延到墻壁上,很快就要照到并不算高的廚房窗戶時,黃昏便來臨了。莫老太通常這時候正在廚房里忙碌最后一道菜:野菜蛋湯,或者野菜瘦肉湯。她喜歡在野菜湯里加點東西,那樣湯水會口味更好。他們家的晚飯湯水一向都是野菜煮的,夏天是一點紅、白花菜、紅糯米菜,冬天是野芹菜、野茼蒿、馬齒莧,諸如此類。這些野菜在不同的季節總是漫山遍野地長,尤其是在河邊,當然,這個鎮子上喜歡吃野菜的人并不多,野生的,總是不如地里種的好口味,這也是莫老太為什么在野菜湯里加雞蛋和瘦肉末的原因。野菜湯有一股初春青草般的清香氣息,這縷若有若無的氣息總是讓她欲罷不能。一個野菜湯搭配一葷一素,這就是晚飯的全部菜肴。只有兩個人,一向如此。
廚房里慢慢變得昏暗下來,煤氣灶的火光開始形成隱隱約約的光亮。廚房不算大,洗菜盆卻砌得很大,和這個廚房的擁擠形成很鮮明的對比,但凡進過這個廚房的主婦都會驚嘆于這個洗菜盆。這是莫老太在最初砌它時特意關照的。那是三十四年前的夏天,她記得很清楚。那時她懷著六個月的身孕。最初三個月辛苦的晨吐過去后,她的胃口漸漸好起來,就是在那時候,她喜歡上了吃野菜,清香而略帶點酸澀味道的野菜讓她胃口大開。老莫那時候非常年輕,他要比莫老太年輕上三歲,一口山上人的別扭腔調,鎮上的孩子們總是卷著舌頭學他的話,常常鬧得他滿臉通紅。當時莫老太挺著大肚子,指揮他砌那個洗菜盆。后來兒子五歲之前,她常常在洗菜盆里給他洗澡。熱水桶放在洗菜盆里,孩子坐在熱水桶里,溢出來的水也不會灑落到地板上。如今兒子已經三十四歲了,不久前剛成為一個健康男孩的父親。
莫老太瞧著鍋里漸漸起泡的水,往事在越來越昏暗的光線里一點一點浮上來。她總是容易在昏暗的光線里回想往事——她的一生,她的遭際,也只適合在這樣的背景里回想——那并不美好,而她并不想攪擾昔日,但這慢慢暗下來的浮光掠影總是牽扯起那些久遠的往昔。她輕輕嘆了口氣。她把白花菜放進燒開的沸水里,剁碎的肉末也跟著倒了進去,攪散肉末,鍋里的水漸漸變白起來,那是肉末的顏色,等水再次燒開,撒上鹽巴,就可以盛起來了。她再次往廚房窗外看,老莫從不遠處的河邊挑水回來,他們的廚房后頭是一片不算大的菜地,種著四季豆、西紅柿、肉芥菜、卷筒青、豌豆苗、蔥、蒜、辣椒,夏天還會有瓜苗和青瓜。他通常利用莫老太做晚飯的時間挑水淋菜。她看見他和鄰居利森的奶奶打招呼——實際上利森的奶奶和她同齡,只是自己的兒子結婚晚,她便先她一步當了奶奶。利森如今已經六歲了,牙齒全被蟲蛀光了,說著什么她聽不太清楚。然后,看見他挑著水進了他們家的菜地,淋豌豆苗。莫老太關掉煤氣灶,擰開廚房的白熾燈,把煮好的野菜湯倒進湯盆里。飯菜全都端到飯桌上后,她來到廚房后門口,看著老莫淋菜。這個和她共同生活了三十四年的男人,她如此熟悉,她了解他生活上任何習慣,知道他的胃口,懂得他的脾性,一切都如此熟悉。但是,總是有那么一點什么,類似隔閡的東西橫在他們之間。當然,也許只是存在于她心里,她始終無法像別的女人那樣把全部的心思放在丈夫的身上,她覺得老莫似乎也明白這一點,但他從不說什么。他們無波無瀾地過了大半輩子。
