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2期|朱山坡:一張過于寬大的床
上個月的最后一天,我剛剛慶祝過自己的六十歲生日。一個人,在人民公園的草木叢里,獨自點燃蠟燭,獨自吹滅。晨風送來白玉蘭的殘香,遠處的橢圓形小廣場上有一群老太太圍著一個老頭跳廣場舞。我跟一只流浪狗分食了一個直徑十二公分的草莓蛋糕。狗比我吃得更多,它連草莓也吃得津津有味。但它吃飽后并不感激我,心安理得地往草叢里去撒尿,撒完便朝城市紀念館方向離開了,連頭也不回。我有點沮喪,又一次陷入人生的迷茫之中。此時,有兩個老婦人手提太極劍從我身邊走過,我嫌棄她們身上散發的老人味,本能地捂了捂嘴。她們中的一個眼睛朝著我對另一個嘀咕說:一個老鰥夫!
我突然像被炸雷驚嚇了,一時不知所措。悲愴感從心底里驟然上升,與孤獨、蒼涼等情緒在胸口處匯合、碰撞,造成擁堵。
我禿頂多年,皮膚松馳,體態肥胖,衣著欠收拾,一副飽經風霜的樣子,看上去,確實已經老了。然而,我不是老鰥夫呀,因為我從沒有結過婚,更談不上喪偶。我本來想追上去跟她們解釋一下,但我邁不開大步了,力不從心。那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人生的真諦。
繞過革命紀念碑和烈士陵園,我往林蔭深處走去。在長滿蜀葵的斜坡上,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朝我走過來。我注意到了,她一條腿長,一條腿短,走路的樣子讓我想起了唐小蝶。她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你應該找一個女人結婚了,如果實在找不到,我愿意試試看。
我說,你是誰呀?
她說,你再仔細瞧瞧,或許能認得出來。
我說,世界上不止一個女人瘸腿……
她說,你別裝了,你已經認出來了,我是唐小蝶。
她的身材肥大得像一頭懷孕的河馬,臉也很寬大。
唐小蝶說,你答應過我,帶我看看你的床……或許世界上只有你的床適合我。
我的床實在是過于寬大,我從來就覺得一個人睡太浪費了。無論有多寬大,我只是睡比我身體寬一點點的地方。我經常擔心床的另一側會不會長青苔或者長草。是的,我的床不一定適合年輕時候的唐小蝶,但確實適合現在的她。簡直就是為她量身定做。有些事情是天注定的。我信。
跟四十年前相比,唐小蝶已經完全換了一個人,看不出身上哪個地方像“唐小蝶”。如果她說她的名字叫“梅春雨”,或另一些完全陌生的名字,我也會相信。我有理由懷疑她的真實性。她可能真的是唐小蝶?;蛘哌@個世界有很多唐小蝶,她是其中一個。只是,但是,這一天,就算一個假冒的唐小蝶站在我面前,對我說,我想跟你回家,我也會答應,而且愿意把她當成真正的唐小蝶。
唐小蝶果然跟著我回家。我像撿到了一條流浪狗,滿懷喜悅。
站在床前,唐教授果然對床贊不絕口。盡管這張床跟過去相比,顯得飽經滄桑,油漆已經褪色,像到了風燭殘年。
“多寬大的床,堅固得像一艘還沒下過水的巨輪?!碧平淌谡f,“跟想象中的一樣干凈。只是,四十年了,它一點也沒變?!?/p>
唐小蝶躺在我的床上回想往事,深情得像一個少女憧憬未來。
“我根本就沒有出國。父親把我安排在梧州船廠當會計。畢業考試我回過學校,只是你不知道而已?!碧菩〉f,“你去梧州船廠那天,我見到你了。我就在那艘沒有下水的巨輪上。那天我在船里哭,埋怨父親能把那么大的一艘船造出來,為什么不能把我的雙腿裁得長短一樣呢?”
這么一說,我才相信她是唐小蝶。她沒有當幾天會計,兩年后在母親的走動下她上了北方某省音樂學院深造。畢業后,在深圳漂了五年,在梧州市文工團待了七年,調到省城后換了三個單位?,F在的身份是:省藝術學院的退休教授。跟十一個男人談過戀愛,離過五次婚。三個月前,她的最后一任丈夫才剛剛病故。丈夫死后,她每天都在人民公園溜達,漫無目標,這一天卻意外地遇見了我。她白發蒼蒼,跟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對殘余的人生時光充滿了眷戀。除了身上還有前夫的腐味外,她沒有什么可讓我嫌棄的。
唐教授說,你不知道這些年我睡過多少張床,但沒睡過一天安穩覺。因為我總是遇不到一張合適的床。
我說,我跟你不一樣,因為我有一張合適的床,每個晚上都能睡安穩覺,做愜意的夢。
唐小蝶臉上滿是羨慕之色,對著床感慨地說,我走過很多地方,這個世界就是一張寬大的床,我每天都從無邊無際的床上醒來,每天都發現人生的不同真相……腐敗的溫床,邪惡的溫床,庸俗的溫床,有多少壞和惡是從床開始的……
我的床從容、端莊地歡迎她,像歡迎每一個人一樣。它從沒有拒絕過別人。
唐小蝶用手撫摸了一下床,滿意地夸獎:很干凈!
