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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山西文學》2021年第5期|葉端:花園(節選)
    來源:《山西文學》2021年第5期 | 葉端  2021年05月17日08:31

    葉端,1992年生,浙江杭州人。復旦大學創意寫作碩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博士在讀。作品散見于《花城》《上海文學》《文學港》《一個》《詩刊》等。

    1

    花園里從來都是盛放的樣子,仿佛永遠盈潤著不謝的春光。從小區入口進去,沿著大路右邊一條窄河,走兩三公里,地勢漸高。河邊的小道曲折起來,湖藍色的碎磚,嵌著深藍色的小碎石,底下是淺灰色的泥漿,你會發現你走在一片青草地里。大路已經被一片植株遮住,淺的是沿階草,深的是金柑,最遠處是紫杉和香樟。而靠近河的地方,豎起粉紫色的圓瓣小花,不高,卻極可愛。河道越來越寬,從三四米,變作十多米,接著劈成兩半,讓出一座小山。從石橋過去,便是蓼花洲了。蓼山漸漸隆起,小徑變作石階。它一直延伸到小區腹部,原本是為了區隔空間,后來便干脆做成了園林的樣式。因此那小徑極其曲折,又分岔極多。重瓣的菊在腳下,早櫻花在眼前。玫紅色的牽牛,淺粉色的繡線菊,鵝黃色和鮮橙色的月季,淺碧色的繡球花,長箭葉蓼和飛蓬直接從階梯間的縫隙伸出,不耐寂寞地與行人的鞋襪招呼,燈心草和紫雀花則填滿花葉灌木下的所有位置。長得最茂盛的是樹叢深處的一大片金絲桃和酢漿草,它們偶然成片出現,又乍然消失。景色忽高忽低,忽疏忽闊,原來路徑不與山形一致,又常常用灌木遮擋,使人猜不透前方景致。下山,過橋,再上山,過橋。矮的響葉楊種在小山上,高的青甘楊仰目望不見頭。間或可以看見藍色的弧形屋頂,和許多磚塊似的深褐色的建筑物。一直走到小區最西,豁然開朗,便會望見一片巨大的人工湖。亭臺樓閣,山山水水。垂柳,青竹,荷塘,褐石,不知歲月長。

    大家都會念,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她沒到杭州時,很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到這里后,倒有些亂花迷眼了。這個城市的一切,精巧到完全像是造出來的。人工的草地,花木,小山,湖水,角角落落。種下的花,剛有些蔫了,就挖出來換了新的,四季都是不同花色。嬌嫩的月季牡丹隨意種在高架橋護欄和隔離道上。這樣奢費。

    林嘉嬈不是杭州人。她出生在中部某省的某個縣城,縣城又屬于某個遠離省城的市,在省內都十分不起眼,總之是完全叫不出名號的地方。五六十年代縣里開了煤礦、紡織廠,吸納周邊貧民過來,還有幾家國營單位,到她出生的時候半數凋敝,除了市場賣菜的、街邊擺攤的,你都想不出其他人靠什么生活。她的父親是中學老師,母親原來在國企做會計,內退后每個月還能拿一兩千塊錢。父親本來思想上有些重男輕女,既然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就只好嬌養著,比明珠還明珠。她隱約察覺到自己比別人優越,衣服少不了買新的,游戲卡帶、CD,也比別的女孩子多。

    她那個縣只有一所高中,一所初中。兩所中學是前后樓,連欄桿也沒有。在那里讀書的,多半是從幼兒園小學一路的同學,少數是下面農村來的。農村的要寄宿,更是灰頭土臉,兩撥人從不在一起玩。學校自然很差,極個別最好的學生考到二本,絕大多數讀的三本和???,就是混一學歷。每一年都有人讀到一半不讀了,而到了高三,又呈倒三角,因為考不上大學復讀的太多。凡是有志于考好學校的,都想方設法轉到市里讀書,或者做借讀生,只回來考個試。沒有條件出去讀的難免動起歪心眼,早年不嚴格的時候,高考你瞄一眼,我瞄一眼,都不算個事。因為成績實在太差,監考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知道他們抄不出花來。這樣的學校,學生都很不服管。學校最擔心的不是升學率,而是學生的安全,有帶刀到學校的,有在校門口群毆的,早戀的更是比比皆是。林嘉嬈自然也少不了追求者,但總是陰錯陽差,喜歡的人有女朋友了,不喜歡的又嫌煩。她平??偸呛蛶讉€好友在一起,要么討論誰和誰好了,誰和誰又不好了,要么相互推薦新出的港劇韓劇,港臺歌曲,綜藝節目。十八歲以前,她過得青春散漫。到高三發奮了一陣,考上市里的三本。拿到通知書她大哭了一晚,一方面是興奮,另一方面和旁人一比較,又覺得自己實在不夠努力。到了大學以后,她突然開始奮發。上課也好,考試也好,都變成好大的事,她每天都和媽媽打電話,告訴她自己又學了什么。因為這個大學實在也不怎么樣,倒顯得她處處比別人強。她最擔心的是英語,四級她勉強考過,六級卻考了三次,考過以后,她給媽媽打電話,大喊,我太厲害啦。

    大四找工作,本市經濟不景氣,幾乎所有人都打算去外地。嘉嬈當時最好的朋友是一個叫王盈盈的女孩子,她們都想不好以后到哪里去。恰好有兩個地方人們常提起,她們聽名字就很喜歡。她和盈盈猜拳,盈盈去了廣州,她去了杭州。她們約定誰找到好機會就叫上另一個,兩個女孩就這樣永遠分開了。盈盈在廣州工作了一陣,被招徠到香港做銷售,被騙了錢,又回了廣州,最后嫁了個也在廣州工作的老鄉。廣州同鄉多。她最后一次聯系盈盈時,盈盈剛去了一家還不錯的連鎖店做領班,丈夫給別人拉貨,他有一輛金杯卡車,孩子在老家歸姥姥姥爺管,已經五歲了,預備上她們一起讀過的小學。她最大的夢想是以后開一家燒烤店。

