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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川文學》2021年第5期 | 李春蓉:時間里的老宅(節選)
    來源:《四川文學》2021年第5期  |   2021年05月20日14:17

    當周圍已是高樓林立,我主張拆除老宅,建新房子。

    眼前灰色的水泥高樓擋住了我的視線,也改變了周圍熟悉的環境。一開門就能看見的西山,在高樓后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只露出尖尖的山頂。我突發奇想:寨子里很多人家修起了樓房,何不讓弟弟弟媳將老宅拆掉,也修個小洋樓,讓父母享受享受。

    我的提議馬上被父親駁回,他嚴厲地說:以后誰也不許提修房子的事。從小到大,父親是溺愛我的。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父親呵斥,著實深感意外。

    為什么不能拆老宅呢?

    一想到要拆掉老宅,我像是長時間待在黑暗中,突然看到一個敞亮的出口般喜悅,為解脫黑暗的恐懼而渾身輕松:以后我再也不怕老宅樓梯間那黑黑的小屋,還有爺爺奶奶每晚講的那雙從樓梯往下走的穿著繡花鞋的小腳,那是漫無邊際的黑色恐怖和一雙永遠也走不下樓梯的繡花小腳,像夢魘一樣控制著我,讓我時刻處于恐懼之中。拆掉老宅就是拆掉記憶中的恐懼。黑色恐懼和繡花小腳因沒有黑屋和樓梯的依附,而無所依存并灰飛煙滅。往后日子里恐懼只能在我記憶深處睡大覺,我不會叫醒它們。我再也不怕天黑后,一個人去老宅后面的廁所了。強勢地占領了我半生時光的黑夜,埋藏在記憶里的恐懼,都會隨著老宅的消失而淡忘。

    我始終認為,老宅是爺爺奶奶的。

    爺爺去世23年后的一天,奶奶得病的那一天晚上,奶奶的保姆張阿姨說她清楚地聽到從樓梯間黑屋子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起來,起來,走了。奶奶答應了??墒?,記憶中奶奶分明再三叮囑我們,天黑后有人喊名字不能答應的。而且一年中會有一兩次,奶奶總是自豪地說,昨晚半夜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硬是沒答應。我問奶奶,半夜誰在喊你?奶奶神秘地小聲說,陰間的差人。張阿姨給母親說:老姐姐,我都嚇死了。母親明白了,說,別怕,那是我家老大大接老媽來了。我們都明白,如果不是爺爺喊奶奶,對深夜呼喊聲處于高度警惕的奶奶是不會答應的。保持了一輩子警惕的奶奶,還是在深夜答應了爺爺的呼喚。我們確信爺爺想奶奶了,爺爺要帶著奶奶離開了。果然,第二天奶奶突然得病,病情逐漸加重,一個月后,離開了我們。由此我才覺得原來爺爺并未離去,他在家里等奶奶呢!那爺爺在家里的什么地方?在神龕上還是在黑屋子里?我怎么從來沒有看見過?

    奶奶說:人死了要管三年家呢!確切地說,爺爺確實沒離開過我們的生活,離開的只是他的肉身。

    爺爺想我們了,只有在夢的專屬時空和我們見面,而且大多數時候相見是在一個陌生的環境里。夢中的我等待什么,不會是漫無目的。爺爺會在我不經意間突然出現,我的心著實砰的一跳,繼而再見的喜悅轉成氤氳的疼痛,像水一樣淹沒了我,讓我在驚愕之余,在長大的嘴巴還沒有閉攏前,從心里頓時生出對爺爺的無限思念。夢里的我知道爺爺已經去世多年了,但我還是緊緊地、緊緊地攥住爺爺的手,不愿松開。我對爺爺的思念綿長而熾烈??墒菭敔數氖譀]有肉感,似一團空氣,我握不住也拉不緊。我嘴里埋怨爺爺走得太久沒來看我,眼淚則像一條小溪般汩汩流出。夢承載不了眼淚的痛,眼淚被夢丟棄在枕頭上。每次在我悲傷得不能自拔的時候,夢不忍心看著我如此難過,果斷地中斷了我和爺爺的見面。我哭得抽搐著,和濕濕的枕頭一起回憶著夢中的情景,趁還有清晰記憶時,珍寶似的存入大腦。

    三十多年了,大腦的內存被夢占據了許多。

    又有老宅的記憶里,每個夜里都不是寂靜的,而是忙碌而喧嘩的。

    夜深人靜是老鼠們撒歡的時候。一群老鼠像是從天而降,木頭樓板發出一聲聲“咚咚”巨響,然后像百米賽跑一樣,是腳步快慢著地的“嗤嗤”聲,伴著爭先恐后的“嘰嘰”聲,老鼠的世界也并非和顏悅色。在無數個被老鼠驚醒的夜里,我能聽出老鼠是肥胖或瘦弱、年輕或年老、機靈或笨重、和睦或爭執,然后是老鼠們將一只玉米棒子往洞穴里拖,玉米棒子和樓板發出有節奏的碰撞聲。沉靜的夜被老鼠們攪和起了波紋,這波紋又傳到我的耳朵里,傳到幼小的敏感的心里,恐懼黑夜,恐懼老鼠,一下把我的睡意驅逐得無影無蹤。我側耳細聽,當老鼠們分贓不均時,“嘰嘰”的撕咬聲再度響起。