我心里想,可惜你來晚了,很多女人睡過這張床了,不必用干凈來形容它。
唐小蝶堅信輾轉大半生終于找到了理想中的床。為了能長久地睡在這張床上,她要跟我結婚。
我答應了她,我們結婚了。這是我第一次結婚,我發誓,這也將是我最后一次結婚。暮年已至,不適合折騰了。
開始的時候,唐小蝶對床無比迷戀。雖然寬大,但它有邊界。她睡得很踏實、放松,可以自由翻滾,可以像魚在海里一樣游玩。我看得出來,她以前從沒有幸福、安全地睡過覺??粗鹈鄣乃?,我多么渴望她還是一個少女。但事實上,過多的肥肉,尤其是過于累贅的肚皮讓她看上去像是一堆流沙。這些我都無所謂,只要她是唐小蝶,甚至只要她自稱是唐小蝶,我就心滿意足。
我曾經和多得記不清的女人睡過這張床,但從沒有做過越軌之事,因此這張床能稱之為純潔、光明磊落。多年過去了,我仍以此為榮。我將這件事情如實地告訴唐小蝶,以為她會相信并與有榮焉,至少不會深究遙遠的過去,一一查清楚到底誰睡過這張床。但我高估了女人的胸懷和氣度??赡苁且驗榇策^于寬大,唐小蝶覺得無聊,她要找些事情跟我糾纏,套我說出她不知道的事情。開始的時候一切都云淡風輕,但偽裝幾天后,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爆發,幾乎沒有商量的余地,讓我二選一:一,坦誠公布睡過我的床的人的名單;二,換一張新床。
“我對你有沒有越軌的事情并不感興趣,但我對那些淺薄、自賤的女人充滿好奇?!碧平淌谡f,“那么多年過去了,我想知道到底哪些女人上過你的床?!?/p>
我感覺到很為難。因為那些愛過我或沒愛過我卻睡到了我床上的女人都已經成為別人的妻子和母親,有些也許就在附近過著平靜的生活,有的甚至已經離開這個世界。我不能用一錢不值的歷史傷害她們,毀了她們的清譽。
“如果你真的感到為難,可以放棄你的固執,選擇換一張床?!碧菩〉f。
我說,結婚前我們達成過共識,而且有過口頭協議的:永遠不能換床……
唐教授說,那你就說說哪些女人睡過這張床。
母親去世得早,父親與我相依為命。父親瘦小,右腳殘疾,干不了重活,受盡村人欺凌,忍受無數屈辱。關鍵是,我家窮。家徒四壁,沒有一張像樣的床。我以三塊松木板為床,睡了十五年,經常夢中從木板上掉下來,在地上繼續把正在做的夢做完才重新爬到木板上去做另一個夢。七歲那年,夜里從木板上掉下來摔斷了兩顆牙齒,我還是堅持把夢做完才醒過來。因而,從小時候開始,我便奢求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床,讓我安全地把夢做完。父親睡稻草堆,他覺得沒有什么地方是比稻草堆更好的床了。在我參加高考前的一天夜里,家里稻草堆失火,我把父親從火堆里救出來,背進醫院,然后奔赴考場。結果在意料之中,我沒有考好。高考成績出來后,父親被燒黑的臉更黑了。他責怪我說:你的腦袋被燒壞了吧?估計是的,在考場上,我的腦袋燙得像個火球,后來醫生對我說,你的腦袋被烤糊了,治不好了。那就不治唄,反正梧州財經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到了,我進了這所中專讀書。被燒得像炭一樣的父親決定獎勵我一件最厚重的禮物,也可能是為了表達他的歉意,他花了兩年時間,用他能找到的最好的木材,用盡他的智慧、才能和耐心,為我打造了一張床。明式大床,方方正正,三面有圍欄,有寬大的床穹。比最大的床還要大。榆木、格木、花梨、橡木、紫檀……什么地方該用什么材料,他都異常講究。精雕細刻,油光發亮,熠熠生輝,堅不可摧。如果放在過去,只有大戶人家才能睡得起這樣的床。這是父親這輩子最引以為豪的杰作。畢業那年,我分配到家鄉所在的鎮政府工作,父親和我合力將這張床搬進了鎮政府,安放在我的窄小的臥室里。這是我第一次躺在這張床上。父親坐在床頭,用盡了最后一口氣,興奮地大吼三聲:我操,祖宗十八代,我家終于出政府官員了!
“即使將來你官至一品,這張床也夠用了?!备赣H鄭重其事地說,“我擔心的是你的腦袋不靈光,讓別人連你的床都騙走?!?/p>
父親被耀眼的陽光欺騙了,死在從鎮政府回家的路上。那場火災后,他的眼睛十分害怕陽光。那天的午后,陽光出奇的富足。父親走出鎮政府回頭對我說,媽的,怎么到處都是金鑾殿?到底有多少皇帝??!
父親騎著比他高一截的單車,迎著金燦燦的陽光,唱著高昂的歌,結果還不到烏鴉嶺,便一頭栽倒在骯臟的溝壑里。被塞進棺材的那天,他依然面帶笑容,過剩的自豪感讓他的臉不堪重負,乃至扭曲了。我也給他做了一張精美絕倫的床,放在棺材里,祝愿他在自己的床上幸福、安全。
父親生前沒有人瞧得起他,但他去世后,所有的人都對他交口稱贊。因為他生前造了一張無與倫比的床。
村里有一個姑娘目睹了父親造床的全過程。她不是本村的,她是城里人,她的右派父母被下放改造前將她寄養在我村的一個親戚家。她不上學了,在村里干農活。她是我十八歲前見過的最漂亮最賢惠的姑娘。皮膚白嫩,臉蛋圓得像透紅的木瓜,豐滿的胸脯和健碩的屁股過早地暴露了她的生育能力。我父親曾對我說,將來你如果能娶上蔣虹這樣的姑娘,我代表祖宗十八代感謝你。這個叫蔣虹的女孩,卻像是天邊的一朵云,飄忽不定,隨時可能消失在空中。我以為她很快便回城里去,廉價地嫁給城里人,但直到我上中專她仍在村里。聽說她父母已經死了,回城里的路斷了,回不去了。每次見到她,我的心里都像是點燃了一堆柴火。但我從不敢正視她,也沒跟她說過一句話。直到有一次,她來到我家,看到我平常睡覺的三塊松木板,她躺到木板上,直挺挺的,竟然在上面哭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哭。睡木板不好嗎?自從我母親去世后,我就睡那三塊木板,挺好的,安穩,舒適,踏實,多少美夢都是在三塊木板上完成的。我愿意一輩子都睡在木板上。蔣虹從木板上下來,她送我一本書,《安娜·卡列尼娜》。那個暑假里,每天晚上我洗去身上的汗臭后,躺在三塊木板上讀幾頁安娜,直到因干農活累而迅速睡死過去,書掉到地上,像安娜伺候在我的身邊。我把書帶到了中專學校,讀到最后一頁時才發現缺了最后四十頁。我知道那是蔣虹留給我找她的理由。寒假時,蔣虹坐在我的三塊木板床上告訴我,她是故意撕掉后四十頁的,“現在,由我告訴你此書的結尾部分內容,安娜的最終命運?!逼鋵?,我已經到圖書館把書讀完,我知道關于安娜的一切。但我還是饒有興趣地聽完蔣虹的講述。她的講述比書上寫的有趣和感人得多。特別是她說話時嘴唇很紅很性感,像一朵開在池塘深處的蓮花。
“你應該有一張像樣的床?!笔Y虹很正式地對我說。她也是這樣對我父親說的。
父親恍然大悟,像一座山聽懂了風的暗語。第二天,他便開始千山萬水地尋找適合造床的木材。村里人說,他像鳥一樣翻越過多少座山,才找到最好的木材。他對每一塊木材都異常挑剔,親自打磨,精心雕刻,精益求精,經常通宵達旦地造床。村里人說,他哪里是在造床呀,簡直是造一個人,各個零件像人的器官一樣精準。他跟床說過許多話,如果床是一部錄音機,每天晚上播放他說的話肯定夠我聽上一輩子。
是的,蔣虹后來跟我講述父親造床的時候,仿佛覺得這張床是父親為我和她而造的,因此她對這張床充滿了感情,也滿懷期待。
“我無數次想躺到床上去?!笔Y虹在鎮政府我的臥室里對我說,“你睡外邊,我睡里邊?!?/p>
那時候,蔣虹已經是鎮藥材公司的職工,長得比過去更豐腴更嬌柔,身上散發著的淡淡的草藥氣味塞滿我的臥室。
