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5期|虞燕:海島歲時記(節選)
憶舊年立夏
立夏是在一陣蛙鳴聲中到來的,屋前的蜀葵轉瞬漲紅了臉,像掛在瑩瑩胸前的那枚紅蛋。
我們的立夏蛋都是素顏,唯獨瑩瑩的濃妝艷抹。她的蛋套也別致,金黃色開司米鉤織而成,是一條金魚,尾巴散開,還用黑色珠子做了眼睛。我的蛋兜是母親前一晚編的,用彩色長命線,紅橙黃綠青藍紫等隨意組合,四到五根線為一股,系在椅背上起頭,幾股彩色的線交叉、打結,一個小網兜即成,剛好能裝下我的鵝蛋。鵝蛋是母親特意買的,兩個,我和弟弟各一個。
立夏的囫圇蛋一般大清早就煮好了,盛于大瓷盤,淺褐的雞蛋、淡綠的鴨蛋、玉白的鵝蛋,莫名覺得清爽而婉約。蛋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的,得裝進蛋兜掛于頸上。掛個蛋如戴了貴重的項鏈,小人們變得矜重起來,當然不能像往常那樣瘋玩了。好端端的蛋要是磕碎了,還怎么跟人拄蛋?
拄蛋是立夏節的大事,三兩個小人先接頭,各自慎重地從蛋兜里取出蛋,兩手握蛋,只露出個蛋尖,蛋尖碰蛋尖,差點兒倆腦門也碰上。隨著一聲嚓,歡呼聲與惋嘆聲同時響起。周邊的小人按捺不住了,仿佛螞蟻聞到了蜜香,紛紛黏了過來,自覺分成幾組比賽。大人也會來瞧熱鬧,夸張地跺幾下腳喊著加油,搞得全場氣氛熱烈非常。參賽者情緒一高漲,容易手心出汗,幾乎要握不住蛋,只得匆忙在衣服上擦一擦再上陣。
勝了的再找對手,敗了就先吃蛋。島上有句老話:“立夏吃個蛋,力氣大一萬;立夏不吃蛋,上坎跌下坎?!睙o論勝負,必須吃個蛋。平時,有的小人嬌氣,或不吃蛋黃或不吃蛋白,但立夏當日,都乖乖吃下整個蛋,我們堅信,只有吃下整個蛋,力氣大一萬才會靈,誰不希望自己力氣大一點呢?多年后讀到周作人的《兒童雜事詩》,寫紹興的立夏,“吃過一株健腳筍,更加蹦跳有精神”,立刻想起了老家的立夏蛋,不禁莞爾。
瑩瑩寶貝她的紅蛋,只觀戰,不參與,我們偏要朝她嚷:“來拄蛋呀,來拄蛋呀!”瑩瑩便用手托起紅蛋,低頭瞧一眼,然后擺擺手,往后退。我們不依不饒:“不敢是吧?肯定是個好看不中用的蛋?!薄靶履镒硬庞屑t蛋呢,瑩瑩想當新娘嘍!”瑩瑩的臉跟紅蛋一樣紅,我們咯咯咯笑,特意笑得很大聲。
立夏那日的午飯總比平日早,各家的大人要么站在院子上要么把腦袋從窗子里伸出來,喊各自的娃回家吃飯,競賽似的,一聲高過一聲。母親已經把菜端上了桌,筍烤肉、醉魚鲞、炒倭豆、軟菜羹,香味長了翅膀,飛出了門口。飯是豇豆煮糯米,豇豆黑亮,糯米晶瑩,母親邊給我和弟弟盛飯邊說:“多吃點,就算夏天不小心吃到蒼蠅也不會肚痛了?!钡棠虆s說,吃豇豆糯米飯是為了眼睛清澈明亮,看豆子,黑亮黑亮的,以后去打魚,什么魚都逃不掉。不管他,埋頭吃就對了,那么好吃的飯平時想吃也沒得吃。
我不愛吃軟菜,主要受了“立夏吃軟菜,背脊像門板”這句話的影響,背脊像門板,意即挑得動擔,干得了重活,身體健壯,可女孩子背寬不好看了呀,更不適合穿花裙子。王家道地的阿青嬸,肯定吃多了軟菜,肩背寬又厚,整日穿得跟男人似的。我正對月餅盒上的美人著迷呢,纖細、柔美,從沒見哪個美人背脊像門板的。我慫恿弟弟多吃軟菜,男人就應該壯壯的,長大了可以多干活。但母親又有了新的說辭,吃了軟菜,夏天不會生痱子,皮膚會像軟菜一樣光滑,而且可以免除蚊蟲的叮咬。這就讓人為難了,我也很想皮膚滑、不被蚊蟲叮咬啊,那就稍微吃一點吧,不敢多吃,怕脊背寬。后來聽瑩瑩媽說,軟菜只有不切碎,整個葉子煮著吃,才會背寬、健碩。我這才徹底對軟菜放下戒心。
