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21年第5期|張者:虛構的花朵(節選)
沙漠和綠洲只有一步之遙。
在綠洲和沙漠之間有一條細細的水渠,渠水流淌,滋潤著綠洲。我們的學校就在這片綠洲內。如果你來到教室后,跨過那條水渠,爬上不遠處的沙丘,就能看到一望無際的塔克拉瑪干了。這是“進去出不來的地方”,我們當然不敢貿然闖入,但我們卻喜歡爬上沙丘晨讀,讀高爾基的《海燕》,能讀出大海的感覺。
“在蒼茫的大海上……海燕像黑色的閃電,在高傲地飛翔……”
晨讀猶如晨禱,聲音空靈,莊重,悠揚……能將大漠喚醒。
站在沙丘上遠望,大漠廣闊無邊,沙丘連綿不絕,就像前赴后繼的海浪。只是,那海浪卻沒有濤聲,也沒有海燕劈波展翅高傲地飛翔。天地沉默不語,萬物寂寥無聲。那種廣闊的“無”,卻比“有”更能震撼人心,攝人魂魄。面對死亡之海晨讀,那是需要勇氣的。
如果你的魂魄都沒有了,還能讀懂課本上的文字嗎?
你讀,你誦讀,你朗讀,無論你讀錯讀對,大漠都沉默著。無論是愛是恨都可以朝向大漠喊出來。大漠會無聲地告訴你,它都知道了,它可以收納一切,隱藏一切。我曾經站在沙丘上大罵過數學老師,也曾經喊過,陳紅梅我愛你。這一切誰都沒聽見,只有大漠知道,這是我和大漠的秘密。
有一段時間那沙丘還成了我們上作文課的地方。
語文老師叫張小紙,奇怪的名字。他年輕、洋氣、也陽剛,臉白、分頭、說話自信,好像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之中,仿佛什么都知道。他是一位上海知青,他們自稱“上海青年”,一字之差,意味深長,仿佛他們代表了整整一代年輕的上海人。
他喜歡上作文課時帶我們爬上沙丘,讓我們極目遠眺,他說這叫觀察世界。他問我們看到了什么?很多同學都會朗朗上口地來上一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張老師笑笑,說我可沒有看到這些,我看到了上海。他這樣說讓人十分吃驚,隨著他極目遠眺,當看得眼花繚亂、淚光盈盈的時候,我們真看到了遠方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花映人影,江水迷蒙……可不就是上海嘛。上海栩栩如生地出現在我們眼前,是那么飄渺、夢幻、多情……美不勝收。
老師說這是海市蜃樓,有緣人才能看到大漠中的上海,你們都是有緣人呀。
有同學問,是不是有緣人將來都能去上海呀?
大家都笑了。張老師也笑了,說那就得好好學習,考上上海的大學。
我們都是新疆兵團人的第二代,簡稱“兵二代”。出生在沙漠邊緣的綠洲內,誰也沒有去過上海。海市蜃樓就是我們對上海的第一印象。這印象太深刻了,它象征著現代、美好、高級……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那是我們向往的天堂。
在這個天堂里,我們還認識一位天仙般的上海姑娘,她是我們張老師的女朋友,叫王筱潔。我們當然沒有見過王筱潔,是從張老師的嘴里認識的,并且已經相當熟悉。她是上海某國棉廠的紡織女工,他們是同學,估計是在初中時好上的,屬于早戀。王筱潔初中畢業被招工,張老師上了高中,卻在畢業時沒有找到工作。他閑著沒事干就去廠大門口接女朋友下班。那么多紡織女工,張老師能在萬人叢中一眼盯牢她。王筱潔身材高挑,穿一件那個時代流行的暗紅的格子外套,戴無檐帽,套白色圍裙,胸前有兩個紅字:國棉。
張老師陶醉地說,她出廠門一般都戴著口罩,不茍言笑,目不斜視,亭亭玉立地向我走來,只有見了我才會把口罩摘下,露出笑容??谡终艘膊蝗∠?,就掛在耳朵上,高傲得不得了哇。
當年,去紡織廠大門接女友下班是上海的一景。上海有37家紡織廠,下班的時候,有幾十萬紡織女工從各個廠門走出來,相當壯觀。上海紡織女工走出了那個時代最美好的景致。上海的美女都在她們中間,上海的帥哥都站在門口等待。沒有女友的小伙子也賴著不走,熱切地張望,用一聲尖厲的口哨聲去吸引姑娘的注意,企圖入夢。
張老師能丟下那么好的女朋友到邊疆來,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來,讓我們肅然起敬。張老師是一個文學青年,據說他在《新民晚報》上發表過文章,這也是能成為我們語文老師的重要原因。張老師是《新民晚報》的忠實粉絲,他和很多上海青年一樣,哪怕是到了大漠邊緣,也堅持訂閱《新民晚報》?!缎旅裢韴蟆吠ㄟ^郵局到達大漠已經是“新民月報”了,可是上海青年卻看得津津有味。那些收到《新民晚報》的上海青年如獲至寶,洗干凈了,還搽雪花膏,搬個小凳,坐牢,在宿舍門前看。這時會有孩子撅著屁股看背面,他們會抬起腳,踢一下,然后瞪著眼罵:“小赤佬,阿勿卵,呆開,呆開?!?/p>
張老師不但是那個時代的熱血青年,而且還充滿了浪漫的小資情調。他把自己的戀愛拉長了距離,一直從上海拉到了遙遠的塔克拉瑪干。張老師認為愛情就應該拉開距離,在那遙遠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嘛,有了思念才叫戀愛。
