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5期|陶純:七姑八姨(節選)
我試圖將埋沒了的歷史挖掘出來,吹去塵埃,擦亮它,讓它閃光——
1965年,我四川大學畢業,最終選擇回到老家縣城。在烈士陵園工作一年后,被調到縣委直屬黨史辦,主要研究地方黨史,總結黨的歷史經驗;承擔縣地方史料的發掘、征集、整理、甄別、編纂等工作。
我們北江縣由于地方狹小,且盤踞于四面大山中,人員流動不大,血緣相近,村村寨寨之間,家族、親戚關系盤根錯節,這一家與那一家,七拐八繞,曲曲折折的,總能攀上一點族親或外戚關系,所以在我們這里,幾乎家家都有三親六戚、七姑八姨。
史料記載,紅四方面軍從大別山撤出來時,隊伍里約有三十名女紅軍戰士,一九三五年春西渡嘉陵江離開川陜蘇區長征時,總共帶走了約三千名女兵。
這其中,有二百多人是我們北江籍。
第一個故事:龐壯英
我母親說,她娘家那個村——老虎嘴,就有個女的,大名叫龐壯英,在當時挺有名的,若論起來,龐壯英還是我母親的一個遠房表姐,比母親大八九歲的樣子,我應該喊她姨。
龐壯英就是那二百多名女兵中的一員,同時她還把男人、兒子也一塊帶走了。她一家三口走后,再也沒有回來過,而且當地人也沒有得到她一家的任何消息,哪怕是一星半點。有時偶爾想起她來,我母親便嘮叨兩句,說,也不知龐壯英咋樣了?是不是在北京城里享清福呢?
龐壯英長得人高馬大,粗粗壯壯,人稱大洋馬。我們當地女人大都偏瘦小,龐壯英算是個例外,所以記得她的人挺多。
老虎嘴就在江邊,因村頭有一座山,山口形似老虎張開的嘴巴而得名。這地方過往的船只多,來往的客商多,久而久之,便繁華起來。然而所謂的繁華并沒有讓老虎嘴人過上好日子,反而因為交通便利,使當地不少青壯年男子染上吸鴉片煙的毒癮,給弄得傾家蕩產。
龐壯英的男人皮國定就是個有名的大煙鬼。
皮國定長得又黑又矮,父母早就死了,按說像他這樣的男人,是很難討到老婆的,因為他是個殺豬匠,有一門混飯吃的手藝,家里還算殷實,所以娶到了龐壯英這樣能干的老婆,生下了兒子皮小栓。原本一個蠻不錯的小家庭,卻因為皮國定吸食鴉片煙,走上了不歸路。
隨著皮國定毒癮日增,人瘦得像麻稈一樣,一陣風能吹跑。他索性也不去殺豬了,也干不動了,僅剩下一件事——變著法兒變賣家產買煙土,兩畝薄田被他偷著賣了,家里但凡值點錢的東西,都被他賣了,只剩下兩間石頭房子搬不走。如果不是因為老婆龐壯英身高力壯,打不過她,他真想把她捆上賣給別人??h城里有個戒煙局,聽說那里賣戒煙丸,挺管用,龐壯英特意翻山越嶺趕五十多里山路,買回了戒煙丸。然而皮國定服下之后,絲毫不頂用。
毒癮是扛不住的,皮國定居然打起了兒子的主意。兒子皮小栓十歲了,長得虎頭虎腦,蠻可愛的。皮國定和一個外地客商密議,一番討價還價后,把皮小栓作價一公斤煙土,并且約好黃昏來臨時,在江邊老碼頭一手交人,一手交貨。那天龐壯英不在家,皮國定用兩顆糖豆哄兒子跟他到江邊玩弄,時間一到,拽上兒子進入客商的小船。
千鈞一發之際,龐壯英趕來了!她冒死跳上小船,一把搶過兒子,抱起來跳到岸邊。經此一劫,龐壯英殺死皮國定的心都有了。
龐壯英沒有別的辦法,她只能把男人捆起來,綁在石頭房子里面,扔給他一點吃的,再放上一盆水,帶兒子回了娘家。以前也用過這個辦法,只是她忍受不了皮國定的哀號和哭求,兩三天之后,心一軟,又把他放了。這一回,龐壯英是鐵定了心——戒不了大煙,干脆餓死他算了!為了防止他的哀號引來看熱鬧的人,龐壯英用破被褥把小窗戶和門縫堵得嚴嚴實實,不把耳朵貼到門上,外人聽不到里面的哭號。其實這個時候,瘦得要死的皮國定已經沒有多大力氣哭叫了。
七天之后,龐壯英回家,打算為男人收尸。如果男人真的死了,她會背上謀殺親夫的罪名,遭人指責,皮國定的族人若去報官,官府肯定會治她的罪。她一路盤算著,既希望男人已死,又希望他還有一口氣,她把他救活,他的鴉片煙癮也因此而戒掉了,一家三口重新過以前那樣的小日子。
快到老虎嘴,她看到很多村人背著大包小包、拖兒帶女往外逃,一打聽,原來是官府說的“紅匪”隊伍打殺過來了。熟悉她的人喊她一塊逃。她牙一咬心一橫——家里沒一樣值錢的東西,男人還不知死活,怕個啥子喲!自己若是被匪兵搶了去——給誰當老婆,也比給個大煙鬼當老婆強!
