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2021年第2期|陳應松:盲者的史詩 ——“神農野札”之二
黑暗中的行者
一個內向、孱弱、安靜、詩書滿腹的讀書人,他走在神農架幽深的森林峽谷中。他在崎嶇、陰險的山路上會碰到老虎、野豬、狗熊、豹子和各種稀奇古怪的事兒。他從家里去往他教書的一個麻灣小鎮,要過二十八道溪河,攀爬無數的大山,穿越無數的瘴癘之地。在無人的路途上,他能想些什么?他喝著供銷社買的“火酒”,就是一種酒精勾兌的酒,是工業酒精還是食用酒精,我們已無從知曉。就是這樣,他的眼睛喝瞎了。
他被稱為“中國的荷馬”,在他的眼睛明亮時,他就擁有這個稱呼。因為,他發現了中國漢民族也有自己的創世神話史詩。這部史詩叫《黑暗傳》。他的發現,轟動一時,打破了過去漢民族沒有自己的創世神話史詩的歷史。這部創世神話史詩,似乎可以與荷馬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即《荷馬史詩》)媲美。最后,他的命運與荷馬的命運重疊了,他成了一個真正的荷馬——一個黑暗世界的盲者。
我們曾經仰望過荷馬,就像仰望歐洲文學的光源——《荷馬史詩》本來就是歐洲文學的源頭。那個古希臘時代,就稱為荷馬時代,或者英雄時代,又稱為黑暗時代。關于盲者荷馬,有說他生來是個瞎子,有說他是晚年才瞎的,有說在那個時代所有的游吟詩人都是盲人,就像我們小時在小鎮茶館見到的說書人,大多是盲人一樣,就像神農架有許多盲歌師。只有盲者才能記住歷史,只有盲者才能講述歷史,他們的內心很深,可以回溯黑暗的過往。也有說荷馬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
這本漢民族的《黑暗傳》應該存在至少兩三千年,應該影響了住在神農架南坡的屈原,因而誕生了奇詭絢爛、神靈飛舞的《楚辭》。在《楚辭》中的《九歌》和《天問》里,我們看到了《黑暗傳》的雛形、神韻和影子,想象的飛翼鼓滿了文字的空間。搜集整理這部《黑暗傳》的,不是一群人,是一個人,他叫胡崇峻。
夜晚的游魂。黑暗中的行者。鐵與石頭被上蒼壘砌后扔棄在鄂西北的群山,茫茫的囚域和禁地,中國十大流放之地之一。無數禽獸掠食者們生活的天堂,瀑布和溪河狂暴凌辱的大地,荒涼的森林和永遠荒涼的小路,鬼劫道,虎亂臥,狼奔豕突,黑鷹瘋叫,梟鳥兇臨……他行走在神農架千古荒蕪的漫長路途上。從祖先進入這片區域開始,他們的后代將注定了在這片上蒼遺忘的地方生存。這里遠離人煙,苔蘚漫卷,古木參天,陰郁蔽日,奇鳥翔集,異獸出沒……
他卷起褲腿,赤腳(或者僅有涼鞋),拍打著沾上腿腳的旱螞蟥——它們一只只吮飽了人血,神氣盎然。他有時會打著電筒,但他時常是閉著眼睛在山道上摸索。他步履輕捷,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該攀巖時攀巖,該下坡時下坡,該過河時綰起褲腿過河。他提著黑色的塑料提包,衣著簡單,敞著夾克。他有時會自語呢喃,也會驅趕從山崖溪邊一家人家里躥出的烈狗。神農架叫趕山狗,就是獵狗,是狼與狗雜交的后代,兇狠惡劣,它們卷起綠英英的大長尾,不可一世,氣勢洶洶,會從背后對你突然襲擊??伤挥霉髯?,只需揮揮手,所有狂噬的狗就會偃旗息鼓,乖乖走開,頂多在遠處繼續裝模作樣地吠叫幾聲。不能說是他不怕神農架惡狗,應該說是神農架的惡狗怕他。這太神秘,一個蔫羸之人,身上有什么煞氣,讓所有的惡狗不敢近身?他不怕趕山狗,也不會怕豺狼虎豹,妖魔鬼怪。他什么也不怕的背后,是他走過太多的夜路的緣故,從小一個人就在漫長的荒野路上跋涉,渾身沾染了山鬼之氣。