關于軟菜,還有個聽爛了的故事。據說南宋時,金兵入侵中原,康王趙構為了逃避金兵,從臨安(今杭州)到明州(今寧波),跨洋過海逃到昌國(今舟山)。趙構剛剛棄舟登岸,金兵就尾隨而來,他慌不擇路,直接從蔬菜田里踩踏而過,把蔬菜踩得面目全非。誰知當天夜里下了一場春雨,這田里的蔬菜第二天居然就恢復了原貌,且長勢喜人。于是,民間就把這種蔬菜稱為“御菜”,“御”在本地方言里音同“軟”,所以我們就叫“軟菜”了。立夏吃軟菜便又多了個祈望,如軟菜那般具有強大的生命力,終年生機勃勃,體力充沛。
小時候聽得似懂非懂,反正這菜跟皇帝有關就對了。上初中時偶然得知,“御菜”是有學名的——“莙荙菜”。莙荙,君踏,帝王踩踏過的蔬菜,還是逃不過皇帝去。
不知道誰喊了一聲,“稱人嘞”,外頭開始騷動。小叔提著一桿大秤進了院子,后面跟了一串小尾巴。小叔說我家的屋檐堅固,適合掛大秤稱體重。秤鉤大得跟錨似的,膽大的抓住秤鉤,提繩中間穿過一根毛竹,兩個大人一提,秤桿上掛上大秤砣,體重就出來了。有兩個小青年抓著秤鉤蕩來蕩去,稱完了還不肯下來。小人通通被裝進籮筐,籮筐兩邊穿了麻繩,麻繩往秤鉤上一掛,大人在邊上報數,“某某某幾斤”,小人跟貨物似的,一個倒出來,另一個翻進去,邊上的人全都嘻嘻哈哈地瞧著。有的小人超級“嚴格”,對著伙伴喊,“把你掛的鵝蛋拿下來,那個很重”,哄笑聲四起。
在島上,立夏稱體重為求免除疾病,防止“疰夏”,即順利度過炎夏。而我總是問大人,稱人能不能防止“疰浪”(暈船),我實在太容易疰浪了,一坐船就暈,暈了就吐。大人們就會拍拍我的腦袋回答,平時多吃飯,每年立夏稱人,身體越來越棒,慢慢就不暈了。事實證明,身體好的時候確實不容易暈船,大人也不算誆我。
立夏稱人的習俗可不只我們島上有,有詩句為證,“時逢立夏出奇談,巨秤高懸坐竹籃”,“立夏稱人輕重數,秤懸梁上笑喧閨”。各地稱人的方式相似,寄托的愿望也差不多——祈求平安、健康,多么現實而樸素啊。
母親告誡,立夏不能午睡,也不能坐門檻,否則整個夏天甚至一年都會昏昏欲睡,疲倦多病。午睡不算事兒,我本就不午睡,可忌坐門檻這一項讓我很緊張,我平日的多數時光是在門檻上度過的,翻連環畫、吃零食、喝水、聽奶奶講故事、和小芬給娃娃縫衣服,還有看小叔刨木頭,刨花粗粗細細,沒多一會兒就海浪似的涌到了門檻邊。我太習慣坐門檻了,怕一時忘記,不小心坐了下去,那就得坐滿七根門檻才能解除禁忌。家里又沒那么多門檻,得去別人家借門檻坐,雖是小人,也覺得這樣不體面呢。想了想,在立夏那日便把家里有門檻的門都關了,以防“誤坐”。
這個事經由母親的嘴傳了開去,常有嬸子阿姨逗我?!拔壹议T檻多,借給你坐好不好?”或者“關門沒用的,應該把門檻鋸掉,知道嗎?”我送她們每人一個鬼臉,心想,以后要造個大房子,有七個甚至更多門檻的那種,可以隨便坐,別家的人要是犯忌了,也可以借與他們,多好。
怎會想到,后來的房子基本找不見門檻的影兒了。
從前的漁村,在立夏的眾多習俗里,還有個獨屬于女孩兒的——穿耳朵眼,很有一種儀式的意味。有這樣的說法,立夏日穿通的耳朵眼不易長回去。穿耳朵眼由一些年長的老婆婆負責,她們將縫被子的針用火消毒,備著,跟女孩兒聊著天,邊揉捏她耳垂,和藹慈祥如親奶奶,聊天主要為分散其注意力,待耳垂捏得麻木時,用針快速穿透。也有哄孩子吃雞蛋,當她張口咬蛋時,一針穿過去。有了耳朵眼,意味著以后可以穿金戴銀,是個富貴的人。
瑩瑩和小芬穿耳朵眼比我早,問她們穿耳洞疼不疼,她們說不疼,跟螞蟻咬一下一樣。我纏著母親要穿耳洞要戴耳環,母親應允,十歲的立夏節就去給我穿。
那個立夏的傍晚,母親將我帶至小學旁的一間老屋,兩截木門被雨水沖刷得近乎灰白。上截門打開著,往里看,人還不少,夕陽從半截門斜斜地探進屋子里,能看到懸浮于空中的灰塵顆粒。一個婆婆坐在桌旁,抬頭向我們微笑,一縷夕暈剛好打在她的臉上,恍惚賦予了她某種神性。