她壯起膽子,朝村子里走去。目力所及,果然看到很多扛槍的人,穿著雜七雜八的衣服,操著聽不大懂的山外口音。令她感到意外的是,這些兵并不放槍殺人,也不搶東西,見了她,還有人沖她笑。她還看到,有些兵在照顧那些沒來得及跑掉的老人和孩子。她更加不怕了,快步走進自家破爛的小院。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看到了自己的男人——該殺的東西,居然還活著。已被人從石頭房子里拖了出來,此刻正躺在泥地上曬太陽,好像吃飽喝足了,見了她,脖子一扭,根本不搭理她。
她上前問他,你個龜兒子,還吸不吸?
他脖子又是一梗,白眼一翻,說老子活一天吸一天,你個鬼婆娘,有種一刀捅了老子。
她氣急敗壞,打心眼兒里恨那些兵救活這個本就該死的男人,突然猛撲上前,使勁揪男人的耳朵,扇他的耳光。男人殺豬一般號叫,引來了幾個兵,把她給拖開了。她向他們哭訴男人的惡行,說你們既然救活他,他就是你們的人,得把他帶走,這個家容不下他,他不死,我和兒子就得死!
兵們大概聽懂了她的意思,安慰她一番,放下一小袋雜糧,就離開了。沒過幾天,男人毒癮發作,趁她不留意,又把那袋子糧食拿去換了一撮煙土,一股腦兒全吸進去了。
半月后,這一帶都成了紅軍的天下。紅軍在花溪鎮開辦了戒煙所,免費收治周邊的大煙鬼。龐壯英聽說有這樣的好事,當即把皮國定捆上,不顧他的叫罵,也不管眾人的嘲笑,把他扛到了三十里外的戒煙所,往地上一丟,對紅軍的人說,你們不是要“擴紅”嗎?治好了,你們把他帶走,他殺豬是把好手,殺起人來也不會含糊;若是治不好,就把他丟嘉陵江里喂魚吧,反正他回去也是個死!
龐壯英頭也不回地走了。
約莫過了一個月,皮國定竟然晃晃悠悠地回來了,把個龐壯英嚇一跳??瓷先ニ至嗽S多,臉上有了血色,腳底下有根了。她仿佛不認識似的望著他,他臉紅了,小聲說,戒了,這回真戒了。
以前沒聽說過有誰真的戒掉大煙,如果男人真能戒,那紅軍就是她一家的救命菩薩。然而龐壯英還是有點不敢相信,擔心他回家來,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一塊,說不定還會吸上,便說,你咋不留下呢?
皮國定說,留下免不了打仗,我怕死嘛。
龐壯英說,你哪像個男人?咋不睜眼看看人家紅軍,人家為啥子不怕死?
皮國定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拿起破掃帚掃院子。
龐壯英一把奪過掃帚,推他一把,說你趕緊給我回去,家里沒你的飯。
皮國定像個草雞一樣蹲在地上,雙手抱住腦袋,不吭聲。龐壯英不依不饒,非要把他趕回去不可。逼急了,他咕噥道,人家紅軍隊伍上還有女兵呢,和你年紀差不多,你咋不去?
這話還真讓龐壯英呆愣了好一陣。前些日子,有人來老虎嘴“擴紅”,敲鑼打鼓的,聲勢鬧得很大,有幾個后生跟著去了,但沒有一個女的愿意去。來的人里面,就有個女兵,自我介紹說,她叫廖福青,老家在大別山,家鄉比這一帶還窮。廖福青上門來動員龐壯英,口口聲聲叫她大姐,夸她身板好,大腳板,是塊當兵的好材料,希望她帶個頭。龐壯英從沒想過這事,搖搖頭拒絕了。廖福青不甘心,繼續給她講革命道理。她說,我走了,我兒子咋辦呢?他才十歲多點。廖福青說,我們紅軍要在這里創建根據地,一時半會兒不會走,過幾年,等你兒子長大了長高了,也可以參加紅軍呀,我們隊伍上就有不少小兵呢。龐壯英最后說,我男人要是……死了,我就跟你們走。
此刻,男人不但沒死,而且健康地回來了。不過,讓男人這么一激,龐壯英倒是真像個男子漢那樣,胸脯一挺說,你怕死,老娘不怕!你不去,老娘去!
