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5期|賴賽飛:烏塘記(節選)
這些年來,就算商品開發得嚴重擠占空間,時間仍被大規模盯上,被普通人盯上,做時間生意已經盛行至平靜的鄉村。
當中少不了烏塘人。
烏塘人住在東海岸的烏塘島上,集體姓“阿”——即使祖先傳下趙錢孫李,人們寒暄皆以“阿”字替換掉對方的姓氏,就這么霸氣。至于后面跟著的名,輕取最后一字,所有人便被重組成單名的阿某,叫一聲添一分親昵。
自從領悟到時間本身的價值,烏塘人以發現新大陸的目光扭頭打量起島上的時間。
一經他們動過手腳,烏塘時間也被明碼標價,有了商品的屬性。
一
做時間生意,講究的就是時間,沒有最早,只有更早。
烏塘島上搶到時間買賣先機的人是烏塘村人阿相。與他相比,幾十年以后,其他烏塘人才意識到自身的舊物價值已是后知后覺。同樣生活在被大海封印的島上,阿相不上山、不下田、不落海。他甩著雙手,一臉莫測的樣子已經深入人心,差就差在沒能及時追根究底。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起,來島上的外鄉人多了起來。那時上島還沒有汽渡,只靠人渡。船上的幾張臉司空見慣,一旦夾雜生面孔,再引起異樣的騷動,島上人便知他們上島何干。
當中肯定有人未提供任何確切有用的信息,烏塘人便輕輕地放過了——承平日久,缺乏應有的警惕,多長的是八卦心眼。
這部分人面目模糊。這是指他們身上沒有工人氣息、農民氣息、商販氣息、文人氣息……總之,沒有明顯特征就是其特征。
我對他們有整體印象,正緣于此。能夠想起來的,就是頂著大眾臉的中年男,斜挎著矩形黑色人造革包,胡亂地行走著,把看中的歲月打包走人。
一個走后,大家迅速忘記。再來一個,又忘掉。隨著時間流逝,累積出無數個,卻始終如同一個。既然不清楚之間的區別,更不用說所帶來的變化。
僅有的變化也在暗地里。
好些人家用來壓箱底的銀圓,除了給后代幾枚用以傳家,其余的便從他們手上換得了一筆數目不詳的人民幣。
現在當然明白了,這一小撮人深諳對時間標價,打破財富的局限性,讓它無限生長,屬于專業的投資行為。村里人一直尊稱他們為拾寶客。稱呼里能聽出多少知道一點時間本身的價值,僅僅由于歷史的局限性,暫且視作幸運臨頭——日后想起來才變成了遺憾。
然而不能說這不值得。這些祖輩交托下來的舊物,不是被作為傳家寶閑置,而是起到了有血有肉的作用。它們換來了厚實的被子,溫暖好幾年的冬夜,改善了清湯寡水的伙食,使孩子們長高了一截,甚至換得出一年的學費,使之學業有成。也有的換了一筆醫藥費,買來了后半輩子的時光。
便于攜帶的銀圓被卷走后,老家具也被盯上了。七彎床、三彎床、撒花嵌骨的箱柜、桌椅……
記得烏塘村太阿婆家千雕萬鏤的傳家婚床最后才出手。當時除了現鈔,還免費得到一張席夢思。這床墊,一摁一坑,滿身浮腫。估計不是它,太阿婆未必下得了決心。當天喜不自勝的老太太,三日后卻眉頭緊鎖:床軟骨頭硬,睡得周身痛!