    嘉嬈去了杭州,先是租了間農民自建房的隔斷,不到12平米,和五個人共用一個洗手間,有男有女。人生地不熟,她沒有恐懼,只憑一股干勁。她每天要么在附近的網吧投簡歷,要么跑人才市場。工作找了大半年,中間也有過機會,家里都不太滿意,希望她既然讀了大學,用得上最好。她學工商管理,專業萬金油,好的職位只要一等學校的學生,她這種簡歷看一眼就扔掉。門檻低的又太低端,賣手機,賣電腦,真真的市場營銷。父親嘲笑,你這和自己擺攤有什么區別。最后一家電商平臺的銷售崗要了她,雖然也是銷售,至少是大公司,待遇還不錯。他們的任務就是給電商平臺的某大型購物網站拉商家,辦年費,附贈一些推薦位折扣等活動。HR給他們講解,員工分為十幾級,新員工做滿一年就是中級銷售,再做下去是高級銷售、資深銷售,提成比例不一樣;普通員工上面有小組長,小組長上面有大組長,大組長上面是各組經理,經理就不用干接打電話的活了,算管理崗,一年十幾萬,還有獎金,算是他們能摸得著的頂端。普通銷售做得好,也有接近這個數的。培訓老師的口號是,無限可能。確實,只要能干肯做,上升空間很大,企業有著成熟的激勵機制。另一方面,無論是普通員工,還是部門經理,都執行嚴格的末位淘汰。大浪淘沙,能留下的,都是聰明靈活又能吃苦的,虎視眈眈望著升職加薪。這造成一個鮮明的現象:銷售部門的杭州本地人不到一成,浙江人總共也不到三成,七成多都是外地人,他們大多數都干不過三年,最后留下的老員工,九成都是外地人。就連HR也不愛招條件好的:杭州人缺乏狼性,吃不了這個苦,要是有別的門路,很快就跑了。在管理層和技術部門則相反,本地人以及本地幾所重點大學的畢業生占據了大半重要崗位,也在常理之中。

    彎彎道道的事情嘉嬈并不了解。找到工作,她十分興奮,對未來充滿希望。進去先培訓,學習公司文化,拉練,十足的傳銷風格。但是刺目陽光下的草地不會給她以威脅,金光閃閃的玻璃幕墻也不會使她產生畏懼。她什么也不懂,每天上班都很快樂,連團建的小游戲都認真去做,但愿所有的人都能像她這樣天真活潑。他們每天九點到崗,自愿加班,晚上九點回家,公司食堂包飯。周末一般休息一天到半天,加班不打卡,但是如果業績不好,組長會盯著看你到了沒,在這樣的氛圍下,所有人都盡量去公司待著。平常就沒有這么隨意了,九點準時,遲到的人不允許坐電梯,必須走樓梯爬到十幾樓,很快改掉了她賴床的習慣。她什么都覺得新奇,因此也不覺得辛苦。銷售的工作每天要不厭其煩地打電話推銷,最考驗耐性,還不能懈怠。每個月業績都排名,比中學月考還緊張。工資到手是實際的,誰拿得多,誰拿得少,一清二楚。她從來沒一次拿到這么多數字,她跟爸爸炫耀,我一畢業就比你工資多了。

    這種稚嫩的需求感一生只有一次,依靠的是渴望和無知,來抵御重復勞動的銷磨。嘉嬈漂亮,聰明,好打交道,很快同事們便爭著給她介紹對象。還有一個開寶馬上下班、據說家里是拆遷戶的同事堅持不懈地追求她,她覺得對方相貌不合心意,再三地拒絕了,朋友說她傻,她毫不可惜。她的第一個男朋友是同事老公的同事,也在電商行業工作。他是農林大學畢業,二本學校,學電子信息工程。她聽說他在農林學校學信息工程覺得很好笑,見到本人,也有種奇異的不著調感。

    他們戀愛的時候她對工作已經有些煩躁了,現在,愛情填補了她生活的盲目,他們一起吃飯、一起逛街、一起睡覺。他是個經常異想天開的人,很活潑,喜歡逗她。和他在一起,就像青春期重來一回。有段時間她很焦灼,總是自責,抱怨自己做得不夠好。他笑著聽她絮絮叨叨,然后把話題又岔開到愛情上去。他們如何談論愛情?因為愛情是他們之間唯一的連結,關鍵是愛語和撫摸,特別多撫摸。性的吸引給她以溫情的灌溉,它不需成本,也不需智慧。它就像是水,給干渴的人以力量。然而它終究不過是水而已。后來她明白,她說的全部東西他都不能理解。他本人沒什么能力,也無需實現階級躍遷。工科好找工作。他任職的地方是老師推薦的,幾個一起實習的同學后來校招去了別處,他覺得這地兒也不錯,盡管是家不大的私人企業,工作較為輕松,加班少,工資也馬虎,就一直留了下來。他無非想找個漂亮又簡單的老婆。

    男友住在大關,挨著東邊是上塘河,北邊西邊是余杭塘河,兩條河將街區緊緊抱住,南邊是一個小商品市場,沿著香積寺路,再往西走就是大運河,暫且稱之為大關先生。大關倒是老杭州人,父母是工人,生活精打細算。他們對大關當然是無限愛寵,覺得自家孩子長得也好,學校也不差,收入比他倆加起來高,還可以補貼家里,已經很不錯了。交往半年多的時候,她去見了他父母。他們家是老小區,所謂老破小,80年代初建造,2室2廳60平米,里里外外都是灰蒙蒙的。當然地段是極好,市中心,交通樞紐,龍蛇雜處。每一棟樓前,都伸出一道老式的綠化帶,方方正正,一律以沿階草和深綠色灌木做切割,不像綠化,倒像防止晾衣桿掉下來的圍兜,淤積了許多灰塵。階梯尤其陰暗,狹小的轉角還有人擺了電瓶車、鞋柜等雜物。大關父母在灰蒙蒙的客廳里接待了她,屋里過于樸素,還不如她在縣城的家??蛷d只有沙發和老式電視柜,餐廳是進門處一張小圓桌,坐四個人就顯得局促了。嘉嬈緊張的是另一方面。他父母對她不算熱情,問了一些她的情況,包括她父母的情況,多少嫌棄她是小地方來的。大關呢,當然是想結婚,但是怎么個結法,還有待商榷。一開始他只是說結婚,后來見了嘉嬈父母,問及今后生活,他的意思是跟他父母一起住。嘉嬈看過,他的房間還不到十五平米,沒洗手間沒陽臺,一張床一個衣柜一個小桌子已經沒地下腳了,還沒有她發工資后換租的房間好。嘉嬈母親循循善誘,說,就是農村里結婚,小兩口也要有個自己的地方吧。大關說,農村里隨便買好了,嘉嬈愿意住,我馬上就可以買,關鍵是農村的房子有什么用呢,也不看看杭州的房價。嘉嬈說,我們先出去租房也行,以后我們多攢點錢再買,是一樣的。大關說,租房也可以,但一個是浪費,一個是麻煩,遇到難纏的室友,還不如家里自在。嘉嬈母親說,你結婚還和別人合租?大關說,自己租也可以,就是費用double,一個月幾千,白給房東,有這個錢還不如還房貸。嘉嬈母親說,你哪來房貸。大關說,所以說住家里更好嘛,更重要的是我們之間的感情,而且我也是為嘉嬈考慮,她這么忙,以后有孩子,父母可以幫忙帶,凡事方便又省錢。