龐壯英就這樣參加了紅軍。
龐壯英被分配到紅四方面軍總供給部婦女工兵營,她身體棒,干活一個頂仨,不惜力氣,不多時就有了大洋馬的綽號,當上了班長,很多人都知道她。她的兒子皮小栓也參加了兒童團,扛著紅纓槍站崗放哨,盤查路條。工兵營就住在離老虎嘴不遠的古鎮,母子倆經常見面。皮國定在村里晃蕩了一陣,要吃沒吃,要喝沒喝,撐不住,終于開了竅,最后也積極要求參軍。
皮國定雖然戒毒成功,但是落下了雙手震顫的毛病,無法瞄準,打不了槍。紅軍便把他分派到一個連隊當炊事員,可以發揮他殺豬宰牛的特長。
又過了一年,皮小栓個頭長高了,身體壯實了,龐壯英便向上級提出,讓兒子也參軍。因為小栓只有十一歲多,年齡太小,沒人要。龐壯英急了,到處揚言,你們不要小栓,我就退伍,帶兒子回家種地去。最后總供給部的首長出面協調,小栓才得以如愿,到三十軍下邊的一個團當勤務員。
龐壯英一家三口全都當紅軍,在當時曾經轟動了一陣子。
一九七七年夏天,我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賴正民同志官復原職,回到國務院某部擔任部長。賴正民原是紅四方面軍的團政委,當年在我們這一帶戰斗過,重要的是,他夫人名叫廖福青,是龐壯英的革命引路人和入黨介紹人。我到黨史辦工作后,曾致函賴、廖兩位革命前輩,想通過他們打探龐壯英一家人的消息,很快得到回音。
我立刻買票趕赴北京,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車,也顧不上休息,打聽著摸到某部大院門口,遞上介紹信。不一會兒,出來一位同志,說是賴部長的秘書,很熱情,問明情況后,派了一輛小車,直接把我送去賴部長家。
廖福青大姐剛從河南信陽的五七干?;貋?,看上去身體很虛弱。聽說我來了解龐壯英的情況,她沉默了許久,然后緩緩講起她所知道的龐壯英。
長征開始后,龐壯英擔任工兵營二連的排長,廖福青擔任二連指導員。工兵營的任務主要是配屬各兵站運輸糧食、物資,或者到總醫院駐地抬運傷病員。每一次龐壯英都是搶著干重活累活,她所在的排是二連的主力,經常受表彰。別人勸她注意休息,別累壞了。她自嘲說,不存在,我是大洋馬,我不出力誰出力?
長征途中,部隊先后兩次翻越大雪山,三次穿過茫茫水草地,歷盡爬雪山過草地的艱難困苦,工兵營有不少女同志犧牲了,龐壯英依靠身板好,頑強地挺了過來,她排里的女兵王新平小時候纏過腳,走路搖搖擺擺,很不利索,途中都是龐壯英攙著她走,或者干脆背上她走。
在一年多的時間里,因為總是行軍打仗,部隊分散,龐壯英沒見過丈夫和兒子,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他們見上一面,尤其是兒子,她時時惦記。一天,有個熟悉的老鄉給她帶信,說是老皮進步了,當上了伙夫班的班長,她很高興,休息時間特意跑到野地里逮到一只野兔,剝了皮煮成肉湯,請全排同志喝。不久,又有人告訴她,說她兒子小栓又長高了,跟大人一樣了,請她放心。她高興得眼淚都下來了,找張紙片,歪歪扭扭寫了幾句話,請人家捎給兒子,要他注意安全,注意身體,聽首長的話,完成好任務之類。
后來這張紙片轉來轉去,最后到了廖福青的手里。廖福青心情沉重,好幾次都想把字條還給龐壯英,或者撕碎丟掉,最終還是沒舍得,掖在了自己身上。
