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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羅偉章:下莊村的道路(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6期 | 羅偉章  2021年05月25日22:38

    脫貧攻堅,取得了物質上的累累碩果,也取得了精神上的累累碩果……帶領鄉親們歷時七年在絕壁上鑿出一條通向外界道路的重慶市巫山縣竹賢鄉下莊村黨支部書記毛相林說:“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就算我們這代人窮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讓下輩人過上好日子?!?/span>

    ——引自習近平總書記

    《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的講話》

    2021年2月25日,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行,毛相林榮獲全國脫貧攻堅楷模榮譽稱號。當習近平總書記親手為毛相林掛上獎章、頒發獎狀的那一刻,凡知道他事跡的,無不為之動容。整個巫山縣人口六十四萬,但毛相林獲獎的消息,在縣境內就轉發了百余萬次;散布大江南北的巫山人,都視之為家鄉的光榮。毛相林從北京回來后,陸續接到江蘇、上海、河南等全國多地來電,贊譽他的業績,敬佩他的精神,表達向他學習的愿望;四川峨眉山市一位農村干部,還專程前去拜望取經。

    在獲稱脫貧攻堅楷模之前,毛相林已獲得過時代楷模、最美奮斗者、全國脫貧攻堅獎奮進獎、感動中國2020年度人物等多項榮譽,并受邀參加央視牛年春節聯歡晚會,以表彰他帶領村民修出村公路、發展產業、脫貧致富的業績。

    全國的公路有多少里程?

    五百多萬公里。

    而毛相林帶領村民修出的,僅八公里。這八公里還只是刨出了機耕道,后來在當地政府和社會各界的支持下,拓寬、硬化,才成為真正能跑車的公路。

    當年全國有多少貧困村?

    到2015年,尚有十二點八萬個。

    而毛相林只帶領一個村實現了脫貧,這個村不過百余戶、幾百人。2015年,全國貧困人口是五千五百七十五萬。

    毛相林和他的村莊,在廣袤的中國大地上,只是一粒草籽。

    然而,這粒草籽卻感動了億萬中國人,并受到黨中央、國務院的高度肯定。其中有什么深層內因?在眾多報道中,都稱毛相林為“當代愚公”,“當代”二字僅僅是個時間概念,還是賦予了什么新的內涵?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對擬表彰對象的公示上,稱毛相林四十三年初心不改,鑄就了“下莊精神”,“下莊精神”究竟是一種怎樣的精神?它在多大程度上代表了時代精神甚至人類精神?帶著這些疑問,毛相林載譽歸來的次日,我和幾個同伴便在料峭的春寒里奔赴重慶,奔赴巫山,奔赴下莊,去無限接近那個云山霧罩的村落,以及住在村莊一隅的那個名叫毛相林的人。

    下莊村

    在稍早的文獻里,人們描述下莊村,喜用“秘境”“發現”這樣的詞語。

    這并非夸張,也不是矯情。從地圖上看,巫山縣位于重慶市東北部,西接四川,竹賢鄉下莊村又位于巫山縣東北,四面群峰聳峙:北是照石巖,沿順時針方向,環布著王家包、女兒牽、巖頭齊、哨風埡、石板溝、穿山子、梅子嶺……范圍稍擴大,則有黃草埡、高腳巖、上馬山、門坎埡、掛刀巖、刀子山、鋼架山。

    不過千峰萬嶺,就到不了下莊村。

    過了千峰萬嶺,也不一定能看見下莊村。

    下莊村深隱于長江三峽上游一個巨大的天坑里。

    天坑,既是三峽成因的活化石,也是對三峽雄奇景觀的震撼呼應。與巫山毗鄰的奉節縣小寨天坑,作為世界之最,早已名滿天下。與奉節毗鄰,又有云陽天坑。這兩處地界,四面絕壁垂落,形如萬丈深井,站立坑口俯視,頭暈目眩,兩股打戰,遍體生寒。有科考隊員曾下到底部,抬頭望,無垠的藍天縮為一輪圓月。毛相林的家鄉與之大體相似,但不是一壁到底,從一千三百五十米垂落至二百米深處,然后掛著一帶坡地,這帶坡地就成了村子:下莊村。

    下莊村曾多次改名,但再怎么改,也沒改掉這個“下”字。

    下,是俯視的角度。

    也是以外觀內的角度。

    下莊人有沒有另外的角度?當他們清早起來,會以怎樣的心情面對把自己禁錮起來的陡峭山崖?夜晚入睡前,舉目望見井口般的蒼穹和蒼穹上的星斗,有沒有過走出大山探究遠方的夢想?

