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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東文學》2021年第5期|楊牧原 楊文學:國家行動
    來源:《山東文學》2021年第5期 | 楊牧原 楊文學  2021年05月27日09:23

    當我們苦心孤詣地揭開麻風神秘的面紗,突然發現,這個千年惡癘被降服的漫長過程,就是一個政黨執政為民最真實的歷史寫照。

    ——題記

    十憶九悲,不生不滅

    20世紀60年代,山東昌濰地區,一個叫李莊的村落。

    處在黃河古道上的昌濰地區,是山東省麻風病的重災區之一。這里自上而下建立了覆蓋全地區的防治機構,同時建設了大大小小幾十個麻風村。所謂麻風村,就是相對“隔離”,專門用來收治麻風病人的村落。

    麻風病人王全得在麻風村治療兩年之后,被確認為完全治愈。在當時的條件下,他的血液和組織內已經檢查不出麻風桿菌了。在醫生潘玉林的眼里,這是一個近似于完美地被治愈的病人。麻風沒有給他留下任何肢體、面部的傷殘,于是,醫生們著手安排王全得出院回家。

    此時的王全得剛剛20歲,他在18歲的時候被確診感染了麻風。家人沒有絲毫猶豫,馬上就將他送到了麻風村進行治療。在兩年的時間里,他遵照醫生的要求按時吃藥,治療效果一直很好。因為病情發現得早,又得到了及時的治療,他的病情沒有發展到肢體殘疾的程度,甚至身上連紅斑和潰瘍都沒有??梢赃@么說,他的皮膚和血液都是“干干凈凈”的,人也是健健康康的。

    闊別故鄉兩年多的王全得異常興奮。兩年前,他被送到麻風村的時候,內心是絕望的。他覺得自己永遠也離不開這里了,永遠也回不了家了,永遠也見不到兄弟姐妹了。一想到鄰村里那個被麻風致殘的光棍老人在冷漠的目光里活著的無助與凄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余生。他開始仇恨麻風,仇恨生命,仇恨時間。他想要自殺,想要依靠這種方式擺脫麻風病的傷害。在麻風村兩年多的時間里,隨著病情的不斷好轉,王全得相信,他的病可防、可治、不可怕,只要按時吃藥,就一定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于是,他重新燃起了對生活的希望。

    王全得是幸運的,僅僅兩年的時間,他痊愈了。王全得撫摸著自己光滑的皮膚,拍打著自己充滿活力的四肢,激動地喊起來:“我好了,我好了!”拿著醫生開的證明信,他迫不及待地飛離麻風村。

    從麻風村出來,王全得感覺自己的激情前所未有地澎湃。近一百里的山路,他凌晨出發,晚飯前就回到了村子里。

    故鄉,我回來了。

    晚飯前的村子里是最忙碌的,鄉里鄉親們都從莊稼地里回來了,推車的、趕牛的、扛鋤頭的、背草筐的,空氣中洋溢著一股農忙后的愜意。王全得高興地沖著鄉鄰們打招呼。鄉親們一抬頭,看見了王全得,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臉上充滿了恐懼,仿佛看見了一個魔鬼!

    鄉親們開始后退,快速地跑回家里,砰的一聲就關閉了柴門。坐在門口的老人帶著小板凳退回到院子里,母親把小孩子從街道上一把拉回來,男人把停在門口的牛羊也趕進了圈里……

    凡是王全得經過的地方,家家戶戶都關了院門。

    王全得百思不解。他說:“我的病全好了,醫生讓我出院的?!笨墒菦]有人聽他辯解。王全得拿著單子說:“這是醫院開的證明信?!笨墒且琅f沒有人看。他的真誠表白被躲避的村民們無情地拋在了身后。

    王全得知道,大家伙懼怕麻風。當年他走出村莊的時候,鄉民們就是這樣看待他的。好歹王全得想得開,沒關系,自己的麻風已經治好了,醫生說,治好了就什么事都不會發生了,治好了就跟大伙一樣是一個正常人了。

    家里的大門沒有上鎖,王全得高興地一把推開,看見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吃飯,喜悅地喊道:“爹,我回來了?!备赣H的頭抬了起來,他看見王全得燦爛的臉時驚住了,手里的碗筷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兩個弟弟和妹妹看見了王全得,高興地放下碗筷,跳起來就要撲向他。突然,父親大喝一聲,嚇得孩子們都愣在了原地。父親走過去,抬起右手,一巴掌結結實實地打在了王全得的臉上。這一巴掌打得王全得頭暈目眩,徹底地擊碎了他一天來無比愉悅的心情。父親以一種嚴厲得難以回絕的語調質問道:“你為什么跑回來?”王全得捂著臉頰,痛苦地說道:“爹,醫生讓我回來的。爹,我的病治好了?!备赣H似乎不相信他的話。王全得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蓋著紅色印章的紙片給了父親:“爹,我的病治好了,這是證明信?!备赣H將證明信一把抓過來,狠狠地扔到一邊:“不可能,不可能,從我記事起,就沒有聽說過大麻風能治好!他們這是不想要你了!你現在回去,趕緊回去!”

    王全得低著頭,委屈的眼淚再也無法阻止。這個時候,同樣驚訝的母親站了起來:“回來了就回來了吧,走了一天了,先吃飯吧?!比缓?,她猶猶豫豫地拿起了一雙碗筷,似乎在做痛苦的抉擇。良久,她將碗筷放到了王全得的手里。

    晚上,王全得的父親一直蹲在門口,抽著旱煙,母親走過來,問道:“他爹,睡覺吧,回都回來了?!备赣H說道:“我是擔憂啊,全得回來了,咱這個家要完了?!?/p>

    母親有點納悶地問道:“全得不是說他的病都治好了嗎?還有證明,蓋著紅戳呢?!?/p>

    父親長嘆了一口氣:“那又怎么樣?刀子能殺人,舌頭也能殺人??!你忘了全得查出麻風被帶走的時候,村里人是怎么對待咱的?這安生日子才過了兩年??!”

    母親不再說話。她望著黑夜中寂靜的院落,仿佛一場難以抵御的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恐懼,頃刻間滲透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膚和血液里。

    自從王全得回來之后,村子里的流言蜚語就鋪天蓋地。有的說王全得的麻風治不好了,他回來是等死的;有的說王全得在外面傳染了別人,被麻風村趕回來了;有的說王全得回來的當天晚上,他家的雞就死了;更多的人說王全得全家都傳染上了麻風,大麻風啊,毒著呢,染上了就是個死……

    于是,村里的人開始疏遠王全得一家,看見他們家的人,都遠遠地躲開。沒有人和他們家走動,沒有人和他們家交流,他們一家人仿佛獨立于這個村莊之外,或者說,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歧視令人絕望,孤獨讓人寒冷。但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父母沒有趕走王全得,只是將他限制在了自己的家里,不準他在村里走動??墒?,令人難以承受的事情卻接踵而至。

    早上,父親去村里唯一的水井挑水,卻發現架在水井口上的轆轤頭不見了。沒有轆轤頭,是無法從深水井里提上水來的。父親無奈地開始挨家挨戶地打聽,可是,沒有人給他開門,所有人躲在門后的回答出人意料地一致——不知道!沒有一家承認自己家拿走了轆轤頭。下午,父親卻親眼看見鄰居從另一家拿來轆轤頭,搖出井水后,又帶走了轆轤頭。接著,王全得一家也找不到碾桿了,情況跟去水井打水如出一轍。再接著,村子里所有公用的東西,諸如打場用的碌碡、搗米用的石臼等等,他們家都無法使用了。

    父親最擔憂的事情終于發生了!

    這是村民們的集體行為,他們是集體拋棄了這個家庭,拋棄了這幾個活生生的生命。父親面臨著兩個選擇:要么送走王全得,要么全家渴死、餓死。

    父親和母親沒有送走全得。因為他們知道即使送走兒子,他們家也是惡魔之所——王家早就已經陷入從未有過的孤獨。

    而孤獨,是人類走向滅亡的罪魁禍首!

    那一夜,抽了一夜煙的父親做出一個驚人的決定,一個令人無比痛心的決定。

    王全得歸家的第五天,正逢鎮上大集,父親拿出家里的積蓄,買回來豬肉和白面,包了一頓餃子。幾年沒見過白面豬肉餃子的全得和弟弟妹妹很是興奮,他們手都來不及洗就坐下來吃飯。這一次,母親沒有怪罪,父親沒有斥責,兩個人坐在桌子邊,看著孩子們歡快地吃著水餃,自己卻沒有動筷子。

    吃著吃著,最小的妹妹突然喊起來:“娘,我有點肚子疼?!蹦赣H忍住淚說:“不要緊,慢慢吃?!钡艿芤哺捌饋恚骸澳?,我也肚子疼?!蹦赣H說:“是吃急了,慢慢吃?!比靡舱f:“娘,我也肚子疼?!蹦赣H還是說:“吃吧,沒事的?!?/p>

    接著,妹妹和弟弟放下了筷子:不吃了,肚子疼得難受。

    父親大喝一聲:“吃,全都給我吃光!”