這一陣翻箱倒柜,時間已經到了二十一世紀,大家都是活過兩個世紀的人,一齊成了古董。
幸運的是,活古董們遇到新世紀新氣象,忙著家家戶戶蓋新房。新居不裝舊物,剩下粗笨的東西都被推出門外“候斬”:石碾、石磨、石臼、石鼓……
再沉重的東西都能做到不翼而飛。后來村民們不客氣地改口,拾寶客成了刮地皮的,什么破爛兒都要,這相當于一掌將他們拍落至塵埃。
果然沒說錯,往下輪到老房子,棟梁、磚雕、瓦片……
這次回烏塘村,村書記阿曾告訴我,村民家中連水車、風箱、蓑衣、大頭缸,甚至豬槽都有人收購。
前段時間,村里還在準備成立非遺館。阿曾一門心思向縣文化局申請,局里同意給予補助,將派人指導布置。一轉身卻發現家家戶戶里里外外煥然一新。平時,這些村干部恨不得村里日新月異,真到沒了舊時光,口氣竟又添上了氣急敗壞。
我看著阿曾是確實的惆悵,看到他騰出村委會的好幾個房間,整飭得一片空白,就等著村民們踴躍捐獻將之填滿。動工前,他將各家家底反復盤算了一遍。好東西沒有,廢棄的農用類還齊全。他的愿望樸素,就湊個農耕館。
你們真的那么窮嗎?連它們都不放過!事后,面對阿曾的一把無名火,村民們覺得不就一堆破爛兒,至于氣成五官走樣?大家雙手一攤:怎么不早說?誰讓你講究村莊環境美化!放著也是垃圾,有人倒貼鈔票,當然讓他搬走,省把力氣也好。
體現阿曾個人意志的怒發沖冠在群體喜樂里土崩瓦解。接著一陣子來去村里,阿曾都悶聲不響。那幾個空房間,一時不知做何用。
有人提議新購一批農具,并不難,也不貴。阿曾覺得荒唐,遲遲未答應。
做辦公室,大家坐得寬敞些?阿曾仍不松口。
以前,他對事業有成的阿相尊敬有加,這陣子遇見,懶言少語,活像害喜。此時才意識到對方就是可惡的帶路黨,也活該村民哂笑。
摸清了真相,阿相同樣攤手,輕輕申辯一句:我眼下打船都來不及,早不從村里往外掏了。
販賣銀圓的時候,阿相已是一副中年氣象,其實才三十光景。眉眼像幅褪色的水墨畫,說話語氣低柔,走道穩如踱方步。就是這種遠超年齡的老成,使他與島上的老年人關系親近。那時候,銀圓也像敏感資料,都在年長者手里潛伏至深。時機不到,這些歷史的小棋子不會挪動一步。
太阿婆住我家背后,她的婆母太太阿婆與阿相的關系就如此。有時候,太太阿婆坐在自家道地做針線,阿相過來并排坐定聊天,順手幫著穿針繃線,光景安詳如相依為命的祖孫。
我相信就是在一次次閑坐中,老人家的私房存貨一一出手。
我將這種行為視作收集情報。進島的拾寶客,就是通過阿相這個內應,精準地定位、得手。說話間就將生意做了,用現在的行業配套一下,阿相就是中介。
想不到在早期烏塘島這樣偏遠閉塞的地方,阿相都能無師自通當起了中介,而且是在時間買賣這個特殊領域。至少在我眼里,他是島上吹開塵封歷史的第一人,功力深厚,沿途從未塵土飛揚。
阿相也是烏塘村里第一個搬到烏塘鎮上居住的。此時他的目標已轉移至船這種龐然大物,再也無法隱形。他在鎮上買地皮新造了街面房,三上三下,樓下租與人開店,樓上自住,于是大家改稱他相老板。
那幾年,鋼質大馬力漁輪興盛,大量的老木船退役、拆解。單就重量,前者比起后者就有數十噸至數百噸的飛躍,更不用說堅固、速度、安全設施的全面升級。