蔣虹躺到了我的床上,睡在最里面。黑夜很黑,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爍。其實,她穿著薄薄的淺白色的花格棉睡衣,滿身都是星光。那天晚上,我喝完最后一盅水,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去。相比那三塊木板,這是一張寬闊無邊的床。我和蔣虹即便睡在同一張床上,也能相隔千山萬水。她試圖靠近我,但仿佛因為中途過于遙遠讓她力不從心,到了半路便泄了氣。我像僵尸一樣躺著,沒有迎合,甚至連眺望的勇氣和沖動也沒有。整整一宿,除了雙腿偶爾有伸縮,再也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連翻身也極少。
躺在床上,睡覺便睡覺,這是我的原則。而且,盡管床很寬大,但我只躺在靠床沿的那小塊地方,也就三塊木板寬,即使翻身,也是在原地完成,像草原邊上的一棵樹,寬闊跟它沒有關系。床有三分之二是多余的,空蕩蕩,我偶爾將床單或衣服擱在那里;偶爾想起的時候,我會用毛巾擦拭一下空蕩蕩的席子,除去厚厚的灰塵。蔣虹第一次躺在我的床上之前,我便用力不斷擦拭,直到她確認床已經比我的身子還干凈才罷手。
第二天晚上,蔣虹再一次躺在我的床上。她勇敢地將手搭到了我的胸脯。多么柔軟的手!淡淡的藥材芳香,她呼出來的氣息纏繞著我的臉,我的胸脯像群山一樣起伏,可是,我堅定地僵躺著,沒有越雷池半步。蔣虹的自尊心受到了挫傷。
“你怎么啦?”她問我。
“沒有什么呀?”我回答。
“是床不夠好?”她問。
“不是。床很好?!蔽一卮?。
“那說明你不喜歡我?!彼f。
“不是的。一躺在床上我便進入夢境?!蔽艺f,“我必須不間斷地把夢做完?!?/p>
我說的是真話。這張床很踏實,連做夢也很安全。我沒有其它癖好,做夢是我最大的樂趣和享受。父親做床的時候可能也沒有想到,這張床是最好的造夢空間。夢境千姿百態,奇妙無比,比現實精彩太多。我太喜歡做夢了,而且,我不喜歡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把我的夢境中斷。
“難道你要我主動爬到你的身上?”她說。
“你不能那樣。我不允許?!蔽艺f。
“你是不是另外有人了?”她問。
“沒有?!蔽艺f。說的時候,我猶豫了一下。因為我被她的話擊中了。
是的,在中專一年級上學期,我遇到了一個叫唐小蝶的女生,財會專業的,學校話劇團的業余演員。她比蔣虹漂亮、陽光、洋氣、高貴,渾身上下洋溢著才華和智慧,像女神一樣,在我沒有見過她之前,她已經在我的夢境里反復出現過,總是在江河的對面召喚我,若隱若現,像電影里的場景。我無法在夢境里捕捉到她的真實面目,我想,那是因為我的床太小。小床做不了盛大奢華的夢。第一次見到唐小蝶時,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終于從夢境中走出來跟我在現實中相見??墒?,她有明顯的缺陷:左腿比右腿長,走路一高一低,樣子很難看。但我喜歡她。如果不是因為瘸,我還不敢喜歡她。那時候,為了靠近她,我希望有人把我的一條腿打瘸,讓我也拖著腿走路,看上去跟唐小蝶是天生一對。話劇團在征集原創劇本。我寫了一個,我的語文老師拿給話劇團。唐小蝶看完說這是她一直期待的劇本。因為劇本是為她量身定做的,女主角就是一個腿瘸的公主,她一輩子都想擁有一張屬于自己的寬大奢華的床,所有的夢想都能在床上實現,是一則類似于《等待戈多》的荒誕劇。劇本很快排演了。唐小蝶扮演劇本中的女一號。話劇排演效果看起來很成功,一個月后在校慶的晚會上演出獲得了最佳節目,唐小蝶獲得最佳表演獎。唐小蝶約我到離學校三里地之遙的青島路咖啡店坐坐。她再次贊美我的劇本:“你真的很有才華?!闭麄€下午,她都在談戲和梧州的歷史。她是梧州城的市民,祖上是桂系軍閥的高級將領,參加過北伐,在臺灣擔任過高官。父親是造船廠的設計師,母親是梧州話劇團的臺柱。她問我父母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如實說了。我說我父親正在造一張世界上最大的床。她笑得很真誠,不像是嘲笑。盡管我和她面對面,中間只隔著三十公分,但這是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走出咖啡店,唐小蝶當眾給我一個擁抱。她的胸脯緊貼著我的胸脯。我害怕,然后分開。但我害怕就這樣永遠地分開?!拔蚁肟纯茨愀赣H造的船?!蔽亿s緊對唐小蝶說。梧州造船廠是一個很有名的企業,就在西江邊上。唐小蝶說,可以的,有機會我帶你去看看。當天夜里,我給唐小蝶寫了一封很長的信,跟她說到了有她的夢境,說到了浩瀚的江河。第二天一早讓話劇團的導演老師轉給她。第三天她在劇團的門口對我說:我也很想看看你父親造的床。我給父親寫信,請他加快工程進度,因為唐小蝶隨時可能去我家看床。然而,世事并不掌握在我們的手里,父親回信說,造床不比造船簡單,不能偷工減料,不能壓縮工期。出乎意料的是,唐小蝶很快便被她父親安排出國去了。她不辭而別。她應該是從梧州碼頭乘船去香港,然后從香港去美國。她從我的現實中消失,重新回到了我的夢境。畢業之前,我獨自去過梧州造船廠。那天我果然看到一艘巨大的貨輪躺在比它體型更巨大的廠房里。它已經完工,快要下水了,工人正在給它上漆。我仰視著它,覺得唐小蝶根本就沒有出國,可能就被困在船上。我朝著船大聲呼喊:唐小蝶……一個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朝我走過來,我怯怯地迎上去問:你是唐小蝶的父親嗎?他莫名其妙地瞪了我一眼,不置一詞,背著雙手,傲慢地走了。很快,一個保安惡狠狠地將我轟出造船廠。我回頭再看那艘巨輪,心里想,我的夢境未必能裝得下。因而,我很悵惘,我希望父親把我的床造得足夠大,足夠開闊,容得下我做的那些很大很大的夢境。江面很浩大,像海面一樣。江水很長,一眼望不到盡頭。我跳上一條小客船,船很慢,像一條在湍流中艱難逆行的小魚,感覺它是靜止的,像一張還算寬敞的床,我跟大多數乘客一樣睡著了,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見唐小蝶就坐在我的對面,我努力去看清她的面孔……那么多年過去了,我仍然覺得那條小船一直沒有靠岸,仍在江面上掙扎、漂泊。
蔣虹緩緩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用充滿悲憫的語氣對我說了一句:“有空你去看看醫生,你的腦子可能還能治?!比缓笏らT而去。出門后她用毛巾蒙著面,趁著夜色逃遁,連門衛也看不清她到底是誰。
蔣虹一離開,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我肯定是在哪里出了差錯,但談不上懊悔和愧疚。我只是納悶,當初那么喜歡蔣虹,但為什么唐小蝶輕易便取代了她?為什么一個唾手可得的女人睡在我的床上我卻不為所動,而對一個遠隔重洋根本不可能挨近身邊的女人充滿幻想?是的,我懷疑愛情、懷疑自己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我一輩子都沒有對自己信任過。
讓我竊喜的是,蔣虹的離去讓我的床恢復了寬大,我像太平洋里一條無欲無求的鯨,盡管偏安一隅,卻無比自由,輕松,踏實,每一個夢都得以飛翔。
兩個月后,蔣虹調往縣城,是臨行前才托人告訴我的。后來聽說嫁給了縣文工團的一個中年戲子,做了別人的后媽。我應該向她道歉,我愿意在她的面前狠狠地摑自己的耳光??墒?,她像唐小蝶一樣不辭而別。她睡的都應該是新式床,也許軟綿綿的、有彈性的床墊更適合她。
祝愿蔣虹在別人的床上幸福、安全。
從此以后,我的床在形式上失去了貞潔,就像一輛公共汽車,不斷有女人睡過,也有男人睡過。得到的報應是,我的夢境中再也沒有出現過唐小蝶,無論我如何努力,她就是不露面,茫茫江水滔滔向前,對岸空無一人。這樣的結局讓我萌生惡意和妒忌:難道她在美國人的床上也幸福、安全?