    弟弟和妹妹害怕了,因害怕和疼痛導致顫抖的雙手再次拿起了筷子,吃光了所有的餃子。然后,他們開始流汗,臉色開始變白,并不住地抽泣。母親抱住兩個孩子,用盡平生的力氣抱得死死的,然后號啕大哭起來。慢慢地,懷里的孩子不再抽泣了,身體開始僵硬、冰冷,最后安安靜靜地倒在了地上。而在一邊年齡更大的全得仿佛明白了什么,他只是捂著肚子,沒有任何呻吟,蜷縮在角落里。王全得心里非常明白,這個家庭的不幸因他而起,他的不幸因麻風而起。他覺得自己有罪,如果說此時他有怨有恨的話,他只能痛恨這該死的麻風。王全得一言不發,靜靜地蜷縮在角落里,他受夠了村里人的白眼,受夠了活著的一切感受。就這樣,他的瞳孔漸漸散開,他看不清父母的樣子了,看不明白這個游蕩著麻風的世界了。接著,那個倔強的老人站起來,拿出兩根長長的繩子,一根給了妻子,一根留給了自己,兩個人將繩子拴在了房梁上,然后走上了兩個高高的凳子……

    20世紀60年代,從山東昌濰地區麻風村治愈的年輕小伙子回到家中,再次給整個家庭帶來了歧視與孤獨。最終,父母帶著幾個孩子在村民惶恐的目光中選擇了自殺。

    曾經為他治療麻風的醫生潘玉林已近80歲,按說到了忘事的年齡了,可是他卻無法忘記那段令人痛心的歷史。麻風給人類帶來的傷害是罄竹難書的。麻風不僅讓有藥可治的現代患者痛心傷臆,更讓無藥可用的古代患者痛入骨髓。

    公元680年,盛唐長安,太白山。霜染層林,落木蕭蕭。

    一名50歲的老者跪在一棵古老的白樺樹下,用手肘夾著一柄粗糙的鋤頭,用盡渾身的氣力,不斷地錘擊著板結的土地,地面在他毫無力量的錘擊下依舊頑固地保持完好。

    日復一日,他已不再苦吟。詩,已被疾病蹂躪成了一地雞毛。他那富有想象力的大腦一片混亂,他再也無法進入他熟悉的寫作領域,無法寫出他熟悉的駢文和詩歌,盡管他曾是一位“學詩漫有驚人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杰出詩人。在同時代的詩人里,他的作品華麗而不艷俗,磅礴而不拘泥??纱藭r,他的殘手已無法握筆了?,F在的他,只剩下一個生活目標,挖一個墳墓,為自己挖一個墳墓,在埋葬自己的肉體的同時也埋葬詩歌。

    粗糙的鋤頭的木柄將他的雙肘磨得血肉模糊,但是他沒有感覺,哪怕是絲毫的疼痛。失去觸覺,讓他無比絕望。他將工具扔在了一邊,依偎在樹干下。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對他來說都是艱難的,他舉起那柄鋤頭所耗費的力氣和工時,也遠遠超出正常人的數倍,因為他的雙手已經沒有了手指,只剩下兩個血肉模糊的肉球。

    “長安大道連狹斜,青牛白馬七香車。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贸杀饶亢无o死,愿作鴛鴦不羨仙。比目鴛鴦真可羨,雙去雙來君不見?!?0多歲時,他寫出了人生中最為重要的作品,也是整個初唐最為重要的作品之一——《長安古意》。那是意氣風發的年齡,那是充滿抱負的時節。而20年之后,詩歌給他帶來的榮光已經隨風而去了。他只能獨自依偎在荒無人煙的深山,剩下的是絕望和無助。

    他的人生曾經是風光的。他和一群富有創造力的詩人,用才智和激情開創了一個中國古詩的盛世;他引導了傳統詩歌的發展;他曾經和同時代的詩人被譽為“初唐四杰”,享譽海內。而現在,他卻像是一個被人遺棄的殘燭,難以維繼。具有豐富的想象力和強烈的夸張色彩的詩歌和他無緣了,詩歌的盛世離他遠去,他的身邊只有無邊的落寞和漫長的痛苦。

    他只有速死以求解脫。

    他用渾濁而通紅的眼睛,凝視著眼前這個無法完成的墳墓。難以閉合的雙眼讓他失去了人性的靈光,搖搖欲墜的下頜讓他的口水不斷地流下來,詩人的瀟灑被猙獰的面目所替代。他厭惡自己的樣子,厭惡自己的雙腳,厭惡自己的雙手。他厭惡清澈的水面,厭惡磨光的銅鏡,凡是能讓他看到自己形體的東西,他一概拒絕。他躲進這寂寥的山林里,想挖一個可以埋葬自己的土坑,可是令人悲哀的是,一個能在詩歌里縱橫馳騁的漢子,卻連挖一個埋葬自己肉體的坑都辦不到了。

    一聲長嘆。

    他放棄了,徹徹底底地放棄了?,F在,他已經如同一個死人一樣,癱軟在這片他曾經創造過無數輝煌的土地上,除了還在跳動的心臟和流動的血液,他的心已死,一切已與死人無異了。

    最終,他決定了,其實只不過是把那個時間提前了一些,把自己早就有的想法提前了一些。他動了動身子,趴在地面上。他的雙腳已經不能站立,他匍匐著,一點一點地匍匐著,越過白樺樹,越過自己的墓地,爬向下面湍急的河流。他用嘴唇吸食著河水,可是一點也感覺不到它的溫度。

    他不再猶豫,一下子翻滾進了湍急的河流。

    河流突然像是受到了沉重的震擊一樣,狂怒爆裂,卷起一波高昂的浪濤,帶著那具不完整的軀體,沖向遠方。它帶走了飽經風霜的肉體,卻留下了令人憧憬的靈魂,同時留下的,還有那個響徹云霄的姓名——盧照鄰。

    東郊絕此麒麟筆,西山秘此鳳凰柯。

    死去死去今如此,生兮生兮奈汝何。

    ——節選自盧照鄰《釋疾文·粵若》

    公元680年前后,“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因寫詩而入獄,從長安監獄獲釋后,不幸感染了麻風。隨著面部殘疾的出現,他隱居山林,與世隔絕,之后病情急劇惡化,造成了肢端殘疾。在麻風的折磨之下,盧照鄰最終選擇了自殺。

    盧照鄰患病后在自己的《五悲文》中這樣描述自己的病情:“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支萎墮,五官欹缺。皮襞積而千皺,衣聯褰而百結。毛落須禿,無叔子之明眉;唇亡齒寒,有張儀之羞舌。仰而視睛,翳其若瞢;俯而動身,羸而欲折。神若存而若亡,心不生而不滅?!?/p>

    這是一個大詩人對麻風病的描述,也是一個患者最真實的感受。拋開詩人內心的痛苦,僅從語言上來講,這段描述簡直就是一篇絕妙的美文。而從感情上來看,這卻是一個麻風患者對病魔的血淚控訴——骸骨半死,血氣中絕,四肢萎墮,五官欹缺。

    我們查遍所有的關于麻風病的記載文章,只有盧照鄰的這篇《五悲文》如泣如訴,從感受到認識都入木三分。1500年前的盧照鄰用詩文記錄下自己患麻風的痛苦;1500年后的王全得不識字,卻從四鄰冷漠的眼光和躲避的行為里,感受到麻風病人的不幸。他們無一例外地選擇了極端的方式終結了自己的生命,以示對這個千古惡疾的抗爭。今天,從山東、浙江到廣西,走訪了幾十個麻風村,采訪了那么多的麻風病人后,我們理解了,我們認同了,在一個肆虐了幾千年而不死的病魔面前,任何一個個體的生命,一旦被這個魔頭盯上,從個體意義上來說都是無助的、悲哀的。

    不管是盧照鄰,還是王全得,他們都不知道,他們的病不是簡單的個例。在人類文明產生和發展的幾千年的進程中,在地球生物生存和進化的幾千年時間里,它是隱于黑暗的,又是肆無忌憚的;它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又是受人萬般唾棄的。在人類的歷史上,從未有一個病種像它一樣延續數千年;從未有一個病種像它一樣一成不變;從未有一個病種像它一樣,給人類肉體和精神上帶來如此長久的折磨,造成如此巨大的摧殘!