    大關走后,嘉嬈母親有些生氣,嘉嬈父親沉默不語。嘉嬈呢,一方面覺得大關說得有道理,另一方面,又覺得不安,大關父母對自己不滿意,以后恐怕也不是好相處的。事情就這么拖著,又談了一年。嘉嬈已經二十五了,在他們縣城的人看來,都是老姑娘了。大關呢,也不愿意到手的鴨子飛了,談戀愛畢竟也要投入。大關父母見兒子實在喜歡,終于松口道,可以出三十萬給兒子付首付。嘉嬈母親說,果然,不是出不起,就是不想出。嘉嬈母親把這當做初戰告捷跟嘉嬈父親講,想了想,又回過味來,其實三十萬也不算什么,我們還有存款,加起來數目不差。嘉嬈父親說,既然這樣,不如和他們一起湊,加一起可以買大點的,寫兩人的名字。話傳到大關家,大關父母又遲疑了。他們總擔心她要搞他們的。又冷淡了大半年,傳話說,一起買也可以,但是只給兒子兒媳住。他們這么說,是擔心她一家跑過來,最后自己花錢買的房子,成了別人的。這樣的顧慮不是沒有道理。但這么一說,嘉嬈心也冷了。本來也不是為了房子結婚,答應會買房,好像她占了好大便宜一樣。朋友說,你既然喜歡他,就不要在意這些,而且你們都在一起這么久了,你不是還喜歡他嗎?嘉嬈心想也對,她一直說,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快樂??墒撬掳嗷丶?,明明和他在一起她還是會笑,卻沒有打動她的感覺。是習慣了呢,還是疲倦了嗎。她伸出手,抱住男友,像抱娃娃一樣疊在他身上。你干嘛,男友錯手擰她腰。她的心溫和地跳動。

    2

    嘉嬈和丈夫認識,是在公司年會上。那時她和男友分開已經兩年,她二十八歲了,相過幾次親,一直沒有合適的對象。一方面是年齡的緊迫感,另一方面是感情的散漫。她要快樂,但是快樂是最沒有標準的,她需要強烈的情感投入,但是從大關身上她已經發現,那些能耐心接收她的情感的人,多半是有強勢的父母,所以習慣了傾聽模式。她要的不是和公公婆婆爭一個男人,而是對方對她的需求感。她可以給出很多愛,對方也正好需要她的很多愛。

    年會在西溪舉辦,公園里有幾家酒店,經常承辦各項活動。先是摸魚、拔河等部門之間的比賽,另外也布置了燒烤場地,晚上是領導講話、吃飯、抽獎等例行環節。嘉嬈沒參加比賽,部門里的碰了個面后,她就和幾個關系好的同事在園子里亂逛。冬日的西溪仍是一片綠意,常青樹涂抹出大片的遠景,落葉樹勾勒出金黃的鑲邊。水波沉寂,蘆葦迎風。未到落雪時。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匆匆趕回飯店,其他人已經在里面坐滿了,她們就和另外的部門拼在了靠近門口的一桌。坐在她旁邊的是個男的,他默默地聽她們嘰嘰喳喳聊天,等到菜上來,大家專心飲食,他突然說,我認識你。嘉嬈說,你怎么會認識我?他說,我看到你很多次,不是一回,是好多回,看到你走過。嘉嬈說,你肯定認錯了,我們又不在一層樓,你怎么會經??匆娢?。他說,就是你,在電梯上見過,食堂里也見過,還有一次我們在門口面對面走過,我差點想和你打招呼,但是你不認識我。

    這話聽起來像搭訕,事實上呢,如果不是這次恰好坐在一起,他大概永遠不會告訴她她有多么引人注目。他既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做什么。從她下電梯的時機,他大概猜到她在市場部,有一陣他經常因辦事跑到市場部的幾個樓層,一次也沒有碰到她,到了碰到她的時候,他又想不好怎么辦,一瞬間機會就過去了。

    從她們的交談,他知道她在做運營。從前模糊的感知忽然變得清晰,他甚至知道了她叫嘉嬈,只是不知道怎么寫。聽她說話和遠遠望見她又是不同感受,他驚訝的是她竟然沒察覺到他的注視,就像每次路過一樣,她對男性的眼光毫無曖昧的自覺。和那些喜歡燙發、留披肩長發的女生不同,她習慣扎一個馬尾。這樣的裝扮最考驗臉型,她是標準的瓜子臉,剛工作的時候還有點圓嘟嘟,現在恰好。她也不同于另一些從小苦讀書的女生,她沒有近視,眼睛又大又明亮,靈動俏皮。在被她眼神奪去光彩的其它部分,她的鼻子自然挺拔,嘴巴總是微笑的弧度,兩頰露出甜甜的酒窩。她天生是甜美的類型,工作卻鍛煉出她干練的氣質,兩者結合得剛剛好。

    年會持續到很晚,嘉嬈中了個末等獎,一條絲巾。他什么也沒中,他說他是那種買冰紅茶都抽不中再來一瓶的人。他主動提出送她回家,他也沒車,一起打車到她小區門口,再步行進去。小區很深,里面很黑。他們走的道路是最邊上的,一側是一棟棟高大的房屋,一側是厚厚的草叢,和一些比人稍高的柿子樹,微弱的路燈照過來,常常有人影躲在后面的錯覺。嘉嬈經常在入夜以后回家,不覺得害怕。她的不安感更來自旁邊的這個男人,但是另一種荷爾蒙卻刺激她接近他。他們走得很近,又沒有貼住。兩段拉長的影子虛虛靠著,沉入樓房的陰影,這樣寂寞地向前,直到在樓房的間隙中親昵地露出,又拉開一段距離,被新的樓房淹沒。到了她家樓下,她定住了。他說,我送你上樓。說著,他打開手機手電筒,照著樓道。其實樓道有感應燈,他們走了幾步就亮了。