他說回家(回松柏的堂坊溝)是在放學之后,這意味著每次回家的他都是夜行者。山里天黑得很快,太陽像一條蛇一瞬間就溜沒影兒了,剩下的就是從四面壓過來的黑暗,黑魆魆的像農家灶上的鍋底。加上森林的夾擊,詭異危險的路上,沒被逼瘋就是萬幸。他要重新變一個人,一只夜獸,適應這黑夜的黑,還要適應這黑夜中的恐怖。(他說,有一次半夜回家,帽子被頭上的鬼抓去了,第二天再經過此處,帽子掛在樹枝上)山是陡坡,還有峽谷,但最大的山是送郎山,海拔兩千多米,它美麗、壯觀,群峰陡矗,飛泉轟鳴,大約是未開發的神農架最美麗的景觀,至今還沒有成名。但送郎山在未來旅行者的天堂中,大器晚成是一定的。他要翻過張公院、五老峰、玉女峰、姊妹峰、駱駝峰、石人峰,這連綿的山峰讓人望而生畏,他一個月只能回去一次。
喝了些火酒的胡崇峻靠著酒精壯膽,暗無天日的行旅、危機四伏的山路,星光和山月是高不可攀的路燈,這些路燈永遠拒人千里之外,照耀過無數世紀的旅人。雨霧天或者下雪天,他的麻煩更大,幾乎不敢回家。那雙因煙熏火燎和喝過火酒而泛紅發炎深眍起霧的眼睛,等于不存在。他憑著對這條山路的熟悉和信任行走,要牢記的標志、險段數以千計,他爛熟于心。深夜山道上各種野獸的叫聲和奔跑聲,對他簡直不算什么。他蔫蔫乎乎的,埋著頭想事,走路有些飄,但你走不過他。他的腳底像是踩在云彩上,行動悄然無聲,不疾不緩。他是一只神農架的夜獸。
也因此,在他去麻灣教書的幾年,他的家庭發生了變故,他當大隊婦女主任的年輕妻子,被個別公社干部盯上了。
這位森林夜晚的游魂,走著走著,走散了自己的家庭,送郎山和二十八道溪河拆散了這對夫婦。
而他從一位深藏在深山老林的老人那里,發現了一部很長的喪鼓唱本《黑暗傳》,這個唱本唱的是漢民族遠古的創世神話。這個有韻的長篇唱本只發現在神農架地區,在全國其他漢族地區從來未曾見過,聞所未聞。
他開始了他一輩子的搜集和整理。
野草身世
他眼睛通紅,聲音飄忽,瘦弱,羞澀,從小營養不良,說話的時候眼睛看著別處。有幽默感(會由衷發出山里人才有的單純的、短促的笑聲),也有一種失落感和自卑感,像是森林中一株被喬木擠到邊緣的雜草,又像是一只小麂子,徹底迷路,孤立無援。但他的內心強大,仗持著他的大山和無數藏匿在大山中的《黑暗傳》唱本,他以此為生,并給他簡陋的生命帶來幸福和快樂。
不能想象,胡崇峻出生在一個武官世家,祖籍浙江定海。他說他們家與臺灣的三毛為剛出五服的遠親,同一個祖宗。他說他曾經寫信給三毛,但未收到她回信。他祖輩為清廷的游擊官,后來有一輩來鄂西北的當陽做了知縣,卸官后在與神農架相鄰的四川販騾馬。說是有一次這位卸官的知縣大人,經過神農架松香坪(現松柏鎮)時,住進了一高姓人家的客棧。得知此地有一戶石姓惡霸,力大無比,橫行鄉里,人們敢怒不敢言;他看中了誰家的東西,就說是自己丟失的,你必須送到他家去。更為惡劣的是誰家接新媳婦,他要先睡三天。這種惡霸不知道生活中是否真的存在還是傳說,但在神農架深山老林,山高皇帝遠,也許會有此種人。得知這位卸任知縣也是武功蓋世、力大無窮,客棧老板對他許諾,你若除掉姓石的,我就將屋旁這塊地便宜賣給你。有勇武基因與傳承的卸任胡知縣帶著他兒子果真來神農架除掉了石姓惡霸(是殺掉了呢還是打跑了?),于是低價得到了一塊神農架的土地。土地在山崖旁,胡知縣筑屋時將一眼泉水留在廚房里。咸豐年間,知縣兒子在武昌中了舉人,因協助官府剿匪有功,官封驍騎尉從八品。于是在此修了衙門,還在門前河邊修了一座石拱橋。我有一次由胡崇峻帶著去高橋,那兒離松柏鎮不遠,看到了至今仍存的這座老石拱橋,橋頭的龍頭被敲掉了,已經殘破,這可是他祖先的功德。而他祖上的房子,是一個有兩個天井的深宅大院,雖然老舊,已經易手,住著供銷社退休的某老人一家,但可以想見胡崇峻祖上曾有的繁華。
