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寂寞的燈盞（組詩）

千萬里海風，吹過我

你深夜來電，說已離開得克薩斯州

你把聲音留在了異地

而人，經過電波的通道來到我身旁

呼吸打顫，嘆氣都是潮濕的

曾經數著落日倒退著走路

在魔幻的大洋上來去如風，仿佛飄蓬

后來你真的就走了，選擇飛翔

但幼稚園的電鈴聲，仍被夕陽照得錚亮

門口的人流，還是當初的樣子

你說喜歡我用方言，唱明月升起時

千萬里海風，吹過船舷，吹過我

把黑黢黢的海岬吹得嗚嗚響

每一片涌動的海潮都在思鄉

激情易碎，而大海的寬闊，一直完整

 

早春的海岸線

二月，海岸線漫長，咸腥的風

穿行在灘涂的空茫里

遠處小船，擱淺在一片的混沌里

偶有幾只飛鳥

把模糊的自己拖入死寂的遠處

向前一步是大海，可是柵欄

它金屬的反光，扎痛肉眼

風車止動于盈盈一水的突然失憶

碩大的葉片，刺破大海倒映的蒼藍

我沒法止住無盡的惆悵

和被時間淘洗的分寸盡失

鄉愁的堤壩啊

潮汐千遍萬遍撞擊的激情啊

就在天際垂落處

碎成遙不可及的回顧

廣闊的廠房，舉著高大的煙囪

置我們明晃晃的嘆息于不顧

 

窗邊半日

該怎樣留駐春的美聲？抬頭仰望

滿目疏影橫陳

我陡增疑慮，蟄伏塵世

還有什么可以讓人在蔚藍的眷顧下

把期待說得像花兒一樣

因為蒼天在上，所以對談枇杷

但除了靜默，再別無選擇

遲萌的玉蘭，還不到開口的時候

我在窗邊，半日無語

 

花事芬芳

白玉蘭舉著盛大的酒杯邀請我

醉飲高處的藍。高處

那些天生的花朵，無盡的圣潔

為我充滿罪惡感的靈魂，刮骨療傷

活得羞愧，像塵埃，浮漾于塵埃之上

掖著雷霆的花骨朵，被藍天喚醒

寂靜有聲，轟隆傾瀉

俗世的清澈，就藏在抬頭的簡單里

虛無，冒犯，無所顧忌

 

閃爍的河流

僅是一閃，隔著車窗遇見

粼粼波光，在遠處默不作語

仿佛參悟不透的生命奧秘

注定只能擦肩而過？宏大的驚鴻一瞥

是我投向你的，還是你投給我的

我相信一瞬即成永恒的事實

在想象的岸邊，石子被正午的太陽煮沸

命運的河床，從來就不缺泥沙的喊叫

已有尖厲被我感知

我的光芒，流水的明亮

彼此擦肩而過，但你依然

如一段美好箴言，在那個陌生的低處

簡約，細致，充滿情意

 

馬

馬是勤快的老師，誦朝霞，讀落日

它飛奔起來，帶著熾烈的火焰

把河流點燃，把群山送到靜謐的遠方

它太快了，帶著飛揚的閃電

它偶爾也會失蹄一次，踏空的瞬間

世界仿佛一個傳奇，被馬蹄踏碎

 

吹奏

傍晚有巨大的胃，有煙火的輕

那個離開輸液室的人

像個凱旋的草莽

被汽車的喇叭聲吞咽

隔離綠化帶將馬路一分為二

切近卻不相交的直道

冷漠得像一樁無法了斷的家事

夜晚的街市橫著一把口琴

歡樂在嘴角嘹亮

假如你曾經看到這一幕

你有足夠的理由偏愛未知的事物

讓兩條異向的路始終沉默

 

行走江湖

他擎著一棵草走在河岸上

嘴里咕嚕著什么

他知道前方有一座寺廟正在大興土木

他過不去這條河

他只能靠遠觀活下去

他視力不好，對面山影模糊

他看到河里的魚搭起了一座浮橋

他試了試河水，很深，很涼

 

空瓶子

星光下的泉眼

比任何一只眼睛都要深邃、純凈

蒙塵的日子，它們是打開的

接納天意的禮花

每一次閃爍都像蓄滿的眼淚

往瓶口傾注露水

一只螳螂握著開瓶器

像握有某種幽冥的神力

嘭的一聲，脆響滾落

草叢里谷雨之后，草呼啦啦躥高

風吹草動，空瓶子的哭聲

冒出泉眼，仿佛天上星宿

隱現于夜色下的荒原

 

吃月光

懼怕白天踩在地雷上

喜歡夢里出發

月光拽著我的身影

無論到哪里

都是變形的，恍惚的，干癟的

走累了，我坐下

像吃一塊燒餅一樣

一口一口吃月光

吃完了，天就亮了

我也不再懼怕塵世的利刃了

 

即景

一到假期，樓道就空了

圖書館的走廊灑滿寂寞的光

臺階上，有時會出現捉迷藏的孩子

幾片斑駁的樹葉

翻卷著一級一級往下滾

那個喜歡踩著石梯高談西西弗斯的

文科教授，講到最后一聲長嘆

打住。學生們則在電鈴聲中

像石頭滾落

誰會想到現在空無一人

四周高大的梧桐被蟬鳴聲怔住了

停在風里。風停在不可預知的想象里

不遠處的家屬區

像空閑的集市，充盈灰茫的時間

那里的炊煙，已經多年不見

那里的嘈雜，不再有聲

 

祈禱

那個死水一樣的小池在喧囂中

以絕唱的儀態承納落日、黃昏、星辰

流浪的天空在這里放大

不息的車流相伴人潮，它的孤獨

就是整座城市的孤獨

制造朦朧夜色那輪明月啊

等等那個來不及梳妝的小姐姐

等她帶上一面鏡子和那支用舊的口紅

 

月光彼岸

礁石一樣沉默，海水一樣亙古

潮聲在浪花里回旋

夜露輕輕從長發上滑下

像一段悄悄話，將此在的心跳

送達月光的彼岸

 

秘境中

誤入野花和雜草的路徑

鮮嫩的言辭，清晰而熟悉的舊氣息

散落在五月的風中

誤入蝴蝶的陷阱，飛蟲的草料場

魅惑的精靈，用白日替換夢鄉

浮世的真心或假意

在陽光下，像紛披的落英一樣美麗

獨坐幽靜處，平復起伏的心情

為時間的裂紋裝裱芝蘭的香氣

有人喊我道士，我報以一笑

面對可疑，我學會了活得像一首詩

哪怕活得像一首失敗的詩

 

黃昏的城

蝴蝶壓在城郊的綠地上，它們

熟練地集聚，但過不去窄削的天橋

環形地圖，開滿細碎的花朵

黃昏退縮到樓宇背后，生活蘇醒

地鐵口幽暗，但晚歸陣腳不亂

時間的耐心吐納匆忙的人群

一種熟悉而陌生的顫動由遠及近

呼嘯的風，從腳底升上來

層疊的薄云優雅地漂浮

 

與君別

我說話向來直率，索性再開口一次

趕在夕陽的前頭，我必須為你

接過一件行李，默默地伴隨一程

我們身旁的時間啊，洪流滾滾

（作者簡介：蘆葦岸，70后，浙江嘉興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1989年開始發表作品，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詩刊》《新華文摘》《十月》《當代文壇》《當代作家評論》等。出版著作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