一九三六年八月,紅軍攻打岷縣縣城。皮國定往前沿陣地送飯時,被一顆流彈擊中犧牲。消息傳來,廖福青和連長商量,決定把這個消息告訴龐壯英。龐壯英聽聞后,眼圈紅了紅,硬是沒落淚。廖福青陪著她,過了好久,她才嘆口氣,開口道,隊伍要是不來,皮國定早就死了,是紅軍救活的他,他這條命獻給紅軍,值了。
又說,只要他不記恨我就好……
紅四方面軍組成西路軍出征之時,隊伍里有一千七八百名女兵。西路軍失敗后,這些女兵部分犧牲或失蹤、失散,大部成為馬家軍的俘虜。
幸運的是,廖福青和龐壯英、王新平三人既沒犧牲,也沒有成為俘虜,她們換上男人的服裝,用刺刀割去頭發,趁亂逃了出來。
如果不是由于龐壯英身高力大,一路照顧,廖福青和王新平也許很難逃出來。三人一邊乞討一邊趕路,沿著祁連山北麓的戈壁灘,一路向東走。她們的目標是,迎著早晨的太陽,向東,過黃河,到陜北。
一路上,敵人盤查很嚴,三人在一起目標大,廖福青提出,分開行動。需要一人打前站,龐壯英自告奮勇先走一步。一天,當她向一個牧羊的漢子問路時,那漢子一聽口音不對,便吹響了口哨,喚出兩條護羊犬,朝她猛撲過來……
西北這一帶由于馬家軍的宣傳,老百姓都視紅軍為洪水猛獸,所以見了外地口音的人,就會痛下殺手。龐壯英手無寸鐵,加之連日饑餓,人已經沒多大力氣了。等到廖福青、王新平趕上來時,發現龐壯英被咬得渾身是傷,血肉模糊,一截腸子也被惡狗扯了出來,人已昏迷過去。
二人趕緊把龐壯英抬到附近的一個破窯洞里,替她包扎傷口。龐壯英醒過來后,說她很餓,很渴,催促二人出去給她搞點吃的,再弄點水來喝。兩人只好出去找吃的喝的,等到返回時,卻發現龐壯英已經把隨身所藏的一塊大煙土吞了下去!而這塊煙土是突圍之前,連里發給她當作路費使用的。
此時,廖福青看到,龐壯英臉色發青,口吐白沫,渾身搐動不止,呼吸困難,這正是毒性發作的征兆。廖福青和王新平趕緊往她嘴里灌水,指望她能把大煙土吐出來。龐壯英卻把牙齒咬得緊緊的,撬都撬不開。廖福青把她攬在懷里,哭著說,大姐,你不該這樣作踐自己呀。
許久,龐壯英才斷斷續續吐出幾句話,說我這樣子,好不了啦,活不成啦,你們別受我拖累,趕緊朝東走。停了停,又說,廖指導員,以后見到我兒子,就說他媽媽革命到底了……他叫皮小栓,在三十軍八十九師當勤務員……
廖福青差一點把那張紙片掏出來——其實早在一年之前,皮小栓就犧牲了,連里的人幾乎都知道,就是沒敢把噩耗告訴龐壯英。此刻,廖福青想告訴龐壯英真相,但到最后還是忍住了,她流著眼淚沖龐壯英頻頻點頭,請她放心,日后一定照顧好小栓。
天黑之后,廖福青和王新平在附近挖了個土坑,草草掩埋了龐壯英,廖福青還把那張紙片放在了她遺體的胸口上。
龐壯英至死都不知道兒子已犧牲了。
回到縣里,我向黨史辦領導匯報了龐壯英一家三口的情況。黨史辦聯合民政局,上報縣委同意,在烈士陵園為龐壯英、皮國定、皮小栓三位烈士立碑。墓中沒有什么遺骨或者遺物,只是一座空墳。
他們一家人活著時沒能團聚,犧牲四十多年之后,終于在故鄉團聚了。
第二個故事:羅秀娥
當年凡是見過羅秀娥的人,都說她美極了——高高的個頭,長長的秀發,白凈的鵝蛋臉盤,深潭一樣清澈的眼睛,小巧玲瓏的嘴巴,不大也不小的腳板……在老人們的記憶之中,她簡直就像個天仙一樣。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那時羅秀娥是我們北江縣最美麗的女人。