圖片
自從我在鎮上工作,我的遠房表姐每次從茶山到鎮上,逛街便永遠忘記時間,直到天黑了才想起回家。但要從鎮上回到遙遠偏僻的茶山,得走三四個小時。路上有蛇、野獸、強奸犯和傳說的鬼魂。她只好提出在我的床上過夜。
“你爸造這張床,我有給過木頭。我認得出來,四根床腳就是?!北斫阕屑毝嗽斠环业拇埠?,辨認出了自家的木頭。
我有什么話說呢。小時候,我就經常睡在表姐的床上。她幫我洗過澡,扯疼過我的小陰莖。我從沒把她當女人。
過于寬大的床占據了房間的絕大部分空間,連打個地鋪都沒可能。
表姐心安理得地躺到我的床上,跟少女時代不同的是,她話少了許多,倒頭便睡,手和腳盡情地攤開,像一只仰面朝天的青蛙。
第二天表姐慢吞吞地起床,吃過面條才回家。她比我大好幾歲,嫁給山里人后,她也變得比較粗壯,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開始的時候,我會到值班室跟老賀擠一張床,后來老賀的老婆經常來陪他過夜,我便無處可去。辦公室本來可以睡覺,但換了鎮長后,任何人都不能把辦公室當成臥室了。表姐了解我的難處,對我說,你哪里都不用去,就跟表姐睡在一起,這么寬大的床能睡得下十個表姐。
我就跟表姐睡在一起。我睡外頭,表姐睡里頭。表姐睡覺打鼾,比門衛老賀還響。第二天醒來,她問我,昨天我沒有碰你吧?我說沒有。你也沒有碰我?表姐問。我說沒有。這樣就對了嘛,表姐說,床寬大有寬大的好處,即使是兩夫妻睡在同一張床上也像是分居。有時候,表姐帶著她的兩個孩子睡到我的床上,孩子們睡中間,我和表姐像平常那樣睡兩頭。夏天悶熱,孩子們不愿意夾在兩個大人中間,要睡外頭。我不肯。他們便妥協,睡里頭。表姐只好睡中間。于是,我和表姐就挨著一起睡。此時,床才不顯得寬大,甚至有些局促了。表姐穿著睡衣,心無旁騖地呼呼大睡。半夜里我醒來發現表姐的一只手和一條腿搭在我的身上,當然,她巨大的胸脯也緊貼在我的背上。為了不影響她的睡眠,我一夜不動彈,裝得像死了一般。
兩年后,我調離了鎮政府,到縣城里去了。表姐幫我拆床,裝到卡車上去??ㄜ囬_動,我坐在副駕駛上,表姐哭著對我說,你不把床留下,今后我睡哪里?
我從沒有考慮過表姐提出的問題。床是父親留給我的最重要的東西,我必須一輩子帶著它、睡它,否則父親的努力就白費了。離開鎮后好多年,我常常擔心表姐還是那么貪玩嗎,會不會鋌而走險冒著夜色趕路回家?