    這是許多人都想知道的,卻又很可能只是局外人的多慮。在相當漫長的時日里,下莊人并不認為四面絕壁禁錮了自己,而是對自己的保護。他們的祖先,大約五百年前來到此地,首先來的是張姓家族,然后是毛姓,然后是王姓,然后是黃姓,然后是楊姓……為什么來、從哪里來,無史料可考,當地人也語焉不詳。推測起來,原因無外乎三個:一是躲避戰亂,二是躲避天災,三是政府強令遷徙,比如“湖廣填四川”。除了為什么來和從哪里來,怎樣來同樣成謎。山下的河谷,河岸即陡坡,無路可行,自上而下又命懸一線,是誰發現了天坑下的坡地?又是誰打了頭陣,并接納同類,生兒育女,建成一帶村莊?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們來了。當他們到這天坑深處安家落戶,天坑奉獻給他們的,便是一處世外桃源。

    的確,記者和驢友,都慣用“世外桃源”去形容下莊。

    這里風景絕美。最美的是云。元稹詩“除卻巫山不是云”,已寫盡巫山之云的獨占鰲頭;不知這句古詩的巫山人,也會把自豪隱于淡然的口氣,告訴你說:“我們巫山的云好?!痹颇艹蔀榍О倌暄哉f的風光,成為人們內心的珍藏,唯有巫山。站在毛相林家的院壩張望,云似從地底升起,在崖壁間橫過去,或相連成片,或獨自為朵。想飄動時就飄動,飄起來的樣子,如在壯闊的大海里游;不想飄動,云就長在那里,純凈、優雅、縹緲,讓堅硬的大山變得溫柔和慈悲。

    云之外,下莊之美似乎不必再多說什么,只需明白,它位于小三峽左岸的后溪河谷,周邊有蘭英大峽谷、當陽大峽谷、巫山十二峰,巍峨中出秀美,傲骨里顯風姿,春夏百花怒放,秋來層林盡染。眾多詩詞歌賦和神話傳說,使這片土地既充滿靈性,又搏動著古老而又年輕的心。這顆心可追溯,也可向往。

    毛相林眼里的下莊村

    我看了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的直播,電視上毛相林顯得很矮,但在生活中更矮,當他走過來,我們感覺到的,只是一個孩子的身量。他不像電視上那樣挺拔著走路,腿微彎,背微駝,像承受著某種重量。別人叫他毛支書或毛主任,他自稱“毛矮子”。但這個“矮子”身上,蘊藏著驚人的能量,那花白的頭發根根直立,風刀霜劍刻出的皺紋橫貫額際,嘴唇堅毅,眼神執著。

    “我們下莊村沒餓過飯,”毛相林說,“苞谷可以種兩季,每年都殺年豬,有些年份還能殺兩頭?!背税?,還有紅苕、洋芋,這三樣食物,俗稱“三大坨”。下莊村土質好,“三大坨”產量都不差。當初,張姓家族之所以選定這里落腳,很可能就是看中了它的土質和出產。

    毛相林家的院壩邊就是地,種柑橘,也種青菜、白菜、牛皮菜。彎腰抓起一把土,細膩、柔韌、醇厚,微微的涼意透過掌心,仿佛土塊長著嘴,能發出清麗的聲音——那是蘇醒的聲音、春天的聲音。

    沒餓過飯,不僅是毛相林的驕傲,也是所有下莊人的驕傲。巫山自古是個窮縣,有民謠唱:“巫山是個窮旮旮,冬吃蘿卜夏吃瓜,要想吃頓白米飯,只等女人生個娃?!迸松送?,要辦滿月酒,但巫山辦滿月酒也不是吃稻米,是吃竹米,因此他們把滿月酒又叫竹米酒。事實上,在饑荒年月,蘿卜和瓜都是奢望,多吃樹皮草根,樹皮草根吃盡,就背井離鄉,逃荒要飯。

    下莊村在巫山縣是個例外。

    正因此,下莊的女子多不愿外嫁,而外面的女子,卻爭相嫁到下莊來。下莊的孩子都生得漂亮,是因為他們的母親漂亮,他們的母親長相好,水色也好。我們在村里見到幾個婦人,以為只有二三十歲,一問,都四十大幾了。