    鄉村的夜晚如一潭深水,是寂靜的。除了不知名的鳥的哀號,加深黑暗和凄涼的深度外,偶爾有狗激烈或緩慢的叫聲,代表著它們在忠實履職。誰家吃奶孩子的激昂哭聲在宣告他肚子餓了,然后嘴里銜著奶頭時滿足的哼哼聲,像一根火柴的亮光劃過黑夜,很快這一點微弱的聲音被蒼穹塞進黑夜里,并將黑夜用一根拉鏈關上。然后夜又像是沉入了黑色的谷底。

    無窮的黑夜包裹著一切:神的虛渺,鬼的恐懼,生的希望,死的訊息。

    黑夜給我的恐懼遠不只這些。

    我小時候黑夜的記憶里可不光是老鼠們發出的聲響,還有爺爺攢老爺時腳后跟沉重的著地聲,一遍遍呼喚神靈虔誠的祈禱聲,沙啞的嗓子恭迎各路神仙并請他們一一落座時唱神曲兒的喜悅聲,牛角卦被一遍一遍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短暫的沉默,這是爺爺蹲在地上辨識著卦象,卦象不如意時,認為有鬼怪神靈作怪,爺爺的恐嚇聲、謾罵聲……爺爺說:退下,給你三副馬紙……草紙燃燒時嗆鼻的氣味彌漫在空氣里……

    爺爺啟稟家神,祈求給個上上卦。

    爺爺需要打卦的事情多了,他要看哪個方位打獵會有收獲,久旱了哪天下雨,今年糧食的收成如何……

    在某個夜晚,爺爺會在老宅里指揮一場狩獵,可威風了。

    夜深人靜,爺爺呼喚著我家行神的名字(在民間行神就是行走的家神,不在神龕上坐班,能隨時跟在會手和花頭伊人身邊的神),希望得到他們的庇佑。被請到的行神們一一到位。然后喊獵狗們的名字,給它們一塊肉,激發獵狗的斗志?!按簏S,嗖!”指揮者的命令威嚴而果斷,獵狗大黃這時候該出擊了,它知道該沿著什么路線出擊,爺爺憑獵狗的叫聲知道獵物到了什么地方,被獵狗圍住的獵物已經是囊中之物,唾手可得。爺爺的聲音里充滿喜悅。

    老房子像一個前線指揮所,忙碌、混亂、熱氣騰騰。這里是立體的,跨時間、跨空間、跨地域進行著一場狩獵。爺爺像一個將軍在指揮所里派兵遣將,指揮著一場神、人、獵狗同時參與的聲勢浩大的狩獵。一場狩獵就是一場戰爭,大獲全勝的爺爺眼里僅有此次戰役的戰勝品,他要將勝利果實給來自各個空間的參與者分配,割麝香,給先人和家神供奉……

    黑夜里,爺爺指揮打獵的聲音斬釘截鐵,巨大而恐怖,情緒激動使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爺爺沉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滿載而歸的榮耀彰顯著軍人后代的自豪。七百年來祖先打仗、狩獵的基因在爺爺的血脈里流淌。在無數個夜里,在生活中不時回憶并上演。

    爺爺重復著這一切,他在鞏固什么嗎?他懼怕丟失什么嗎?

    在這樣一場虛擬的狩獵中,神的庇護、卦象的預示、人的指揮、獵狗的盡職,合力取得了大勝。這是一場齊心協力的戰斗,當指揮官的爺爺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分滿足。他血脈里祖先遺留下來的騎馬打仗、狩獵的征服欲望濃度很高,無力擺脫。他生活在太平盛世,打仗、狩獵離他太遠,他只有在黑夜里沿著先人的足跡,模仿、鞏固、加深記憶。

    我很小的時候,半夜常常被爺爺攢老爺的聲音驚醒,嚇得大哭。奶奶將我藏在她的懷里,緊緊地抱住我,不停地說:不怕,不怕,你爺爺又在擺瘋癥呢!我不明白爺爺為什么不睡覺而要攢老爺?重復的行為意味著在重復中改變或者創新,以及發掘出其他情況的種種可能。爺爺固執地想一次次重新來過,他是想改寫歷史?為什么?

    父親說,爺爺對狩獵又愛又恨。

    爺爺十多歲時,他的父親去狩獵,套住一個一身白衣的女子,女子祈求放了她。爺爺的父親放了白衣女人,女人在地上打了個滾變成一只白狐跑掉。從此,爺爺的父親病了,半年后英年早逝。爺爺從此有了心結,他不甘心,他想將那一天重新來過。爺爺的父親威武,家神威嚴、獵狗兇猛,不應該是這樣的結果。爺爺很想挽留他父親年輕的性命,給予七個孩子父愛以及長大必需的物質保障。

    但是,任憑爺爺如何努力,他永遠找不到那天的時間,進入不了那天時間的罅隙。在以后的時間里,我們一家人已經習慣爺爺偶爾在深夜里攢老爺的各種聲音。爺爺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他沉浸在其中并怡然自樂。爺爺在黑夜里的這個世界,對于我們同樣是黑暗的,我們無法進入。他在這個世界里傳承著、遨游著、實踐著、滿足著。雖然身體在老宅里,但是并不妨礙他精神的出游。未卜先知或者通神,不是一般人能擁有的本事。

    爺爺的黑暗世界里到底都有些什么,讓爺爺如此癡迷?