屋里陳設簡陋,但非常整潔,桌子上擺了瓜子、花生和白煮蛋。好幾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或坐或站,有的手里還攥著五色長命線,才明白,穿耳朵眼還要排隊呢。婆婆抓起一把花生塞給我,讓我邊吃邊等,而后,她繼續給一個女孩揉耳垂,用左手,右手拿著針呢,針眼后拖了條長長的彩色長命線。我走了個神,女孩的耳洞就穿好了,長命線在耳下結成一個環,留出一段線,小流蘇似的,像戴了五彩的耳環。輪到我時,婆婆照例跟我說話,揉我耳垂,忘了都說了什么,總之,我沒有一點抗拒害怕,不知不覺間就穿好了耳洞,果真像被螞蟻蜇一下那樣,不疼。
據說得把穿耳朵眼的長命線爛斷,洞眼才會正式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并將永久存在。之后,我經歷了發炎、紅腫,耳朵變得肥厚,像要翻轉過來,疼得睡不好覺,真應了島上一句話:“要好看,活受罪?!蹦赣H用一種白色小藥片,碾碎,再加藍藥水攪拌,每天給我涂敷。后,痊愈。
事實上,從小到大,我就戴過一副耳環,小阿姨買給我的,葫蘆狀,一紫一黃、一大一小兩個圓珠子串一塊兒,彈珠糖似的,稚趣、別致。我戴給瑩瑩和小芬看,戴著去上學,想象自己一戴上耳環就跟月餅盒上的美人接近了,大概就是“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珰”或“披羅衣之璀粲兮,珥瑤碧之華琚”那般的感覺了。
長大后,發現自己并不喜歡耳環這種首飾,總感覺一不小心就會流于俗氣,且徒增耳朵的負擔??晌彝涣耸畾q那年的立夏,從婆婆家出來,晚霞如彩緞,覆于遠處的山頂,風,輕盈盈的、暖熏熏的,我輕晃臉龐,彩色長命線結成的環在耳下搖曳。一個小女孩,懷揣著如愿以償的雀躍,朝著想象中的美好奔去。
風吹艾蒲香
坐在籮筐里像坐小舢板,晃來蕩去。太陽愈發熱情,將無數根金燦燦的線拋下來,我有點蔫,抬頭望母親,一抹水紅色正從她臉頰洇開,鼻尖沁出的汗細密、晶亮。母親起了大早,包好粽子,用大鍋蒸熟,一擔籮筐一頭裝粽子和糕點,一頭裝我跟水果,挑往外婆家。端午須在娘家過,這是島上的規矩。
兒時,覺得去外婆家的路途真是遠,籮筐跟搖籃似的,一路搖呀搖,我就在半路睡著了,醒時已在外婆家的院子里。一股辛辣、豪放的奇特芳香鉆入鼻孔,我用力伸了個懶腰,身體輕盈起來,眼睛骨碌碌轉。地上躺了艾草和菖蒲,邊上的鐮刀沾有新鮮的植物汁液。外婆的菜園里就有艾草,跟青皮瓜相鄰而居,在陰涼一角自顧自生長。而菜園旁的水塘里,菖蒲如士兵,一株株挺立,英姿矯健。扁而狹長的菖蒲葉子軟劍一般,風吹過,颯颯抖動,水塘成了練兵場。外婆移植了幾株菖蒲至院墻下,長勢奇好,綠油油的,招惹人們的眼睛。
外婆抱我到小竹椅上,從堂屋搬出一條斑駁的方凳,馬上,凳子上多了個藍邊瓷盤,褪去筍殼葉的白米粽玉立其上,白砂糖雪一樣撒了一圈,咬一口,熱乎乎軟糯糯,堿水與米香混合的味道漫過舌齒,我毫不客氣地吃個精光,才發覺瓷盤旁變戲法似的出現了荔枝干和高粱飴。母親說,這是你外婆不知道藏了多久給你留的。
外婆頭搭藍白寬條毛巾,穿淺灰斜襟衫,細致地將艾草和菖蒲分成好幾份,與母親一起掛在門和窗上,東屋、西屋、堂屋概莫能外。菖蒲與艾草相依相偎,蒲劍艾旗,濃香四溢,我翕動鼻子直呼太香了。外婆笑瞇瞇地拍了下木門:“蚊蟲啊各種壞東西啊都進勿來嘞,囡囡放心住外婆家吧?!?/p>