張老師在大漠邊和一位上海姑娘戀愛,這場戀愛談得驚天動地,轟轟烈烈,成為我們那一帶無人不曉的大事。張老師從來不回避這場戀愛,每一封情書都會在上海青年中流傳,然后掀起波瀾。那些想家的上海青年,會在憂郁中來找張老師談談王筱潔,讓張老師念念王筱潔的信,以了卻對上海的思念??梢赃@樣說,張老師的戀情成了上海青年情緒波動的晴雨表,隨著兩人感情高潮而激動,隨著感情的低潮而憂傷。
十萬上海知識青年支邊進疆,成為新疆兵團的一員。他們帶來了城市文明,把我們這些生在沙漠邊緣的綠洲人,從蒙昧的原始狀態喚醒。上海青年在我們一個團就有上萬人,這已經不是張老師一個人和王筱潔談戀愛了,是大漠邊緣的上海青年和王筱潔談戀愛。
張老師和王筱潔談戀愛主要的方式是寫信,來往情書不斷。無論是來信還是回信,張老師都會在上作文課時給我們宣讀,讀到我們最愛聽的地方,他總是羞中帶笑地說,以下省略五十字之類,吊我們的胃口??梢?,張老師的省略法比后來的作家提前了很多年。每周的作文課都是我們最期待的節日,現在看來張老師的情書是那時候我們真正的文學教材。情書就在我們眼前收發,鴻雁往來,充滿了現實感,比課本上的文章有意思多了。通過王筱潔的來信,我們對上海有了一些了解,通過張老師的回信,我們學會了怎么抒發自己的感情,學會了怎么寫情書,這為以后給班上的女同學寫情書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問題就出在張老師的某一封情書上,那恐怕是張老師比較得意的一封情書。依稀記得有這樣的句子:“你就是冰山上的雪蓮,冰清玉潔;我是那堅強的雪雞,守衛在你身邊。在天將破曉的時候,一唱雄雞天下白……”
老師念這封情書時,我們心里都犯嘀咕。我們屬于南疆,有沙漠,有戈壁灘,有荒原?;哪猩L最多的是紅柳。紅柳開花的時候當然也很美麗,能把沉睡的荒蕪喚醒,把大地打扮了起來,涂滿一望無邊的紅。雪蓮生長在雪線之上,沒有雪山和冰大阪,哪來的雪蓮呢?我們這些南疆人,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雪蓮花開。
后來有同學說,張老師抽的是“雪蓮牌”香煙。他把女朋友比著雪蓮,相當于天天和雪蓮接吻,這是真正的愛情呀。這種腦筋急轉彎的解釋,讓我們恍然大悟。我們也只見過香煙殼上的雪蓮,那是一幅畫,而畫上的美麗只能入夢。張老師卻要把畫上的東西當成現實的,還聲稱要保護??刹皇锹?,他確實保護著那朵雪蓮,或者說那包雪蓮煙。香煙就藏在他的胸口,外面還套著一個高級的塑料盒,透明的。
關鍵是張老師的這封信起了作用,她女朋友的回信很快就來了。她對雪蓮之喻充滿了驚喜。驚喜是驚喜,卻有一個不情之請,大意如下:你把我比著雪蓮,阿拉謝謝儂,可是“上海雪蓮”從來沒見過“冰山雪蓮”,你能給我寄一朵冰山上的雪蓮花嗎?我會把它插在花瓶里。冰山雪蓮在床頭開放,我們互相面對,那該多么美妙呀。
王筱潔的回信完全是“人面桃花相映紅”的意境。
王筱潔把冰山雪蓮當成江南的荷花了。把冰山雪蓮插在床頭的花瓶,這真是心血來潮呀。
此信一來,張老師蒙了,我們也傻眼了,連整個大漠邊緣的上海青年都不知所措了。有上海青年就罵:“阿勿卵兮兮,阿紙呀,你見過雪蓮嗎?到哪去給她采雪蓮呀,十三點?!?/p>
張老師面臨兩難的選擇:一個選擇是回信老老實實告訴王筱潔,我們所處的南疆,只有大漠沒有雪山。雪蓮生長在冰山上,我并沒有見過,對雪蓮的描述是一種虛構。
虛構是什么?虛構就是把沒有的說成有的,在文學作品中是允許的,在現實生活中這不就是騙人嘛。明明沒有的東西,卻說得天花亂墜,這會讓女朋友覺得你不誠實,這是欺騙。
欺騙是戀愛的大忌,虛假是愛情的毒藥。
第二個選擇就是堅持有雪蓮說,那你就得寄。不寄就說不過去了,既然我們的愛情是那么純潔無瑕,我不要金子也不要銀子,我要一朵雪蓮你都滿足不了?雪蓮是啥,就是一朵花嘛,給女朋友送花不是天經地義的嘛。
張老師當然不敢承認雪蓮是他虛構的,卻也不敢貿然答應給女朋友寄去雪蓮花。沒有,怎么寄?他給女朋友回信閉口不提雪蓮,顧左右而言他。
張老師愛情的小轎車,方向盤有些失靈,眼睜睜地偏離了美麗的愛情之路,馳向危險的方向。
……
張者,本名張波,男,1967年生。曾就讀于西南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法律系。國家一級作家,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長篇小說《零炮樓》《老風口》,大學三部曲《桃李》《桃花》《桃夭》,中篇小說《遠水》,中篇小說集《或者張者》《朝著鮮花去》,散文集《文化自白書》等。作品曾多次榮登各大文學年度排行榜,曾獲莊重文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文學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