    白天的爺爺有時要給我泄露一點“天機”,說他在占卜全村的未來、我家的運氣??墒?,就算占卜到了未來,爺爺一個凡夫俗子又能改變什么呢?他不過是在問天,可天機不可泄露。爺爺在夜深人靜時,用攢老爺、打卦的方式和神靈對話。卦打開了爺爺和神靈之間的一處微小縫隙,他在偷窺未知,他臆想未來先知,或者,他想篡改歷史。

    爺爺的精神世界是豐富的,內心是充實的。他的行為是繼承老一輩人對大自然初步的認知和探索,是樸素的、執著的、迷信的。是自我安慰、自我療傷、自我肯定的原始試探。是人與自然的初級融合,是對大自然的完全崇拜。我為他的聰明才智驕傲。我也為他不能實現愿望而失落。

    老宅是爺爺奶奶的,也是家神和先人們的。

    我想,爺爺口里的家神,是爺爺的爺爺奶奶吧,或是爺爺的父親母親吧!

    我從沒見過面的家神,在我的心目中,是神秘的、法力無邊的,又是無處不在的。在爺爺的口中,家神已經承載了我們的幼年,他們還將托付起我們的整個人生。不管這人生是順境還是逆境,不管我年齡多大,在他們的庇護下,歲月應當風和日麗,生命應當陽光燦爛,人生應當是面前鋪滿鮮花的康莊大道。我沒見過面的家神的靈驗和無處不在,已經治愈了我的膽怯、畏懼和悲觀。

    沒見過面又如何?我知道,爺爺奶奶就是家神的化身。去世后的爺爺就是保護我們的家神。對于這一點,毋庸置疑,而且有兒子的夢作證。

    兒子六歲時,外公外婆帶他回老宅住過一晚。這晚的夢,給兒子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兒子和外公外婆住在同一間屋子里,門是關著的,夢中兒子的身體懸浮在空中,透過門上方的玻璃窗,看見廳房門前的臺子上站著一個穿黑衣黑褲的老人。當時我爺爺已經去世十一年了。我爺爺沒見過我兒子,兒子也沒見過我爺爺。我爺爺眼神犀利地從頭到尾看著兒子,目光如X光射線,如CT機器,將兒子的相貌、骨骼、血型、氣味等檢查了幾遍后,露出了笑容,轉身進了廳房??粗绱斯之惖睦先?,兒子在夢中也嚇壞了。第二天醒來,從不說夢的兒子覺得這個夢太過蹊蹺,于是給外公外婆說,昨晚有個怎樣的老人站在臺子上怎么看他,外公外婆面面相覷,知道是他們的父親在審查這個外姓的孩子。審查的最終結果,原來是他最疼愛的孫女的孩子。于是他笑了,回到他的屋里。而且,兒子被劃入家人范疇。我兒子——爺爺的曾孫,還將得到家神們和爺爺的庇佑。

    在我記憶中,夜晚是爺爺的,白天是奶奶的。

    奶奶每天早上吃完飯后最重要的事就是說夢。也有等不及邊吃飯邊說夢的時候。說夢,對奶奶來說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關乎太陽落山到太陽升起這段時間的精神經歷。奶奶說夢的心情是急切的,有迫不及待的感覺。她想和別人分享她一夜的經歷,這些經歷對她來說,有些是熟悉的,更多是陌生的,讓她有些害怕。經她的口說出來,好像是附在她身上一個令人十分恐懼或者厭惡的東西從嘴里說出的話語中被甩掉,奶奶的內心重新得到了寧靜一樣。如此,奶奶才有更多的勇氣面對未來的夜晚和未來的夢了。夜晚的夢阻擋了奶奶黑夜和白天的交接,必須要說出來,奶奶才能跨過黑夜進入白天,才能將黑夜放在一邊,開始新的一天。如果沒時間或沒機會說夢,奶奶會無精打采,像還在夢中沒有醒來一樣,整個人還在夢的情景中不能自拔。說夢,是奶奶的自我救贖,關乎精神的,關乎身體的,關乎時間的。每天早晨必須留足夠的時間給奶奶說夢。時間像牽著一個口袋,在奶奶的下巴處將奶奶的夢接住,綁緊,放到過往的時間里鎖好。然后時間和奶奶彼此安然。

    當黑夜將奶奶的夢收回,奶奶的人生到了彌留之際。當奶奶沒力氣說夢時,爺爺接奶奶去了一個新的地方。

    ……

    節選自《四川文學》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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