    幾百年來,下莊人靜悄悄地在這里繁衍生息?!熬笨谥系氖澜?,被山擋住了,隨云飄走了,他們只是在自己的天地里,心滿意足地吃著“三大坨”,過著安居樂業的日子。下莊村雖是雜姓,來到這里也有先后,卻并未像某些地方產生家族間的爭斗。祖先開墾出的千余畝土地,足夠讓他們填飽肚子,填飽肚子之外,沒有更深的渴求,所以不必爭斗。何況彼此間還多為姻親。平日里,路上見了打聲招呼,哪家有了紅白喜事,全村出動去那家幫忙。

    這真是一處桃花源。

    當然,再和睦的村子,糾紛和矛盾總是難免的。夫妻之間、父子之間、婆媳之間、鄰里之間,還有女人的婆家和娘家之間,總有牙齒咬著舌頭的時候。只要出現糾紛,毛相林總是第一個到場,秉持公心,評理說法,直說到兒子給父親敬杯酒、鄰里互相遞支煙,把矛盾不僅從表面,還從心里化解,他才離開。

    最麻煩的是喪事。下莊人慣把喪事叫“慘事”,因為不少人是非正常死亡。2004年之前,出村和進村只有一條繩索般的小路掛于絕壁,有一百零八道“之”字拐,無論上下,都得面貼大山,手腳并用。其實那不是路,只是像路,沒有猴子的本領就進不了村,也出不了村;有猴子的本領,不花整天工夫,同樣進不了村,也出不了村。進村和出村,都可能摔死(據村民說,猴子也被摔死過)。上山砍柴,更容易摔死。連上廁所也會——廁所多建在懸崖邊。有個叫劉道芝的十歲孩子跟姐姐爭廁所,被擠下崖去,父親拿著鋤頭和撮箕下谷底收尸,她竟然在叫爸爸,這算是奇跡。1999年,有記者去下莊村采訪,發現那些年摔傷的有六十人、摔殘的十五人、摔死的二十三人。

    死者多是家里的頂梁柱,家人悲痛,沒有抓拿,這時候毛相林又出現了,他去為他們主事,叫“當大家”。若喪家手頭緊,他就說,喪事只辦一天,不然你承受不起,人已死了,辦十天八天也活不過來,但活著的人還要活下去。他說了,就算?!皼]有處理不下來的事,”毛相林說,“只要為村民著想,他們就聽你的?!泵嗔衷谙虑f村不可撼動的威信,也是這樣建立起來的。

    因為有威信,加上處理糾紛、主持“慘事”之外沒有更多的事情,毛相林的這個村干部,當得相對愉快,也比較省事。

    內心波瀾

    那是1997年,巫山縣開辦村支書黨校培訓班,毛相林去縣城參加培訓,其中一個課程,是用大巴車拉著學員去七星村參觀。毛相林以前到過七星村,那里屬巫峽鎮,位于長江與大寧河交匯處。跟下莊比起來,七星村雖是緩坡,但人均土地不足一畝,土質也遠不如下莊肥沃。多年來,七星村人正是民謠里所唱“冬吃蘿卜夏吃瓜”的那群人,也是困難年代逃荒的那群人。

    然而這次一見,讓毛相林大吃一驚。

    這里通了公路,從山腳至山頂,種了數百畝李子樹,村民蓋起了兩層洋房,家家有電視、有冰箱。毛相林不認識冰箱,問這是啥,別人告訴了他。冰箱做什么用,他想知道,卻不好意思再問,但人家主動講了,說肉啊菜的,放進去,能長時間保鮮。從別人家出來,毛相林臉上發燙,覺得自己是多么愚笨?!氨?,那叫冰箱……”他自言自語。他把“冰箱”兩個字含在嘴里,悄悄念,每念一遍,心里就被戳一針。

    五天培訓期滿,他從縣城回去。

    走到天坑頂上的絕壁時,他的心情變了。

    以前是想也不想就身子一蹲,朝山下溜。山勢陡峻,下山比上山更危險?!吧仙奖前ぢ?,下山腳發怵”,鼻挨路無所謂,腳發怵是要命的,不過這沒什么,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下莊人蓋不起磚瓦房,只能住土坯房,這沒什么,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下莊人吃不上大米,只能吃“三大坨”,這沒什么,祖祖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但是今天,毛相林不再那樣心安理得了。

    “冰箱、冰箱……”

    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向天感嘆:“外面的發展好快??!”