羅秀娥是羅壩人,羅壩在縣境的最北面。她家里不窮,但也不算富,三間房,四畝地,一頭牛,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個小康之家。紅軍過來后,打土豪打不著她家,分田地也分不著她家的。
紅軍盯上的,恰恰是她這個人。
羅壩不少男青年參軍入伍,也有幾個女娃子進了隊伍。不斷有人上門動員羅秀娥,她漸漸就動了心??墒撬母赣H羅大才死活不同意,說女娃子當兵,到男人堆里混,怕沒好下場。羅秀娥只要態度一堅決,老羅要么作勢上吊,要么拿把菜刀做抹脖子狀。
因為父親的阻攔,她遲遲參不了軍。
女大不中留,老羅兩口子合計,趕緊給她找個婆家,嫁掉算了,免得惹是生非,招災引禍??墒悄悄觐^,方圓百十里內有點錢的,都被紅軍打了土豪,嫁個窮鬼嘛,老羅實在不甘心——鮮花插牛糞上,哪個當父母的,也不愿意。
老羅只能盼著紅軍早點離開,好讓女兒斷了參軍入伍的念頭。
然而紅軍遲遲不走,老羅心急火燎的。
一九三三年底,蔣介石任命劉湘為四川“剿匪”總司令,限三個月將川陜邊區紅軍肅清。劉湘調集四川所有兵力共一百一十個團二十萬人,分為六路進行圍攻。這便是紅四方面軍歷史上有名的反“六路圍攻”戰役。
仗越打越大,傷員下來的多,紅軍醫院里住不下,村蘇維埃的人找到老羅,希望他家接收一個傷員,當然不能白侍候,紅軍按月付給他家五塊大洋。阻撓女兒參軍,老羅已經給鬧得有點灰頭土臉,這回他得表現一下,于是他一拍胸脯說,要啥子錢喲,來我家住半年,我也管得起飯!
當然,錢還是照章收了。
傷員送到羅家,居然是個大官,團長!老羅雖然沒啥子文化,但官銜大小還是能分清楚一些的,團長最起碼不比縣太爺小。
這讓老羅很有面子。
漸漸地,摸清楚了,這位團長姓潘,大名潘之圃,湖北黃安人,放牛娃出身,孔武有力,氣宇軒昂,打仗不要命,當兵沒幾年就干上了團長,戰功累累,此時年僅二十五六歲。
潘團長的傷不太重,左肩胛上中了一槍,右大腿上中了一槍,子彈取出后,紅腫還沒有消退,需要每天上藥、清洗、換紗布。老羅年輕時候跟一位叔叔學習過幾天劁豬,懂一點獸醫,照顧潘團長沒有一點問題,他婆娘羅朱氏和女兒負責做飯,每天不是燉老母雞、熬魚湯,就是蒸臘肉、燒排骨,侍候得潘團長舒舒服服。
潘團長和老羅一家混熟了,經常講他的戰斗故事,講得津津有味,驚險刺激,不僅老羅愛聽,他婆娘羅朱氏和女兒也很快著迷。
一個多月后,潘團長養好傷歸隊去了。臨走,潘團長沖老羅兩口子行軍禮致謝,眼含熱淚,說羅叔羅嬸是他的恩人,永生不會忘。
令老羅意想不到的是,女兒秀娥竟然和他好上了!
秀娥再度提出參軍,跟潘團長走,跟紅軍走。并且誓言:生是潘家的人,死是潘家的鬼;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
老羅兩口子徹底傻眼。老羅雖然身處深山小地方,但是國家大事還是知曉一點,曉得國民黨厲害,共產黨不行,如果女兒嫁個國民黨的團長,他會歡天喜地的,而嫁個共產黨的團長,他心里是很不踏實的。老羅有這樣的想法絲毫也不奇怪,畢竟那時節共產黨還很弱小,形不成多大的氣候。女兒嫁共產黨,成為“紅屬”,終歸有殺頭的危險。
因此,還想故伎重演。然而這回卻輪到秀娥作勢上吊,或者拿起菜刀做抹脖子狀。羅朱氏抱住女兒哭天抹淚,勸老羅,既如此,不如認下這門親吧,這都是命??!