縣單位分給我的房子比鎮政府給我的房子還狹窄。好在還能放得下這張寬大的床。
第一次見到我的朋友胡安之是在縣汽車總站對面的小公園里。公園有幾棵樟樹,也有幾棵紅豆樹,還有幾根竹子。在樹和竹子之間有一個流動書攤,上面擺放的99%是黃色書刊,封面都是淫蕩的女郎和下流的標題,但也有幾本像《收獲》《十月》那樣的舊雜志,那是難得的清流。我好奇地問書攤老板:“舊文學期刊能賣嗎?”他說,以前還能賣一些,現在賣不動了,還是黃色書刊好賣。我說,你不是在販賣書刊,而是在販毒。老板笑呵呵地說,一些精神鴉片而已,危害不大。我拿著一本1987年第3期的《收獲》跟他討價還價。我的床過于寬大,我得放幾本有品位的書刊讓床顯得充實、沉穩。這本十年前的雜志,他要我兩元。我只能給他一塊。
“不行,你還得請我吃一碗粉?!彼f。
一碗沒有肉的素粉五毛。時已黃昏,他收拾書攤,把裝書的三輪車推進旁邊的印刷廠,跟隨我到西門口,結果,我請他吃了五塊錢的豬腳和粉。飯畢,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名片:書商胡安之。就這樣我們成了朋友。
我在縣地方志編撰辦公室當編輯。胡安之說,在古代,如果在中央上班,你就是翰林編修。因此他稱我為馮編修。
“馮編修,我要做大事,我將來是要寫入縣志的?!焙仓f。
胡安之隔三差五找我聊天,主要是鼓動我到外面去看看世界,就算不看世界看看女人也好,而且都是快到飯點的時候才走進我的辦公室,我不得不帶著他去路邊小攤吃粉。方志辦跟婦聯、文聯、殘聯在同一個小院子,前院辦公,后院住宅。我的辦公室在前院六樓,宿舍在后院六樓。門衛是一個肥胖粗壯的婦女,上班經常呼呼大睡,保安室形同虛設。有一次,一個收廢舊的老頭趁我上廁所之際把我案頭的一堆發黃的舊稿件理直氣壯地裝進他的印有復合肥字樣的蛇皮袋里,堂而皇之地走了。那是上一任“編修”花了半輩子心血撰寫的成果,退休前鄭重其事交給我,如果在我的手里丟了,領導會殺了我。但確實丟了。我猶如五雷轟頂。領導暴跳如雷,而且報警了。事情的轉機是因為那天胡安之又來辦公室要蹭我的飯,在院子門外碰到了那個收廢舊的老頭。老頭賣過舊雜志給胡安之,兩人都占過對方的便宜,因此互相認得,又互相警惕。胡安之從我辦公室旋風一般追出去,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差不多把縣城翻了個底朝天,才在郊區一個破爛瓦房里找到那個老頭,把稿件追了回來,救了我一回。也因為這一回,胡安之吃定我了。我不僅常常請他吃粉,還把我的床讓一半給他。
除了賣黃色書刊,我從沒有發現胡安之干什么大事,沒有任何跡象可以表明他將來能進入縣志。相反,他對我說生意越來越難做,最近連看黃色書刊的人都少了,快要養不活自己了。雪上加霜的是,他的書攤終于又一次被掃黃打非大隊連車帶書一起沒收,他給大隊長送了一條萬寶路香煙也沒有贖回來,因為大隊長已經能識別假煙。胡安之還想博取房東的同情,但房東把他踢出門外,讓他無處安身。他說他在印刷廠的屋檐下過了兩三夜,蚊子和老鼠讓他根本無法入睡。因此,他跟隨我走進了我的房間,眼前寬大的床讓他驚喜交加,相見恨晚。我本來對與男人同床充滿排斥,但我經不起胡安之死皮賴臉的懇求。他睡里面,我睡外面,井水不犯河水。如果這樣相安無事地幫他度過困難階段,也是功德一件。但胡安之一個早年的女朋友從村里跑到縣城找他,死活不肯回去,要跟他一起過。
我帶著胡安之先生跑遍了整個縣城甚至郊區,也無法找到合適的房子可租。因為胡安之身上沒有錢。我微薄的工資僅能養活自己,無法資助他安居樂業。
“你總不能讓我和女朋友蹭收廢舊老頭的床吧?”胡安之先生說,“現在我只是缺一張床而已?!?/p>
因此,荒唐的事情竟然在我床上發生了。
胡安之和他的女朋友跟我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我睡外頭,他睡中間,他的女朋友睡最里面。
“馮編修,你看,我們三個人睡在一起,床還顯得無比寬松?!焙仓f的時候還厚顏無恥地笑。
胡安之的女朋友夜尿多,半夜里起來跨過我上完廁所又回來,我必須裝作毫無察覺的樣子。更甚的是,胡安之以為我睡死過去了,竟然乘機爬到他的女朋友身上,用手捂住她的嘴,干他想干的事。我在夢里都惡心得要吐。
有一天晚上,我躺到床上,發現胡安之的女友也早早躺在里面了。我說,胡安之呢?她說,逃跑了。我說,為什么?她說,他偷了你的錢。我把我的枕頭翻了幾遍,昨天才領的工資竟然不翼而飛。我氣急敗壞。她說,我也不知道他會干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但他說會還給你的。我說,滾!她說,我不能走,胡安之說,他已經把我抵押給你了,讓我繼續睡你的床……
我說,我不需要你抵押,你走吧。
她說,你容我再住幾天,等春雨停了,山里的路不滑了,我再回鄉下去。
我心軟了。讓她繼續睡在我的床上。但我跟她相安無事。像我一樣,她也是原地翻身。我們都當床中間空闊的地帶埋了地雷,誰也沒傻到以身試雷的地步。
一個星期之后,春雨停了,春光明媚了,胡安之的女友從床上起來,當著我的面換了衣服,跟我告別,由衷地說:大哥,你是一個好人。
兩年之后,春雨綿綿的一個黃昏,胡安之突然出現在我的房間。在我發怒之前他把偷我的錢悉數歸還,塞到我的衣兜,額外還送我一塊看上去挺不錯的電子手表。
“德國的,全球限量版?!彼袅碎L發,穿牛仔褲和“波鞋”,抽著萬寶路香煙,操一口能以假亂真的粵語,顯得吊兒郎當,但也人模狗樣的。
“發財了?”我說。
“談不上?!焙仓卮?。
我問他這些年都去哪兒了?他說,深圳,賣碟,賣……現在回來想在縣城開一個錄像廳,放香港日本的三級片。我說,不好吧?沒有靠山做不了這一行。他說,縣公安楊副局長是我的遠房表哥。我說,那應該行。在笑貧不笑娼的年代,做什么生意都理所當然。
“我女朋友從你這里回去后第二年便生了一個女兒?!焙仓f,“她說,不是我的種?!?/p>
我正想安慰胡安之什么,他舉起右手用力一揮,像切一只很大的西瓜。
“我見過她的女兒,長得像你?!焙仓曇舻统恋卣f,看上去,他很生氣,飽受屈辱。
我斷然否認。站起來發誓說,雖然我跟她單獨睡在同一張床上,但除了睡覺,各做各的夢,沒有發生任何逾矩的事情。
胡安之說:“我們都是讀過書的人,心照不宣吧,都不必太較真。只是她從你這里回去后急匆匆嫁了一個鄉下的酒鬼兼賭棍,日子過得很艱難。她女兒面黃饑瘦的,只剩下眼睛和鼻子還像你?!?/p>
我說,那能怎么辦?
胡安之說,每月你可以給她寄點錢,多少無所謂,求個心安……
我特別不能理解,憑什么讓我給她寄錢?