    對外面的世界,包括外面的發展,毛相林其實不是現在才知道。十四歲那年,他第一次走出天坑,花了近兩天時間,走得腳上打泡、眼淚長流,終于走到了縣城,并在縣城吃了頓米飯。這頓米飯讓他深感榮幸。2021年2月21日,中央電視臺《面對面》節目專訪毛相林。談到那次經歷,他就用了“榮幸”這個詞,但估計是聽不懂他的川話,字幕上打的是“稀奇”。事實上,只讀過十個星期初中的毛相林,用本能說話,“榮幸”比“稀奇”要貼切和深刻得多。在他看來,吃一頓米飯,是上天對他的恩賜。

    毛相林生于1959年,十六歲參與村里事務,十八歲任村團支部書記,后任民兵連長,1992年入黨,同年任村委會主任。這時候,下莊村已經走樣。最顯著的變化,是山外的姑娘再不愿嫁進來,村里找不到老婆的男人,一個、兩個,晃眼間就多達幾十個。護佑了他們幾百年,也讓他們驕傲了幾百年的村莊,變得暗淡無光,再不能給予他們榮耀。于是,紛紛外出打工。

    比毛相林年輕的、跟毛相林年齡相當的,都走了。

    毛相林也走了。

    他去的是湖北建始縣。建始位于鄂西南山區,條件并不算好,但毛相林在兩個月內掙了三千多塊,這是他在下莊村幾年也掙不來的。

    兩個月后,毛相林回來了。是鄉上通知他回來的。走進鄉領導辦公室,他就挨了一頓批評:普通百姓可以隨便外出,但你是村主任,不能撂下擔子就走人。毛相林聽從組織,心里卻犯嘀咕。他也需要掙錢,也要養家糊口,而下莊村已無法滿足他這簡單的愿望。再說留在村里,能有什么更多的事情讓他去做呢?又是替人處理糾紛、操辦喪事?

    他帶著這樣的苦惱回到家里,卻又挨了母親的批評。

    毛相林的父親是從朝鮮戰場下來的老兵,立過戰功,得過勛章,退伍后做過騾坪區供銷社主任,上年紀后身體不好,常年臥病在床。母親是老黨員(毛相林出生的前一年母親就入了黨),先任村農協主任,后任婦女主任,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見到打工回來的兒子,母親說:“如果你不想干,當初選你的時候就不該答應。既然答應了,就要守承諾,為老百姓辦事?!泵嗔譄o言以對。

    但不管怎樣,十四歲去縣城和后來外出打工,這兩次經歷都讓毛相林見識了外面的世界??伤]往心里去,因為那是“外面”,不是鄉鎮,更不是村寨,尤其不是原本比不上下莊村的七星村。

    這天,站在絕壁口,望著天坑下的村莊,毛相林想到了“井底之蛙”這個詞。

    社會的進步已如三春芳草,綠遍天涯,他們卻還在坐井觀天。

    以前認為正常的,正常到天經地義的,現在都變得不正常了,不正常到扎心扎肺。一年四季吃“三大坨”,就是好生活?那不叫生活,那只是活命。上山砍個柴,甚至上個廁所,就可能摔傷、摔殘、摔死,難道是理所當然的?要花幾天幾夜才能把學生的新課本背回來,學生去鄉中心校參加考試,要提前一天出發,有親戚就住親戚家,沒有親戚就沒地方住,是下莊孩子必須經受的苦楚?村民去縣城買尿素,來去得要三四天,全靠肩挑背扛,這是他們必須承受的苦力?水果賣不出去,蔬菜賣不出去,豬牛賣不出去,生了重病也去不了醫院,綁了滑竿勉強往山上抬,有時抬到半路就咽了氣,也是他們必須承擔的命運?

    山風驅趕著亂云,暗紅色的崖壁時隱時現。毛相林充血的眼睛,追隨著云影在崖壁上摳。就這樣,他摳出了一條想象中的路。

    下莊人需要的,是一條路!

    他要帶領村民,用雙手去摳出那條路!

    下莊人的秘密

    但毛相林首先做的,是修學校。

    我們去下莊采訪時,見村小位于半坡,三面是菜地,一面接馬路,有校門,有操場,操場上有個籃球架。操場邊的擋墻上,辦了宣傳欄,多為圖片,是當年修路的場景,也有水粉畫:飛翔的小鳥、盤曲的道路、蔥蘢的林子。一行字格外醒目:“大人流血修路為我們,我們讀書為下莊明天?!辈賵隼飩?,矮梯之上,是間磚砌的教室,擺放著十余套桌凳,裝了寬大的磁性黑板,后墻張貼了學生畫作。教師一位,學生十名,其中幼兒班四名,三年級六名,是復式班。