    它是一個可怕的惡魔,來自難以發覺的恐怖深淵;它伺機蠶食人類的身體和心靈,將人類拉到生存和死亡的邊緣;它在地獄的大門前不斷地徘徊,獰笑著把不幸的患者推向無底的深淵。

    它就是麻風,一個把人置于生死邊緣、久久游蕩于人世的遠古惡魔。

    誰是他們的大救星?

    20世紀30年代,中國內憂外患不斷,整個國家滿目瘡痍。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對內需要和共產黨“一爭高下”,對外要應對日本的威脅,毫無精力放在內政建設上,對于基層民眾的生存狀態更是毫不關心,而和百姓聯系緊密的基層政府,卻助長了鄉紳和宗族勢力對麻風病人的迫害之風。

    那時的基層社會,是一個較為合情卻又極不合理的社會,官與紳相互配合,共同治理鄉村,這原本是合乎社情的。在和平環境下,確實能用最少的財政支出來管理、治理鄉村。但人性都有自私的一面,尤其是在危機環境下,人的劣根性可能就展現得淋漓盡致或暴露得一覽無余。對于麻風這樣一種惡魔,在缺少現代醫學知識的地方,百姓想到的處理方式只有“眼不見為凈”;地方政府只能聽從有最大權勢的鄉紳的建議,將少數的麻風病人處以極刑。

    在我國的西南地區,舊時民間便流傳著六種殘害麻風病人的手段,即快性(槍決)、升天(火燒)、掛干巴(絞刑)、見藥王(服毒)、見土地(活埋)、會龍王(投水)。諸如此類的記載在西南許多地區的地方志或族規上屢見不鮮。被趕出村落開除村籍,已經算是對麻風病人的“寬宏大量”了,被趕走的病人聚居的地方被稱為“麻風窩子”“麻風山”等,這些地方也成了當地民眾望而卻步的惡魔之地。在很多地區,一經發現麻風病患者就會將他們縫制到牛皮中活活悶死,以避免麻風病的進一步傳播。即便在患者死后,他們的家屬乃至整個家族依然會遭到社會的排斥。這種社會規則千百年來盛行不衰,成為處理麻風病人最傳統、最簡潔、最普遍的方式。

    在史料的記載中,對于麻風病人的處置更為駭人聽聞的案例,多發生在偏遠地區。

    民國三十年(1941),貴州普安縣政府要求各鄉將麻風病人遷入深山老林,違者保甲連坐;同年,云南雙柏縣崇德鎮第三保保長將10余名麻風病人“光榮處死”;《楚雄彝族自治州志》記載,民國二十三年(1934)強迫80余名麻風病人服毒自殺;《麗江地區志》記載,民國二十七年(1938)國民黨營長安純三下令槍殺200多名麻風病人……

    軍隊集體槍殺麻風病人,這是駭人聽聞的案例!

    諸如此類的官民合作“治麻”的事件還有很多,這些毫無人性的粗暴的處理方式,在造成極大的社會轟動、帶來極壞影響的同時,也將人們對麻風的恐慌推向極致。但是,國民政府無暇顧及,整個社會無暇顧及,而更可悲的是,社會和民眾都認可這些事件的發生。在1949年之前的所有文獻記載中,都沒有發現國民政府防治麻風的任何行動。

    在近代中國,麻風和麻風病人都被無情地遺棄了。

    此時的近代中國,由于戰爭的摧殘和國民政府的不作為,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麻風病人得不到有效的治療。數以萬計的麻風病人,感受到了幾千年延續下來的絕望。在麻風病將要被治愈的年代,他們需要留在社會中,他們需要治療,他們需要活下去,他們更需要像正常病人一樣的尊嚴!他們在呼救,他們在吶喊,他們在撕心裂肺地尋找救星……

    就在中國眾多的麻風病人坐以待斃的時候,一個拯救他們的政黨,在國民黨軍隊的圍追堵截中,行程25000余里,來到了中國的大西北。這個政黨在自己的安全還沒有保障的時候,就把溫暖的目光投向了麻風和麻風病人。他們將開啟一段70年防治麻風、70年拯救麻風病人的感人的歷史!

    麻醫,一個冷清的職業

    在中國麻風防治的初期,解決了體制與管理上的問題,依然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短板,那就是頂層和基層皮防站幾乎沒有專業醫生。

    剛剛建立的新中國百廢待興,在醫療衛生事業方面缺乏先進的技術、必要的設備和有效的藥品,但是更加缺乏的是受過專業訓練的從業醫生。國民政府時期的高等醫學院校數量很少,擁有高等學歷的醫師多數都來自歐美國家。新中國建立后,雖然竭力推進醫學教育,努力培養專業的醫生和護士,但這畢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僅有的專業醫院使用的還是新中國建立前留下的設備,一架小小的顯微鏡、一只小小的消毒鍋都需要從國外進口;各地的醫療衛生院校也是沿用了新中國建立前的舊制,缺乏專業的老師;到了農村,仍舊依靠鄉醫郎中手里的“一把草藥、一根銀針”來緩解群眾的病情。而對于麻風防治工作來說,情況更為嚴重,用簡單的一句話概括就是:幾乎沒有任何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

    麻風作為皮膚病的一種,出人意料地在全世界的醫學教科書中都鮮有涉及,就是簡單的不到一千字的一小節的介紹。醫學院校的老師們不會講麻風,學生們就只能用自學的方式,在簡短的一千字的文章中去了解那個古老的疾病。實際上,直到今天,在全世界的醫學教科書中,也沒有過多地涉及麻風病的內容。老師們都會“充滿自信”地告訴學生:“麻風已經很少了,大家回去看一看就行?!彼麄儜摬恢?,在今天,全世界每年依然有幾十萬的新發麻風病人。

    在70年前,西方少數條件較好的國家,還能通過講座或報告的形式針對麻風進行必要的講解;而醫療衛生教育處于起步階段的中國,要找個懂麻風的專家,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整個國家近百萬已患病和新發的麻風病人,需要的是大量的專業醫生和護士為其診療和護理,加之麻風病人基本上散居于各個偏遠的山區,因此,醫生的實際需要量更大。沒有專業的人才,再好的設計也無法落地。

    大量的醫生從哪里來?

    顯然,剛剛從醫學院校畢業的學生,不能直接分配到各個麻風病區,因為他們沒有專業的知識。麻風在發病的初期,外在表現并不明顯,對此一無所知的畢業生們根本無法快速和準確地發現麻風。同時,麻風在那個年代還是被認為有著強烈的傳染性,加之麻風病人致殘后的恐怖特征確實令人生畏,即使經過培訓的畢業生們,也必須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和過人的心理承受力才能勝任這一工作。

    無論是當時還是后來,麻風病醫生都是最讓人望而生畏的一個職業。

    在這種情況下,全國以濟南為中心,確切的說,國家衛生部以山東省麻風研究所為依托,開始舉辦麻風專業培訓班。從這個班出去的麻醫成為省市麻風防治領域的中流砥柱。

    從醫學院校畢業的學生們開始接受正規的麻風防治知識的學習。他們第一次知道了麻風該如何鑒別、如何治療以及如何保障麻風病人的權益。隨后,這些初出茅廬的畢業生們分別進駐各個級別的麻風防治機構。從省到市,從市到縣,從縣到各個鄉鎮、各個農村,這批醫生幾乎覆蓋了所有中國麻風高發的區域。然后,他們在各自的區域又開始對鄉鎮醫生、赤腳醫生等最基層的醫務工作者進行培訓,教給他們診斷和治療麻風病人的方法。這么一來,在整個中國大地上,真正形成了一支龐大的、年輕的、充滿活力的,受到過專業訓練的,能夠應對麻風防治的醫療團隊,他們的工作涉及麻風的發現、治療、收容、后續的跟蹤、社會宣傳、科學普及等方方面面。這個有幾萬人組成的醫療團隊,成為近40年時間內中國麻風防治的主要力量,完成了黨和國家下達的在中國基本消滅麻風病的歷史使命。

    在這支救死扶傷的麻醫隊伍里,沂蒙人黃義算上執著的一個。

    孤獨,22年

    1968年,山東費縣。

    37歲的黃義在太陽底下足足奔波了70多里路,而這才剛剛完成三個村莊的普查任務。這一次出門,他要跑20多個村莊。今天沒有自行車,他只能靠自己的雙腿。他感覺異常疲倦,雙腿像是被沂蒙山里的荊棘纏住了一樣,異常沉重。眼看著天已經有些擦黑了,他需要找到一個相對安適的地方,好好睡上一覺。

    看到前面有一家招待所,他長舒了一口氣,提著行李走了進去。正當他在招待所的登記處工工整整地填寫自己的姓名和地址的時候,服務員一眼瞥見了他填寫的工作單位,馬上大聲地質問起來:“麻風?”黃義被這聲嚴厲的質問驚住了,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服務員二話不說,從黃義的手中一把將登記表搶了過來,狠狠地撕掉,然后斬釘截鐵地說道:“我們這里沒有床位了!”黃義納悶地問道:“剛才你還說,你們這里還有二十幾個床位呀?!狈諉T還是斬釘截鐵地說:“我們這里沒有給麻風住的床位?!秉S義趕緊解釋道:“我不是病人,我是皮防站的醫生?!比缓笏炎约旱墓ぷ髯C拿出來,不斷地重復道:“姑娘你看,我是一名醫生?!狈諉T根本不看他的證件,只是繼續喊道:“我不管你是什么醫生不醫生的,麻風醫生和麻風病人都不能住,傳染!傳染你不知道嗎?”黃義還想辯解,服務員轉身喊來了五六個人。他們遠遠地站在柜臺的后面,大聲責備他:“你不能住在這里!你難道不怕傳染給別人嗎?你怎么這么不負責任?”