趁著人們喜氣洋洋,阿相將老木船輕松買下。每次帶回烏塘港,就像帶回一條破爛的大狗。公共碼頭沒它們的安置之處,他租了一段海岸線,搭了個簡易小碼頭,就在岸邊將木船肢解,讓船板在岸邊堆成小山。浙江這帶無船可收后,又南下福建、海南。很長時間,海岸邊的老船板既不見大增,又不見大減,那是阿相將它們轉手給了收購的人。他通過信息的轉換得利,確切表明對舊物本身沒有興趣。后來,老木船大為減少,他又盯上了鐵殼船,收購回來如法炮制。比起前面諸物,等而下之,有一陣子消失在我的眼前。
阿相重回我的視野,已經在造大輪了。大輪之大,動輒數萬噸級,猶如三級跳,與鋼質漁輪不可同日而語。這還是烏塘港通往外海的口子小,只能通行五萬噸級以下。船廠的人放言,再大一倍也能造,可惜造好抬不出去。
不全是大話。船在小島造,造船的核心技術人才來自大上海,青壯工人更多來自外省,原材料采購有的遠及海外。當中不少大塊頭會讓島上交警頭疼:運輸車體太長,像火車拐上了公路;要不車上的鋼鐵部件太大,像座山包在運動。
阿相最先還是從外面接來訂單,交與船廠合作造船。阿相的神通廣大在于自由穿梭——一頭扎入舊時光深處或站在新時代最前沿。合作造船的人除了阿相與船廠老板,更多的是與造船業毫不相干的人。他們人數眾多,關系松散,這么說吧,相當于現在的眾籌。
造大輪的消息迅速傳播開來,人們浼親托眷上門求合股。船東們各自領了大股份,視親疏與實力分派小股份,得到的人重復操作成微股份。攤大餅一般,這條巨輪就攤在眾人身上,每個人都背著幾塊沉重的船板?,F在大海里奔波的很多大輪,一部分就是你在烏塘島遇見的某位養深水黃花魚、種紅美人柑橘的家伙參與所造。
大輪造沒造好,掌控的總是幾個大船東。當它賣出,小微船東們也能獲得可觀的分紅。有一種歡樂叫普天同慶,那陣子鎮上的飯店全部爆滿,大批船東隱約的臉終于浮出水面。島人們一邊祝賀,一邊四處打聽是否有新船開打,怎樣才能投上半分一分。這一分半分指的是股數,總數十股,若每股一千萬投資額,一分就是一百萬,半分就是五十萬。
烏塘島的人過上好日子。再普通的人,甚至與阿相不大相干的大烏塘村、小烏塘村人,也有不少因此致富。假設投資半分的半分——二十五萬,半年一年,陸續回本了。那時候大輪還未打造完畢,發放分紅的通知已經不脛而走。
大輪終于成形,裝飾一新,坐等交付。交付后的一筆是最大一筆,再拿二十五萬也有可能。至于阿相到底有沒有出資,又賺到多少,誰也不清楚。阿相本尊悶聲不響,再也沒在鎮上買房,也沒像其他人,將房子裝修得富麗堂皇,買幾十萬元一棵大樹種進院子,到處找大石頭往里搬。
這里就有一位阿華,最早一批追隨阿相入股造大輪的船東,人們干脆叫他豪華。豪華有一天經過小烏塘地界,無意間相中了商量崗腳下的一塊巨石。他以自己的喜好估值,稱那塊巨石價值上百萬。有實力好辦事,撥幾通電話調來了大挖掘機、大吊車、大卡車,一頓大操大辦,讓石頭穩穩在院子里安了家。這東西在荒野時灰頭土臉,進了豪華的家門頑石成金。
小烏塘村里的老頭老太這些年一直過得平淡。轟轟烈烈的時代過平淡日子,要么是自覺的,比如以與人抬杠出名的烏塘村村民阿曉(知天下事,雅號百曉)。這些年,他發誓不為任何潮流所擾動,堅決種他屋后的地、養他門前的魚。亦有大量被迫的,就像小烏塘村全體長者。
小烏塘這塊海塘是后期圍墾出來的,資源在島上曾經最好最全。這一點,年輕村民無感,老年村民永志不忘。小烏塘“落棚”了,他們常常哀嘆?!奥渑铩本褪窃浭[蘢的瓜豆一類,爬遍了整個棚架,架下掛滿果實,最后統統因季節變換凋零。