神農架為高寒山區,來此定居的大多為逃難或者得罪官府的人,均為避難而來,也有流放而來。神農架及房陵地區為中國十大流放之地之一,武則天之子唐中宗李顯即流放此地。胡崇峻祖上為官來神農架定居,是少數特例??赡苁悄俏缓h不知,定居在山高林密的神農架,意味著子孫后代的命運兇多吉少。胡崇峻給我唱過一首民謠:“好一個房陵州,河水往東流,財主無三代,清官不到頭?!狈苛昙捶靠h,神農架大部分舊屬房縣。在這里生活,保不定哪一輩就成了山區赤貧,淪為與獸為伍之輩。為什么不回浙江或者就定居在當陽?莫非只是為了讓胡崇峻這一輩來發現《黑暗傳》的么?
如果說,他的祖先是一塊江南精美的玉石,到了鄂西北就成了一塊粗糲的頑石,而到了胡崇峻這里,完全徹底地成為了一塊被山洪蹂躪遺棄的卵石。這位出生于一九四三年的男人,終于實現了民歌所唱的“財主無三代”,到了他這代,家道中落,父母已是深山老林中的文盲貧農。在缺碘嚴重的山區,父親兄妹四人脖子上竟然全長著大癭包,就是得了大脖子病,沒有一個活到三十歲。我在他的老家去找他干爹楊克遴——一位八十多歲的老打匠(獵人)買獵槍和獵具(為了寫長篇小說《獵人峰》),看到村里有個上年紀的人,脖子上吊著一個十來斤的大癭包,干活時跟常人無異,就是小時候沒鹽吃缺碘長成這樣。
胡崇峻其弟尚在母腹中時,父親遽然去世。弟弟兩歲,他不到五歲,母親撇下幼小二兄弟離家與外村另一男人成家,胡崇峻兄弟成為孤兒,跟著祖父和繼祖母生活。這位繼祖母雖然膝下無子,性格火暴,祖父是她的第四個丈夫,但對胡崇峻兄弟特別好。胡崇峻講,繼祖母看著他們兄弟被母親遺棄,長得釘頭細頸,野貓一樣的,便求救于鄰居孫打匠。孫打匠說松鼠大補,繼祖母就讓他幫打來松鼠,弄了只嫩公雞用漆樹油燉著讓兄弟倆吃。吃過幾只松鼠、公雞,果然身體好多了。后來孫打匠在胡崇峻祖父去世后成為了他們的繼爺。孫打匠去世,繼祖母又續了個王姓的繼爺。過了一年多,王繼爺去世,繼祖母又帶著倆繼孫與胡崇峻爺爺的弟弟成家,這已是六十多歲的繼祖母的第七次婚姻……她的理由是:“我兩個孫娃子還小,沒人干活掙工分……”
那一年九月九日,我隨胡崇峻去盤水看望他的母親,他母親摔斷了腿,跟著他同母異父的妹妹生活。胡崇峻給他母親買了十塊錢月餅,我說你媽腿摔了,買點香蕉好,他買了一掛香蕉,我則買了兩盒沙琪瑪。他帶給他母親的藥品是一瓶風油精,一瓶眼藥水。他的母親八十多了,穿著補丁衣褲,但干干凈凈。那一天我寫了很長的日記。他帶著我在全村參觀。他的妹妹在公路上撿了個年輕的傻子,不知他從哪兒來。她收留了這傻子,給他飯吃,給他床睡,也讓他干活。我問傻子是哪兒人,他只是嘿嘿地笑著。神農架人心腸好,遇上這種流浪傻兒,是一定會收留的。(這個流浪傻兒我寫進了中篇小說《望糧山》和長篇小說《到天邊收割》中。)我們在他妹妹家吃午飯,最好的菜當然有臘肉,他妹妹還在代銷店買了兩根火腿腸,拿來炒雞蛋。他妹妹給了我一支明鬃羊(就是鬣羚)的角,黑色的。他妹妹說,這支角他們家保存有十多年了。
