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河》雜志2021年第5期|北喬:缺口(節選)
缺口,瞄準具的組成部分。透過缺口,將準星置于其中央,上沿與準星尖端平齊,指向射擊目標,完成正確瞄準。
——摘自李喜貴《射擊學理》聽課筆記
1
吃完晚飯至中隊組織收看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播,一般間隔三四十分鐘。兵們稱這時段為“掛空擋”。松開油門,掛上空擋,你愛跑不跑,不問不管。說得確切一點,這段時光是發條松完和上緊發條之間的一段空隙。
這時的營區,處于稍息狀態。
借助散步閑遛加快消化的兵們,皮帶松開一至兩扣,肚子凸腆,飽嗝以校槍的射擊速度發射,步子松松垮垮,三三兩兩散落在籃球場、器械場、戰術場。寫家信,炮制情書,臭襪子、黃褲衩再不洗就會危及公共衛生的兵們,包括需要處理其他個人緊急事務的兵們,便疾速向宿舍等目的地前進,爭分奪秒地搶時間趕速度,提高效率??滩蝗菥?。對感情投資有著濃厚興趣的兵們,則嬉皮笑臉地纏著班長干部遞煙上火海闊天空瞎扯。
兵們都有事做。事大事小不一。
有一個兵不可思議。
李喜貴。
他出了飯堂,徑直向東圍墻走去。步子不緊不慢,臉上掛滿朝圣般的虔誠。墻角下有塊石頭。他鼓起腮幫子吹幾下后,一塊橄欖綠裹著的屁股落在石頭上。
李喜貴是個煙鬼,號稱中隊第一槍。煙槍!眼睛睜著的時候,只要條件允許,煙不離嘴,嘴不離煙。別的兵在新兵連時,做夢想父母戀女朋友,枕巾上濕下一大片。他在夢里抽煙(新兵在新兵連不允許抽煙),口水也能在枕巾上流成一塊沼澤地。有兵勸告他少抽或者干脆不抽,他不干。他的理論是,男人不抽煙和女人長胡子一樣難看,一樣令人難以容忍。煙都不會抽,做男人還有什么勁?他常常向不會抽煙的兵灌輸他的理論。他稱之為“李氏理論”。
這會兒,李喜貴舉頭看天。一看至少十分鐘,姿勢不帶走樣的。中隊值班員“準備看新聞”的咋呼聲和哨音響過,李喜貴起身活動活動脖子,做上四五個深呼吸,帶著滿足的神情向班學習室走去。
天不下雨飄雪搗亂,沒有公差勤務纏身,李喜貴的看天一天也不會落下。固定地點,固定姿勢,和新聞聯播一樣準點準時,跟隊列動作一樣規范。
沒人知道李喜貴在想些什么。知道的只是李喜貴每天非這樣干坐上一會兒不可。剛開始兵們出于好奇,圍著李喜貴看西洋景,嘰里呱啦,指手畫腳,李喜貴不理不睬。真可謂,穩坐釣魚臺,任憑風吹浪打。時間一久,兵們的好奇勁兒疲軟干枯,視線麻木,便見怪不怪,習以為常。
放不下心的是指導員王錫友。
李喜貴一下中隊,王錫友就注意到他每天獨特的必修課。問過,李喜貴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指導員,我啥都沒想,又啥都在想。王錫友說,你這話頗有先哲的玄機,只是在我聽來,等于沒說,那你說你每天這樣做是為什么。李喜貴說,我每天這么一坐吧,心里舒坦踏實,清爽。得,還是白說。王錫友不問了。找同李喜貴一齊來的新兵打聽,新兵回憶道,剛到新兵連的時候不這樣,好像是聽了射擊學理中正確瞄準的那一課后,就開始有了這舉動,那時他常坐在新兵連的北圍墻下。
王錫友心想,這就怪了,這干坐和射擊學理和正確瞄準有什么瓜葛?不可思議。
除了這一點以外,李喜貴是個挺不錯的兵,處處都很正常。如果說每天像呆子一樣看天,屬于反常行為的話。
沒事做時,王錫友就站在二樓隊部門口,遠遠地注視李喜貴。居高臨下,視野開闊。
一個在上,一個在下,一個站著,一個坐著。坐著的,什么也沒有想,也可能什么都在想,看天的動作自然明朗。站著的,在想那坐著的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幾乎每天這個時候,中隊營區里都會有這樣的一道風景。也許比風景還風景。
遇上沒有看天的時間或不能看天的天氣,李喜貴實施戰略轉移。熄燈后,平躺在床上,雙手枕在腦后,瞪著眼看漆黑的房頂。
2
武陽第一次撞見,受驚不小。
中隊長武陽是在走馬上任的第一次查鋪時遭遇這一幕的。
穿著布鞋的武陽,無聲地走進二班宿舍。李喜貴就在二班。走近李喜貴的床時,武陽隱隱約約之中感到有點異樣。湊上前借助室外散射的月光細瞧,李喜貴雙目圓睜,眼球內陷,一動不動。武陽倒吸一口涼氣,一股寒流直逼后脊梁骨,汗毛直豎。一只抖個不停的手掌晃過來晃過去,沒反應,右手食指貼近李喜貴的鼻孔一試,有氣,但很微弱。這兵莫不是?武陽不敢想下去.
他輕聲問道,唉!怎么了?他還不認識李喜貴。
李喜貴沒有一點反應。二班長,陳鐘濤,武陽略微抬高了嗓門喊了兩聲。
二班長陳鐘濤輕手輕腳下床到武陽跟前,隊長,啥事??
武陽一指李喜貴,這是誰?
陳鐘濤說,李喜貴。
武陽彎下腰貼著李喜貴的耳朵,李喜貴,李喜貴。
沒動靜。
陳鐘濤趕緊推了推李喜貴,喜貴,喜貴,隊長叫你呢!
李喜貴像被什么刺了一樣,倏地挺坐起來,到!
沒有防備的武陽,臉色蒼白,好在屋里暗,替他打了掩護。更好在他腿沒發軟或倒退幾步,他才沒有在兵面前跌面子。
定住神的武陽厲聲說,李喜貴,你在搞什么名堂?
李喜貴說,我沒坐!
武陽說,沒做,你沒做什么?
他顯然是聽錯了。
李喜貴愣愣地看著武陽。
陳鐘濤忙說,李喜貴的意思是他今天晚飯后沒撈到在圍墻下坐上一會兒,這會兒是在補課。為了解釋清楚,他又補充道,李喜貴常常這樣,沒事!
補課?補什么課?武陽越聽越迷糊。
這時,班里的兵都坐了起來,一聲不吭地坐著。
武陽一瞧這陣勢,不想影響兵們的休息,便一揮手說,沒事了,都睡吧。
話音剛落,兵們稀里嘩啦地躺倒。一聲不吭。兵們像什么事也沒發生,各自重新開始培養進入夢鄉的情緒。
二班長,你跟我出來一下。武陽要向陳鐘濤進一步了解李喜貴這種令他心驚肉跳的怪異行為的來龍去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