    面對他們的步步緊逼,黃義退出了招待所的大門。只聽砰的一聲,大門被死死地關上了,接著一個聲音傳出來,一下擊中了黃義的心:“都給我記住了,不能讓麻風進來!”

    他的內心是痛苦的,是悲傷的,是無助的,但是他憤怒不起來,一整天的奔波已經令他沒有任何力氣去憤怒了。他只能默默地扛著自己的行李繼續趕路。此時,天已經黑了,沒有路燈,沒有車輛,甚至也沒有人影。他不知道該去往何方,不知道有誰可以收留他。他想大聲地呼喊,大聲地哭泣,因為無數難以名狀的傷痛就如同沉重的山石一樣,結結實實地壓在他的心頭,無論他使出多大的力氣都沒有辦法將它們移動哪怕一厘米的距離。

    也許,自己的同行可以接納自己。雖然這里距離最近的衛生院也有十幾里的路程,但是那里至少能給自己提供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他背著行囊,向著十幾里之外的地方走去。夜色無邊,孤獨的黃義是那樣的無助,心里五味雜陳。此時夜已深,周圍寂靜得令人害怕,他的身軀也已經疲憊到了極點。在漆黑的夜里,黃義一個人走在空空蕩蕩的路上,這是他一生中無數次經歷過的場景,在他的記憶深處,始終無法抹去。

    終于,他抵達了一個鄉鎮衛生院。原以為自己的同行會接納他,可萬萬沒有想到,在這里,他遇見了同樣充滿歧視和布滿恐懼的目光。他又一次想到了離開,可是現在他又能去哪里呢?最終,疲憊至極的他選擇了妥協。不走了,就在診所里住下,只要是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足夠了。

    第二天,黃義到食堂吃飯。他每次下鄉總是準備一些玉米面窩頭,有時也帶上幾個白面饅頭,能趕上鄉鎮衛生院食堂開飯就是天大的幸福了。輪到他打飯的時候,他遞上飯票,看到香噴噴的飯菜到了自己的碗里。正當他轉身的時候,突然跑過來一個人,在廚師耳朵邊上說了些什么。廚師馬上走過來,一掌打翻了他的飯盒,熱乎乎的飯菜瞬間掉落一地?!澳愠鋈コ?,這里不允許大麻風吃飯?!薄奥轱L?”周圍的人開始躁動起來,然后嘩的一下都躲得遠遠的??諘?,立時覆蓋了黃義的雙眼。

    黃義沒有回答,也沒有爭辯。他蹲下來,用手把掉在地上的飯菜重新裝回到自己的飯盒里,然后拖著已經毫無知覺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外。走著走著,他突然感覺自己的喉嚨里噎著一個東西,死死地頂著他的上顎。他開始不斷地吞咽口水,想要把那個硬東西咽下去。好像成功了,又好像失敗了……他端著飯碗,找到一個地方蹲下來,想要吃飯,卻發現自己的筷子找不到了,也許剛才不知道被打到什么地方去了。算了吧,還得趕路呢,不再回去尋找了。他在自己的褲腿上擦了一下手,然后用手抓起了饅頭,一下塞在了嘴里。突然,剛才嗓子里的那個硬物再一次出現了,他再也無法忍受,一口將饅頭吐了出來,然后毫無顧忌地放聲哭了起來。他抱著飯盒,蹲在地上,就像一個小孩子那樣,大聲地哭著……

    黃義是委屈的,但是他無能為力。我們也無法想象一名麻醫面對社會和同行的歧視是多么委屈和無助。

    黃義一邊哭著,一邊吃完了飯菜。他實在是太餓了,不敢浪費這些飯菜;他必須吃飯,因為接下來還要趕往另一個村莊,這一去又是40里。

    黃義簡單收拾了一下,擦去了淚水,開始了下一個行程。

    在他的身前,熱烈的陽光灼燒著他,似乎要耗盡他體內的最后一點血液;在他的身后,陽光下的身影伴隨著他,他走得越遠,那個身影就顯得越高大。

    而黃義的這一走,就是整整22年。

    1931年出生的黃義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故鄉,忘記了自己父母的樣子,因為他從小是在孤兒院長大的。然而,如果說起他的家,只有一個叫“皮防站”的地方令他畢生銘記,因為他人生四分之一多的時間一直在那里停留,足足22年。

    1963年,32歲的黃義離開部隊,按照組織的安排來到了費縣。他在孤兒院長大后參了軍,并在部隊讀了醫校,而后轉到山東省衛生防疫站防疫大隊。此時,魯南地區惡性傳染病十分猖獗,尤其是麻風?;鶎尤狈I的醫生,黃義便來到了費縣,先后參與黑熱病等多種流行疾病的防治。幾年后,黃義接到下鄉的命令。他簡單地收拾了行囊就踏上了征程。

    出了費縣老城往北,徒步50里路,越過數座山丘,在一片山坳里,黃義卸下了行裝,抬頭遠望,看見了不遠處的目的地——一個小小的村莊。

    之所以稱得上村莊,是因為這里最多的時候住著400人,每個人都擁有自己的土地、莊稼和飼養的牲畜,甚至村里還有類似村委會的組織機構。但是,這里又遠遠稱不上是一個村莊,因為這里多少年來沒有婚嫁,居民也沒有這里的固定戶口。它沒有傳統村落的布局,只有幾排被四面圍墻包圍起來的瓦房。更重要的是,每一年,這里都只有進來的人,卻極少有出去的人。

    黃義看了看村莊的環境,確信自己沒有來過這里。在費縣的幾年時間里,他沒有來過這附近的任何地方,雖然他曾經踏遍了沂蒙山無數的土地,但是,對這里,他是陌生的。在接到命令的時候,他才知道在遙遠的山溝溝里,還有這么一片地方,還有這么一個村莊。

    黃義重新拿起行裝,走到村口,站在了一個大大的鐵門面前。這個鐵門幾乎常年都是敞開的,似乎它除了在象征意義上是一扇“門”以外,別無他用。實際上,它沒有任何現實中“門”的防護意義。原因很簡單,沒有人愿意來到這里,知道這個地方的人都遠遠地躲著它走。它令人抗拒,令人恐怖,令人排斥,它和住在這里的所有人一樣,都是孤獨的。

    鐵門的左側掛著一個木制的牌匾,上面用黑色的字體寫著幾個字——費縣麻風村。

    站在門前的黃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的心里早就做好了準備,也許他是唯一的痛痛快快來到這里的醫生,更是唯一的愿意留在這里的醫生。

    黃義看到門前坐著一排老人,他們大部分都已經手腳殘疾了,個別比較嚴重的老人戴著一個大大的帽子和一個大大的茶色眼鏡,完全將自己包裹了起來。但是,在那個眼鏡下,皮膚的松散和下頜的下墜已經頗為明顯,黃義能夠百分之百地確定,那是一張已經變了形的臉。

    看到黃義,老人們熱情地打起招呼,任何一個陌生人都能讓他們提起精神,因為這里已經很久沒來過陌生面孔了。

    “你找誰呀?”

    黃義回道:“我找你們?!?/p>

    “你找我們干什么?”

    黃義回答:“我是新來的醫生?!?/p>

    聽到“醫生”兩個字,老人們沸騰了,紛紛站起來引導著黃義往村子深處走去。

    “大夫,你是從哪里來的?”

    “大夫,你在這里待多久?”

    “大夫,你能給我看看感冒嗎?”