    嘉嬈住在四樓,剛到三樓半,她就大聲呼喊她室友的名字。室友詫異地打開門,發現她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他向她告別,立刻離開了。室友問她怎么回事,她答道,一個不熟的同事。她回到屋里,覺得自己實在太反應過敏。透過一扇豎開的小窗,她看見他走出樓道,沿著來時的道路慢慢往外走,直到走出她的視野盡頭。時間很晚了,她匆忙洗了個澡。躺下后,她發現自己多了個聯系人申請,是從年會數百人的群里找到她的。她加了他。他說,我已經上車了,晚安,再會。他有些自作多情。

    嘉嬈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條件差的,因為自慚形穢不敢追她。條件好的,可能會顧慮她的出身。只看漂亮的是少數,誰也不是傻子,何況她也沒有漂亮到女明星的地步。這個莽撞的追求者是浙江人,可他的情況并不比在縣里念書的她好。他讀書時一直屬于要被分流的那一類,中考時老師就勸他讀職高,后來雖然在母親的堅持下讀了高中,也只考到大專。更倒霉的是,一開始趕熱門學的計算機,他完全不喜歡,也弄不懂,差點沒畢業。學生時代對他來說是完全的挫敗。畢業后他換了很多個工作,從小公司,到中等公司,到大公司,一步步跳上來。他厭惡學習,再沒碰過書本,但是他極為擅長在實踐中吸取經驗。這一點和她很像。他們遭遇許多挫折,從不氣餒,越挫越勇,直至成功。

    他們認識了三個月就決定結婚。這一決定極為突然,對她來說也是。一天下午,她照常在辦公室工作,忽然接到同事的電話讓她下來。她走到一樓,只見一圈人圍著什么,出去一看,他在門口擺了一圈心型蠟燭,手里捧著花,場景極為浮夸荒謬。在他背后,那平日掛著“高新產業園”的大電子屏,現在寫著“林嘉嬈我愛你”。那加粗的字體和她的靈秀絕不相稱,卻有著促銷返場般的肯定、堅決。這需要一千?兩千?沒人這么干過,雖然只顯示了十分鐘。他是在賭。她稀里糊涂被推進圈里,戒指就被套上了。這時候他們甚至都沒有正式交往。嘉嬈突然被他的熱情鎮住,何況四周都是同事,要反悔也不可能。父母有些擔憂,覺得他們太過沖動。像大關那樣優柔寡斷不好,像他這樣過于雷厲風行也讓人害怕。這才哪兒到哪兒,家長也沒見,條件也沒談。另一個顧慮來自他的家庭。他的父親在他很小時出軌,他母親雖然不愿意,撕扯了幾年,最終還是不得不與他父親離婚,離婚的第二個星期,父親就辦了新的婚宴。他自然跟著母親,但是和父親離婚后,母親患了嚴重的抑郁癥。讀中學時,母親再婚,又生了個女兒。繼父對他還算客氣,母親呢,對他力不從心。他結婚,母親送了個紅包,兩萬塊錢。父親生意做得不錯,但沒有給他一分錢,和從前一樣。他也不靠他們,這些年的工作,他自己存了一些。為了節省,他們沒在杭州,而是在余杭辦的婚宴,母親和繼父參加,給足他面子。

    他們得考慮買房了。嘉嬈一年10萬,丈夫10萬出頭,這是稅前,兩人的存款合一起付首付。當時房價一萬多,買一個小戶型的,一百來萬。一百來萬對嘉嬈來說是天文數字了。當然,除了必須首付的部分,他們主要得依靠貸款。利率最低的是公積金貸款,次之選擇組合貸,但公積金貸款有諸多限制,許多開發商甚至不接受公積金貸款。接連幾個月,他們看遍了杭州各處的房子,由于新房還要等交付,他們決定買城北的一個二手房。這個二手房剛開盤的時候非常偏僻,現在已經變成鬧市,臨街,比較吵,好在比老破小新一些,98年建的。最讓他們動心的是房子因為在頂樓,送一個閣樓,還有一段小露臺,等于多了一間房,變成三室一廳??瓷线@套房的不只他們一家,中介一天帶幾撥人,房東也不傻,一天一個價地漲。最后還是嘉嬈咬牙說,買吧。簽約后,丈夫提議說慶祝一下。兩人去銀泰吃烤肉,吃著吃著都有種噎住的感覺。晚上嘉嬈做了噩夢,夢里她和丈夫一筆一筆地算每月的開銷和盈余,算了好久,發現他們還不起貸款。她嚇了一跳,醒了。想到這筆龐大的數字,心驚膽戰。

    秋天,他們搬進新買的房子,比起房子的價值,在里面的生活可謂平淡無奇。緊接著,孩子的事情就提上議程。剛來杭州時,她計劃著25歲前結婚,30歲前生小孩。前一件事遲了,后一件事剛剛好卡著終點。她和兒子的生日只相差一天。她在產后的疼痛中迎來了自己的生日,父母也從老家趕來了,兒子被媽媽抱在懷里。她變化了嗎?她沒有。要認清自己的處境,還需要一段時間。她不需要擔心。她已經習慣了在挑戰中接受人生的成長,孩子只是其中一件。

    請月嫂太貴,照顧孩子的職責自然落在嘉嬈母親身上,嘉嬈父親偶爾幫點忙,他把大部分精力放在數落女婿身上。嘉嬈丈夫從早忙到晚,指望不上。他最近又換了新工作,工資多了,但是離家遠。他買了車,每天六點起,趕在早高峰前,六點半出門,晚上九十點回家。人生在于拼搏,家庭需要做資源調配。后來嘉嬈干脆和母親睡嬰兒房,這樣晚上嬰兒哭鬧可以輪流照顧,不至于整夜睡不了。丈夫住主臥,父親一個人住閣樓。這是一種典型的母系家族,以她和媽媽以及育兒為中心。男人們有時旁觀,有時搗亂,有時指指點點,被女人們關出門外。嘉嬈父親沒退休,縣里學生減少,縮招了幾個班,近兩年都沒有課帶。他在老家山上開了一塊荒地種菜,除了肉類需要買,蔬菜基本自給自足,對身體也好,每天走動走動。到了杭州,他也不改本性,在露臺種起菜來。嘉嬈埋怨他本末倒置,忙來忙去省不了多少錢,還弄得家里都是泥。嘉嬈父親說,你不懂。他樂得女兒女婿不上二樓來,盆盆罐罐安置好了,種了茄子、絲瓜、蘿卜、大白菜、小蔥、韭菜,異常茂盛,常割常有。后來女兒女婿吃慣了家里的菜,便不提意見了。