院門外突然喧嘩起來,隔壁的麻子婆婆聲音最響。哎喲,毛腳女婿挑端午擔來嘍!挑擔的年輕人幾乎是被左鄰右舍前呼后擁著進的院子,婆婆嬸子們伸長了脖子往擔子里瞄,嘴里說著毛腳女婿真客氣,臉上的羨慕之色慢慢蕩漾開來,像環形擴散的漣漪。英子阿婆嘆了口氣,還是有女兒好啊,筐子里的大白鵝很配合地嘎嘎了兩聲。英子阿婆生了四個兒子,她總遺憾自己沒有女兒命。外婆忙上前招呼,累壞了吧?停下停下,喝口水。有人竊笑,丈母娘心疼了。那個我稱為二姨父的年輕人掩不住眉梢的喜色,忙不迭掏出一把糖,分給我和在場的幾個小孩,而后接過他準媳婦也就是我二阿姨遞去的毛巾,胡亂擦了兩把,又把扁擔安回了肩膀,穩穩挑起,進了堂屋。
端午擔貨色真是不少,除了大白鵝,還有大黃魚、蹄膀、粽子、米團、各色糕餅等。外婆菜園里的時蔬每每會參與到一年中的各個節日,端午便是茭白、黃瓜、豌豆、蒲瓜,那日的午飯自是可想而知的豐盛。外婆讓我們圍坐于大圓桌恣意享用,自己則系著圍裙忙進忙出,那些細碎又古遠的端午習俗只有她能操持。
銀灰色錫壺擺上了桌,一只白瓷酒盅相伴于旁,那是外公在世時常用的酒盅。外婆雙手托起錫壺,傾斜,淺黃色液體從壺嘴流進酒盅,酒盅一下就滿了。原以為外婆要坐下來跟我們一起吃飯了,未承想,她竟站著端起酒盅,一口喝了。我有點發怔,外婆平日里雖會喝點黃酒,但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從沒像這樣豪飲啊。未等我回過神,她已鼓著腮幫子快速離開飯桌,朝屋子的角落噴了一口,另一個角落也一口,轉回來,繼續含淺黃液體于口中,噗噗地噴向插于門窗的艾草和菖蒲。艾草和菖蒲微微抖了一下,似乎抖出了更多的香氣,輕輕松松就壓住了酒味。
才知道錫壺里裝的可不是黃酒,而是加了雄黃的燒酒,外婆說,雄黃酒灑一灑,家里就很干凈了。說干凈兩字時聲音特別輕,表情有點詭秘。難道本來不干凈嗎?外婆一直把屋子收拾得很清潔呀。二姨父遞給我一塊花生酥,眨眨眼說,外婆的意思是這個雄黃呀,能殺菌殺蟲,還能解毒驅穢避瘟。我聽得半懂不懂,我只知道電視里,雄黃酒能讓白娘子現形,從大美人變成大白蛇,很是恐怖。我也想學外婆那樣,嘴含雄黃燒酒噴死那些蛇蟲,外婆一把攬過錫壺,眉間的皺紋快速跳了一下:“囡囡不可以學,萬一咽下去會要了你小命的?!眳s又倒了一點出來,手指蘸了蘸抹在我前囟門上,邊抹邊念了一句什么,大概是保佑、長生之類。
外婆總算坐了下來,母親給她倒了一點黃酒,這回真是黃酒了,外婆輕抿幾口,夾了幾筷素菜(外婆常年吃素),便起身說飽了,上午吃的粽子還沒消化呢。她快步走出屋門,回來時手里端了竹匾,邊走路邊用手翻里面的蠶豆,蠶豆顆顆飽滿,沒了新鮮時的嫩綠色,而是舊舊的古樸的綠,曬了一上午,摸上去熱烘烘的。蠶豆當然也是外婆自己種的,春天時留一些曬干,專門用來炒端午蠶豆。在島上,小孩都要在端午吃炒蠶豆,老話說過,炒蠶豆就是“炒蟲蟻”,吃幾顆就不會被蟲蚊叮咬了。
外婆又在灶間忙開了,灶灰堆還有未熄的火星,用燒火棍挑起,加點柴,呼呼吹氣,很快,火就燒起來了。大鐵鍋里倒入沙子,炒熱,再加入粗鹽一起炒,最后放蠶豆,用鏟子反復地炒,哧嚓哧嚓,白色熱氣不斷上躥,包裹住外婆的半個身子,她淺灰對襟衫的后背濕了一大塊,像不小心被誰潑到了水。終于,哧嚓聲中夾雜了一連串的嗶剝嗶剝,那是蠶豆殼開裂的聲音,蠶豆的香肆意跳了出來,到處撒歡。
起鍋,將炒熟的蠶豆倒入篩子,篩掉細沙,外婆選一部分裝進搪瓷碗,吹了又吹,確認不燙了才遞給我。拈一顆丟進嘴里,咬掉殼,噗地吐出去,蠶豆肉咯嘣脆,嚼得滿口香。隔壁家的小孩倚在門框,輕呼我名字,我趕緊抓了兩把炒蠶豆揣兜里,欲出去玩,外婆連忙叫住了我,從房里拿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東西,黃色,棉布做的四角小包,比大衣上的紐扣大不了多少,用紅繩系著。外婆將它掛在我脖子上,像戴一條項鏈那樣。我掂了掂,很輕,里面是什么呢?外婆說是她念的大悲咒,戴上可以保平安。