“晚飯好了?!彼f,他正在淋菜地邊上那株接骨木。在深冬里,它長得很不錯,枝繁葉茂的,老莫常常從河邊挖回肥沃的淤泥埋進它根部的土里,當作肥料。她會接骨,當然只是限于一般輕微骨折。鎮子上每年寒暑假期總會有那么一兩個頑皮的孩子弄折了胳膊或者小腿骨,母親們便帶著孩子來找她。她會輕柔仔細地捏住孩子的胳膊或小腿,尋找受傷部位,判斷骨折程度,假如不是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她便建議孩子的母親去縣里的醫院瞧,一般的骨折她便幫忙處理,接骨木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他彎著腰回應,把最后一瓢水淋到接骨木根下。
老莫喜歡晚飯喝上兩口,酒是鎮子上梁三的父親釀制的,全鎮子就他一家釀酒。他舍得選用品質優良的大米發酵,因此他的酒口感醇厚,氣味芳香。他洗了手坐進飯桌,莫老太從飯桌下拿出裝著米酒的白色塑料桶,給他倒上大半碗。
“你也喝一點吧,今天冷,喝上兩口人就暖和了?!崩夏f,他的額頭上有兩道像是刻上去的深深的橫紋。莫老太遲疑了一下,她瞧見他左手拇指上纏繞的防水創可貼膠布,于是往自己的飯碗里倒了半碗。這個鎮子大凡上了點兒年紀的男男女女,都有點兒酒量。莫老太在夏季收獲芒果時也會在黃昏的晚飯喝上幾口。摘芒果實在太累了,喝一點兒解解乏。
他們開始吃晚飯,不聲不響飲酒吃菜,偶爾從菜園外傳來一兩聲不明的聲音,像有什么東西落到潮濕的土地上,噗的一聲悶響。天色暗下來了,容不得這頓飯吃完,天就會完全黑下來,氣溫也會變得更低。深冬的夜晚總是來得沒有任何過渡,仿佛黑是一下子從天上掉下來的。
“今天順利嗎?”她問他。
“還好,在上利村要回了中秋節給老鄧家打衣柜的工錢,我放在抽屜里了,六十五塊?!崩夏f,抿了一口米酒,往下咽時臉上是愜意的表情,眼里帶著笑。但莫老太還是看出來了他隱藏在笑容之下的些許憂慮,這兩天來他也顯得話少了,睡覺之前不再和她聊白天他下村的事情。
“上利村還有鐵老頭家的一套飯桌椅工錢,我記得是重陽節打的,那天他帶來了出工禮,一斤白糖?!蹦咸f。她不太喜歡在冬天喝酒,喝下去冷冰冰的,感覺像是灌了冷水,要等酒的熱性出來后,人才開始暖和起來。
“也問了,但他目前拿不出那筆手工錢?!崩夏f,臉上帶著愧意。這是他作為一個山里人殘存在他品性里的美好品質,當他覺得自己無法令對方滿意時,他的臉上總是會帶有這種表情。莫老太每次見他這種表情,心里總是無端地痛一下。她對他沒有多少夫妻之愛,但作為和她相依為命的男人,她還是會在內心深處對他產生體恤之情。
出工禮是這一帶的風俗,但凡請人到家里幫忙干活,總會帶點兒禮品前來邀請,表示邀請方的誠意和對被邀請方的尊重。
“我看他是不想給,每個集市我都碰見他老婆賣雞,雞養得不好,偏還賣得比別人貴。眼下快過年了,誰家不需要錢?”莫老太埋怨起來。
“也許是人家真有難處,再等等吧,這個卷筒青吃著甜,比大白菜好……今天在拉力村又打了一個小碗柜,下個集市人家就會送工錢來?!崩夏f,他開始喝湯了。莫老太又瞧了一眼他左手拇指上的創可貼。那雙手骨節粗大,手指上布滿皺紋,手掌寬而厚,不是天生福運的那種厚實,純粹是長年累月干活打磨而生成的。在沒活兒可干的時候,他常常兩手交替著相互摩挲,仿佛兩只手在相互慰藉。不過他通常沒有閑暇的時候,總是能找出各種各樣零碎的活兒來干。他深灰色衣領的兩個領尖蜷曲著,這件里襯有毛的厚夾克衫已經穿了很多年,前胸的拉鏈也換了好幾回,袖口的扣子顏色不一,一邊是黑色的,一邊是灰色的,袖口的邊也磨出了毛。他一向如此,穿上不是很講究,這并不是說他穿得很臟,莫老太在這方面還是很關心他的。她對婚姻盡了一切看得見的本分。