    他們買下房子時,檢查了家電線路都能用,墻壁有點掉屑,尚沒有大塊脫落。他們便沒有重新裝修,以免甲醛污染。但是這個房子住得久了,問題開始一個個顯現出來。首先是滲水,他們買下頂樓的時候本來有所估計,沒想到會滲得這么厲害。尤其陽臺,不能放東西。江南多雨,他們原先在陽臺放了個收納柜,沒過多久,木頭發潮變軟,里面的衣物全濕了,長了霉斑。嘉嬈父親住的閣樓也是重災區,下雨天感覺雨水直往臉上撲。這樣一來,雜物沒地方放,全都堆在了客廳。房子的問題已經很難受了,小區也不怎么靠譜。這個小區原本是某單位的自建房,住的都是員工,單元樓底下連鐵門都沒有。最開始沒有物業費的說法,后來那單位搬遷了,小區管理才轉給了物業公司。這個半路來的物業公司很不正規,不知道它是怎么選來的,加上小區又小,形不成規模效應,更是敷衍。十年前就開始喊口號的停車位改造一直是半癱瘓狀態。嘉嬈丈夫學別人把車子停在小區500米外的小馬路上。小馬路很窄,本來只是行人過道,路也破破爛爛,停了一排奔馳寶馬奧迪。鳥雀屎肆無忌憚地落在窗玻璃和車頂上,臺風一起,猶如收落葉枯枝的簸箕。更糟糕的是,小區安全不好,門崗有等于無。有幾次不認識的人來敲門,嚇得家里人以為出什么事了??偠灾?,還不如老破小。

    丈夫有些意見,覺得她選錯了房。他說了兩次她沒吱聲,他說第三次,嘉嬈頂回去道,你得感謝我,再不下手,拖一月漲十萬,好意思說我?這回丈夫不吱聲了。確實,他們得感謝她這個決定。就在他們簽下合同以后,杭州的房價半年內翻了一番。要是當初不買,還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買得起,就沒有后面的故事了。

    3

    嘉嬈碰到很多事情純屬巧合,她好像總能卡在恰當的時機,命運推著她前進。因為這個房子是如此的糟糕,住了兩年,他們就打算換新。嘉嬈吸取經驗,打定主意買口碑最好的幾個樓盤,她挑來選去,仔細考察開發商和小區的配套設施,選中了城西的一個樓盤。此時房價已經漲起來了,二套房首付要求高。首付高,貸款利率也高。要是先把住的房子賣掉呢,嘉嬈總覺得不保險,而且從賣房到買房,再從買房到交房、裝修、入住,至少有一兩年時間差,難道又租房嗎?嘉嬈左思右想,想出一個好主意。先前為了父母在杭州生活、看病方便,嘉嬈把父母的戶口從老家落到了他們的房子上。如果用父母的名義買,不就是首套房了嗎?嘉嬈把這個想法和家人商量。丈夫堅決不同意,從他的角度容易理解,萬一以后離婚,房子到底是小夫妻的還是女方父母的,說不清。嘉嬈料到丈夫會反對,她提出的方案是,他們出首付,父母還房貸。就像父母供養子女買房的顛倒版,他們只是出小頭,父母自己出大頭。將來父母過世后,房子就會留給他們,這是自然。這么一想,岳父岳母倒成了給他們打工的。丈夫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后同意了。丈夫同意了,嘉嬈父母卻不同意。他們本來自己過得好好的,到杭州只是幫女兒忙,打算著等孫子上幼兒園就回老家,何必又背個房貸。嘉嬈和父母吵了幾次架,尤其是父親,父親倒只是反對,嘉嬈吵得直哭。比起嘉嬈,父母對杭州多少適應不良。另一方面,做過會計的母親理智地分析道,貸款太高,我們工資低,家里還有花銷。吃的,喝的,用的,常常都是我付。你們倆賺錢多的只顧著點單,我們倒是每月掏空,靠積蓄貼補,哪兒還有多余的。嘉嬈背著丈夫悄悄拉過母親,你們傻呀,房子也是資產,實在不夠,我再補給你們。父母和獨生女掰扯哪有贏的,不多久,母親服了軟。父親的底線是,老家的房子留著給他們養老,不許打主意,萬一以后生個什么病,不必看女兒的臉色。

    事情就這么定了,存款有些不夠,他們把現在的房子抵押了,補全了首付,還多付了一些。房子已經買了,大家氣也順了,有時還一起去新房那里看建得怎么樣了。新小區環境很好。其實也不算新小區,之前已經有很多住戶。小區占地很大,分幾期工程開發。最早建造的一期公寓樓在最外邊,稱為梅園。售樓處就挨著梅園,因此他們最先感受的就是梅園閑雅的氣氛。梅園另一邊是紫藤苑,也就是大門進去右轉,沿著人工河的別墅群。紫藤苑附帶幼兒園,幼兒園不大,由房產商名下教育集團的知名幼兒園承擔,他們會派本校區的老師過來。能不能讀上這個幼兒園要靠運氣,別墅區業主優先,其他住戶需要搖號,小小的不公,情理之中。小區二期就是他們買的橘園。橘園最熱鬧,有梅園和紫藤苑加起來兩倍大,足見開發商的雄心。挨著橘園入口的,就是最新建造中的體育和餐飲區。餐飲區建得最快,就像一個小型的mall,據說許多熱門連鎖店都會入駐。體育區主體是游泳館和健身房,球場是露天的,還沒開放,已經有人在打羽毛球了。

    從小區門口走到橘園入口要半個小時,雖然也有接駁車,絕大部分住戶都自己有車,有的家庭還有兩三輛。它的路徑設置不是以行人的方便,而是以沿途的綠化和美觀考慮。真正搬過來之后,他們才發現小區里面有個園子。除了住在這里的人,誰也不知道這里有個園子。它靜靜佇立的樣子,讓人以為它是天然長成,或是從上個世紀遺棄到現在。由于幅員過大,管理植被的人總趕不及它生長的速度。它野性的一面漸漸暴露出來,雜交的花草越過原先設計的界限,蟋蟀和小螞蟻也愉快地在草地里玩耍。你還可以看到各種搖動羽翅的鳥類,蜻蜓掠過水面,蝴蝶在花叢間翩飛。事實上它從始建到現在也不到十年。更早以前,它是周邊農戶傾倒垃圾的地方。因為這個工程浩大的人工湖,整個小區也取名為湖畔花園。許多人誤以為小區在西湖邊,那就中了開發商的詭計,其實湖畔花園在杭城的最西端,一半的土地都在余杭,可以說是遠郊的遠郊了。隨著電商的發展,杭州迅速向西擴張。住在這里的,幾乎都是新杭州人。不少同事也在這邊買了房,打車拼座都能碰到一車做IT的。

