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軍文藝》2021年第4期|吳?。呵俾晱浡?/em>
一
如果不是隔著列車的玻璃窗看見青海湖晃蕩著幽藍的星光,在一九九八年二月中旬的青藏高原上,我總覺天空是灰沉、冷冽的,并且滾動著細密的塵沙。那些游弋在青海湖上明暗的星光像春天里開滿在藏南草原上被風搖曳的格?;?。在西寧至格爾木的列車上,我和廣海已遠離家鄉。
西寧到格爾木已是二十世紀列車在青藏高原上的最后一站。白日,西北大地上風卷沙礫,像突下的冰雹敲打在疾馳的綠皮火車車廂上。叢叢灌木枯枝鋪滿干燥的沙礫大地,被行駛的列車拉動,一直延伸至遠方。這列遠行的列車似乎打破了這片荒涼土地積累已久的寂寞,它們之間的交融猛烈而親切。遠方是比這片土地更神秘的雪山,隱約天邊。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中國的春運已然轟烈如巨潮,滾動在中國地圖上每一處鐵路運輸線上。返回西藏部隊正逢春運返潮期,在西寧火車站我們沒有買到座位票。購得站票后擠上列車,沉重的包袱使我倆氣喘吁吁。車廂內氣味濃烈,擠擠挨挨的人群操著五湖四海的口音交流著,似乎在相互分享各自家鄉未盡的年味。我和廣海挨著人頭左擠右讓尋得一處立足之地,擱置好行李,便在人群的縫隙之間伺機搜尋到更為寬敞的歇腳處。車窗之上的行李架,兩排座位底下的空隙,車廂交接的空間里塞滿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行李箱,以及零碎的塑料袋。嗆人的不只有煙草味,更多的是聚攏在一起無法散去的物與人混淆后的氣息。
緩慢的綠皮火車要十幾個小時之后方能到達格爾木,我們最終沒能找到搭屁股的位置,從我們的家鄉皖南一路行經到此,即使正處青春也疲憊不堪。身著軍裝的我倆還是有別于大多數的務工人群,最起碼我們不會蓬頭垢面。青春有一種自覺的審美意識,廣海的臉蛋總是干凈的。我倆年齡相仿,他個頭比我矮一些,濃眉大眼,蒜頭鼻。薄唇之上兩撇細密的胡須,仿佛是暗藏在內心里的我們共同涌動著的綿密青春。清秀年輕的女列車員,是渾濁嘈雜的車廂里散發的一縷新鮮的清香,吸引著車廂內一些明投暗躲的眼光。我和廣海會意地一笑,不僅僅是青春的悸動,還發現她的休息單間里,或許能暫緩我們疲憊的身軀。于是,我們抓住機會主動獻殷勤,像相聲演員一樣,一逗一捧。稍顯靦腆的廣海充當著“捧哏”的角色。年輕的女孩防線被我倆突破,在她的單間里,我倆從包內拿出家鄉的食物,以示謝意。深夜里,列車行駛的節奏仿佛是轉動的指針,在黢黑、肅穆、遼闊的高原大地上敲動時間的停滯。廣海清澈的眼眸里閃耀著光芒,稚嫩的臉龐偽裝著老成與女列車員說著話,青春的氣息快速地燃燒著彼此的陌生,異性的相吸也總是會讓人反復咀嚼。至于我們在她的休息單間內說了些什么,也只會留在那趟遠去的歲月列車內。夜色漸深,女孩終覺不妥,于是幫我們聯系了打折的軟臥,她用閃躲的眼神與我倆告別。
二
一覺醒來,廣海坐在我對面咧著嘴對我笑,他想說什么我知道。廣海余味未消,他的笑容里是我們無處安放的躁動。昨晚年輕的女列車員,好似故鄉明月下的一陣徐徐清風,吹來某個瞬間的美好回憶。二十世紀的格爾木是荒涼的,龐大的土地之上散落著稀疏的建筑群,比房屋密集的是遠處巍峨的山脈以及簇簇枯槁的荊棘,冷冽的空氣里流動著沙塵和牛羊的膻味。我們在格爾木汽車站購買了前往拉薩的汽車票,并在附近的商店補充了一些食品和飲料,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汽車需要行駛三十幾個小時。大客車雙層臥鋪,人和物把空間填充得滿滿當當。汽車喘著粗氣,顛簸在青藏高原上。無盡的山,無邊的路。這趟遠行的大客車要途經著名的昆侖山脈和唐古拉山脈以及廣闊的藏北無人區。隨著海拔的逐漸升高,客車內的人基本上都處于昏昏欲睡的狀態,沒有多少人會留意車窗外磅礴的高原地貌。二月里的青藏高原有別于大西北的戈壁灘,這里的天地是無邊的白,除了柏油公路被車輪碾壓過的黑色線帶,雪,仿佛是這里不變的底色。