胡安之說:“看在曾經同睡過一張床的份上?!?/p>
胡安之話里有話,語氣透著一股狠勁。他變了,渾身冒著戾氣。
世界在變,但我還是原來的我,床還是原來的床。我發現我和世界的距離越來越大,剎那間有一些恐懼感。胡安之留下一個挺長的地址,收款人為梅春雨。當天我便給她寄了第一筆款,還把郵局的收據給胡安之過目了。
胡安之真的在城南靠近汽車總站的街口開了一間錄像廳。他說有幾個股東,公安局楊副局長也拿些干股。他晚上上班,白天睡覺。從此,我的床白天他睡,晚上我睡,像三班倒。我的鄰居是一個老太太。有一天她告訴我,你的朋友經常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大白天的,經常傳出淫叫聲,你的房間變成錄像廳了,有孩子的鄰居都有意見,你得管管,否則她們告到你單位領導去。此事我不知道如何處理。大概一個月后,胡安之在一次涉黑的打斗中被亂刀砍死,我的床才恢復寧靜。我把席子換了,把床架和床板狠狠地擦拭了好多遍。鄰居的老太太夸我的床寬大,床很好,只可惜被我的朋友糟蹋了。不久,我被單位安排到省里去培訓一個月。老太太知道了,一下子變得像十八歲時的姑娘那樣扭扭捏捏,對我極盡獻媚之態,嗲聲嗲氣地跟我說,我家女兒女婿回來了,暫時沒有地方住,我想借你的床給他們睡一個月,你學習回來我們馬上退還。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挽回我的聲譽,我同意了。一個月后,我從省城回來。老太太把我攔在門外說,床能不能再借幾天?他們過幾天便走了。我說,那我住哪里?老太太說,我跟保安室的胖姨說了,晚上她回家住,你睡她的床。我正要反問,老太太說,她的床太窄小,睡不了兩個人。我只好住到保安室,睡在胖姨的床上。那是我這輩子睡過的最臭最臟亂的床,我竟然連續睡了四天,你不知道我多么想念近在咫尺的自己的床。胖姨提醒我說,老太太的女兒女婿要在縣城找工作,不知道要睡你的床睡到什么時候。當我向老太太求證時,老太太說,是的,不過快找到工作了,一旦找到,馬上搬走。又過了幾天,老太太再答:快了。我心里打鼓,實在不能再住保安室了,但當我索要我的房間鑰匙時,老太太終于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不給。你的朋友能睡你的床,我家女兒女婿也能睡。大不了你們三個人一起睡。反正你不能趕跑我家女兒女婿?!?/p>
老太太的女婿人高馬大,一臉橫肉,對我兇相畢露,說話時眼珠子快要崩出來了:“我們就戀上你的床了,不行呀?你真敢驅逐我們?”
我不敢。我只好繼續住保安室,直到有一天我托關系在教育局職工住宅小區找到了一套二居室,趁老太太的女兒女婿外出之機,我的三個同樣膽小的朋友一腳踹開房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我的床拆了,裝上小皮卡,逃之夭夭。在這過程中,老太太湊近我惡毒地對我罵個不停,說我長期兩男共睡一女、窩藏黑社會、用公房賣淫嫖娼,藏污納垢,道德敗壞,喪心病狂……把我追罵到大門外,還硬要把我的床截留下來,幸好小皮卡馬力足,跑得快。
圖片
五年后,我已經調離縣城,到了省方志辦工作。我的床也跟隨我到了省城??h里的朋友都笑話我,省城里什么床都有,不必把這張笨重的過時的大木床搬到省城去了。我說,它是父親送我的禮物,茍富貴,莫相忘,我不能丟下它。在離開縣城前的五年間,我談過幾次戀愛。先后有六七個女孩子睡到我床上,但先后都離我而去,原因各有差異,有的嫌我迂腐,有的覺得我的腦袋不靈光,有的嫌我小心眼、是只會讀書的呆子,竟然有的認為我是性冷淡甚至性無能。還有一個,我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點上,可惜她最終因為不能接受一輩子睡在這張床上而選擇分手。但是,我沒有跟她們發生過不正當關系,即便她們主動爬到我的身上,我也無動于衷。我決不會在婚前發生性行為。在朋友中間,我早成為一個笑柄。
我的態度異常堅決,也是原則問題:“我決不會在婚前發生性行為?!?/p>
“那我們結婚吧?!?/p>
我說:“結婚必須有感情基礎?!?/p>
“你對我沒有感情基礎?”
我說:“暫時沒有?!?/p>
“那什么時候才有感情基礎?”
我說:“等?!?/p>
“要等多久?”
我說:“我不知道。也許吧……但這張床隨時歡迎你?!?/p>
為此,我收獲過響亮的耳光,還有人差點將我的床一把火燒了。
現實與夢境的距離比床寬大得多。
在朋友們中間,在整個縣城,我早成為一個笑柄。但在原則面前,這些算得了什么。
到了省城,我依然住公房,一廳一房,對我來說已經夠了。只要放得下我的床,我就滿足。我換了蚊帳和席子,花哨一些的,粉紅色的蚊帳,不再用草席、藤席、竹席,改用高檔亞麻涼席。扔掉決明子枕頭,改用乳膠枕頭,印有中國風圖案的蠶絲枕套??瓷先?,床的面貌煥然一新。我想我必須改變自己,好好找一個女人過日子了。
在省城里我舉目無親,覺得很孤獨。車水馬龍,燈紅酒綠,十個縣城加起來也沒有這里熱鬧,可是跟我有什么關系呢?我有一份工作,有一張寬大的床,我已經很滿足。夜深人靜的時候,透過破舊而視野狹窄的窗口看萬家燈火,我也會想起父親,想起表姐,想起蔣虹,想起唐小蝶,想起我的朋友胡安之,以及從我的床上拂袖而去的女人。我覺得我比她們都幸運、幸福、安全。對著別人緊閉的窗簾,我不經意間從心底里發出笑聲,臉上露出誰也看不到的笑容。
我曾經在衡陽路的街頭偶遇一個酒后痛哭的女人。她坐在一棵香樟樹下,渾身散發著酒氣,頭發凌亂,衣衫不整,還吐了一地。路燈將她的丑態暴露在來來往往的人面前,但沒有誰愿意理會她。我將喝剩的半瓶礦泉水遞給她,讓她洗洗嘴邊的污穢物。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止住了哭,用力拉我,自己順勢站了起來。
“我送你回家吧?!蔽覄恿藧烹[之心。
好呀,她說。她站不穩,偎依著我。臭氣將我熏得想嘔吐。
你家住哪里?我問。她往前指了指。我攙扶著她走過了遵義路、延安路,拐過普陀路。
你究竟住哪里?