翻一下家底,小烏塘擁有島上最高峰商量崗西南坡以及支脈。由于窩風,漫山遍野長著馬尾松。燃氣未普及的年份,他們大燒松毛、松球、松明、松枝,很是奢侈。還有每年輪伐下來的松木,換得真金白銀,村集體經濟相當殷實。另有和緩的山坡地,種植柑橘、桃李;山下的塘田,河流縱橫,乃魚米之鄉。
這些年,隨著時代進步,經濟發展,過日子僅僅如大水漫灌,他們還像前人,種田、種果、養魚、捕魚,再加植樹——松樹全得松材線蟲病死了。他們只能維持著薄弱的心理平衡。而在他們眼里沒有靠山、田地直通海涂的烏塘村,近海的鹽堿地重新灌進海水搖身變成養殖塘。村民養殖致富,村集體坐收塘款。時間一到,阿曾的嘴就成蚶子,開著閉著都是笑模樣。去年的標準是一畝水面三千元租費,比一畝良田的租費高三倍多。水面超越了地面,村民們真的是時來運轉。
與小烏塘村一河之隔的是烏塘村,一山之隔的是天塘村。天塘的東面是高高的沙堤,沙堤外的天塘沙,面積裝得下十個天塘村。天塘村的西、南、北都是商量崗東北坡及延伸段。小烏塘村人看不起天塘村人上百年了,表現之一是絕不把女兒嫁進去。
進去就出不來。他們說的是真的。商量崗內坡和緩、外坡卻陡峭,面海風大,咸氣重,植被不茂盛。天塘沒有河流,沒有水田,只有一點可憐的山地。天塘沙的外面就是東海大洋,沒有碼頭,沒有渡船,日常進出只能爬高高的商量崗。過去結婚坐轎子,后來一段時間坐自行車、小汽車。只有天塘的新娘穿舊鞋走進去,新鞋到村才上腳,免得夾腳或中途變成了舊鞋。
這幾年,旅游熱熱到了身在天涯的烏塘島,熱到了海之角的天塘村。為了誘人的天塘沙,鎮、縣、市三級政府齊援手,花重金開通了直通天塘沙的雙車道公路。一百多戶的天塘村,大小民宿、餐飲開出四五十家,從早春三月賺到深秋十一月。直到真的冷了,他們也跟在游客后面躲到鎮里、城里享受到手的勞動果實。
正是在前后夾擊的背景下,小烏塘村人聽到了石頭的故事,于是一幫老頭老太熙熙攘攘來看巨石——更可能是收巨款,不然要將它扛回山上。
除了這個小插曲,誰都看得出,現在是烏塘時間,烏塘島提速驚人。行進途中猶趁大水潮,浪花飛濺,雨露均沾。
信不信,只要抬抬頭,全島八十公里長海岸線上,近二十公里分布著船廠。巨大的橘紅色、寶藍色龍門吊一只接一只排列過去,像遠古的圖騰。開工滿的時候,它們全活了起來,又像大力神集體來到烏塘島幫工。在它們的提攜下,常常是幾十只大輪頭朝外尾朝內整齊擱在海岸,將烏塘島映襯成了小人國。
依時間線,骨架——半成品——整船——舾裝完畢。
多少人的未來在等著它們啟航。
二
阿咸打起時間主意的時候,島上的舊物們早被阿相羅掘一空。阿咸不得不用一雙蝦皮眼反復掃描,最終清晰起來:它們活生生的。
不是老人,是大樹。
阿咸盯上大樹剛好是國內房地產興起的年頭,直到現在。城市化進程加快,小區大規模開發。裝點一片片鋼筋水泥叢林的唯有綠植,柔軟而富有生機。
阿咸最初在本島收購。從前家家房前屋后養樹,一則遮陰,二則蓄積木材以備兒女婚嫁。后來流行成品家具,倒便宜了那些樹,無用武之地,枝繁葉茂,招風聚鳥。
然后阿咸來了。