移動的車窗是一個狹窄的空間,我想象不出雄闊、蒼茫的雪山里蘊藏著怎樣的大地秘境??蛙囍皇巧奖谥卵┚持幸涣N⑿〉囊苿拥狞c。寒冷如影隨形,油膩的羊皮氈子是臥鋪的標配。那時的大客車是沒有空調的,即使車內充滿了人的體溫,夜晚的來臨還是使我們“猛地”掉入了冰冷的地窖。車窗外已被冰凌覆蓋,窗內也結了厚厚的一層霜。我和廣海緊緊相靠,即使厚厚的軍大衣之外我們裹著刺鼻的羊皮氈,還是被凍得瑟瑟發抖。我們頭戴厚厚的軍綠色雷鋒帽,把帽檐壓得很低,廣海雙眼微閉,細長的睫毛微微上翹,在車內昏暗的燈光下,睫毛上粘附著的霜花閃動著光點。他手捧大瓶的雪碧捂在懷里,假寐。我們都冷得無法入睡。雪碧已成固體,被他的溫度暖得有些松動,稍微晃動下就會“哐啷、哐啷”地響。我問他,你不冷嗎?這雪碧都凍成冰塊了。他懶得睜眼,帶著笑意說:“笨呢,你等下不喝水???”我摸了摸我的嘴唇,干裂得有血痂,他也是。廣海雖然在體型上比我矮些,可他的身體素質以及軍事能力是我無法比的。他的器械水平能做到相當高的七練習。這是我們歸隊之后,一次偶然的部隊班長集訓,讓我來到了廣海的部隊單位??吹剿谟柧殘龅膯胃苌?,甚至都沒用背包繩固定手臂,收腹、上杠、甩臂、彈躍,一氣呵成,像一陣旋風繞著橫桿飛舞起來,臂膀上的肌肉腱子一閃一閃地,然后一個漂亮的弧線,穩穩地落在沙地上。我目瞪口呆,一個連隊,能做這樣高難度動作的,找不到三個。即使我使出吃奶的力氣,也只能在單杠顫顫巍巍地止在四練習。白白凈凈的廣海不僅有一雙充滿力量的手,也流淌著農民子弟樸實、堅韌的血液。而我是個在訓練場上怠惰的城鎮兵。在高原上,是能直接檢驗你身體素質的,即使你熱血沸騰,青春年少,在極地高原上生命也是脆弱的,我就有了明顯的高原反應,肺部隱痛,頭腦空茫,耳部有嚶嚶的鳴叫。在途中,能在高原的單杠上把風舞得“呼呼”響的廣海,是一顆在晴朗的高原夜空里閃爍的明亮星光,此時,他用他的光芒溫暖著我孱弱的身體。
三
客車像一頭力不從心的老牛,“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艱難地爬到了唐古拉山山口,突然重重地打了一聲沉悶的“噴嚏”,車子停了下來。機器似乎也畏懼這極寒的高原氣候,出現了故障。兩個司機相互嘟囔了幾句,對車內喊了一聲“修車了呃,下來方便的搞快點”,便下了車。車內的人還未在昏沉的狀態下清醒,像一條條受驚的蚯蚓,瑟瑟抖抖地蜷縮在鋪位上,詫然蠕動。夜色蒼茫,暗黃的車燈射向前方的公路,瞬間被寂黑的蒼穹吞沒,兩邊雄峻綿延的唐古拉山山脈隱約出暗白的輪廓,似乎是白日里天空所有游移的云彩聚攏,它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靜默地延伸天邊。氣溫驟降至零下三十多攝氏度,車上的人似乎都進入了冬眠的狀態,下車的人寥寥無幾。長時間行車,我和廣海膀胱早已鼓脹,極不情愿地起身下車。風就像一支支密集而銳利的冰箭射在你的身上,我們緊扣著大衣、帽帶、哆嗦著身體走向暗處。寒冽的雪山之下流動著凌厲的風嘯,我的呼吸變得急促,仿佛每吸入一口氣,那氣體都會讓你體內的血液凝固。