    在這一通問話中,黃義很是疑惑,但他只能跟著這些老人茫然地向前走著。大部分老人都是拄著拐杖的,還有的老人只能坐在推車上被人拉著。黃義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對自己如此熱情;黃義也不明白,他們為什么對自己是走是留的問題如此追問不休。

    找到了院長,黃義才理解了剛才那些老人喋喋不休的追問,因為這里根本就沒有專業的醫生。

    此時的費縣麻風村里,算上他僅有五個工作人員:一個院長,一個文書,一個會計,一個后勤,一個醫生。黃義不知道是這里一直以來沒有醫生,還是曾經的醫生離開了??傊?,現在這個住著幾百個麻風患者的村莊,就只剩下自己一個醫生了。他如果再走,那就一個醫生都沒有了。

    在之后的日子里,很多專業的醫生來到這里又離開了,只有黃義堅持了下來。這個堅持,跨越了22年的光陰。而與黃義一同堅持下來的,還有他的妻子和孩子。黃義在距離麻風村500米的地方,安置了自己的小家。直到1985年當選費縣政協副主席,黃義才離開了那個地方。

    22年,人生中最好的22年,黃義將它獻給了麻風村,獻給了這個村莊里的403個麻風病人。他長時間與他們相伴,與病魔抗爭。他是孤獨的,他的所有生活幾乎都是關于這個小小的村莊和整個費縣的麻風病人的。從他的孩子記事開始,他就極少回家。他總是騎著自行車,去往每一個還有麻風病人的村莊,一去就是一二十天的時間。沒有同事,沒有伙伴。不管是烈日高照的白天,還是布滿星辰的夜晚,寂寞的路上只有他的自行車輪與黃色土地摩擦的聲音。沒有人與他說話,沒有人與他聊天,也沒有人給予他鼓勵。他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不斷徘徊和不停行走中,發現了一個又一個患者,治愈了一個又一個麻風病人。

    他用22年的孤獨,創造了隱于山林和田野間的長嘶吶喊;他用無聲的行動,演繹了在無數村民口中流傳的動人的故事。

    他沒有任何通信設備,在一去一二十天的光陰里,沒有人知道他到了哪一個鄉鎮,也沒有人知道他進了哪一個村莊。但是人們可以去往每一個村莊,向村莊里的每一個人問詢:“在這幾天的時間里你可曾見過黃大夫的身影?”

    村民們會熱情地說:“他剛剛離開?!?/p>

    問:“你是否知道咱們的黃大夫又去了哪一個村莊?”

    村民們會很遺憾地搖搖頭回答:“不知道,因為他一直在路上?!?/p>

    一直在路上,成了黃義不變的姿態。

    為了麻風病人,他失去了很多。他失去了家庭的溫暖,算不上一個稱職的丈夫。妻子和他的五個孩子跟著他在麻風村旁足足住了22年,在這22年中,他沒有照看過任何一個孩子,也沒有照料過愛人。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只有兩天的夜晚能夠待在家里陪伴家人,盡一個父親和丈夫的責任,這是他最大的奢求。他給家庭帶來了難以名狀的苦難。他的孩子從小就沒有玩伴。在學校里,他的孩子總是一個人遠遠地走著,小伙伴們還會交頭接耳地議論,說他家住在麻風村,他爹天天跟麻風病人打交道,麻風傳染人哪,咱們要離他遠遠的。

    黃義說,中國的麻風防治工作者差不多都這樣,從事著給自己帶來孤獨、給家人帶來無助的職業。

    此時,我們想起在浙江省德清縣上柏麻風村采訪時一個老患者的話:麻風病人沒有家。其實,一個真正的麻風防治工作者也是沒有家的,比如黃義。

    2018年,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感動費縣人物頒獎大會上這樣描述黃義:他不懼世俗觀念,不怕傳染危險,發揚大愛無疆的精神,親手建設了全省三家之一的費縣麻風病院區,親自擔任負責人,帶領醫務人員,義無反顧地投入到特殊人民群眾群體的救治事業當中,先后為578名患者治愈了麻風病。在醫療條件十分簡陋的情況下,克服種種困難,為治療后留有殘疾的麻風病人進行矯正,先后進行植眉術36例、足下垂4例、爪形手2例、眼瞼外翻2例、倒睫2例、眼下垂8例、足底潰瘍惡性截肢5例。

    是呀,不懼世俗,大愛無疆。他給這里的麻風患者們帶來了生的希望,給他們帶來了活下去的勇氣。費縣人沒有忘記他,那些與病魔抗爭的麻風患者更沒有忘記他。黃義,永遠是他們心中那個親切、高大、偉岸而充滿光輝的黃醫生,是永遠不知道對病人發火、一臉微笑的黃大夫。

    一天,已經調到縣政協任副主席的黃義從縣里開會回家時被門衛攔住了。門衛向他匯報說:“黃主席,剛才有個人鬼鬼祟祟的,想要找您?!?/p>

    黃義笑了:“光天化日之下,什么鬼鬼祟祟呀?人呢?”門衛不好意思地回答:“不知道哇,他也不說是誰,也不說干什么,我就沒讓他進,說您開會去了?!秉S義答應了一聲,囑咐道:“以后無論誰來咱們這兒,你得問清楚了,萬一有什么急事呢,不就給人家耽誤了嘛?!闭f完,黃義往家里走去。

    門衛轉身跑到屋子里,然后提著一個編織袋子出來了,說道:“黃主席,那個人還給您拿來了一些東西?!秉S義接過袋子一看,里面裝著一袋子土豆,上面還留著很多新鮮的泥土,一看就是剛從地里刨出來的。黃義馬上明白了,問道:“人呢,走了多久了?”門衛回答:“剛走沒多久,看著出門往北邊去了?!秉S義二話沒說,小跑著追了出去。沒跑多遠,他就看見前面有一個消瘦的身影,一身農民的打扮,走得很慢,走走停停,仿佛很猶豫??粗@個身影,黃義覺得有點熟悉。他脫口而出:“王清記!”

    那個人回過頭來,看見黃義,高興地笑了:“黃大夫,黃大夫?!秉S義走上去,責備地說道:“你來了怎么不到家里去?”王清記不好意思地說道:“怕給您添麻煩。我們是病人,去您家不太好,就是村子里的人想您了,刨了點俺們自己種的土豆,托我來看看您。土豆干凈,您吃的時候再刮刮皮……”不等王清記說完,黃義一把抱住了他,嘴里說道:“明天,我明天就回去看你們?!?/p>

    王清記是黃義從山村里發現并收治的麻風病人。經過他的精心治療和萬般呵護,王清記終于痊愈了??墒?,他已經有家難回了,就一直住在麻風村。

    今天,整個臨沂地區只剩下費縣一個麻風村了,里面還住著40個人。即使是這40個人當中,大部分也是周邊市縣撤銷麻風村以后轉過來的,真正的老“村民”也只有20人了。從403人到20人,從32歲到88歲,黃義付出的太多太多了。這些付出,國家記住了,人民記住了。這些付出,死去的麻風病人記住了,活著的更記住了。

    他是偉大的,也是孤獨的;他被無數人尊崇,也被很多人“放逐”。他用22年的光陰贏回尊重,在不懈的堅守中得到掌聲。他是一名父親,一名丈夫,而更多的,是一名令人動容的麻風醫生。

    黃義生活的麻風村,只是全國1999個麻風村中的普通的一個。毫無疑問,這些由政府投資興建的麻風村成了所有麻風患者最溫暖的家園。

    親人們,這是你們的家園

    1995年,臨近年關,濟南市麻風村,80歲的張秀蘭拿著一個小小的木頭做的矮板凳,一步一步地向著村子的大門口挪過去。從病房到村子的大門口僅有100米的距離,張秀蘭要挪動大半個小時。衰老,導致她的身體各個部件的反應不再靈敏,再加上麻風病的損害,她的身體比同齡老人的更差勁。平日里她很少離開病房,每日的活動距離就是從房間到食堂。她不愿意出門,她的內心是孤獨的,她的性格是封閉的。她在70歲的時候染上了麻風,在親戚朋友們異樣的目光中,跟著濟南來的醫生離開了自己已經住了50年的村莊。她一步三回頭,在她的意識里,這就是生與死的離別,使人抗拒,令人絕望。昔日的村莊在她眼里一下子變得親切起來,每走到一戶人家,她總要停下來,小聲地嘟囔著,像是跟接她的醫生說,又像是跟自己說——這是孩子大姑的家,這是孩子叔叔的家,這是表侄的家……對于村子里的每一戶人家的情況,她都了然于胸,這家人姓什么,叫什么,家里有幾口人,家里是做什么的,家境如何……畢竟,自從20歲嫁到這個村莊,她已經在這里生活了50年。50年哪,像她一樣的老人,很多都已經去世了,她還是頑強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對自己的身體充滿了自信,始終堅信自己是健康的,70歲了依舊能下地拔草、上坡拾柴,一個菜園子讓她收拾得像花園一樣。同伴都羨慕地說她,前生是一頭牛,要不,哪來的力氣。她就笑了,人到了這個年齡就不再有什么奢望了,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活著的時候能吃能喝能動,死的時候一覺睡過去,無疾而終??墒?,命運跟她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麻風,找到了她,讓她猝不及防。