    嘉嬈搬過來之后,就從父母住在他們家,變成他們住在父母家。主客的變換使得父母的責任更重。好在現在嘉嬈和丈夫工作穩定了,盡量回家吃飯。晚餐挪到了晚上八點,有時更晚些,一家人總需要少許維護感情的時間。于是家里的情景就變成了,父親追著兩只小短腿吧嗒吧嗒的孫兒滿小區跑,母親負責家務,掃地拖地洗碗洗衣服,以及每天的飯食和采買,忙得不可開交。中飯隨便打發,晚上有嘉嬈和丈夫、父親、母親、孩子五人,每天七八道菜,基本上四五個炒菜,一兩個湯,兩三個蒸菜,擺得滿滿當當。嘉嬈雖然過敏,但喜歡吃海鮮,魚,蝦,蛤蜊,螃蟹,生蠔,變著花樣來。她丈夫則喜歡吃肉,本來他是不吃辣的,現在比嘉嬈還喜歡他們老家的干煸牛肉、麻辣牛蛙、燉羊肉,滿盤子紅油花椒。

    橘園完工后,新開的三期,名叫桃園,超高層。橘園總共20層他們就覺得很高了,桃園32層,還有配套的小學在建。桃園和園子之間是一片荒地,從山水到荒草到建筑工地,自然演變。不知道這片荒地是否會有別的開發項目,有人在荒地上挖菜,嘉嬈阻攔住父親再想種菜的沖動。其實不需要自己動手,這邊離郊區近,每天都有農家的蔬菜水果進來。大家自發建了很多買菜群,住戶網上訂菜,第二天一早就會送到,比超市的外送便宜又新鮮。既然這邊一切都好,他們就把舊房子交中介賣。賣掉的錢,除去買房時的貸款,還有大幾十萬多,還完買新房的抵押貸款,還有幾十萬。這真是一筆意外之財。嘉嬈本來想買車上下班,但車牌搖號一直沒搖下來,只好每天打車到地鐵站,后來錢多了,就直接打車到公司。嘉嬈丈夫拿這些錢買了理財,但理財收益不高,收益高的,風險也大。錢不經自己手,嘉嬈總覺得不安心。正好桃園開盤,嘉嬈一個同事想買,請嘉嬈幫忙問下具體情況。嘉嬈去了售樓處,見人頭攢動,轉念一想,何不再買一套。

    丈夫很驚訝嘉嬈和父母有這么緊密的關系。這種緊密有時讓他溫暖,有時讓他窒息。他越想逃開,他就越束縛在妻子織就的生活里,畢竟他全部的感情聯結,都依靠她建立。嘉嬈父親呢,也對女婿做甩手掌柜有很大不滿,盡管他倆半斤八兩。買在同一個小區確實是個好主意,這樣他們上班時可以把孩子交給父母,下班后再把孩子領回家,各過各的,互不干涉。晚上兩人一商量,第二天下班直接就去了售樓處。售樓小姐找的還是之前推介橘園那位,本來五點半下班,專門等他們到晚上。她有一頭巨大的薩摩耶,時時跟著她,在售樓處打轉。

    選房子很快,模型都擺在那兒,第一批房源有限,大部分sold out,剩下的不多,就跟晚間的菜市場一樣。中低層價格稍低,全部被選走了,上面則零零星星。嘉嬈看著高層就眼暈,她有些恐高,丈夫卻喜歡高層視野好。嘉嬈說,萬一停電或有個火災怎么辦。丈夫說,停電就住賓館唄,要有火災,濃煙灌在樓道,你爬15層和25層有無區別,反正都活不了。說話間18-22層、24層已經沒的可選了。好事成雙,他們就挑了26層靠近蓼山的那一間。交了定金,一周內就得交首付。理財還沒到期,強行取出,嘉嬈丈夫有些心疼。售樓小姐爽利道,到底房子重要還是那點利息重要。后來他們拿到房子,看到迎著蓼山的大片落地窗,風景如畫。

    嘉嬈應當感到滿足。從最初只身到杭,到自己結婚生子,連同父母也在杭州扎下根來,正好十年。故鄉的種種已被她拋諸腦后,她現在可以說全然是一個杭州人了。待她生活安穩,重新打量四周,還是這番天地,世界大不相同。她認識了一些朋友,大多都是和她一樣的新杭州人,趕上電商、IT發展高潮,許多發了大財。長年浸淫這些行當的人們,多少有直接間接的關聯,每出現一個受命運眷顧的人,都使另一些錯過良機的人悔恨不已。他們閑談也不過是這些,一萬八千混合著百萬千萬千億的計量單位??傮w來說,城西的氣象和城里大不相同,到處充滿對財富的想象和激情。拆掉過時的舊住宅,城西是嶄新的豐饒地,電子化的世界激起另一種虛構的熱望。在杭州不必去西湖。新興的小區里,到處都是西湖的影子,到處都是富春山居圖?;趯贾莸南胂?,他們開始塑造一個新的杭州。

    嘉嬈在這里住得越久,越感到金錢的需要。這種需要并非多能一擲千金,而是出于實用,枝枝葉葉,青草樹木,轉角的一簇顏色合宜的花園造景,適合散步的小徑,適合汽車開過的闊路綠蔭,周末去梅花塢喝茶,去九溪十八澗遠足,去野生動物園遛小孩,稍遠一點,桐廬富陽千島湖,兜一轉,曼谷北海道巴厘島。這位新定居者精力旺盛,不管平時多辛苦,不可能出現周末大白天在家里睡大覺的情況,要么是加班,要么是清早和家人朋友出門郊游,最多玩累了,中午野餐,在午后的陽光下打了一個盹。生命多么珍貴。時時刻刻的體驗多么珍貴。這種需要和她的生活結合得如此緊密,而且如此相互匹配。十萬過十萬的生活,二十萬過二十萬的生活,三十萬過三十萬的生活,心隨目見,耳憑風動,以至于她自己常常變成這些景物的一部分。誰不想漂漂亮亮體體面面,陽光下,商場里,寫字樓中,哪個女人不是穿著簇新的衣裙,顯露出姣好的身材,和比實際年齡更青春的面貌。十三四歲的孩子是鈴蘭,是風信子,十八九歲的孩子是早櫻,是雛菊,二十五六歲的女孩是桔梗,是紫羅蘭,三十歲是盛開的薔薇,欲說還休的夜玫瑰,再往后,開出芍藥、牡丹、木芙蓉,變作海棠、山茶、郁金香。金錢修剪女人的枝葉,給予她們水,陽光,精心呵護的玻璃罩子。又有哪一個女人不追求更美滿的生活。美滿的生活來自于比別人更大的成功,無論事業、家庭、子女,成功是不老藥,給人以氣質精神的豐足。嘉嬈在城市中逐漸形成自己的思想。她的外表即是她的內心,一切身體力行。