風嘯猶如一把無形的冰刀,正在一層一層削去你裸露在外的身體器官,仿佛一觸碰便會掉了下來。我意識有些模糊,正系著褲腰帶,忽然毫無知覺地倒在了雪地上。也許就那么幾秒,風再一次用它銳利的箭頭將我刺醒,我歪歪倒倒地站立起來,廣海聽到聲響,一個箭步跨到我的身旁,攙扶著我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車上。我身體麻木,頭痛欲裂。我,是幸運的。有多少戰士因為這一倒,就再也沒起來,有多少母親在遙遠的故鄉,望眼欲穿也等不到兒子歸來。那些永眠在藏區大地上的戰士啊,伴著遍野的格?;?,他鄉已然成故鄉。
車內咳嗽聲此起彼伏,夾雜著游絲一般的呼嚕。前方依稀燈火,是一處建在公路旁有幾排平房的高原小飯店,汽車打了個彎,再一次停了下來。屋內的人走了出來,熟絡又殷勤地和兩名司機招呼著。司機復回到車上,帶著命令式的口吻,粗魯地要求車上所有的人必須下車。顯然有些人是非常抵抗的,他們小聲地用方言埋怨和謾罵,他們似乎熟知其中的貓膩。長途跋涉,我和廣海又冷又餓,沒有多想,便隨著人流快速地鉆進了飯店。屋內屋外兩重天。推開厚厚的棉布門簾,寬敞的大廳規則地擺著浸著油漬的桌椅,正面墻角下的火爐灶臺畢畢剝剝地燃燒著柴火。灶臺上方懸著錐形大水箱,兩側長方形鋁質管道循環著水箱沸騰的水汽。有幾個人圍著火爐說著話。車上的人魚貫而入,搓著手就近坐下。人群疲倦泛青的臉龐浮上了一絲紅光。飯店老板敬著煙領著兩位司機進入了里間的包廂。我和廣海落座之后要了兩碗米飯,一碟青椒肉絲。里間的包廂內傳來老板和司機嘈雜的劃拳聲,一部分吃好的人在抽煙、喝水、閉目養神,或者俯首帖耳地交談,大堂氣氛里微微游動著警惕和躁動。碟中的青椒肉絲有著濃濃的麻椒味,十九世紀漢人在西藏跑生活的主力軍主要是四川人。碟內的湯汁都已被我倆分盡,熱乎的食物舒暢了我和廣海疲乏的身體。老板和司機們面露微醺終于從包廂內走了出來,在這樣的空間下,我意識到我們這一車人已然成為他們“鞭下”的羊群。老板恭維地遞煙把司機送出門外,司機微微亢奮,對大堂內等候的人群喊了一句“結賬上車了呃”。
五十元的價格讓我和廣海無法接受,而老板像一只守候已久的高原狼,怎肯放過每一只路過的“羊”?老板正得意地用貪婪的眼神盯著每一只付賬出門的“羊”,而我和廣海青春的血液里,已燃燒起憤怒的烈火,我倆的據理力爭卻讓老板更咄咄逼人。不知何時,屋里闖進來了五六個手持木棍的漢子,顯然,我倆已被“群狼”圍攻。而此刻,廣海眼中的怒光像兩束寒氣逼人的劍光,直刺“狼群”。此刻的廣海也變成了一頭不容侵犯的“狼”!他的勇敢和倔強,不僅震懾了圍攏上來的“狼群”,也讓我始料未及。而我,猶豫了。如此下去,五十元的賬單,必然會讓勢單力寡的我倆吃大虧,最終,是我竭力地安慰著他的情緒,選擇了妥協,拉著不甘的他上了車。多年以后,我懂了廣海那晚的不甘。他的力量來自他的不富裕的農村家庭,來自他內心對農民父母每一滴汗水的愧疚。這是我這個來自城鎮家庭的同齡人,所不能感受的,也是廣海難以言說的秘密。其實,那晚所有在高原上的人們,都是中國大地上被風吹動卻努力落地生存的草根。
四