毫無血緣的繼祖母,撫養了他們兄弟,還讓他們從小就跟著娘家一個文化人,上山挖紅土磨漿當墨,讀書寫字,類似發蒙。因此胡崇峻小學是從三年級讀起的,因為瘦弱不堪,走路費勁,從不參加體育運動,只能坐在教室玩耍。在去房縣一中讀初中時,胡崇峻加上身上衣服只有五十八斤。那一次去學校報到走到房縣縣城花了三天。一百八十里路,翻山越嶺,要過四十道溪河。也因此,在以后的麻灣教書過二十八道水,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
這個瘦骨伶仃、長得像香簽樣的孩子,在冬天同樣要蹚四十道溪河,赤腳,雙腳凍得紅腫如地瓜。他還要背上一二十斤的米和菜,有時繼祖母讓他背的是炒面,就是炒熟的苦蕎面,拌上自己家割的蜂蜜(他們叫蜂糖)。雞叫頭遍就起床,然后一個人開始往房縣方向走,一百八十里的路里有小山也有許多大山,走到房縣縣城是深夜十點多鐘。
他是被深廣的黑暗喂大的,眼睛里全是神農架森林中包藏的所有黑夜的故事——啟程是黑暗,目的是黑暗。他一肚子故事,他給我講過不下一百個故事,全是奇詭的、神秘的、怪誕的、遠比拉美魔幻小說更為有趣的故事。這些故事我寫進了小說,我神農架系列小說中的所有奇幻故事,都有胡崇峻講述的影子。當然,我還留下了一些,細水長流地慢慢寫。還有,我所有在深山老林中的行走,都有胡崇峻作伴,所有經歷過的神農架往事,基本都與他在一起。
有一年,一個盲瞽著眼睛、被人牽扶而來的胡崇峻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嚇了一跳。席間,我們爭相為他搛菜,我說崇峻老哥你要動手術了,你就是白內障。后來他去十堰動手術,我讓朋友搭去了五百塊錢。再有一次,我讓朋友為我代買了一個花圈,上面寫著“胡崇峻老哥千古”。
民宿網紅的女孩梅子,有一次想去請教他關于神農炎帝的故事和民宿村的神農文化,胡崇峻已經癱瘓在床,不能言語,僵尸一樣,瞎眼望著天花板,梅子附在他耳邊說起他對神農架文化的貢獻時,她突然看到這位“中國的荷馬”凹陷的眼里流出了滾滾的淚水。他在想什么呢?他想起了什么?他有什么依依不舍?這人間,又給了他什么?臺灣和新加坡出版他的《黑暗傳》,竟然分文沒給,我讓他找出版社討要,他輕輕搖頭說算了。
在上學的路上,他常年蹚著從山洞里流出的冰涼刺骨的溪水,他說他因此患上了“骨蒸”,冬天要將雙腳放在被子外頭。骨蒸也就是陰虛勞瘵,書上說是結核,但神農架人說的骨蒸,是骨頭濕熱。我在神農架跋涉時,也領教到了高寒山區溪河冷水的威力,有一次竟然蹚水過后雙腎抽搐絞痛?;氐轿錆h,我有大約十年冬天都是將雙腳放在被子外頭的,因為雙腳燥熱難受,從此沒有了雙腳冰冷的感覺,這是我從神農架回城后身體發生的奇異變化之一。
房縣,西蒿坪的鐵礦區,離房縣一中九十里。工人和農民們在深深的礦井里用鋼釬鑿著礦石,粉塵像彌天大霧,騰起在滿目瘡痍的森林。大樹砍倒了,燒成煉鋼的焦炭,繞過橫七倒八的樹和墓碑樣的樹樁,背著三十斤重鐵礦的孩子們,像一群蝗蟲密密麻麻地從礦井里爬出,然后瘋狂地奔向九十里外的學校,那里有兩個土制的煉鋼爐,一個叫共青爐,一個叫青年爐。整個縣城的高爐,呼嘯著通紅的烈焰,空氣在深秋里灼燙翻滾,令人窒息,燒紅了半邊天。他們背回學校,要走上高高的木跳板,將礦石投進濃煙滾滾的、炙熱嗆人的高爐里……