后來發現,其他小孩也有,大家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平安符”攤于手心,比誰的更大一點,誰的更重一點。我們并不懂那到底是什么,卻莫名覺得它神秘而應致以虔敬之心。
相較之下,香袋的外觀要漂亮多了,且鼓鼓囊囊的,老令人有拆開一觀的欲望。傍晚時分,外婆坐在廊檐下,身旁方凳上的家箜籃滿滿當當,布料鮮艷,五彩線一小束一小束,繁華得讓人移不開眼。待陽光輕手輕腳地全體挪出了院子,外婆的香袋也制成了,桃紅綢緞,形狀頗像粽子,收口處垂下一顆墨綠色的珠子。不知道外婆在里面裝了什么,香氣絲絲縷縷飄出來,淡淡的,很好聞,據說可以“驅五毒”。外婆還在我的右手腕系上了五彩線,島上稱五彩線為長命線,以祈求壓邪避毒,長命百歲。長命線最好一直戴到七夕那日,剪下,扔到屋頂,讓喜鵲銜去給牛郎織女搭鵲橋。
端午的天似乎黑得尤其慢,從淺灰、深灰再到漆黑,簡直費了好大的勁兒,我等著泡澡呢,用艾草葉。外婆說,天黑了泡最管用,泡過之后全身皮膚香香滑滑,不會得皮膚病,蚊蟲也繞道飛。洗凈的新鮮艾葉加大量水,在大鍋里煮沸,晾成溫水后,倒入大木盆。外婆將光溜溜的我浸入水中,不停地撩水,在我身上輕拍,仿佛暖風吹拂,我都快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抱到了床上,西屋的外婆的床。一把蒲扇在我身旁搖呀搖,夏夜的風從窗戶輕輕吹進來,艾草和菖蒲的香氣亦不管不顧地飄了進來,很快,我就入了夢鄉。
人間七月七
院子里,奶奶三五下就生著了煤球爐,搖著蒲扇說,今日七月七,牛郎織女要在天上相會嘍。周遭的薄霧尚未完全褪去,若有似無地浮著,恍若有誰拖著輕紗在空中玩耍。心想,這日子果然不一般,仙氣繚繞呢。
問奶奶天上到底怎么個情景,她賣起了關子,只說等晚上了自己去聽吧。正想糾纏,小芬她們在矮墻外喊開了:“去摘槿樹葉啦!”等太陽出來就摘不到露水葉了。
槿樹個頭低矮卻青翠繁密,在島上比較常見,路邊、田埂邊、屋前院后、菜園子的籬笆旁,身影處處。到秋天,它們會開花,淡紫色或粉紅色,狀如喇叭,一副素淡家常的模樣。不起眼的槿樹自有它一年一度的輝煌期,每年七夕一大早,就有姑娘嬸子等挎著竹籃子拎著小鉛桶,爭相采摘槿樹葉。樹葉以沾有露水的嫩葉為佳,嬌滴滴,鮮靈靈,能揉搓出更多的汁液。小人愛湊熱鬧,跟在大人屁股后面,不時踮起腳尖揪下幾片葉子,裝進塑料袋。沒東西裝的,干脆塞進衣褲兜里,好像摘下來的不是樹葉,是鈔票。小芬機靈,一手將裙擺捏起,另一只手快速摘樹葉,摘下的葉子被裙擺牢牢兜住,滿滿當當的。她一走路,樹葉發出窸窸窣窣聲,看我沒摘幾片,大方地送了我一半。
采摘來的槿樹葉沖洗一遍后,浸泡于清水中,可以分多個臉盆泡。傍晚時分,每戶人家的院子都熱鬧起來,大人小人開始撈起槿樹葉不停地揉搓,盆里的清水變得黏稠而稚綠,細白的泡沫你推我搡擠破了頭,去掉碎渣即可濯發。當年并未覺得用槿樹葉洗發有什么特別,只知道每年七夕都得這樣,且只有女性才享此福利,無論垂髫幼女、豆蔻少女、中年婦人、白發老媼,一律散開發絲,嘩啦嘩啦用槿樹葉的“汁水”洗頭。洗完之后,頭發順滑如絲,亮得像打了蠟,更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那是植物特有的香氣。怪不得奶奶說,“七夕槿葉洗次頭,一年到頭勿會臭”呢。