阿咸是大烏塘村人,與阿相相反,走到哪里都是個焦點人物——魁梧,高人一頭。阿咸的缺點也明顯:文化水平不高。這在他那個年齡罕見,原因是讀書時坐不住,早早地溜去碼頭區扛大包。生性好動,注定無法久留原地。不久干脆迷上了養蜂,只有養蜂才可以逐鮮花盛開,周游全國。他一個半大小子與村里的幾戶中年蜂農一起,竟然成了部落隱形首領,指揮群蜂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將全中國反反復復地梳理。蜂群所至之處,不可能是熙熙攘攘所在,他總是在蜂群安歇時,想方設法將多余的精力用掉。
多數是夜間,他像只大蛾,頂著月光潛行在陌生的曠野,搭便車向著強光的方向飛奔。那幾年,他將全國的集鎮甚至城市摸了一遍又一遍。
可以想見,他一路帶著蜜蜂,蜂兒收獲花蜜,他收獲見識。除了見識,還收獲了一位東北姑娘的愛情。
遇見姑娘的那年,阿咸的人生就以此為紀年了。
與姑娘相會的日子,花團錦簇,阿咸更頻繁地在月夜趕路。想起有幾夜偕姑娘行走月色,月光灑下來,她散發出的光彩,真個銀子打的人兒。又想起自己所走的無數夜路,月光每次照著他的衣裳,母親的囑咐便一再浮現:記得要將洗過的衣裳收進棚子里,不管干沒干,重點是:不要讓月光照到你的衣裳,免得穿上后無端生出賊心。
我懷疑阿咸有無聽岔。島上老人所言,月夜里有賊星,它的光沒被烏云所擋的時候,容易照到人的衣裳。這才強調月夜收衣——衣裳被賊星照過,穿它的人心就野了。
阿咸不理細節,只堅信母親,反正自己的心就此野了,再也攏不回。一個島太小,根本裝不下自己,就是大中國也不夠。
最近一回碰面,問他,何處忙碌?回答綠化還在做,又進了一家船廠擔任副總經理專管銷售,發揮特長去世界各大港口轉悠,查驗公司出口的船只使用情況。單是半個月,已將地球走了半邊,再用半個月走剩下的半邊。聽他說話往往感到地球好似一下子縮水,剩下地球儀大小。
以這速度,很快,地球也不夠裝他。
阿咸娶來的東北姑娘是外語系的??粕?。她來到島上先當代課老師,多年后轉正。
因為有了學歷遠高于自己的媳婦,讓她跟著養蜂是不舍得的,阿咸才歇了手,開始去建筑工地打工,直到看上綠化這一行。
阿咸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耐心去培育花木,當時就盯上了現成的。他留意過小區里的大樹,少有全冠移植,多為殺頭樹。截枝、斷根,用草繩作綁帶包扎樹身,有的掛著大吊針。一問價格不菲,即使是普通的樹種:樟樹、石榴、樸樹、梅樹、桂樹……
島上的大樹活在一代接一代人的心中,有的載入史冊。它們明晃晃站在天外,成不了私房秘藏。阿咸按心目中樹的位置漫游全島,看上哪棵,就學阿相與人坐門前對著樹閑聊。在樹看來,這個人雖不能把自己聊倒,卻能把自己聊走。
果然,聊到入港,露出收購意向。出的價比別人高,一說一個準。那時候,大家看樹仍是樹,好多人家有了些錢,急于大興土木,改善居住條件。就像太阿婆家,祖上傳下四間青磚瓦屋,鑲著青石窗,地面也鋪了青石板,通體堅固。當房子里面的舊物被拾寶客蠶食一空,更新以現代化設施,太阿婆一家人最終還是看到它成了全村最舊最矮的房子,不寬敞、不亮堂、不舒適……總之再堅固也到了整體退場的時候。
以往造新房,地基需擴建,離得近的樹直接砍倒,倒沒有移植這一說。
阿咸開頭幾年買的樹又大又便宜。人家若要動土,他會將樹起走定植在花木場。暫時不動的,付了錢寄養在主家,待有了客戶直接移走。這些人家通常只剩下老年人看守老屋。