    教師名叫張澤燕,1979年從父親手里接過教鞭,迄今已歷四十余載,教了下莊村三輩人。最初的十余年,村里沒學校,上課是在張老師家里。當時是三個班,堂屋放兩個班,樓上一個班,他就樓上樓下跑。孩子小,免不了斗嘴打架。他剛上樓,樓下吵起來,又迅速下樓;才下樓來,樓上又打起來了。后來村里將一間保管室改做了教室。保管室和張老師家一樣,土坯房,條件十分簡陋,風來了風吹,雨來了雨淋。但再簡陋,也有了學校的樣子。

    張老師說,他沒見過世面,平生走得最遠的地方是重慶,當年連宜昌也沒去過;宜昌雖屬湖北,距巫山卻只有百余公里,比重慶近得多。學生更是“井底之蛙”,只曉得兩樣事情:學習、勞動。讓他們造句,不管給出什么關聯詞,最終都落實到這兩件事上。比如用“一邊……一邊……”造句,就是“一邊學習,一邊勞動”;用“因為……所以……”造句,就是“因為學習,所以勞動”。

    毛相林為什么首先想到修學校?或者說,學校在他心目中是怎樣構成“路”的一部分的?

    他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再不跟上去,我們就成最后一代下莊人了?!?/p>

    “最后一代下莊人”,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起,就是下莊人的隱痛。打工的走了,有人去鄉鎮買了房,還有人提出整村搬遷,縣里也為他們指定了去處。毛相林開村民大會征求意見,大伙異口同聲,都不愿意搬。他們挖地的時候,偶爾會挖出一截骨頭,那是祖先留下的,他們把骨頭拾起來,感到溫暖和安定。祖先的尸骨埋在哪里,哪里就是他們的家。這里的千余畝土地,是祖祖輩輩用汗水開墾出來的,拋下了,舍不得。別說真的拋下,只那樣一想,心里就像遭到了砍伐。

    可還有另一種痛。

    這另一種痛更切實、更具體。

    比如張老師。做了十多年民辦教師,到1992年可以轉成公辦了,但村里沒電話,只能派人來通知他去填表。那人走了三天也沒能走到下莊村,因此錯過期限,張老師轉正便拖到了1997年。這讓他心痛,既心疼錢,也心痛自己延遲五年才被承認。那些抬到半路就咽氣的、砍個柴就摔死的,更不用說。巫山土薄,巫山的眾多風景,紅葉是其中之一,比如神女峰的紅葉就遠近聞名。巫山縣政協副主席李振國說,紅葉之所以紅,就因為土薄,薄而且瘦,否則葉就紅得不艷。人們在欣賞紅葉、贊美秋色的時候,何曾想到過這其中的悲情。下莊村的四面山體,要么石壁,要么薄土,薄土上長出矮小的灌木,經不住砍,常常是光禿禿的。即是說,下莊人就算砍柴摔死了人,到頭來還是沒柴燒。

    作為遷徙來的山地居民,民歌就長在心里。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多不再唱了,嗓子荒蕪了,民歌也塵歸塵、土歸土了??捎幸皇字两駛鞒?,如果看過有關下莊村的視頻,沒準就能聽到本地民歌手彭仁松唱的那四句短歌:“下莊像口井,井有萬丈深,來回走一趟,眼花頭又悶?!蹦承┑胤桨选邦^又悶”寫成了“頭又昏”,其實“悶”字更好,除了有昏的意思,還有腦子里嗡嗡作響的意思。彭仁松長虹貫日般的嗓音,唱出了這首短歌的高亢與悲愴,既是詠嘆,也是述說,與古時巴人傳下來的“喪歌調”極其類似(巫山曾是古巴人頻繁活動的區域)。

    以“喪歌調”處理對下莊村的描述,可見在下莊人的內心深處,盡管深愛著這片土地,卻也并不認為自己是生活在桃花源里。

    有關下莊村的傳說,同樣說明問題。村子底部兩百米深處,山壁夾峙著后溪河,初春時節,水竟黃濁,證明河道雖窄,流量卻大。相傳,后溪河里有條龍,不知何故,被玉帝鎖在了下莊。受不住閉塞之苦,龍奮起抗爭,騰空一躍,立身巖口,仰天大笑。天庭震怒,一聲霹靂,將其下巴打掉,三天三夜,血流如注,從此,龍身化為巨石,萬萬年困縛山巔。龍的抗爭以失敗告終,但下莊人卻不把這條龍叫“困龍”,而稱“笑天龍”。任何時代任何地方的傳說,包括對事物的命名,都不是隨便來的,這條不屈的“笑天龍”,明顯是下莊人的自喻。