老人們總會講起島上的一種傳說,說女人們平時洗頭,去世的父母在陰曹地府是要喝女兒的洗頭水的,唯有七夕那天的槿樹葉洗頭水,父母不必喝,所以從前的女人很少洗頭,等七夕那日再大洗特洗。我莫名抗拒這個傳說,我喜歡另一種說法——七月初七,牛郎挑著擔子到鵲橋跟織女相會,擔子一頭是他們的孩子,另一頭則是牛郎積攢了一年的飯碗,織女邊洗碗邊訴說相思之苦,淚水從鵲橋上飄落,灑在了凡間的槿樹葉上。七夕那天,用槿樹葉洗頭,不僅可以得到織女的保佑,未婚女子還能盡快找到如意郎君。
槿樹葉洗頭,數小芬最起勁,人家洗一遍兩遍,她非得洗三遍,一頭濃密的長發亮滑得蒼蠅都可以在上面溜冰。大伙打趣道,小芬這是急切地想找如意郎君呢!平日里,她對戲比較著迷,時不時地走個移步、碎步之類,張口便是相公小姐丫鬟,還披上紗巾哼哼唧唧扭來扭去。大人們說她早熟,我們卻覺得蠻好玩,還屁顛屁顛地給她“搭戲”。
小芬才不在意別人怎么說,轉身就去洗那塊三角形狀的石頭,用來搗指甲花。七月七,染豆蔻。對小女孩而言,這可比找到如意郎君有誘惑多了。指甲花又叫鳳仙花,我家院子里就有,是媽媽專門種的,粉紅、大紅、紫色、粉紫,開得熱熱鬧鬧。我和小芬挑顏色最艷的摘,一瓣一瓣落進缺了口的大碗里,待紅紅紫紫盛滿一大碗,加入白礬和一種叫“瓜子?!钡穆研尾萑~,用那塊三角形石頭搗成糊狀。恨不得立馬包在指甲上,奶奶卻把那碗鳳仙花糊藏了起來,說晚上才能用。為什么要等到晚上呢?奶奶指了指天上,能看到牛郎織女星時包指甲,許的愿最靈。
夕陽遁去,遠處,山的輪廓變得茸茸的。隔壁院子里傳來清脆的笑聲,如鈴鐺聲在空中飄蕩。和小芬貼在墻邊偷瞄,只見院子里放了一張小圓桌,桌上擺有西瓜、葡萄、花生、瓜子等,幾名少女圍坐一起,說說笑笑。她們發育得剛剛好的身子被漂亮裙子包裹著,用槿樹葉洗過的頭發在肩頭輕快地跳躍,空氣清新而甜膩。
她家是新搬來的,不甚熟悉,所以當那個鄰居姐姐發現并邀請兩個小小的“偷窺者”一起過去坐時,我有點難為情。但小芬可不,大大方方地坐上去了。姐姐和她的朋友們不時抬頭,說著快了快了。忍不住問,在等什么呀?她們嘻嘻一笑,齊聲答道,等月亮,等星星。
天黑下來是一忽兒的事,明月朗朗,星星亮得晃眼睛。姐姐們興奮起來,站起身仰起頭,手指著星空的同個方向低呼,織女星,織女星!可以拜織女了!七夕要拜織女,我第一次聽說。想到奶奶拜菩薩,不是跪蒲團就是雙手合十念念有詞,姐姐們卻重新坐下,若無其事地吃著水果,偶爾朝著織女星方向默默看一會兒。我和小芬有些蒙,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又不好意思問。鄰居姐姐猜出了我倆的心思,輕拍著胸口說,這叫默默祈禱,織女是仙女,我們的心事,她都會知道的哦。這樣……那我也要祈禱呀!想到這,我輕輕咳嗽了下,盡力坐得端正,準備跟著姐姐們學,奶奶卻在這時喊我,讓我回去包指甲。
奶奶已準備好葉子和縫被子的棉線,搗成漿的鳳仙花正閃動著神秘冶艷的光澤。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樹的葉子,寬寬的韌韌的,舀起一小勺鳳仙花覆于指甲上后,用此樹葉包住,一片包一個指頭,然后用棉線扎好,乍一看,活像每個指頭上都長出了個小粽子。奶奶給我包完一只手,又給小芬包,月光下,她的老花鏡一閃一閃,像故事里下凡來試探人心的神秘老婆婆。奶奶邊包指甲邊講牛郎織女的傳說,依舊從牛郎藏起織女的衣物講起。這個故事我以前聽過,也是奶奶講的,但仍然聽得出神。弟弟和阿波不知道什么時候湊過來的,阿波還插了句,說他家的那頭水牛搞不好也是頭神牛呢。我們故意順著他說,是啊,搞不好你還是牛郎呢。奶奶包指甲的動作頓住,樂得老花鏡滑到了下巴。