二月廣袤的那曲草原是一張無垠的宣紙,等待著春天來書寫。格?;▽_到天邊,開到只有藏羚羊去過的地方。經過平均海拔五千多的昆侖山和唐古拉山山脈,藏北那曲的海拔降到了四千多,遙不可及的高聳雪山已漸漸舒緩,山脈像大地隨意弓起的骨骼和筋脈,牦牛、羊群、經幡以及藏區人們騎馬揚鞭的畫面就像格?;ㄒ粯娱_在那曲的大地上。離拉薩越來越近,公路邊虔誠的朝圣者也多了起來,即使身處嚴寒,他們毅然一步一叩首,匍匐而行,那些飄蕩在路邊越來越多的經幡里的經文,就是他們心中攀向布達拉宮的天梯。汽車晝夜行駛,猛烈地搖晃讓人無法深睡。淺眠之中,耳畔傳來一曲委婉的旋律,是那個年代膾炙人口的陳星的《流浪歌》:“流浪的人在外想念你,親愛的媽媽,……冬天的風啊,夾著雪花把我的淚吹下……”廣海的細膩,讓我有些驚詫。他那雙被凍瘡凍得略顯腫脹的手,正托著一把明凈的口琴雙眼微閉專情地吹奏著。悠揚的琴聲穿梭在搖晃的車廂內,琴聲似乎轉換成了一聲聲親切的叮嚀和呼喚,抓住了車廂內所有背井離鄉人的心弦,共鳴成了短暫而又徹底的沉默。
他的琴聲里也藏著我多年來無法抹平的歉疚。我們回內地,假期一般有兩個月,我的歸隊日期將至,父母不放心我一人長途奔波,便去了還余有多日假期的廣海家,勸他的父母讓他提前歸隊,能夠在返途中相互照顧。廣海樸實的農民父母竟然答應了,早已和我如膠似漆的廣海對我滿含笑意。在那趟再次送別的列車上,望著遠去親人們模糊的身影,臉頰緊貼車窗的廣海,沒能忍住眼眸里滾動的淚花。
冬日清晨中的拉薩,沒有內地密集的人影,明凈的街道刮來一陣清冷的風,搖動兩邊行道樹稀疏的線條。朝霞從蠻荒光禿的群山山脊之間露出光芒,匯入清澈的拉薩河,像一條絲滑又綿長的紅披肩,搭在了清澈的拉薩河肩頭上,綿延遠方;又金燦燦地從布達拉宮宮墻上潑灑下來。街道上的人力三輪車夫在光照下緩緩騎行,街角門店牌上漢字藏文被映得明朗起來,不遠處古老的藏族集市八廓街的巷道上空,經幡已在清冽的晨風之中吟唱,仿佛是和手持轉經筒的藏族老阿媽一起晨誦經文。在遙遠的西藏,戰友之間的同鄉之情,像雪山之巔的那片白,純凈又彼此相偎。故鄉的方言,能呵護思家的心。連日來的相處,讓我和廣海彼此之間有了更深的了解,內秀的廣海逐漸對我敞開青春的心扉。在那個沒有到處云集旅游團的年代,布達拉宮廣場上除了少量的漢族商販,眼前晃動的大多是穿著色彩斑斕藏袍的藏民,廣場還是清曠的。昂貴的布達拉宮門票把我倆拒之門外,我們漫無目的地在廣場上游蕩,或是坐在噴泉石頭圍沿子上抽煙,偶爾經過的扎著數條小辮的美麗藏族姑娘,風一般地卷起艷麗的裙擺,我倆被她們氤氳出的異域神秘氣息撲得傻愣愣地笑。廣海抽煙的姿勢比我老到,青春的臉龐隱含心事。廣海說起他們村的一個在他鄉務工的女孩時,臉上泛著紅暈。他說她是個善良的女孩,他說在他們村后那條長長的圩埂上,他牽著她的手,夜色掩護著她的嬌羞,也掩護著他的期待。笑起來的廣海,鼓起圓嘟嘟的臉蛋。我陪他去公用電話亭給那個女孩打電話,電話那頭傳來清脆的女聲在“咯咯”地笑。沒有過多的親昵,更多的是相互問候,廣海向她介紹我,說我穿軍裝比他帥氣,說我們的關系情同手足。對未來,廣海有著比我更深的思考,他說他是農村兵,不指望回去安置上稱心的工作,他猛地吸了一口煙,然后臉上浮上笑意望著我說:“兄弟,你是城市兵,不要擔心,我還想著去她務工的城市和她一起打拼呢?!蔽倚χ{侃:“你是怕她飛了吧?”又安慰地說,“廣海啊,你可以留部隊啊,你軍事能力好,又是連隊文書,考軍校,轉士官,都有極大的可能!”他轉過頭,沉默片刻,說:“不,我要回去,我哥太忠厚,年邁的父母需要我!”那年,我倆都未滿二十歲。翻開沉淀著悠悠歲月氣息的相冊時,在一張相片中,我倆穿著軍裝頭戴軍帽,廣海嘴里銜著一支煙,肩頭搭在我的胸前,碰得帽子有點歪,一臉笑意地面對著鏡頭。背景中的布達拉宮之上是遠方逶迤的山巒,深邃的天空掛著的白云正往雪山之巔上移動。
五