她指了指一個即使黑夜也掩飾不了它的破落的小區。這是我家呀,美女。我說。
就是回你的家,因為我在這個城市沒有家。
我把她帶回家,她“老馬識途”地走進浴室洗澡。我把床的另一半讓給這個女人。那時正值炎夏,她赤身裸體地躺在我的床上。她是一個身材好得無可挑剔的女人。她用腳不斷挑逗我,我都裝作睡死的樣子,不為所動。她在我家待了四天。白天,我每次出門都囑咐她,走后請幫我把門關上,謝謝??墒?,每天晚上回來,她還在我家看電視。
“我餓了?!彼f。
我得煮面條給她,每次都加兩只雞蛋和很多的辣椒。第五天,當我往她的碗里加了四個蛋和更多的辣椒時,她明白我的意思了。
“好吧,我走?!?/p>
我把她送出門。她說她是成都人,是到這里尋找她的前男友的,可是他已經結婚生子。不出意料,她也贊美我是一個正人君子。這是我聽得最多的贊辭,雖然對方說得真誠,但我心里不以為然。
不瞞你說,我曾經擁有一段短暫的愛情。在衡陽路有一家全國連鎖的洗腳店。店員全部來自陜西丹鳳,除了管賬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其他都很年輕,大概是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女的居多,她們說的全是丹鳳方言。很多時候,我光顧這個店就是為了聽她們說話。她們說的話很好聽。她們之間插科打諢,打情罵俏,或與顧客之間的調侃胡聊,都讓我覺得好玩,使我開心。其中一個戴眼鏡的女孩,落落大方,在顧客和同事中間游刃有余,仿佛她才是洗腳店的老板。給我洗腳的時候,我一下子喜歡上她了。她說她二十一歲,姓賈。結過婚,生有一個女兒,才一歲,留在家鄉的讓父母帶。因為女兒的爸爸跟別的女孩好上了,春節前剛離了婚。每次光顧,我都點名要小賈給我洗腳,因為她手藝好。后來我們熟悉了,跟她聊的話題多了。我做了一些功課,翻閱了丹鳳縣的縣志,跟她聊丹鳳的掌故,店里所有的店員都驚訝我怎么知道那么多。小賈對我有了些敬佩,有一次我悄悄對她說,我喜歡她,想照顧她們母女。小賈的臉紅彤彤的,不敢抬頭看我,但她用力捏了捏我的腳踝,像諜報員發送密電。有個周末的早上,小賈應邀來到我家。因為我跟她約好了的,請她給我做一頓丹鳳餃子。我給她打下手,切韭菜,絞爛瘦肉。她弄餃子皮,做配料,包餃子,跟我說丹鳳餃子的做法跟這里的有什么不同。毫無疑問,這是我吃到的最好吃的一頓餃子。小賈對我的房子很感興趣,尤其是對有民族特色的裝飾,壯錦、刺繡、京劇臉譜等等。當看到我的床時,她卻笑了:像我們丹鳳的大土坑,睡得下兩家子的人!
我猜不透小賈是贊美還是嘲笑。她小心翼翼地躺到床上,翻了一個滾,像小孩一樣,然后趕緊下來,說:比炕舒服。
此后,小賈還來過三次我家,不是做餃子,而是向我借錢。她說她女兒生病了,得趕緊給家里寄錢。她那點工資不夠。她要多少,我就給她多少。當然,她每次都不多要,每次都很焦急。但無論多么焦急,臨走前她都緊緊地抱緊我,讓我也抱緊她。她還是少女,渾身散發著早熟的氣息。最后那次,她又躺到了我的床上,雙手交叉握著肚臍,閉上眼睛,喘著粗氣,劇烈起伏的胸脯在召喚我。
我猶豫了。其實我是想迎上去的,然后跟小賈結婚,把她的女兒接過來一起生活,我會把小賈的女兒一并照顧得很好。
小賈在床上哼了一聲。
“這個時間郵政局開門了,你趕緊給家里寄錢,耽誤不得?!蔽艺驹诖睬皠袼?,是真勸。
她遲疑了一會兒,起來,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我錯了,我以為你是丹鳳男人。
我還沒有琢磨清楚丹鳳男人究竟怎么樣,小賈已經奪門而去,眨眼功夫便消失在我的視野里。
我給小賈準備好了一套帶有刺繡的蠶絲被。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把床的另一半一直為小賈留著。我想象過無數種小賈的睡姿。我敢肯定,我愛上了小賈。
兩天后,我去店里。店里的人說,小賈回老家照顧女兒了。我以為她會回來的,但小賈離開之后再也沒有回來。大概是半年后,店里管賬的中年婦女轉給我一筆錢,說是小賈還給我的。我推辭再三,卻無法拒絕。我向中年婦人要小賈家鄉的通訊地址,她告訴我,小賈在家鄉又嫁人了,你不必掛念她了。
從此以后,除了對唐小蝶偶爾還有惦念,我對愛情再也不抱什么幻想。在省城里,我兢兢業業,又庸庸碌碌。世界在變,什么都在變,唯獨我和我的床一直唇齒相依,彼此沒有分離。我從不外出旅游,也很少出差。偶爾離開這個城市,也不會超過三天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因為在別的床,哪怕是五星級賓館的臥榻,我都根本無法安然入睡。
我也有過寂寞。每天晚上我都是一個人睡在這張過于寬大的床上,有時候孤獨得像睡在另一個星球,在夢境中經常一個人游走在無邊的荒原,我需要一個睡伴陪我度過漫漫長夜。我曾經在報紙上登過廣告:我愿意給無家可歸者一個床位,男女肥瘦不限,老少皆歡迎。我是真誠的??墒?,應者寥寥。難道世界上沒有流落街頭的失意人了嗎?當然,也有按線路圖找上門的人。有一次是一個高瘦老頭,臟兮兮臭烘烘的,還提著裝滿廢品的麻袋。我熱情接待他,給他煮了一大碗燕麥面,在冬夜里吃得煙霧繚繞、大汗淋漓。還讓他洗了一個時間超長的熱水澡。他睡在我的床上,對床的寬大贊嘆不已。他哽咽著向我講述他的經歷和困境,讓我仿佛也額外經歷了一次坎坷辛酸的人生。天一亮,他就起床了,說趕緊去拾荒,去晚了,好東西都會給別的老頭撿完。我懇請他晚上繼續回來睡我的床。如果他愿意,我可以把他當父親一樣伺候他,讓他感覺睡在自己親手打造的床上??墒撬f,不了,你的床雖然寬大,但房子太窄小,比不上睡橋洞舒服。后來,老頭還回來過一次,吃完我煮的面,擦了擦嘴巴便走了。他說我煮的面條是世界上最好吃的,回來一趟就只為了吃一頓面。
通過這張床,我明白了許多人生道理。比如,孤獨和痛苦都是身體的組成部分,是無法割掉的,更不能歸咎于床過于寬大;世界之大,有時候莫過于一張床;無論床多寬大,也只是睡在方寸之間……道理弄明白了,人生便過得很豁達、愜意。
我的身體一直很棒,腰板很直,睡得安穩,每天醒來都精神飽滿,氣定神閑,而且每天的夢境從來都比現實精彩,我認為我的人生活得比別人豐富、宏大、遼闊。我與世無爭,世界對我不薄,這輩子雖然碌碌無為,一事無成,像一只蛤蟆龜縮在床上,但沒有經過大風大浪,所有的苦難和厄運都沒有降臨到我的頭上,連被我得罪過的人也沒有,我過得很充實,很知足。這得歸功于這張床。它像一艘巨輪一輩子都行駛在風平浪靜的海面上,避開了所有的冰川和礁石。
一晃,不知過了多少年。如果沒有人通知我辦退休手續,我都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是的,我的表姐曾經到過省城來看病,宮頸癌晚期,在我的床上睡了一晚,跟我訴說完一生的悲與苦,第二天便匆匆回去了,她說省城治病死貴。三個月后便傳來表姐的死訊。我在我的床上,她睡過的地方,放了一束黃菊,以此悼念我的表姐。蔣虹在三十八歲那年才離婚,改嫁一個瓷器店的老板。有一次,她帶新婚的丈夫到我家,因為她丈夫一定要看看我的床??催^床后,她丈夫用力擂了擂床板,說了聲:“謝謝!”退休那天,我決定終止給胡安之的前女友梅春雨女士寄生活費。上個月,梅女士給我寄過她女兒的照片。照片上那個女孩根本就不像我,沒有一處跟我相似。梅女士說,其實這個女孩是胡安之的,請不要再給她寄生活費了。如果哪一天孩子的生活好過了,她會讓孩子把這些年我寄的生活費全部退還給我。我回復說,不用退還,就當我幫我的朋友胡安之照顧你們。梅春雨最近來信了,言簡意賅地說:謝謝!