    村子中部,至今殘留著一扇清代古墻,墻體間,用條狀沙石砌了矩形門,門上一副對聯清晰可辨:“云潤星輝光凝化日新恩溥,蘭馨桂馥瑞靄陽春世澤長?!边@透露出的是文采,更是對傳承及功名的渴望。

    張老師教的學生,有個叫周玉波的,做美術作業,畫了一帶村莊,天上有風箏,村里有房子,房子旁邊還有些小方塊,他說是車。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更早的八十年代,毛相林的堂弟去鄉上參加考試,作文題目是《我的X X》,他寫的是《我的車車》。據張老師說,這個作文得了零分,因為閱卷老師覺得,下莊那地方,永遠也不可能有車去,寫“我的車車”,無異于癡心妄想。

    可下莊人自古以來就“癡心妄想”。這從他們給孩子取的名字便能見出端倪。比如彭淦,淦有激浪的意思;再比如陶驥,驥是千里馬。

    當毛相林從村支書黨校培訓班回來,目光在亂云飛渡的崖壁間摳路時,他的腳下、他的心里,就鋪展著這種深厚的土壤。

    軍令狀

    毛相林有段話廣為流傳,就是習近平總書記在全國脫貧攻堅總結表彰大會上的講話里引用過的那一段:“山鑿一尺寬一尺,路修一丈長一丈,就算我們這代人窮十年苦十年,也一定要讓下輩人過上好日子?!?/p>

    聽上去是那樣熟悉。是的,那是愚公說的,當愚公要移走太行、王屋二山遭到質疑時,他說,我死了有兒子,兒子死了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不會再增高,鑿一點就少一點,終有一天會鑿平?!坝薰粕健?,構成向往世界、攻堅克難以及關于恒心和信心的寓言,也成為構建中華民族精神品格的源頭性文化,它像一粒埋在遠古的種子,不斷被迎進豐饒的土地,開花結果。

    現在,毛相林又接過了那粒種子。

    毛相林說:“聽總書記提到我,講我說的那段話,我的眼淚出來了?!?/p>

    是因為激動,也因為想起當初的千辛萬苦而百感交集。

    路,能修嗎?此前,下莊人曾耗時三年,想在村莊背后修條人行道,卻終未成功。那一百零八道“之”字拐分為四段,頭墩子、二墩子、三塊石、巖口子,許多地方,有人從那里爬過時就是路,人離開就不叫路。而毛相林想修的,是一條公路,他要讓這條公路成為聯系廣大世界的血管。四面山壁,村莊背后的相對軟些,但房屋和田地都在那邊,得避開,避開后就全是石山,坡度超過七十度,在這樣的石山上,能長出一條血管來嗎?

    從見到毛相林的那一刻,我就留意他的性格,并企圖了解他性格的成因。從小,他就受到嚴格的教育,軍人出身的父親脾氣暴躁,母親卻是春風化雨,他就像一塊鐵,被重錘敲擊,又被細細打磨,目的都是讓他成為有用之才。稍長,他愛看戰斗故事片,愛讀武俠小說,為看一部電影、弄到一本書,走幾個鐘頭也在所不惜。2005年《亮劍》上映,他一集不落地看,因為劇中主人公透露出的倔強執著、不改本色的精神氣質,與他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小小年紀他就參與村里事務,一步步成長,靠的正是用心、用情、敢負責、能擔當。當他疑慮石山上能否長出一條血管來的時候,事實上主意已經拿定。

    當時下莊村有個駐村干部,名叫方四才。1995年從西昌農專畢業后,方四才被分到竹賢鄉做農經干部,隨即到下莊駐村,就住在毛相林家里,一住就是八年。這天夜里,毛相林進了方四才的屋子,開門見山,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聽了很驚訝?!狈剿牟耪f。

    驚訝之余,就受到了激勵?!澳菚r候我們都年輕,毛相林三十多,我二十多,年輕人有一股子拼勁,要是現在,我連想都不敢想?!?/p>

    下莊村太窮了,窮則思變,不變不行,這是方四才深切感受到的。村民大多能填飽肚子,這是事實,但要拿出三五塊錢,家家都犯愁。剛到下莊村時,方四才見好些小孩赤條條的,啥都不穿,那是熱天,起初以為是圖涼快,后來才知是沒錢縫衣服。很多人家,一件襖子,老子穿了兒子穿,老大穿了老二穿,就這樣代代相傳,直到再也穿不上身。有個叫吳國利的,妻子是盲人,連間土坯房也沒有,一家人住在巖洞里。