老羅嘆口氣,居然落了淚,背過身去,說娃兒,隨你去吧,各人有各人的命,你不后悔就好。
上級很快批準潘之圃與羅秀娥結婚。羅秀娥同時入伍,到紅軍醫院當了一名護士。
在當時,就有人瞎揣測——潘團長因為看上羅秀娥,才到羅家養傷的。你想想,他堂堂一個團長,紅軍醫院難道還盛不下他嗎?但猜測歸猜測,北江最美麗的女人羅秀娥嫁給英雄團長潘之圃,這個事實是無須考證的。
反“六路圍攻”進行了十個月,雖取得勝利,但是蘇區已面目全非,到處是荒蕪的土地,逃難的人群,人力、物力、財力都損失極大,疾病流行。說到底,沒法待了。紅四方面軍決定向川甘邊境發展,同時策應中央紅軍北上,于一九三五年三月,發起強渡嘉陵江戰役。
這個時候,羅秀娥臨盆待產。
說實在話,這個孩子來的可真不是時候。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個孩子改變了不少人的命運。
紅軍這一次是戰略轉移,也就是放棄這片根據地。這兩年多,他們在川陜邊,與川軍可是結了大仇,他們一走,川軍回來必然報復,凡是與紅軍沾邊的,都會面臨殺頭坐牢的風險。老羅女兒嫁了個紅軍團長,樹大招風,全縣的人都曉得,他們兩口子恐怕早就上了川軍的黑名單。
老羅和秀娥商量,秀娥跟丈夫商量,之后,黨組織希望老羅夫婦放棄家園,跟隨紅軍大轉移。像老羅這種情況的人,有很多,大多數選擇跟上隊伍。
老羅夫婦下決心跟紅軍走,他們隨同各路勤雜人員,跟在突擊部隊后面渡江??墒?,秀娥這時候還不能走,因為她即將生產,挺著個大肚子渡江,說生就生,那太危險了,生下孩子卸下包袱之后再走,是最穩妥的。
后來我們曉得,強渡嘉陵江戰役進行了二十四天。仗打到第十八天的時候,羅秀娥生產了,是個男孩,大胖小子,太可愛了。潘之圃插個空從前線跑回來看望母子二人,滿眼的愛意。他給兒子取名潘紅亮,小名叫亮亮。產后的羅秀娥身體虛弱,小聲問丈夫,孩子咋個辦?潘之圃想了想說,一切聽組織的。他停留不過五分鐘,又火速返回前線,就沒和羅秀娥說上幾句話。
兒子出生,本來是件高興的事,但卻愁壞了羅秀娥。部隊轉移,按照慣常的做法,孩子要么送人,要么寄養——找個可靠的人家,留下一筆銀元,承諾革命勝利了,回來認領云云。如此骨肉分離,生死兩茫茫,簡直就像剜母親的心,割母親的肉——醫院的同志抱走孩子時,羅秀娥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來。
收留小紅亮的,是個獵戶,住在很高的山上。前去送孩子的人回來沒多久,獵戶夫婦抱著孩子追來了——原來小紅亮啼哭不止,發高燒,臉通紅,嗓子都哭啞了,幾次閉過氣去,獵戶夫婦擔心孩子會死掉,良心難安,便又給送了回來,而且無論怎樣做工作,他們就是不愿意再收留這個小病孩。
無奈,羅秀娥打算緩走幾天,一邊給孩子治療,一邊尋找新的人家。
因為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家收留一個小病孩,硬著頭皮帶走吧,前路迢迢,給部隊增加很大麻煩不說,很顯然孩子很難存活下來。猶豫糾結之中,羅秀娥一再拒絕領導讓她立即轉移的安排,她是能拖一天是一天,一心只想等孩子病好,以便找戶好人家收留他。
就因為這么一耽擱,她錯過了撤離的時機。
戰役打到二十四天時,該走的都走了,亮亮還在發低燒,羅秀娥決定帶孩子上路。
他們最后一批撤離。不料想因為動作遲緩,在嘉陵江東岸,被川軍鄧錫侯部的一個團兜了屁股。這個團號稱老虎團,很能打,這個團的團長凌耀龍率部冒死穿插,日行百里,成功截獲一批紅軍的老弱病殘。
負責保護這批老弱病殘的一個連被川軍打垮,分配給羅秀娥的兩個戰士陣亡。長征,羅秀娥只邁出了第一步。她往臉上抹一把黑泥巴,扯亂頭發,然后緊緊抱住懷中的嬰兒,祈盼上蒼保佑,讓她和兒子躲過這場災難。然而,還是被抓住了。
母子二人被帶到凌耀龍面前。凌團長原本想訊問出一點情報,然后把她押送軍部邀功??墒且灰娒?,他立馬改變了主意。
他提出一個要求,只要她答應,不僅可以保證她們母子平安,而且給孩子治好病。如果不答應呢,后果很可怕——把紅軍小崽子丟嘉陵江里喂魚。