我的善意并非沒有回報。在六十歲生日這天,我遇見了唐小蝶。
是的,我的一生朝著完美的方向滑去。在我眼看就要孤獨終老的時候,曾經日思夜想的唐小蝶在世界的外圍轉了一圈又一圈,終于回到了我的床上。每一天跟她睡在同一張床上,我經常喜極而泣,心里一萬遍感謝父親,感謝那些沒有嫁給我的女人,讓我等到了夢想中的女人。
這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床。每當黑夜來臨,這張床就讓世界安詳下來。我請唐小蝶上床,讓她睡在里面,我睡床沿外頭。我本以為我和唐教授可以平靜安然地度過余生,但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也許,漫長的風平浪靜是為了六十歲后的驚濤駭浪積蓄能量。
問題還是出在床上。
在我睡著前,唐小蝶總要叨叨嘮嘮、重重復復地給我談她的充滿遺憾的一生,仿佛在此之前的日子全白過了。開始的時候,聽著聽著,我竟然潸然淚下,把枕巾浸濕。后來,我發現她對床的偏見和敵意仿佛是與生俱來,把之前睡過的床批得一無是處,仿佛一輩子都被床折磨,受盡屈辱。我開始為床辯護,為天下所有的床辯護。
矛盾因床而起。
“可是,睡在她們曾睡過的地方我感到惡心。夢里我都能看到她們嘲笑我?!崩夏甑奶平淌诒饶贻p時固執、專斷太多,遠沒有做到豁達、慈悲,原來先前說的都是假的,經歷過的傷痛都白經歷了,“你必須把床換掉。否則,我要換個地方睡覺?!?/p>
唐小蝶每天都這樣鬧,沒完沒了。
說真的,我后悔了,但我愛唐小蝶。這一生,我總得愛一次。為了我的余生跟前面那樣風平浪靜,我作出這一生最大的妥協:換床。
我和唐教授一起去富安居家具市場買了一張尺寸正常的新床。
新床是普通的新式床,櫸木床架,睡寶床墊,長兩米,寬一米五。她睡里邊,我睡外邊。這張床適合我瘦削的身材。唐教授也說床好,寬狹恰當,軟硬適中。
祝愿唐教授從此在我的新床上幸福、安全!
只可惜跟隨我四十年的老式床,像身上的一塊肉離開了我。舊家具市場像一所孤老院,我的老式床被我遺棄在那里。一個月內,我曾經每天中午都到小區門口對面的麻家莊站乘坐34路公交車,經過一個小時的顛簸,來到舊家具市場,遠遠地看著宏達舊貨貿易市場亂七八糟的地面,我的舊床就混雜在舊冰箱、舊沙發、舊餐桌之間,但因為它確實獨一無二,顯得鶴立雞群。它是一件工藝精湛的藝術品,有故事,有溫度,有情感。我害怕老板將它賣給庸俗粗野的油膩屠夫或品行不好的人,或者干脆拆了當柴火用來燒烤狗肉。有一天,我來晚了,我的舊床不見了。老板說,賣給了一個北京來的有涵養的家具收藏家……祝賀你,你的舊床遠走高飛了。太好了。我放心了。從此以后,我再也沒乘坐過34路公交車。
但我的家庭生活并沒有想象中那樣風平浪靜。問題還是出在床上。我的妻子,也就是才華橫溢的唐教授,在生活中明察秋毫,斤斤計較。她每次擦拭臥室地板的時候,總是無法擦掉舊床留下的痕跡。因為舊床太過寬大,新床無法覆蓋它留下的空白。地板上總是有四只舊床留下的腳印,每次擦拭都明明已經擦得毫無痕跡,但地板一干,它們又慢慢露出來了,漸漸清晰,像兩雙死不瞑目的眼睛。唐教授終于生氣了,說把木地板換了吧。我說,不換吧,新地板有異味,受不了,而且舊地板也沒有什么罪過。幾經爭執,我仍然不同意換地板。唐教授只好忍氣吞聲,不了了之。但她說,奇怪了,我睡在新床上,感覺像睡在狹窄的籠子里,越睡越窒息,像一條被卡在石縫里的魚,或擱淺在黑暗的沙灘上,進退不得。
幾天下來,唐教授像一條過于疲憊的老狗,走路都搖晃,仿佛一張失控的船漂在海面上。唐教授終于后悔了,對我求饒說,我受不了新床,我錯了。
我說,唐教授,你想聽聽我的感受嗎?自從換了新床,我再也沒有合過眼,連夢境也消失了。只有現實沒有夢境的生活是堅硬的、冰冷的,身體和靈魂都無處安放。這不是人生!
我意識到,如果這樣下去,我將不再有余生。
“你還是把它找回來吧。我們不如睡在原來那張床上,盡管它過于寬大,但有邊界,像一艘船。我喜歡船?!碧平淌谙蚱珗?、自私、嫉妒的內心妥協了,信誓旦旦地說,“為了抵達人生的彼岸,我必須接受這艘曾經滄海的船?!?/p>
唐教授的幡然悔悟固然讓我十分欣慰和感激,可是,去哪兒找回那張床呢?
2020年10月
作者簡介
朱山坡,男,1973年生,廣西北流人,小說家、詩人?,F供職廣西民族大學文學影視創作中心。出版有長篇小說《懦夫傳》《馬強壯精神自傳》《風暴預警期》,小說集《把世界分成兩半》《喂飽兩匹馬》《靈魂課》《十三個父親》《蛋鎮電影院》等,曾獲得首屆郁達夫小說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廣西文藝創作銅鼓獎等多個獎項。曾在本刊發表小說《大喊一聲》《敗壞母親聲譽的人》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