    從60歲開始,她就習慣在村子里串門。因為她為人和善且德高望重,每一戶人家的大門都熱情地向她敞開。而今天,她要離開了,要去往她從來沒去過的遠方接受治療。在她走之前,她想仔細看看每一座院落,跟每一位鄰居打個招呼??墒撬l現,昔日里向她敞開的每一扇大門都關了,就像一張張緊閉的嘴巴。她明白,大家這是躲著她了?!奥轱L”這兩個字如同瘟疫一般,瞬間擊碎了她在幾十年時間里建立起來的親情和友情體系。她想要多看一眼自己的村莊和自己的家,因為她這一去,能否回來還是一個未知數。醫生似乎很理解她的心情,沒有督促她,而是跟著她一路走走停停。一直走到村口,老人才極不情愿地上了噴著紅十字的車。

    別了,熟悉的田野;別了,熟悉的村莊;別了,熟悉的鄉鄰。兩滴渾濁的老淚,在她布滿皺紋的面頰上慢慢地滑落。

    在麻風村的幾年時間里,張秀蘭得到了一群陌生人的關照,過起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在麻醫們的精心醫治下,張秀蘭的麻風病被徹底治愈了。按照國家對麻風病人集中居住、免費治療、愈后回歸的政策,她可以回村了。但是,她留了下來,她被迫留了下來。

    張秀蘭提著她的小板凳繼續往大門口挪動,駐院的護士看見了,趕緊走上來,要從她手里接過小板凳。張秀蘭笑著回絕了:“沒事,我拿得動?!弊o士問道:“大娘,還出去坐著呀,你都在大門口坐了快一個星期了?!睆埿闾m不好意思地回答道:“去,去。在病房里憋得慌,門口人多,熱鬧?!弊o士笑了:“咱這荒郊野嶺的,熱鬧啥?幾天也沒個人來呀,你可別去了。再說了,這快過年了,天氣這么冷,你再凍出個啥毛病來,護士長又得批評我們?!?/p>

    張秀蘭笑著回道:“沒事的,妮兒,我身體好著呢,劉護士長知道我的習慣,你趕緊回去吧?!毙∽o士就不再說什么,看著她挪到了大門口,自己一個人回去了。

    挪到大門口,張秀蘭選了一個視野開闊的地方,把小板凳放下,安安穩穩地坐下來。她把雙手放在懷里,眼睛一直盯著眼前坎坷的土路。她的眼睛已經有些渾濁了,視力也變得很差,看不大清楚東西,不管是遠的還是近的,都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個形狀。但是,她卻一直盯著遠方,盯著那個幾乎看不見的遠方。她像是一座雕塑一樣,盯著她的希望,盡管那是一個已經不太現實的希望。

    寒風從臘山口蕩過來,掠過樹林吹向她,拂動著她的劉海,她裹緊頭巾,依舊坐在寒風里。

    一整個上午,張秀蘭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護士遠遠地看著這個老人,有些擔心。畢竟,年關的北方是寒冷的,呼嘯的山風也在為寒冷搖旗吶喊。她轉身到了護士長的辦公室,把這件事告訴了護士長。濟南市麻風村的護士長劉振華聽了后,似乎并不怎么驚訝。在麻風村工作了幾十年,她已經見過很多次類似的情況了。劉振華問道:“幾天了?”

    護士回道:“怎么也得一個星期了,您說她也不嫌冷,這么個大冷天的,萬一凍著,又得感冒?!?/p>

    劉振華看著窗戶外面的大門,說道:“沒辦法,你拉不回來她。誰都拉不回來她?!?/p>

    護士疑惑地問道:“為啥?看個熱鬧還能有這么大的吸引力?”

    劉振華的臉色變得不自然起來:“她都80歲的人了,都快入土了,看什么熱鬧哇??爝^年了,她是在等待她的孩子呀?!?/p>

    一下子,護士就明白了。護士仔細回想,前幾年的時候,逢年過節偶爾還能看見她的孩子過來,這幾年根本就見不到了,是工作忙還是其他原因?護士問道:“護士長,是不是她的孩子把她給忘了呀,我都好幾年沒見到她的親人了?!?/p>

    劉振華感傷地說:“孩子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哇,怎么可能忘了?一個人怎么可能忘記生養自己的老娘呢?”

    護士點了點頭,繼續說道:“要不,我去給她村子里打個電話,讓她的孩子來看看?這樣下去老人可受不了呀?!?/p>

    劉振華搖了搖頭:“我已經打過幾十個電話了,想來的話,他們早就來了。唉——”

    聽到這一聲嘆息,護士很是氣憤。劉振華沒有再說什么,自己走了出來。

    來到大門口,劉振華蹲在了張秀蘭的身邊,笑著說道:“大娘,您都坐一上午了呀?!?/p>

    張秀蘭一笑,答應著:“這么快?”

    劉振華說:“回去吧,都快吃午飯了,這個點不來,今天就不可能來了,您就別等了?!?/p>

    張秀蘭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年底了,孩子們都忙。不著急,快了,快了?!眲⒄袢A站起來,看著道路的盡頭。兩個人心里都明白,該來的人是不會來了。劉振華說道:“天冷了,您別等了,真想他們了,我找個車拉著您回去看看,也不遠?!?/p>

    張秀蘭是不好意思麻煩這些人的。自從住進麻風村,這些人為她操心費力,洗衣喂飯,擦屎端尿,就是自己的孩子也做不到哇。

    劉振華摸準了老人的心理,就立即行動起來。她叫來了司機,兩個人把張秀蘭送回了村子。車輛就停在了村口,張秀蘭自己下了車,蹣跚著往村子里走去。劉振華和司機折回,他們約好了,吃完晚飯再回來接她。

    回到麻風村,簡單整理了一下手頭的工作,沒等吃晚飯,劉振華突然想起什么,急促地喊司機。司機笑了:“我們約定的時間是晚飯后哇,這還早呢?!?/p>

    “走吧,我們還是提前去吧?!?/p>

    女人的心總是細的。告別老人時,劉振華有一種不安的情緒,一直擔心老人會出現什么意外。到了村頭,他們遠遠地就看到了在寒風里發抖的老人。老人上了車,劉振華問道:“見到孩子了嗎?”張秀蘭點了點頭:“見了見了?!眲⒄袢A又問道:“在家吃飯了嗎?”張秀蘭又趕忙點了點頭:“吃了,吃了?!?/p>

    劉振華不再問了,因為她已經從老人的臉上看到了結果:張秀蘭在撒謊。在這個時間段,農村是不可能吃飯的,更重要的是張秀蘭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劉振華突然發現老人手里緊緊攥著一個窩頭,眼神里透露出的是令人心疼的絕望。

    晚上,劉振華端著一碗熱乎乎的雞蛋面,來到張秀蘭的房間。張秀蘭老人是含著眼淚吃完這碗香甜可口的熱乎飯的。放下碗筷,老人講述了她回村后的遭遇……

    在村頭,張秀蘭下了車,來到了家門口。家里的大門從外面緊鎖著,看樣子家里人是外出了。張秀蘭就坐在門口的石頭上等著,街道上來往的人看她時,她就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唯恐別人發現她。過一會兒,兒子和兒媳婦急匆匆地趕回來了,他們肯定是從別人那里得到了消息。張秀蘭看到了孩子,很是高興。而兒子看見了她,一臉的冷漠:“你怎么回來了?誰讓你回來的?”張秀蘭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喃喃地說道:“快過年了,我回來看看你們?!眱鹤娱_始不高興了:“你知不知道,你這么往門口一站,全村的人就都知道了,我們的日子這才安生了幾年,這下還怎么過?”兒媳婦在一邊用極其厭惡的眼神狠狠地盯著她。張秀蘭把頭埋起來,不敢說話,也不敢看人。兒子又說道:“趁著大家都還沒有回村,我趕緊送你走吧,馬上走?!睆埿闾m小聲地說道:“人家醫生都跟我說好了,晚飯后就來接我回去?!甭牭竭@話,兒媳婦一把把兒子抓進了院子,砰的一聲關上了門?!澳懵犚娏藛?,她還要在家里吃飯!”院子里傳出爭吵聲,越來越激烈。而張秀蘭,只能獨自一人坐在自家門外冰冷的石頭上,不知所措。