三十斤鐵礦,對于體重才五十多斤的胡崇峻來說,像是背著一座山。他骨瘦如柴,虛汗淋漓,喉嚨里仿佛有人扯著破損漏氣的鐵匠鋪風箱。他咬牙切齒地蠕動在山道上,渾身濕漉,汗水沖刷著鐵紅色的粉塵,進入兩只眼睛里,漤得生疼。他四肢癱軟,撲倒在地,礦石包壓在身上,再也不能爬起。同學們從他的身上跨過,看不清他是誰,以為是一塊石頭。他在泥塵中欲哭無淚,站立不起。哦,這沉重的礦石和被赤焰吞噬的夜空,這滾騰的火爐,是沒有盡頭的勞役,是一個少年的末日……在一九五九年狂暴的秋風里,少年胡崇峻絕望地幻想著他卑微渺小的生命,他是被誰擒獲的獵物?命運攥在誰的手上?野蠻的爆炸聲托起迸濺的碎屑,像暴雨降落在他們頭頂……雜沓的腳步。猙獰的夜晚。蠕動的火把。就像一群被追攆的殺紅了眼的野獸,像被暴力擲出的石塊奔騰而來,像泥石流裹挾著他們……這泥石流一樣的運送礦石的師生隊伍……后來,他一寸寸拖著礦石趕往遙遠的學校,他不敢將礦石丟幾塊到路邊,他太老實……
這個可憐的少年被礦石打敗了,他哭泣著逃回了家,輟學,他實在背不動礦石。胡崇峻回到村里種地,在此之前,他因在“反右”期間停課放長假時,經由盤水區委丁書記介紹,跟當地名老中醫柳先生學醫,還跟藥鋪向先生、王先生學切鍘炮制,做丹膏丸散,有一年半時間。也因此,胡崇峻有豐富的中草藥知識和古文功底,并開始了文學寫作。他在初中時寫了一本詩集寄往人民文學出版社,期望能夠出版,成為天才少年詩人,但泥牛入海。一九七二年,他在《湖北日報》一次發表了三首詩。他說,當時他被《人民日報》看中了,要調他,后來面試的時候,因為他的長相太差,作罷。這個“?!笔撬麑σ粋€記者說的,“太差”的意思是他長得完全像個農民?!拔覀兒瓦@個農民模樣的人握手,‘力量真輕啊……’,他那么瘦弱,完全看不出高還是矮,只有在冬天,要進山找《黑暗傳》,他穿上那件仿皮的保暖夾克,才能為自己增添一點勇武的氣概,但他背負著史詩。胡崇峻本來作為一個媒介,傳遞著史詩的文本,但以后,隨著老歌師的相繼消失,他可能真要成了一個‘幸存的本源’?!边@個記者寫到。
在發現《黑暗傳》之后,在他調入神農架群藝館后,老婆被人閑言碎語指指戳戳,不好再待在村里,一個在此伐木拉大鋸的河南人乘虛而入,幾句甜言蜜語就將有了外心的他老婆帶走了。老婆丟下兩個孩子和丈夫,與那人跑去了河南,并生了孩子。胡崇峻說,老婆是被人拐跑的。事實上,他的母親也是被誘拐的。他的兩個孩子成人后去河南尋找過母親。(這個故事被我“化妝”之后寫進了《望糧山》和《到天邊收割》中)一個尋找母親的悲傷的故事,落到孩子們頭上。而在他小時候,他也因為思念母親,時常帶著弟弟一起跋山涉水去尋找與人成家的母親。兩代的人命運驚人的相似,這真是巨大的悲??!想想胡崇峻的母親也是在他們兄弟需要撫養的童年時跑了,讓他們成為孤兒,而現在,他的兩個孩子重蹈覆轍。
一個媳婦被人拐跑的群藝館館員,而且在當時是神農架唯一的國務院特殊津貼獲得者,享有“中國荷馬”的稱號,關于他的報道連篇累牘,可他的老婆被人拐跑了。他的悲傷和遭到的嘲笑比山高,比海深。他在館里編撰《神農架民間歌謠》《神農架民間故事》,時常下鄉搜集民歌和故事,小孩幾乎沒有人看管,沒人做飯吃,沒人洗衣,他們是怎么長大的,胡崇峻也糊涂了。但時至今日,神農架還在吃他的飯,譬如,神農架主神——神農老祖炎帝與神農架關系的眾多故事,基本都是他挖掘和改編而來的。這片高寒山區,這片人煙罕至的、虎闞狼嚎的荒野,哪兒有多少神農老祖的故事?他硬是生生地從石頭縫里摳出了一堆神農與神農架的故事,改編和再創作是他的主要貢獻吧,因而神農架從一片原始森林成為了神農炎帝的朝拜圣地。如今那些導游們繪聲繪色講述的神農老祖在此搭架采藥的各種故事,均是出自胡崇峻的不凡大腦。