弟弟和阿波伸出黑乎乎的手,跟奶奶討要指甲花,也想包兩個指頭玩玩,奶奶竟答應了,說七夕涂了指甲花,女的不會發紅眼病,男的會抲河鯽魚。奇怪,為什么是抲河鯽魚?我們是海島,應該會捕黃魚捕馬鮫魚捕梭子蟹才對嘛。奶奶推了推老花鏡,答:老話就是這樣講的,老話都有它的道理在。
那老話還說,現在許愿最靈。我跟小芬搶著說出自己的愿望。小芬說,想成為戲里那樣的美人,會彈琴作畫,最好還有個乖巧的丫鬟。我說要遨游世界,去埃及看金字塔,去日本賞櫻花,去……奶奶打斷了我們,許愿說出來就不靈了,要在心里頭默念才行。小芬反應快,迅速雙手合十,朝織女星方向拜了三下,邊拜邊嘀咕,剛剛我們說的都不算,重新來過……她的每個手指都包得鼓鼓囊囊,看上去特別滑稽,我有點笑過頭,差點兒從小凳子上滾下來,又生生憋住,怕驚動了正相會的牛郎織女。
奶奶說過,七夕晚上,躲到葡萄架下或茄子地里,運氣好的話,能聽到牛郎織女講悄悄話,還能聽到織女的洗碗聲。那會兒我家院子還沒種葡萄,但在房屋西面,媽媽開了一片地,種有黃瓜、西紅柿和茄子。茄子長得好,細長的亮紫色的,垂得綽約多姿,白天看去尤其惹眼。星光下的菜地有著另一番模樣,混沌、靜美,令人不忍心走進它。不過,我和小芬是顧不得了,我倆頂著同一面米篩子,悄悄在茄子地里蹲下。島上有這樣的說法,頭頂米篩子就不會被發現偷聽了。兩人幾乎是屏息凝神地聽著,不一會兒,小芬悄聲問,你有聽到什么嗎?回答她的是啪的一聲,我被蚊子咬了。小芬用手肘捅了下我,示意我小聲點,可別暴露了。
聽到了什么呢?聽到了風拂過葉子的簌簌聲,聽到了玉米的生長聲,聽到了夏蟲的鳴叫,聽到了河水的流動聲,聽到了遠處或不遠處的說話聲,輕微的、黏糊的、不確定的、不斷變幻的,像很多條大小不一的魚在黑夜里游來游去,身旁的空氣輕盈地流淌起來,我的頭發我唯一的小碎花裙子隨之飄揚……
等我們從茄子地返回,隔壁院子的姐姐們還在繼續,說話聲和輕笑聲不時地傳過來,細碎的、柔軟的、欣欣然的。我一直想,姐姐們都祈禱了些什么呢?
歲終話謝年
廿三祭灶一過,年味就像好不容易奔出門的孩子,撒丫子亂竄,冬日的空氣被攪得歡騰起來。我們幾個也到處竄,拎著祭灶果,從這家到那家。自以為得了有價值的消息,便迅速回家告訴母親:明天下午會漲潮哦,瑩瑩家要謝年了。
在島上,凡辦喜事,都要選漲潮時進行。在海島人的心里,潮汐的漲落已不只是單純的自然現象,還成為平安、財富、興衰等的征兆了。關于潮水的口訣,父母親早就背得爛熟,哪用得著我提醒。咱家也明天謝年嗎?我巴巴望向母親。母親翻開皇歷,搖頭,繼續往后翻,說是跟我的生肖沖了,得另選吉日。
謝年即歲終祀神,是一年中祭神最隆重的一次,我們也叫送年,感謝天地神明這一年來的護佑,恭送舊年,更為來年祈福。謝年前一日,屋里屋外拾掇清爽,全家洗頭洗澡,內外均換上干凈衣裳,母親告誡,謝年前不許弄臟了,否則會被菩薩嫌棄的。姐弟倆嚴格并歡喜地執行,就連喝水姿勢都不那么豪放了,生怕一不小心濕了衣物。
兒時能被肉香叫醒的,也就謝年那日了。濃郁的肉香味更是治愈賴床的良藥,姐弟倆被從夢里引出來后,猛翕動鼻子數次,利落地穿衣,起床,直奔灶間。灶間塞滿了白色霧氣,仙境似的,鼓風機與大鐵鍋傾力合作,把整只公雞整刀條肉等挨個兒煮熟,白汽冒得越來越多,擠不下就溜到外間,溜出屋外,鮮香撒著歡兒一路相隨,鄰家便都知道,這家要謝年了。
大門敞開,供桌擺上,父親忙不迭從灶間端出供品,母親將燭臺、香爐、紅燭等擺于桌子北向,見我倚在門邊,一把拉過,說會擋了福神的路。福神受玉皇大帝指派,來人間巡視,看到我們如此勤勉盛情,就會在玉帝面前講好話,賜予福壽。母親面色肅穆,我跟弟弟也隨之莊敬起來,動作幅度減到最小,輕聲慢語,連咳嗽都是收著的。