    周圍的一切是多么熟悉呀!這座院墻,這扇大門,這個石頭的門當,甚至門口的槐樹,都曾經陪伴了她幾十年的光陰。而現在,她卻被關在寒冷的門外,熟悉的院落在她的眼前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她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與她有絲毫的聯系。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被這熟悉的一切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自己的親人,整個村子都拋棄了自己。也許,她坐著的石頭如果能夠活動,也會拋棄自己吧。

    爭吵的聲音如一支支利箭,穿過透光漏氣的柴門射出來,一支一支射中了她蒼老的軀干。

    之后,爭吵聲漸漸弱下來,院子里安靜了。門開了,兒子走了出來,拿著一個窩頭,給了她,說:“你吃完了就走吧,你要是為了子孫好,就別再回來了?!?/p>

    在接過窩頭的那一瞬間,張秀蘭感覺自己就像是村里的乞丐一樣。她曾多次打發乞丐,可是她清楚地記得,自己可不是這樣跟乞丐說話的。她總是把食物放在他們的手里,然后說:“餓了吧,慢慢吃,別噎著?!?/p>

    她顫抖著嘴唇想說些什么,可是冰冷的院門關閉了。那砰的一聲,如同錘子敲在了她的心上。張秀蘭把窩頭緊緊地攥在自己的手里,扶著大門前她親手栽種的槐樹,慢慢地站起來。是兒子不孝,還是麻風作祟?80歲的老人已經分不清這些了。是怨恨親人還是詛咒麻風?80歲的老人已無精力了。她只記得她想念的孩子們、她的親人們把她拒之門外了。

    走吧,走吧。趁著村民還沒回村。走吧,走吧。

    80歲的她早已經哭干了眼淚。她沒有其他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情愫,唯有沉默,令人痛心的沉默。

    她就這樣沉默地離開了她精心打理了50年的家園,離開了熟悉的村莊,站在村頭的寒風里,等待著與劉振華的約定。令她感到無比溫暖的是,劉振華提前來了,站在冬日的寒風里向她招手。

    劉振華聽了張秀蘭的訴說,沒有再說話。她無法安慰這個風燭殘年的老人,此時一切語言上的安慰和行動上的關懷都是多余的,因為她永遠無法代替她的家人和孩子。

    劉振華站起來,給張秀蘭蓋了蓋被子,轉身走了出去。轉身的那一刻,她看見張秀蘭的右手里依然緊緊地握著那個窩頭,已經被她枯萎的手掌握得變了形狀。也許,對一個被遺棄的母親來說,兒子給的這個窩頭,成了她現在唯一的寄托。

    窗外,年關將至,黑夜中響起了噼里啪啦的爆竹聲,仿佛在向世人訴說關于春節的歡快與溫暖。而窗內,一個老人的無助與絕望,卻隨著這些爆竹聲直擊人心。

    幾個月后,春天來了。在麻風村熬過十個冬天的張秀蘭,卻在春天的陽光里走了,也許選擇這樣的時節離開,就不會再有寒冷。

    劉振華給張秀蘭的村子打去電話,她的孩子們告訴劉振華,你們看著處理吧,怎么辦都行。

    落葉不能歸根,這是人生莫大的凄涼。

    劉振華平靜地放下電話,仿佛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中。這種情況她已經經歷過無數回了。她叫上了所有的護士,給逝去的老人扎花圈,做壽衣,最后抬著老人的尸體,來到了麻風村外的一片空地上,挖了一個大坑,將她埋了下去。

    在張秀蘭的墳墓后面,是大大小小的幾十個墳墓。這些都是麻風村的居民,他們患上麻風后就被親人拋棄了,死后也沒有被祖林接納,是劉振華這些人安葬了他們,在這里給他們找到了一個可以安息的地方。他們累了,該死的麻風讓他們的身體疼痛,讓他們的精神痛苦?;钪鴷r,他們相依為命,死后,他們抱團取暖。

    看著一個個的墳墓,小護士問:“護士長,這是咱們掩埋的第幾個了?”劉振華回答:“第三十一個?!毙∽o士傷心地說:“真可憐,他們沒有家了,沒有人能想著他們了?!?/p>

    劉振華轉過頭來,看著小護士的眼睛,堅毅地說道:“不,他們有家,他們有孩子。麻風村就是他們的家,我們都是他們的家人,他們的孩子?!闭f完,劉振華朝著所有的墳墓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彎下腰去的那一剎那,劉振華淚流滿面。

    是呀,“我們都是他們的家人”。張秀蘭20歲嫁到她的村莊,28歲失去了愛人。她忍受著長夜的孤獨和生活的煎熬,獨自一人將三個孩子拉扯大。70歲的時候,她被診斷出麻風,隨后被包括自己的孩子在內的幾乎所有的親朋好友拋棄了,直至死亡,最后被安葬在遙遠的荒山上。她走的時候,身邊沒有一個親人,只有一群白衣天使。

    像張秀蘭一樣,很多麻風病人被自己的家人和村民們拋棄了。理論上,他們有親人;可現實中,他們沒有了任何親人,他們是孤獨的。但是,有這么一群人,承擔起他們家人的責任,在幾十年的風霜中,照顧他們,直到他們離開。

    麻風村里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對著張秀蘭的新墳鞠躬。一陣風拂過墓地,這股春風格外溫暖,所有松柏都在春風里搖曳,所有野花都在春風里盛開。

    1977年,從山東省濟南衛生學校畢業的劉振華被分配到濟南市麻風村,這是所有同學都不愿意來的地方。在那個年代,麻風雖然在減少,但是整個社會對于麻風病人的歧視并沒有減少,特別是各個地區興建的麻風村,成了矛盾的焦點。沒有人愿意去那些地方,不得已路過時也都是繞著道走。對于剛剛從學校畢業的年輕的小姑娘來說,去那里簡直就是一個噩夢。聽到劉振華要去麻風村工作的事情,很多同學過來勸她說:“即便是沒有工作,回家務農,也不要去那里,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弄不好還要惹上麻風,你這一輩子就徹底完了?!?/p>

    “每月給我400元的工資,我也不去?!边@是個別同學對她說的原話,而當時一個剛畢業的學生的工資也就每月30多塊錢。聽了這句話,劉振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反問道:“既然有分配指標,就得有人去。要是我不去,你們愿意去嗎?”同學們都堅決地搖了搖頭。劉振華嘆了口氣:“唉,要是大家都不愿意去,那么這項工作誰干呢?早晚得有人干,那我就去吧?!?/p>

    同學們不再勸說她。

    其實,此時劉振華的心里也是頗為抗拒的。她知道一旦去了那里就意味著什么,意味著自己將長年累月地駐扎在深山老林里,永遠回不來了。更要緊的是,她面對的將是身體殘疾的麻風病人,她的生活從此將與同齡女孩應該享有的任何鮮艷、風光、歡樂和美麗無關,且要在親友眼里背負一個“麻風”的嫌疑而永遠抬不起頭來。

    劉振華默默地回到了家中,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鎖上門,悄悄地哭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劉振華看到了自己滿臉的疲倦和濃重的黑眼圈。她仔細地洗了一把臉,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裝,去往臘山南坡的麻風村報到了。

    正如她所預料的一樣,這一去,一輩子就留在麻風村了。

    采訪時,我們談及這個話題,劉振華這位世界護士職業最高榮譽——南丁格爾獎章得主說:“我也想著離開麻風村,可是,我走不出他們那無助的目光?!?/p>

    人的情感世界是復雜多變的。人們不需要都去爭當“高大全”,但需要一份同情心。面對弱者,面對無助的目光,只要人人都能給他們一點愛,這個世界就會好起來。就如臘山里這座孤零零的麻風村,因為有一群“走不出無助的目光”的醫護人員,這個村落就灑遍了溫暖的陽光,那些不幸的人就有了幸福。

    婚后,劉振華將家搬到了與濟南市麻風村僅有一山之隔的地方,為的是能夠更好地照顧麻風病人。實際上,劉振華的所有工作和生活都與麻風患者們息息相關,在她的意識里,沒有上班和下班之分,也沒有家庭和單位之別。

    劉振華工作的時候,固定電話還不普及,家庭安裝電話是一件極為奢侈的事情?;颊邆円坏┥?,就只能等著第二天一早醫護人員們上班才能看病。這么一來,有時候就耽誤了病情,甚至因為麻風患者的特殊身體狀況,有些病情會發展得更加迅速,危及生命。因此,劉振華會經常住在麻風村里。一天晚上,因為家里有事,劉振華不得不回到了家中。晚上,天空下起了小雨,劉振華洗漱完畢準備上床休息。突然,家里的屋門嘭嘭地響起來。劉振華趕緊穿上衣服下了床,開門一看,門口站了一個人,渾身濕漉漉的。那個人匆匆地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劉振華這才看清楚,是麻風村的“村長”。實際上,他也是一個麻風病人,只是他的病已經好了,由大家推選出來,料理一下村內的日常事務,就被村里的人稱為“村長”了??匆妱⒄袢A,“村長”很是著急,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劉主任,劉主任,老杜又燒起來了,都迷糊了?!?/p>

    劉振華趕忙問道:“多少度?”