    搬進桃園不久,也許是私密空間促進了小夫妻的感情,嘉嬈又懷了二胎。嘉嬈父母不愿意她生二胎。丈夫催她生二胎時,許諾第二個孩子跟她姓(也就是跟她父親姓),懷孕以后便不提了。父親冷笑道,算了,咱家也沒有皇位。母親更為崩潰,小孩子精力充沛,每時每刻都得盯著,好不容易孫子帶大了些,再來個小家伙,簡直要命。這些年他們蒼老得厲害,母親做了兩個小手術,幸無大礙,父親過去就有風濕病,一直在省中醫院拿藥,自己熬著吃。嘉嬈說,老大你們管,老二我們自己帶。嘉嬈父親懷疑道,你們有工夫自己帶?嘉嬈自然是沒工夫的。經熟人介紹,他們請了個月嫂。月嫂走了之后,又請了個保姆。嘉嬈銷假回去工作,同事提醒她,不能留保姆單獨在家看孩子,舉了種種令所有為人母者心顫的慘案。嘉嬈只好央著爸爸媽媽到家里來。嘉嬈父親說,看吧。嘉嬈說,你就會幸災樂禍。于是父母白天過來幫忙又成為定例。還好老大可以送去幼兒園了,由嘉嬈父親負責接送。保姆是老鄉,和嘉嬈母親相處熟了,交替著看娃做飯,也一起聊聊天。保姆今年45,男人也在杭州打工,有一個女兒在金華,已經結婚了。保姆十分羨慕她女兒女婿做著高薪工作,說,你真享福。嘉嬈母親說,哪里享福,我在家里也就是個保姆。保姆說,那能比嗎,但凡我女兒女婿爭點氣,我也愿意給孩子干活,不給外人干,對吧。

    第二胎嘉嬈想要個姑娘,結果還是兒子。兩個男孩意味著成倍的壓力,也意味著成倍的希望。大兒子沒抽到小區的幼兒園,去了私立幼兒園。私立幼兒園是雙語教學,很貴,每個月的學費比她父母的退休金還高。嘉嬈想讓他走國際學校的路線,以避開高考競爭。小時候還好,到中學階段,每年至少20萬的投資。一個還供得起,兩個就困難了。她期望二兒子運氣好些。等他們大了,還得準備兩套婚房,否則他們只能像他們父親那樣找一個外地傻姑娘。也有同事嫁了比較大方的杭州人,男方家里本來住著市中心學區房,騰出來給兒子結婚,婆婆公公自己住到郊區。生了小孩,從幼兒園、小學到初中都有對口的好學校,省心省力,完全沒必要鼓搗這些。不管怎樣,最優越的還是家里有多套房,進可攻,退可守。直到好幾年后還有人提起曾追求過嘉嬈的拆遷戶,他手上幾套房,加上他們城中村的分紅,后來辭職考了公務員,沒多久就娶了另一個也是拆遷戶的漂亮姑娘,足見他的腦子也治好了。嘉嬈當然不愿意承認自己選錯了對象,嘴硬說,不就是買房子嗎,這有什么難。就好像農民要有自己的田地,牧人要有自己的牛羊。如果你不為房子結婚,你一生都為房子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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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貴豈有種乎。無人看管的荒地,隨風輸送兩三?;ǚN,便可破土而出,何況是土地肥沃的花林。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嘉嬈在桃園買了三套房子。趁著小區開發中的便利,嘉嬈上下班就可以順便買房。流程熟悉了,和在豆腐攤看著攤主把新鮮的整板豆腐在案板上切出方方正正一小塊別無二致。第一套買完,出了售樓處就賣掉,小賺了五萬。第二套收房以后賣了,賺了二十八萬。第三套又用父母名字買的,先做了簡裝出租,等了一段時機,賣了個高價。要不是桃園已經賣到最后一批,她還會買下去。也是新房限價的緣故,房價倒掛,一手房比二手房還便宜。政府限價本意是為了讓剛需者容易買房,反倒迫使開發商為了盡快回籠資金,各出暗招。買房先驗資,到后面甚至必須全款,搖號走個形式。那些沒買過房的人哪里一下子拿得出兩三百萬的全款,倒只使得炒房客有的賺,他們再抬價賣二手,輕而易舉。嘉嬈與那位養薩摩耶的售樓小姐熟了,她生孩子,售樓小姐還專門送了嬰兒衣服和果籃。售樓小姐自己也買賣了好幾套房子。虧得她們都是普通人,就算抵押貸款,現金流也有限,不然早成了房產大戶。

    丈夫漸漸察覺到一些危險的意味。但是,還有什么比買房來錢快呢。一旦嘗到甜頭,便舍不得出局。要說買房投機,股票投不投機,P2P投不投機,投胎投不投機?這是一個賭徒的世界,沒有人不想發財。要么力爭上游,要么失去一切。另一方面,隨著愛情的消淡,她深刻地意識到,婚姻不能改變階級,但房子能,婚姻不能使家庭穩固,房子能。丈夫不愿意把工資交給她,她就讓他償還貸款。丈夫可以有別的心思,但他必須更努力工作才能換取自由花銷的小金庫,工作將首先消耗他的身體和時間。不到四十歲,他已經開始治療脫發、性欲衰退和頸椎病。他越感到自己的衰老,就越依賴于家庭。很快,更多的房貸將再次填補工資的溢出,讓他再無玩樂的興趣。因此,盡管他不做家務也不帶孩子,他卻不敢輕易離開她。憑借這些難以理清的資產、負債,他被她拿捏住了,還有兩個小孩,以及幾乎變成他爸媽的她父母。他曾經很得意他用簡單的伎倆就將她拿下,事實卻是她拿下了他。從前她要快樂,現在對丈夫除了錢和忠貞她什么也不要求。父母更是成為她的利益共同體,承擔幫傭的工作。他們還算審慎。嘉嬈始終保持手里一兩套房,重復買賣。她不貪多,能賺一筆是一筆。嘉嬈下手果斷,出手也果斷,從不怕麻煩。別人被看房弄得精疲力竭,她卻越看興致越高。中間還通過倒賣車位賺了幾筆小錢,買了一個商鋪,沒賺到錢,很快賣了,又在千島湖邊買了個湖景房,租給別人作民宿。在這之后,嘉嬈又看上了蘭臺。