供品擺放完畢,仿佛一場盛宴開啟。五排供品,各有寓意。第一排的茶與酒各六杯,六六大順。二排是糕點,狀元糕、長生糕、骰子糕、千層糕等,形形色色,高高(糕糕)興興。正餐還沒上時,先喝茶,用糕點,待客之道亦是待仙之道。三排菜品五種,金針菇、油豆腐、香菇、黑木耳……隨各家喜歡,可湊一組代表金木水火土的菜蔬,也可強調單品,其他為輔,如冬筍,代表節節高和上下有節,油豆腐色近黃金,自然跟富貴有關。四排為大菜——七牲或五牲,諸如雞鵝、條肉、帶鱗黃魚、生的雞蛋鴨蛋之類,紅漆托盤各裝全雞全鵝和整刀條肉,插上水果刀,家禽的內臟等須放于其肚中,完整更顯敬意。雞鵝嘴叼蔥,頭朝外,意為有福和一鳴驚天,魚頭則相反,要朝里,魚游進來,才年年有余(魚)。終于輪到水果了,蘋果、金橘、甘蔗等湊齊五盆即可,圓滿、甜蜜,梨除外。有一年,父親一時不察,把梨擺了上去,母親臉色驟變,立馬撤下,嘴里念念有詞,大概是請菩薩勿怪的意思。梨似“離”,不吉利。也不可缺了調料,醬油、鹽、糖盛于精美小碟,依偎在大盆大盤邊,小家碧玉般和婉。
供品自然不限于此,富有人家還有供豬頭的呢。盡管豐富,盡管高檔,客氣點,總沒錯。
漲潮時間一到,父親戴上白色棉紗手套,手持炮仗站到院子里,弟弟捂著耳朵退至窗下,我特膽小,哇啦啦叫著躲進了里間,還不忘關上門,卻把小臉貼在玻璃窗上往外瞧。父親的手輕輕一抬,炮仗如穿火紅衣裳的仙女一飛沖天,一眨眼,紅色碎屑天女散花般飄落。嘭——啪聲三下過后,隔壁的小孩們一下子全冒了出來,喊著“謝年嘍謝年嘍”,來院子里撿炮仗。父親轉過身,滿臉笑意,肩膀和手臂上還留有點點碎紅。我的臉被窗玻璃沁得涼涼的,而心里跟火燙過似的,一股熱氣從胸腔升起,沖出喉嚨,我們可以拜一拜了嗎?
父親換掉了原先做廚事的舊衣,筆挺的呢制中山裝上身,頭發也稍做整理。他點了三支清香,在門口恭敬地三拜,而后進屋,將香插入香爐,點亮錫燭臺上的紅蠟燭,雙手合十,祈愿風調雨順,出海平安,家人健康。紅燭高燃,香煙裊裊,屋子里驀然有了一種飄忽的神秘的氣息,我和弟弟待于一角,屏聲靜息,仿佛稍微出點動靜就會驚擾了仙人,從而埋下對親人們不利的禍根。母親解掉圍裙,給一對兒女洗了臉梳了頭。三人衣冠整潔,一個一個虔誠叩拜,祈愿詞都差不多,祈神降福,我和弟弟的還多了學習進步、聰明聽話之類,香燭以靜默地燃燒作為回應。
謝年過程煩瑣、冗長,香頭一點一點變成灰白,掉落,時間以肉眼可見的方式消逝。父親或母親右手提錫壺,左手按壺蓋,一小截“酒柱”輕捷快速地落入酒盅,如此,斟完六個,相隔約莫半個時辰再斟一回,等第三回時才全部倒滿。其間,所有的人謹言慎行,有時候甚至只用眼神交流,手腳和喉嚨都仿佛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束縛住,但我們明明又是欣喜的、充滿祈盼的。
……
虞燕:浙江舟山人,現居寧波。作品見于《中華文學選刊》《作品》《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學》《草原》《山東文學》《文學港》《散文選刊》《人民日報》《延河》《野草》《散文百家》等刊。作品被收入多種選本。曾獲寧波文學獎、羅峰獎、師陀小說獎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隱形人》《理想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