羅秀娥臉色煞白。她蹲在地上嗚嗚地哭起來。
是羅秀娥的美貌救了她們母子。
不久,羅秀娥帶兒子住進巴中的一座小洋樓,她成了凌耀龍的女人。準確一點說,她是他的外室,他在成都有正房太太。
她純粹是為了保住兒子的性命——當然也是為潘家保留住這棵弱小的根苗,才忍痛忍辱忍恨委身給那個人的。如果不是這樣,她作為紅軍女戰士,寧死也不會這么做。
凌耀龍對她和兒子還算不錯,有空就回到巴中小住幾日,一點不嫌棄她曾是紅軍團長的老婆。為安全起見,她改了名字隱居,從不拋頭露面。據我后來考證,紅軍此時已把她列為失蹤人員,在川西征戰的潘之圃團長認為妻子已經犧牲,兒子亮亮也沒了,情緒低落了好一陣子。
如果不是后來爆發了抗日戰爭,羅秀娥和亮亮的命運將會是另一種樣子。日本鬼子占了東北,占了北平,又揮師進攻華北,國家危亡懸于一旦。遠在西南一隅的川軍中的鐵血男兒誓言抗日,老虎團團長凌耀龍寫了份血書呈交給鄧錫侯和劉湘,要求率部出川抗日,愿意慷慨赴死。得到批準后,龍部隨川軍主力遠征三千里,一九三七年底到達河北娘子關,與日軍血戰竟日,凌耀龍團全軍覆滅。
好長一段時間,羅秀娥(雖然改了名字,我還是這樣稱呼她)并不知道男人陣亡的消息。一天,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突然闖進她住的小樓,不由分說,把她和孩子趕了出去——后來得知,人是凌耀龍在成都的大老婆派來的,凌活著時,那女人不敢對她怎么樣,凌一死,還客氣啥?大老婆都是這么對付小老婆的。
幸好她平時攢了一點私貨,用那筆錢在城中租了兩間小房子,母子二人過上無人打攪的日子。但是積蓄畢竟有限,坐吃山空,三年后,那點錢花光了,房東往外攆人,她央求人家再寬限幾日,她出去做工掙錢。房東見她姿色頗佳,一點不輸未婚女子,遂提出,給她介紹個有錢的朋友。她不干,房東便吹胡子瞪眼把娘兒倆趕到了大街上。
兩人在大街上流浪,偶遇兩個地痞流氓挑釁欺負。斜刺里沖出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三拳兩腳打趴下那兩個流氓,救了二人。她千恩萬謝。那人說自己是北江人,來巴中辦事,姓劉,名德福,是北江保安大隊的隊長,如果需要,愿意給她提供幫助。
你可能猜出來了,這個場面是那個姓劉的人一手導演的。的確是這樣,房東想把羅秀娥介紹給劉德福,沒有得逞,劉德福垂涎她的美貌,便使用這個手段,試圖達到目的。
走投無路的羅秀娥攜幼子悄悄隨劉德?;氐奖苯h城。當然,她這回做的,仍然是人家的二房。
據我后來考證,這個時段,八路軍晉冀魯豫部隊某團團長潘之圃,在與妻子羅秀娥失聯八年之后,終于接受了一位女文工團員的愛情。
羅秀娥再次改了名字,她叫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堅決不同意老劉給兒子潘紅亮改名換姓,紅亮只要活著,就得姓潘。
劉德福手下的保安大隊,主要任務是維持地方治安。窮山惡水出刁民,我們大巴山那個地方,歷史上就以土匪多而聞名,各個山頭都有盤踞的“好漢”。紅軍來了后,匪患基本肅清,紅軍一走,土匪又像乞丐身上的虱子一樣,越生越多。十四年抗戰,日本人沒到過這個地方,共產黨也沒來這里發展,保安大隊的對手主要是土匪。劉德福剿匪有功,抗戰勝利那年,擢升副縣長。
劉德福在副縣長的寶座上僅僅坐了三個月,就遭到了土匪的報復,他的仇家實在太多了——一天晚上,他喝了酒,搖搖晃晃到羅秀娥這兒來就寢,掏鑰匙開門時,被人從后面打了黑槍,他當場死亡,跟隨他的兩個護兵一死一傷。
失去靠山之后,羅秀娥特別想找一戶好人家,過正經日子,而不是像當初“嫁”給凌耀龍和劉德福那樣,是極其無奈之下的選擇。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把亮亮拉扯成人,將來把孩子交給他的親生父親潘之圃。亮亮這時候已經十歲多一點了,雖然吃穿不愁,但因為整天跟著母親擔驚受怕,惶惶不安,發育不良,身不高體不壯,很瘦弱的樣子,而且不愛說話,夜里老是突然驚醒,一身冷汗。