    蘭臺和桃園是在同一時期建造的,蘭臺動工還稍早些。蘭臺是排屋,比起最早的紫藤苑(別墅)更華麗,又略遜于后面在建的青荷苑(花園洋房)。事情就是這樣,像紫藤苑這樣的別墅,本來就是最貴的,盡管它的設計偏日式,輕盈纖巧,絲毫不影響它的價值。倒是青荷苑為了和一般公寓區分開,采用了正統的歐式建筑,氣派但過于笨重,利用率不足,價格卻很高。蘭臺是兩者的結合,一共六層,下三層一戶,上三層一戶。嘉嬈原本沒考慮到蘭臺,蘭臺總價高,不利于投資。恰巧一位生意伙伴工廠倒閉,欠了高利貸,房子著急賣。嘉嬈對價格敏感,一聽便覺得劃算,拉著丈夫去看。蘭臺這套雖然也是二手房,和他們最開始買的房子不可同日而語。房東做的高檔裝修,全套實木家具、進口家電,料理臺有兩個,一個做中餐,一個做西餐。家具帶不走,純粹白送。嘉嬈一看就喜歡得不得了,立刻就要買。丈夫不同意,貸款太多了,今年總體經濟不好,萬一出不了手,負擔太重。嘉嬈一定要買。她父母更是勸說道,不至于買房子買到傾家蕩產的地步。

    這天晚上又恢復了他們第一次討論買房的情形。丈夫用經濟算賬。理財收益,貸款投入,機會成本。嘉嬈說,你跟我說這個沒用,錢都是能賺的,重要的是機遇。這個時間點我相中了這個房子,以后買別的,又是別的情形,你仔細想,哪里還有這么好的。丈夫連打了五六個電話咨詢朋友,差點以離婚威脅,最后拗不過她,還是借錢買了。嘉嬈說,買都買了,東西都是現成的,那就住吧。

    嘉嬈父母怎么能想到自己有生之年在杭州住上別墅一樣的大房子。嘉嬈對父母說,第一層公用,我們二層,你們三層,剛剛好。父母搬都不肯搬,說,我們用不了住這么好的房子,你們留著作兒童房吧。一副生怕他倆破產,劃清界限的樣子。嘉嬈說,能住時還不快住,未必留得到他們長大的時候。嘉嬈和丈夫倒是爽快,交房后馬上把東西搬過去,反過來又把自己原先住的賣掉了。漂亮的桃園只住了三年。說起來也是趕巧。之前房價本來有點下跌,他們買下蘭臺后,一下子飆升了50%,之后再沒有這么大的漲幅了。夜里嘉嬈母親和老伴議論,他們對自己住的地方真是沒感情,我一件舊衣服都舍不得丟,他們說買就買,說賣就賣。嘉嬈父親說,年輕人都這么搞,怎么辦,不折騰不成器。

    對生活在單位包分配、包住房時代的父母來說,眼前的一切,無疑是一團難以解釋的亂象??墒窃跉v史的長河中,他們那一段仿佛實現天下大同的幻境,才是絕無僅有。在那之前和之后,此岸與彼岸,人們從未停止生存的焦慮。有時,它偽裝成某種感情。當斯嘉麗贊頌土地時,她難道不是在贊頌這唯一堅固、給予她庇護的財產嗎?當伊麗莎白·班納特擯棄偏見,慢慢對那個“傲慢”的男子產生好感時,她難道不是陶醉于彭伯里美麗壯觀的景象嗎?囤積土地、購買房產是本能。只有土地和房產是實在之物,其中也包含著主人的趣味和性格。只不過從前有產的利益僅屬于貴族,屬于富商,現在每個人都卷入其中。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由玻璃幕墻壘起的高峰,它制造障礙,也成為通道。對房子的渴望,就像固體黃金。不管官方怎么宣稱,怎么管制,房子天然具有資本屬性。它的價值受土地的價值,受戶口、身份、就業、通貨膨脹、一系列供需關系主導,而非道德的律令。每個生活其間的人都明白,只有房子才真真正正是“我的”,除此以外,城市的一切都只是他人的造物。所謂階層的分別,實際也就是有房和無房的分別、一套房與多套房的分別、有的住和住的舒適的分別。幸運的是,在杭州,它又不像北上廣深的房價那么夸張,普通人靠著10萬15萬的收入也能夠得著,哪怕需要很大力氣。因此其上升和下降也極為顯著,在那些需要風吹熱曬、打墻搬磚、常年加班出差996的領域,新杭州人憑著勤奮超過老杭州人,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房產,而一些老杭州人如沒能努力積蓄,憑著房子維持一兩代,之后便不可避免走向衰弱。所謂居安忘危。

    確實,嘉嬈和丈夫之前靠房產賺了不少。這依舊無法解釋他們如何能一下子拿這么多錢。他們對未來的期許是什么?是買房與還貸的輪回嗎?嘉嬈常說,壓力就是動力。背的債太多了,每月要還的貸款多到恐怖的程度。為了負擔起這一切,他們拼命掙錢。嘉嬈丈夫每兩三年就要換次工作,跳一次漲一次工資,趁著35歲以前,狠狠往上爬。35歲以后再想換工作,就得考慮“被優化”的危險了。嘉嬈和丈夫原本工資差不多,生了兩個孩子后,她二十萬,丈夫三四十萬,相差一倍。這樣一比,就很不滿足。這種不平衡她沒有在家庭生活中顯露出來。她一邊是拿鞭子抽丈夫,一邊反過來拿鞭子抽自己。而且,雖然在年資相近的女性里她還算不錯。她見多了高學歷的、海歸的、外企跳槽的,他們努力半輩子林林總總漲的工資還不如那些人剛入行的底薪,40萬,60萬,80萬,100萬,180萬,遙不可及。人和人之間有一堵墻,一群人和另一群人之間則是隔著一座城。盡管如此,她不自卑。她能干的事情都能干成,她從來沒有自我懷疑的時候。

    ……

    (選自《山西文學》2021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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