太太阿婆當年將銀圓賣給阿相時表情如何不得而知,到了太阿婆也面臨家里大興土木時,闔家商定將門前大石榴樹出售。石榴剛結籽,老太太有些不舍。阿咸體貼她,答應先下定金,等石榴熟后再來移樹。那年的石榴一直養到通紅發烏,紛紛咧嘴,哭笑不得。
真到移樹的當口,我趴在后窗觀摩,想起了嫁女兒的人家。門前轟轟烈烈,但熱鬧的真不是他們,轉眼留下一個大空缺。移樹這種事情又是勞師動眾,全村皆知,齊來圍觀。同樣以老者居多,按照進度發出漏風的伴奏:唉!哦!??!太阿婆借故避了出去,是不忍親眼目睹。只有神經堅強的主人,才會親自指揮,生怕人家將樹根斷得太狠,土球不夠大,害了它的性命。
村莊因之此起彼伏:一邊拔地而起,一邊原地消失。直到綠樹庇蔭的景象稀疏,觸目皆是高大的樓房,陪襯以整齊的草坪、一團團花灌木、形態奇特的盆景和資歷尚淺的喬木。品種多了,加上村里每年有庭院美化評比,各家各戶爭奇斗艷,不少花木見所未見。
綠植明顯矮小的問題,村民們顯然不在意,也就不急:鄉村是房子與家依然重合的所在,有的是時間,足夠苗苗們再次長成大樹。
阿咸將多年長成的樹們賣得不亦樂乎,很快被鎮里察覺。頭頭腦腦們面色一緊,火速頒下嚴令:不許將樹挖了出島,否則以破壞古樹名木論。
公告貼滿村莊之前,一批牌子制作完畢。讓各村將尚存的大樹們清點一番,準備掛牌。
一聽說古樹名木,大家盡可能將院中的樹往高齡里走。惹得百曉故作驚訝:難怪有村莊宣稱自己村里住滿老壽星,就是這樣往上加出來的呀!
阿曾白了百曉兩眼都沒能讓他不語。這百曉,家里現存兩棵再普通不過的樹,卻都是島上最大的。一棵苦楝,樹冠長成高平頭,春天開花雪青,一大片鋪在半空,四下里發射苦香,有鄉村戀愛的味道。另一棵為粉合歡,細絨,色嫩,香味甜,夏日里立體式開放,落花如絲絨飄散庭院內外。天一黑下來葉子就面對面抱在一起入眠,濃郁的城鎮小資情調。百曉就是百曉,早就料到它們會身價非凡,一根枝條都沒動過。
也唯有這段時間,阿咸所受到的禮遇直線下降。各村的干部化身門神守著村口,看見阿咸串門又警惕地跟著,宣稱他已被列為不受歡迎人物。
總之,樹的主人一看牌子,榮譽加身,舉雙手歡迎。只有阿咸不置可否,反而申請花木場上的樹免于上牌——都是商品樹。這一點大家默認,失過身的樹,沒那資格。
禁止動樹的范圍包括全島山頭山腳到村民家及地頭。
這叫師出有名。人與物出島都在碼頭,令汽渡公司的人額外盯住。
新出籠的規定里沒有說不許進島的,阿咸又從島外收來樹種在長租的花木場內。大部分是熱帶棕櫚類,像加拿利海棗、中東海棗、老人葵。先放著馴化,待價而沽,弄得小區域內充滿熱帶風情。棕櫚類只有一個生長點,一個勁地往上躥得很快,可惜只此一點,死起來也不留余地。阿咸雇人養了一條大狗在場上,嚴防死守,如同畜牧場防瘟疫。
阿咸見過世面,盤算起來很好,就看瞬息萬變的世界大勢,能否一直按照他的預設軌道運行。
三
蘇杜拉出烏塘島多年,信息傳回來很少,也很零散,無法構成一條完整的軌跡。包括他父親,雖然常住島上,年尾照例消失一陣子。長久以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還以為出島躲債了,不宜追問。直到蘇杜拉參加工作,后來當上建筑公司老總,老頭子還是準時在年關消失,很不正常。聯想到以往,莫不是被他騙了!