如果沒有一場突發的事故,一切將會按部就班地繼續著。兩年后我們將陸續退伍返鄉,在團圓桌子上吃著香氣裊裊母親烹制的飯菜,再用余下絢爛的青春談一場戀愛,廣海會對她自豪地談論邊陲的戎裝歲月,之后成家、生子、侍奉雙親,也許會不屈于命運為了好的生計再去他鄉漂泊,用他有力的雙手打拼出一條生存之道。然而,風一般飛舞在器械上的廣海,卻沒能跳過一塊沉重的石頭。
噩耗是翌年的二月傳來的。那是春節后不久,我們駐地部隊邊的一所軍屬醫院的一位同鄉戰友,匆匆地來到我的連隊,說廣海執行任務時,車子從山上側翻,他被重重地甩出車外……面前的廣海躺在簡陋的重癥監護室,頸部固定著支架,吊著輸液瓶,全身被紗布裹纏,浮腫的腳踝和手臂裸露在白色的棉被外,青紫色的淤痕混淆了他手上的凍瘡,就像無數道可怖的魔爪深深地揪著我的心。臉色蒼白的廣海僵硬的頸部被支架固定已不能扭動,見我來,他把眼神投向了我:“兄弟啊,你請假了沒有?”他這一問,痛得我差點沒克制住眼淚。我急忙點了點頭,他舒緩了一會兒,欲言又止。我蹲在他的床榻邊,撫摸著他的手指,問他有沒有感覺,他的手指微微地動了動,卻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接著我想把手伸進棉被里,試試他身體其他部位,被在一旁的護士阻止:“光著身子呢!”廣海望著我難為情地笑了笑。我只好又去揉搓他的手,又問:“想吃什么嗎?”他答:“想吃呢,就是吃什么,屙什么,只能喝點粥?!蔽倚拿偷赝乱怀?,強顏笑意安慰他:“廣海啊,會好起來的,退伍回去后,我還想看看你村里的那個女孩呢!”這句話像一把刀子,從我的胸口拿出來,蘸著我的血又刺向了他,可我又能說什么呢?他微閉著雙眼,毫無血色的臉消瘦了很多,毛發已經被剃去,只有那絨密的胡須還在旺盛地滋生著,凸顯出不甘的青春。他睜開眼,勉強地擠出一絲笑意:“兄弟啊,別逗我了,我知道我不死,往后也是個廢人!”醫院窗外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照了進來。這樣的日子適合盛放青春,我們可以坐在高原的山坡上,用故鄉的方言,度過一次美好而又難得的相聚;廣海的琴聲會再次響起,在琴聲散發出的絲絲縷縷柔密的旋律中,跳躍著他村里那個女孩的身影,跳躍著我們共同的,憧憬里的美好青春片段……而此時,這一束光線,是一把明晃晃的鋒利刺刀,無情地攪碎了廣海絢爛的青春。那天,想極力掩飾悲傷的廣海,還是在我倆的對話中,把命運的殘酷凝結成了一張無形的堅網,鎖住了他無法逃離的現實。
在被甩出車的過程中,那塊山坡上的石頭無情地擊碎了他頸椎、脊椎,最終崩裂了他青春生命里的最后一縷琴聲。在雪山之巔那抹永不融化的純凈之白里,遙望故鄉,聆聽媽媽永沉心底的失兒之喚……之于我,廣海的琴聲是一道歲月的隱痕,鉆進了我的心底,一直在我內心深處流淌。一觸碰那道痕槽,便會有著流血的痛。也鉆進了在高原上漂泊的人和所有兵的心底,冬天的雪花啊,吹落了多少熱血男兒在他鄉的淚花。
藏南的春天多么美啊,清澈的泥洋河里流淌著嘚嘚的馬蹄聲,巍巍的原始森林之下牦牛群在開滿格?;ǖ牟菰嫌崎e地徜徉;深藍的天空上,飄來朵朵白云,它們是西藏官兵的郵差啊,凝結著他們青春的情懷,飄啊飄,飄到牽掛的人心頭上。難忘戎裝歲月里,我站在高原的哨所上,時常仰望星空,星光下大地一片祥和。我們部隊有個“編外營”,他們永守在藏南的大地上,他們是一群璀璨的高原星光,那閃爍的星光像是一個個跳動的音符,在夜空之上仿佛是廣海再次吹奏著的永不止息的動人琴聲。
作者簡介
吳?。喊不招侨?。曾在西藏某部服役三年。散文寫作者,曾獲省市級散文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