老莫喝干凈酒后把空碗遞給她,莫老太便起身進廚房給他盛米飯。她一直舍不得用電飯煲煮飯,覺得費電。飯一直用煤氣燒,但兒子回家她便使用電飯煲,兒子總是嫌棄煤氣燒出來的飯不好吃。從廚房的窗戶往外看,天色已經黑盡了,天空黑黝黝的,沒有一點星光。從窗戶涌來的夜風帶著河水的氣息,這使廚房比別處更冷。假如是在夏季,這里便是最涼爽的地方,黃昏時窗外的景致也會更加絢爛,晚霞的光亮會從窗戶透進來,落在火灶上,使廚房蒙上一層淡橘色的柔光。想到兒子,莫老太輕輕嘆息起來。
他們安靜地吃著晚飯,直到晚飯結束,沒再說什么,一直在回避談論那件事情。
深夜下起了雨,窸窸窣窣地落在屋頂上,并不大。通常這個季節的雨都不會大,有一陣沒一陣的。但這種雨如果下多了,無端端地便讓人涌起愁緒。莫老太睡了沉實的一覺,應該歸功于晚飯時喝的那半碗米酒。醒來時聽見簌簌的雨聲。老莫在身邊打著輕微的鼾聲,她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熱烘烘的。莫老太睜著雙眼聽了一會兒老莫的鼾聲,然后輕手輕腳起床,從床頭的椅子上拿了厚外套,摸黑出了房間。
房間外很冷,深夜的寒冷氣息滲透進這棟老房子,莫老太努力忍著要打出來的噴嚏,胸口一陣陣發緊,噴嚏被她生生忍回去了。她在黑暗中挪動腳步,漸漸適應屋里昏暗的光線,來到祠堂邊上。她不想點燈,在神堂上摸索打火機,點燃已經燃了半截的蠟燭。
光一點一點地在房間里洇開來,屋里的一切漸漸顯露,都收拾得井井有條的。莫老太出神地望著祠堂,直到裸露的腳脖子那兒冷得隱隱作痛,她才回過神來。她抽出三根香,對著蠟燭點著插到香爐里。她不是很相信這個,但此時她的內心如同這冷寂而空曠的深夜一樣,必須要做一點什么來驅散這種讓人發慌的空曠感,而這是此時唯一能做的。她望著香火一點點地閃爍,喉嚨漸漸發緊。在這個小小的鎮子上,她大半生都在努力而拘謹地活著,做了一切女人該做的事情,相夫教子、操持家務、本分守真,從未奢望過努力付出的這一切能換來她晚年的太平,在她決意生下兒子的那一刻,就知道她的晚年將不會太平。
前兩天,兒子回來請她去縣里幫帶孩子。那是個惹人憐愛的孫子,長得有點黑,很胖,手腕和腳腕處堆出層層疊疊的蜜色一樣的肉褶子。媳婦懷孕時她去過兩次,孫子出生后是親家母伺候的月子,但她也常常帶著家里養的雞去看望媳婦和孫子。
“孩子上初中之前,得有個人專門照看?!眱鹤诱f,他是在飯桌上說的,只對著她說。意思是說,從現在起,一直到孩子上初中,莫老太必須在縣城陪著孩子。而如今孩子才六個月不到,媳婦已經開始上班了,讓她最好近幾日就能去。
“近幾日就去?!”莫老太在黑暗中默念這句話,這意味著她的家庭生活將會發生巨大的變化。
……
節選自《小說選刊》2021年第6期
陶麗群,女,壯族,1978年生,廣西百色人。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山花》《青年文學》《芙蓉》等雜志,有作品多次被轉載或入選多種選本。曾獲廣西文藝銅鼓獎、廣西壯族文學獎、《廣西文學》年度獎、廣西少數民族文學創作花山獎、《民族文學》年度獎、《北京文學》優秀作品獎、《安徽文學》優秀作品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