就在我剛認識胡崇峻的那一次,一九八五年,我與胡崇峻同住在省文聯招待所,同住的還有為《今古傳奇》修改長篇小說的甘肅省作家田雪,他們同住一室。我是為《長江文藝》修改作品,而胡崇峻是為省文聯編印《神農架〈黑暗傳〉多種版本匯編》一書工作。四川人的田雪聽了胡崇峻的離奇身世,產生了強烈同情,表示非要將他在老家四川教書的親侄女介紹給他,幫他照顧撫養兩個孩子。也就是在這一次,胡崇峻聽說我從縣文化館辭職(館里規定不得從事小說詩歌寫作,只能寫演唱材料,因故離開),他表示幫我調去神農架。
第二年的臘月,神農架已經大雪封山,風雪如鼓,林吼如魔,街上見不到一個人影,積雪深厚。有人叩響了胡崇峻在群藝館簡陋宿舍的大門。開門一看,作家田雪帶著他的侄女像兩個雪人站在他的門前。女孩漂亮,小他十多歲,知書達理,就這樣被表哥千里迢迢強行帶來,欲嫁給遙遠高寒的神農架的這個人。這個中年人拖著兩個孩子,有氣無力,穿著邋遢,家徒四壁,僅有幾本書,還有他從山民手中搜集的一堆垃圾樣的唱本。田雪帶著侄女,走了幾天,找便車,步行,披風戴雪,日夜兼程,就是要讓這位他崇敬的“中國荷馬”胡崇峻有一個家。胡崇峻不知所措,表示讓他們回去。但是田雪丟下了他的侄女,胡崇峻撿了個媳婦。
小田姑娘想要個小孩,按政策胡崇峻不能再生,已經懷孕的田姑娘回了四川老家,生下一女。為了逃避計劃生育罰款,胡崇峻夫婦商量以假離婚方式為女兒上戶口。據說胡崇峻卻懷疑女兒非親生,對小田姑娘和女兒冷漠,于是小田姑娘毅然決然帶著女兒和當地一位加油站長結了婚。胡崇峻的假離婚假戲真做,讓他吞下了苦果,他失去了他的第二任妻子和女兒。我在神農架時,看到過在中學讀書的女兒,模樣很像胡崇峻,既不跟他姓,也不與他交往,近在咫尺,視同路人。我給他說,都說你女兒像你,別疑神疑鬼,你還是要趁她上學或放學時,去學校門口,給她塞個十元二十元,增進父女感情。但胡崇峻眨巴著通紅的眼睛,看著遠處,沒有任何反應,他對親情的漠然令人不可思議。這也許是命運對他輪番打擊后,造成他感情的麻木和呆滯。聯想到他不修邊幅、衣著陳舊、皮鞋臟爛的頹廢生活,似乎是有答案可循的。有的創傷只有靠麻木才能愈合,對生活的忍耐只有在熟視無睹中才能長久。嗚呼,也不知這個千里迢迢來投奔他,許給他終身的曾經的黃花女子和他女兒參加了他的葬禮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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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應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出版有長篇小說《森林沉默》《還魂記》《獵人峰》《到天邊收割》《魂不守舍》《失語的村莊》,小說集、散文集、詩歌集等一百余部,《陳應松文集》四十卷,《陳應松神農架系列小說選》三卷。曾獲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大獎、《鐘山》文學獎等多種獎項。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稱號。作品翻譯成多種文字。在本刊發表多篇作品,今年1期起在本刊撰寫“神農野札”專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