    要想富,先修路。這是老話,也是真理。

    可現實的困難卻如泰山壓頂。這條路并未納入全縣規劃,從當時的情形看,也不可能納入規劃。一切都靠自己,可下莊人這么窮,物資怎么解決?勞力又怎么解決?村里除去老弱病殘,再除去外出務工者,整勞力很少。最可怖的是險峻。修絕壁天路,是可能死人的。想想當年的紅旗渠吧。而這里比紅旗渠還險?!暗嗔志褪蔷?,”方四才說,“想做的事,一根筋就要做。我是被他的精神感動了。我說要干就一起干,要干就干出名堂,讓下莊徹底變個樣子?!?/p>

    兩人談到很晚,分手后,方四才沒怎么睡,天就亮了。

    而毛相林沒睡,他踏著晨光,走進了另一個人的家門。

    這個人是老支書,時年七十歲,念過私塾,是下莊村地地道道的文化人,享有崇高的威望。修公路這等大事,必須獲得他的支持。

    老支書聽了,許久沒言語。毛相林緊張地注視著老人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仿佛過了半世光陰,老支書終于開口:“毛相林,你膽子大呀,我搞了幾年,連條人行路都沒修通,你還要修公路!”毛相林越發緊張了。但老支書還沒說完,他接下來的話是:“不過你有雄心,也為百姓著想,我支持你。你召開群眾大會,你講話,我聽,然后再聽一下群眾怎么說?!?/p>

    一塊石頭落地。但毛相林并沒有馬上召開大會,他把全村十一名黨員找攏,其中包括在任和卸任的村干部。他得先把他們的思想說通。老干部們聽了,“都甩腦殼”。毛相林耐心分析,講修通那條路的可能性,講下莊的過去和未來。想到祖祖輩輩為下莊村付出的心血,念及子子孫孫的前程,最終都點了頭。

    然后毛相林分配任務,十一名黨員,每人做幾戶群眾工作,挨家挨戶走訪、說服。毛相林自己多分配五戶。一段時間后,七成同意了。毛相林認為可以開村民大會了。他在會上講話,講的就是“山鑿一尺寬一尺”那段話。而且他還算了筆賬:一家喂一頭豬,一頭豬能賣多少錢,全村加起來有多少錢,這些錢能買多少炸藥。豬錢用完了,村民出去打一陣工,哪怕去縣城當“棒棒”(挑夫),又可以掙些錢,又能修幾個月路……老支書對他的評價是:“話講得很有氣魄?!?/p>

    雖有氣魄,但那三成照舊不同意。

    主要癥結在兩點。一是沒錢,所謂喂豬和打工,無非是過日子,哪有多余的去買炸藥?毛相林說,這話也不假,可我們修一間房子的時候,同樣沒錢,但只要動了工,錢邊修邊湊,也就把房子修起來了。而且,我們修路,就是為了將來有錢。二是太險,很可能死人。毛相林說,我們死的人還少嗎?我們眼睜睜看見的,就死二十多個啦!他們不是修路死的,他們是砍柴死的!路通了,外面的煤能拉進來,就不用砍柴了,也就不會因為砍柴死人了。再說修路時小心些,也并不是非死人不可。

    聽到這些話,反對的聲音停止了。

    民歌和傳說記載的內在渴望,在村民心里活過來,也站起來了。

    但這依然不敢保證能把事情干成。于是毛相林立軍令狀。首先立給自己:一、不貪集體一分一厘,否則天打雷劈;二、不中途抽梯,也就是不半途而廢,修到錢花光了,就想法子去掙,掙到錢再接著修。然后立給干部,內容一模一樣。最后立給村民,把第一條減去了,同時加了一條:每家出一個勞力,假如這家有兩兄弟,兩兄弟已各自成家,算上父母,就是三家,也就是要出三個勞力,男人不在女人上;如果青壯年打工去了,家里只有老人孩子,出不了勞力,就每個工給二十塊錢,誰幫你做的,錢就給誰,沒人幫你,就交集體。

    軍令狀之外,還有生死狀。真的死了人怎么辦?