一九五〇年春天,羅秀娥因為數次改名換姓,她的真實身份已經無人知曉,加之她樂善好施,和寨子里的人相處很好,大家對她很友好,還把她介紹給牛頭寨最老實憨厚的佃戶秦萬里。
就這樣,羅秀娥最終成為農民秦萬里的妻子,她這時的名字叫余秀珍,嫁給秦萬里后。
當然,潘紅亮絕對不能改名換姓。
大約一九五六年春天,一輛吉普車沿著險峻的盤山土路,開到牛頭寨外面停下來,車上下來一位干部模樣的中年人,朝秦萬里家走去。許多年之后,我們黨史辦才搞清楚,這個人是潘之圃。
一九五五年授軍銜時,在華東某省擔任省軍區副司令的潘之圃被授予少將軍銜,羅秀娥不知從哪里得到這個消息,給他寫了一封信。次年,潘之圃借來成都開會的機會,轉道北江,來到秦萬里家。據傳羅秀娥沒有讓他進屋,隔著門縫和他說話,告訴他,她把他的兒子養活養大了,為了亮亮,她盡了全部所能,希望他把兒子帶走。
另外他們還說了些什么,無人知曉。
不久,潘紅亮果真去了華東某省的省城。但是僅過了半年多,紅亮又回來了。紅亮這時候已經二十一歲,卻一點不像他的親生父親,他膽小怕事,生性懦弱。據說他在父親的新家住著不習慣,父親和后媽又生了三個孩子,兩兒一女。他和他們不合群。
潘之圃后來再也沒有到過牛頭寨。紅亮好像也沒有再去見他的親生父親,他一直住在寨子里,娶妻生子,為兩位老人養老送終。
一九七三年前后,縣里為我們黨史辦配了一輛212北京吉普,司機是個年輕小伙,姓胡。小胡和我們混熟后,告訴我們,他的舅媽就是一位失散的老紅軍。當時武斗雖然不搞了,但是工作還遠遠沒有走上正軌,加上我們這里到處都是失散的老紅軍,所以他的話沒人當回事。
直到有一天小胡告訴我,他舅媽原來的名字叫羅秀娥,年輕時嫁過紅軍的一個團長,后來失去聯系,最后才嫁給他的舅舅秦萬里。我不由一愣。小胡又說,他舅一個老光棍,又窮又丑,能討到那么漂亮的婆娘,一輩子感激政府呢。
我心里記掛這件事,想找個時間去牛頭寨看看??墒且幻υ倜?,單位天天組織政治學習,開批判會之類,忙起來就把這事往腦后丟。秋末,終于爭取到一天時間,車也要好了,可是偏又趕上大雨,到牛頭寨的路本來極難走,遇雨山區塌方很可怕,只好作罷。
好像是一九七四年九月份,我突然想起這件事來。小胡告訴我說,他舅媽已于春天去世,舅舅上個月也走了。
我有些發懵。隨后,我們還是趕去了,爬了一個很高的坡,來到秦萬里夫婦的墳頭前,擺上三個蘋果,鞠了三個躬。
我記得墳前立了一塊粗石碑,上面刻著“父秦萬里 母余秀珍之墓 兒潘紅亮立”等字樣。
一九七七年之后,我們黨史辦多方搜集羅秀娥一家人的有關情況,為此我多次到羅壩等地走訪,還給住在北京的潘之圃將軍寫過好幾封信。據我考證,當年跟隨紅軍長征的羅秀娥的父母,很可能犧牲于川西地區,具體情況不詳,當然也無法確定他們的埋身之處。長征途中犧牲的人太多了,在我們北江,不少村寨幾乎家家有烈士,遺憾的是,很多人沒有留下姓名,沒辦法在烈士陵園為他們單獨立碑,只能歸類到無名英雄碑下。
我常常想,如果羅秀娥能夠多活二十年,我們完全可以為她恢復真名實姓,并且賦予她一個失散老紅軍的莊嚴身份。
……
尾聲:
是的,現在的世界已經不是過去的世界,現在的人,和以前的人也都不一樣了?,F在的人,恐怕很難理解,當年為什么有那么一批人,舍命棄家,赴湯蹈火,啥也不顧。而那些故事就發生在我腳下的這片土地上。
今天我寫下這幾個陳年往事,是想提醒今天的人們,不要忘記曾經有過那么一批先人,他們和我們是同一個血脈。
只是——不知有幾人能看到?
陶純,山東省東阿縣人,曾就讀于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著有長、中、短篇小說約500萬字,多次獲得軍內外各種文學獎項?,F居北京。
主要作品:《一座營盤》《浪漫滄?!贰短煊印贰肚锷彙贰缎D》《美麗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