蘇杜拉的父親年輕時,因誤割海底電纜被判了刑。
父親入獄那些年,蘇杜拉還小,家里單靠母親支撐,日子艱難。好不容易挺到父親出來,以為可以重新安穩度日,想不到卻比之前更看不到希望。
自從回來,蘇杜拉的父親就很少與島上的人往來,他比從前出沒煙波時更行事隱秘。依然會有人找他,但背著家里人說話,或出門不知去向。只看得出在努力攢私房錢,家里根本不能指望他。所幸蘇杜拉大了,有一身力氣,讀書又拔尖,日子比從前容易,重點是有盼頭,這讓母親很欣慰。蘇杜拉很爭氣地一路奮進,考上重點大學,畢業分配到機關工作,后來下海創業成功,最終將錢花在收購舊物上——大量的古建筑構件,從古石窗、舊石板到牌匾、雕花板……
艱苦而漫長的過程,從青蔥少年到長出星點白發,蘇杜拉總是忘不了父親進出門前山谷的情形。
蘇家在烏塘島另一高峰西天山的山谷里,正對著不遠處的谷口。從小,蘇杜拉等回家的父親,小肚皮癟癟的,父親到家才能開飯。站在院門口,眼前變戲法似的,谷口吐出了父親,或者將他吞沒。沒有鋪墊,顯得突然。如果原先還有突然而至的驚喜,那么后來只剩下幻滅。留在記憶里的始終是眼看著黃昏降臨,山影黑聳,山風忽至如打來大耳刮子。
直到有一天蘇杜拉決定不再留意那個谷口會吞吐誰。
日子在父親一來一回之間一頓一挫地過去。蘇杜拉三十六歲那年猶疑著下海與否,依舊奔波在茫茫世間的父親曾經找他談過一次,勸兒子不用去外面打拼,跟著他便好。他準備分兒子一個億,口氣之隆重猶如分封諸侯。
那還是二十世紀,億級資金的概念連烏塘島都要被壓沉。蘇杜拉看著父親當場掏出一張合約晃動,上面蓋有數枚紅頭印章。父親說那一筆財富數目之大不可想象——相當于好大一把古老時間。他們一直在爭取合適的途徑將其拿回,而且就快要拿回了。他與其他人那么多年,就是在從事這項隱秘的事業。這個絕密好消息由他當時的獄友告知。獄友介紹自己進了這個團體,并賣給額度,就是將來分得財富的憑證。
當然,這幾年他也照賣不誤,有人沒買到,還吵起來了呢。每年年底,他們都要買機票去往大西南一處地方,旅費自理。到了那邊大概住半個月,天天開會研究。
這些年他的所得都花在機票上,支持了航空公司。
那時候,父親已年近花甲。這一番描述讓年輕的蘇杜拉聽了差點當場暈倒,更加堅定了下海念頭,再沒有別的想法,更沒有去辨認印章。機票他早就打眼過,目的地大西南,唯有這點是確切的,就像眼前這位老年男子是他父親一樣確切。蘇杜拉認為,父親的一生已經圈禁在夢里了。
發達以后的蘇杜拉,每年給父親一筆錢。老人家早就乏力,少有進益。母親更早死心,身體不佳跟在兒子身邊。父親仍舊向西南方向飛,帶著蘇杜拉孝敬的錢,艙位升級,爭取為航空公司多作貢獻。直到幾個月前,父親忽然回家,再也不提出門,而后迅速病倒。
最后一段日子,蘇杜拉守在老父身邊陪夜,母親只在日間前來照料。她說,諒他現在也不能乘著夜色飛走。蘇杜拉心想,父親終于不會憑空消失,這架穿越時迷航的老式飛機,沒油了,迫降回老家這個簡陋的機場。自己守著,感慨他連做夢的油也余額不足。
按理說老輩人將走,總有些東西要交代,偏偏這父子倆,相對無言。
第十三日,后半夜,連日在這配備不齊的老屋里,蘇杜拉終于累到不顧床鋪不適沉沉睡去。蘇父竟乘此際長眠,未知幾時幾分。第二天面對眾人只能估摸,這讓蘇杜拉不免惆悵終生。母親安慰兒子,他到死不改,終究要趁人不備。
報喪那天,蘇杜拉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事實,歸納起來如下:父親活得無限任性,視野里,始終懸掛著巨大熱氣球,隨著自身的狂熱充進了更多的熱氣,升到更虛幻之所在,卻永遠夠不著。熱氣球給了父親諸人后半輩子荒誕的動力。這再次證明,希望的力量是無窮的,然而希望要先分真假;時間就是金錢,然而……