    “村長”從懷里拿出體溫計遞給她:“我來的時候剛量的。但是我們幾個人都看不太清楚,老花鏡也找不到了,我就從山上騎自行車跑下來,您看看,是不是很高……”

    不等“村長”說完,劉振華一把將體溫計抓了過來,放在燈光下面。她看到體溫計里的水銀頂得很高,直直地頂上了40度的刻度線?!按彘L”口中的老杜50多歲,麻風被治愈也已經十多年了。老杜的身體出現了殘疾,一直比較虛弱,抵抗力非常差,遇到天氣變化就會出現上呼吸道疾病,然后引發高燒。加上他的身體還有一些沒有恢復好的潰瘍,一旦發燒就比其他人厲害得多。此次發燒,想必是降雨帶來的天氣變化加重了他的身體疾病,雖然短時間內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如果劉振華不去,那么老杜將會遭受一整晚殘忍的折磨。

    劉振華沒有多想,沖“村長”說道:“咱們現在就上山?!?/p>

    “村長”一聽,馬上轉身跑出去。

    劉振華大聲喊道:“你跑什么?大半夜的下著雨,連個路燈都沒有,咱們打車回去!”“村長”一邊跑一邊喊:“不用了,我有自行車,我先回去把這消息告訴老杜?!闭f完,“村長”一下子就沒了蹤影。

    劉振華顧不了那么多了,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出了大門。她攔下一輛黃色面的,連夜上山了。

    行到山里,司機有些猶豫了,因為前面已經沒有柏油馬路,也沒有路燈了。司機將車燈調了一下,只看到前面一條窄窄的土路,土路兩邊長滿了到齊腰高的雜草,密密麻麻的,根本看不到盡頭。走了十幾米,車燈突然壞了,整個前方漆黑一片。司機停下了車,回過頭來問道:“同志,咱們怎么走?”劉振華正沉浸在關于老杜病情的思考中,沒有聽見司機的問話。司機又喊了一句,劉振華才收回思緒,看看窗外,說道:“還沒到呢,繼續往前走?!?/p>

    司機說道:“我可不敢往前走了,這地方黑咕隆咚的,連個燈光都沒有,太危險了?!?/p>

    劉振華笑了:“我一個女同志都不怕危險,你一個大老爺們怕啥?”

    司機想了一下,也跟著笑了,接著又發動了車輛,往前開了一段距離。司機越開越覺得不對勁,這條路是通往山里的,他不記得山里有什么人家呀,就問道:“你這是去哪里呀?再往里就是山套了,這周圍沒有人家呀?!?/p>

    劉振華回道:“我回醫院?!?/p>

    司機又問:“這里有醫院?啥醫院?”

    劉振華回答:“這里偏僻,出租車師傅大都沒來過,說了你也不知道?!彼緳C不再問了,又往前開了一段距離。劉振華突然說:“師傅,左拐?!边@個時候,司機一腳把車給剎住了,生氣地說道:“左拐?左拐連條路都沒有,左拐去哪里?”

    劉振華解釋說:“那里有條我們自己修的路,下著雨,看不清楚,能過車?!?/p>

    司機說:“再走就是松樹林了?!?/p>

    劉振華說:“你說對了,我們醫院就在松樹林后面?!?/p>

    司機說:“什么醫院啊,這么神秘?”

    劉振華說:“濟南市麻風村?!?/p>

    司機一腳下去,面的一聲尖叫,停下了。不管劉振華怎么解釋,司機就是不走了。劉振華有些后悔,不該說麻風村的,因為這么一來,肯定嚇著師傅了。善良的劉振華理解對方。她不再強求,付了錢,下了車。雨越下越大,麻風村自己修建的小路幾乎變成了一條河流。劉振華看了一下,蹲下來,把鞋子脫掉,挽了一下褲腿,打著傘快速地向村里走去。

    幽暗的松樹林在風雨中發出陣陣轟鳴,在深夜里顯得格外恐怖。一個女同志孤身一人在這樣的荒野,這樣的天氣中獨行,得承受怎樣的壓力?拐過松樹林,劉振華看見了麻風村的燈光。她加快了腳步。遠處,“村長”早早地就打開了大門,提著馬燈迎出來。劉振華直接走進了杜鋒俊的屋里。她明顯地感覺到杜鋒俊因為病情的嚴重身體都在顫抖。檢查完,劉振華給杜鋒俊打上了點滴。她沒有離開,一直守在杜鋒俊的身邊,直到他的燒退下來。

    第二天一早,護士們都上班了。劉振華帶著大家開始巡房,到了杜鋒俊的病房里,見杜鋒俊已經起床了。他看見劉振華開心地笑起來。劉振華說道:“你別笑了,來,我看看你的足底潰瘍怎么樣了?!闭f完,她在杜鋒俊面前搬了一把凳子坐下來,杜鋒俊也乖巧地坐下,抬起左腳。劉振華將他的左腳放在了自己的腿上,解開紗布,見一腳的潰瘍創口露了出來,血色的肉芽張牙舞爪。旁邊的小護士看到了,紛紛捏著鼻子往后退。劉振華沒有回頭。她仔細地看著杜鋒俊的雙腳,說道:“肉芽還是不新鮮,又多了些白色的創口,還得繼續治療?!闭f完,她沖著身后的護士們說道:“把消毒液和手術刀給我?!彼屑毜厍謇碇配h俊腳上的創口,小護士們在后面看著,一個個表情凝重。劉振華回頭看到她們的表情,笑著問:“都怎么了?”

    小護士們回答:“主任,有點惡心?!?/p>

    劉振華回過頭說:“你們都是新同志,對這里的工作環境還不習慣,惡心很正常,一開始我也是這樣。我教給你們一個絕招吧?!睅讉€小護士圍上來。劉振華笑著說:“干得多了,習慣了,就不惡心了?!?/p>

    小護士們睜大了眼睛,望著她說:“這也叫絕招哇?!?/p>

    劉振華說:“是唯一的絕招。我剛來的時候,跟你們一樣。我告訴你們,這絕招絕對管用?!?/p>

    給杜鋒俊收拾好了創口,劉振華站起來,準備去往下一個地方。站起來的一剎那,她看見杜鋒俊的眼睛里閃爍著淚花。劉振華納悶地問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嗎?”杜鋒俊搖了搖頭說:“劉主任,謝謝你!我家里人都嫌棄我了,他們都幾年不來了,只有你精心照顧我……”

    劉振華搖了搖手,打斷了他:“老杜哇,你不用感動,也不必感謝,這是我的工作,做護士的護理你們很正常嘛?!闭f完,她直接轉身走向了下一個病房。

    劉振華用一句簡單的“這是我的工作”概括了她一生的奉獻。但是,那些被她照顧的麻風病人都知道,她所做的一切早就超出了一個護士的“工作”范疇。病人冷了,她就把給丈夫買的三層保暖內衣拿出來送給病人;病房里沒有暖氣,她就把自己一個月的工資都拿出來,給每個病人買上了電熱毯;病人們饞了,她就在自己家做好了飯給他們帶回來;麻風村里沒有通信設備,她就把丈夫剛買的諾基亞手機拿到了村里……

    正如劉振華站在麻風村邊上的墓地里所承諾的一樣:我們就是病人的家人,是他們的孩子。幾十年來,她為幾百個麻風病人服務,帶領大家為整整40個病人養老送終。

    中國所有的麻風村都建立在遠離鬧市、遠離人群的偏僻之地。在荒郊野外的麻風村里,黃義、鄭大有、薛文征、劉振華們就是病人們的保障、依靠和希望。親人們,別怕,在荒郊野外,我們就守護在你們身旁。家人們,別慌,有我們一口飯就餓不著你們,有我們一件衣就凍不著你們。

    清明節時,劉振華總會到張秀蘭的墳塋前坐一會,然后給每一個墳塋擺一朵野花,告訴墳地里的幾十個麻風病患者:清明節到了,我來看看你們。如今,劉振華已退休回家了,但每年清明她都會來到這里。她和她的親人從未分開,無論是在病房還是在墓地,無論是在盛夏還是在寒冬,無論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只愿親人們,活著的安康,去世的安詳……

    (本文節選《山東文學》2021年第5期“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專欄,節選自長篇報告文學《國家行動——麻風防治的中國模式和世界樣板》,全書28萬字,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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