    ——大家出錢安葬,死者家屬不出錢。

    第一炮

    1997年臘月初八。

    對下莊人而言,這是個特別的日子,特別到開天辟地。

    這天的正午十二點鐘,他們將放響挑戰命運的第一炮。

    炸藥和雷管是湊錢買的,人均十元。當時,下莊村共三百九十八人,也就湊了三千九百八十塊。隨同我前往采訪的,有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的兩名在讀研究生,羅一凡和趙嘉睿。他們聽說過毛相林的事跡,希望近距離接受一次教育,同時做社會調查,搜集劇本素材。當毛相林和幾位村民回憶起那三千九百八十塊錢,趙嘉睿很有感觸,說她的有些同學,五千塊也就買個包包。錢本身沒有大小,一塊就是一塊,十塊就是十塊,但用錢做出的事情,卻是這般天懸地隔。

    三四千塊錢置辦不了多少東西,毛相林又找母親借了七百。這是母親的全部私房錢,是積年累月兒女孝敬她的。毛相林對母親說:“媽,你是老黨員,我是支部書記,你不支持我誰支持我?”母親當然支持他,但對修路,也是心存懷疑的,因此說:“你要還我喲?!蹦赣H感覺到,這錢拿出去,多半就是打水漂了,但還是毅然摸給了兒子。

    即便如此,也遠遠不夠。

    毛相林便又以個人名義,去信用社貸款萬余元。他用作擔保的是自己家的房子?!叭f一事情泡了湯,你又拿不出錢還,房子做了抵押,你家住哪里?”這樣的問題,一定有不少人向毛相林提出過,包括他也向自己提出過。

    “我沒想那么多,”他說,“想多了就干不成事了?!?/p>

    又說:“當真落到那一步,搭個草棚棚,照樣能過日子?!?/p>

    幾個渠道的水流,匯成將近兩萬元,買了第一批物資,可以了。

    購買炸藥是要批的,而且每回不能超過一百二十斤,這些事,自有毛相林去奔走。整個修路過程中,凡需奔走之事,都由毛相林去。其中的艱辛,毛相林不愿多說。有時候,頭天去了,沒辦成,第二天再去,又不可能回家歇一夜再去——真回到家,就不可能第二天去,路上就要幾天——更不可能花錢去住旅館,晚上就睡在公園里。公園里有水泥凳,往地上一坐,頭伏在凳上,就把一個夜晚打發了。村主任跟毛相林去過兩次就不愿去了,說自己像個叫花子。另一個村干部跟毛相林去過一次,餓得肚皮貼著脊梁了,才買點水喝,吃兩個包子,加上夜里睡露天,受了委屈,也不愿去了?!斑@叫啥委屈?”毛相林說,“哪有干事情不受委屈的?委屈是長在事情上的,跟事情是一個媽生的,所以不叫委屈。尤其是當了干部,得有奉獻精神,更不能說是委屈?!?/p>

    話雖如此,毛相林給我們講起時,眼圈還是紅了。

    他承認,在最艱難的時候,自己哭過一場。

    即使有天大的委屈,回想起1997年臘月初八那天,毛相林就眉飛色舞。

    那天清早,天麻麻亮,修路隊伍出發了。

    八十多人,浩浩蕩蕩,背著鋤頭、镢頭、鋼釬、鏨子、籮筐朝山上去。如此原始的工具,哪像一支修路隊伍?何況是在堅硬陡峭的絕壁上修路。他們還背著雷管和炸藥,此外還有鋪蓋和糧食。這明顯是要住在山上了。每人負重八十斤左右,以他們爬山的速度,走了四個多鐘頭,終于到了起點魚兒溪。

    那面山的凹槽里,懸著一掛瀑布,魚兒溪當是瀑布的一部分。石縫間偶有碗口樣的小潭,花針樣的游魚往來倏忽,一閃即逝。

    沒有儀式,走攏就干。正式開工前是分組,共分成四個組,每個組負責一段。施工員名叫楊元鼎,念過高中,是繼老支書后下莊村的文化人、“土專家”。他就站在那里比畫,比畫出一條線路,大家就按這條線路動工。

    說毫無儀式也不對,動工時間定在臘月初八,定在這天的正午十二點,本身就是儀式?!案吲d??!”毛相林說,“開始,有些人還是勉勉強強的,一旦正式開工,大家歡喜??!下莊人不等不靠、自力更生,修公路了,有希望了!”

    到下午五點,放響第一炮。

    放第一炮的人名叫劉崇鳳,時任四組組長。此前,他在騾坪等地修過公路?!懊屛胰フ懙谝慌?,是對我的極大信任?!眲⒊瑛P說。他深知這第一炮的重要,必須炸響、炸好,絕對不能出差錯。唯如此,才能提振士氣、堅定信心。

    轟!

    石塊飛濺,山鳴谷應,舉眾歡騰。

    …… ……

    羅偉章:著有長篇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贰堵曇羰贰贰墩l在敲門》等,小說集《我們的成長》《奸細》《寂靜史》《白云青草間的痛》和《羅偉章中短篇小說》(五卷),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小說多次進入全國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1979—2009)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新浪好書榜、華文好書榜等。部分作品被譯介到國外。為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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