蘇杜拉后來懷疑父親最終知道這一切為假。只有假的東西才有毒,讓人上癮。
葬禮那天,我去吊唁,進門先看到掛在堂屋上方的遺像。定睛看過,蘇杜拉沒有子承父業卻子承父相。照片來自身份證翻印,規規矩矩,想必那一刻老人家被規則壓倒暫時忘了熱氣球,容顏與眼神不失拙樸。拍照時他的目光注視鏡頭,因而無論如何都迎著看他的人,顯出一派坦然,這無意中糾正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古老魔幻形象。蘇杜拉也疑惑起來,以為父親像架風車自始至終在原地打轉??上О?,他那么早坐上了飛機,猶如搭上了時間機器,比人家不知快了多少,不過是賠完光陰,賠上其他。
現在的蘇杜拉,手頭收購的什物,也有過去的,樁樁件件,實實在在。經常惹得新拾寶客向他求購,出價誘人,抵得上當年父親承諾的數目。不想他打定了主意,說東西都是當初人家拆建收回來的,既然到他手上,就要給它們安身之所。他打算在烏塘島上建個博物館,安放舊物,聽起來像安放自己。
聽到這個消息,我也算得到了一種心理平衡。島上由阿相和阿咸掏出去的東西,眼看撈回來了,面貌相異,本質一樣。當水流出去或流進來,水位相等后就是平衡。
四
烏塘時間的凸顯,證明時間終于顯現出了普遍性的價值,極少數人壟斷的時代隨之結束。
走在烏塘島,新農村新風貌,如阿曾們所愿,偶爾也有違他們的所愿。
經過大烏塘村,就會看見公路旁邊阿咸的大樹,上覆黑色遮陽網。
與阿咸身邊活靈活現的時光儲存器相比,烏塘村的阿相作為諸多靜態時光儲存器的穿針引線人,直接用心眼身手送它們漂洋過海不知所終——現在肯定存在于某一處。
小烏塘村的蘇杜拉,名字由他父親所取,雖屬二十世紀,卻有潮范兒。蘇杜拉后來上了大學,放假回鄉仍不免被稱作阿拉。直到變得很有學問與家產的樣子,“阿”字再也近不得他的身。那么與生俱來、如影隨形的“阿”字,對烏塘人究竟意味著什么?以致一路摸爬滾打甩掉了它。
在烏塘,蘇杜拉、咸總、相老板這三人都與時間買賣這個行當有關,故被放在一起,互相關連。排序上,原汁原味的蘇杜拉排在最前面,咸總居中,相老板殿后。
這種排序是綜合社會功用,并不單是職位、財產、相貌、為人處事某一項。當然,據百曉評判,有文化的靠前,只有錢的靠后。
我認為,對待進出烏塘島的舊時光所取的態度與方式而言,他們分別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其核心在于,通過他們沉淀了時間本身而后構建了永久的各種物件,通通被騰挪,交叉展演。稱量的過程中,定出了各自的價位,據此擊鼓傳花,形成一鍋大雜燴——新與舊、舊與更舊、新與更新,生生活躍了一個時代。
三人里,蘇杜拉之所以列在首位,更多是自覺自愿將大把時間砸在手里。
如果這三人是拾寶客,刮地皮這頂帽子就只能扣到阿北頭上。終于輪到阿北上場了,他的面前一地狼藉。這不是阿北的淪落,而是舊時光的緊俏。這批人的出現,見證了什么叫鯨落鯊掉,什么叫辭舊迎新,什么叫代代無窮已。
阿北也是烏塘村人,阿相的遠房侄子,竹刻藝人。在他手下,竹子的姿態不再局限于籃子、筐子,更多成為藝術品上案頭清供。
有時,他放下刀子,混入人群?;貋淼臅r候,手上總會多出點東西,像個出海不會空手的漁翁。
……
賴賽飛:浙江象山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出版過散文集《從海水里打撈文字》《后離別時代》《生活的序列號》等十余部。曾獲浙江省優秀文學作品獎、儲吉旺文學獎優秀作品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