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汪劍釗:感恩辭
活著那美妙的深意
夏至與一個男人的節日撞了滿懷,
這是時空適宜的巧合,
秉有夏天的奔放與成年的自信。
此刻,關于父親的印象
似乎模糊但愈益清晰,
我知道,那是永遠無法進駐的世界,
正如我自己內向的封閉,
實際隱藏了千萬敞開的入口……
鴻溝還在,并且被生死的阻隔撕裂為更深的深淵,
疼痛不僅是生理的必然反應,
更是一種心理的摧毀。
雖然,大河小溪有過無數次的改道或湮沒,
世界卻因你而豎立了山的形象,
即使在平原運動也不會失去巍峨的高度。
四季的風從來不曾停止,
暴雨打濕了樹葉,一次又一次增加日常性的分量。
這是六月一個周末的早晨,
安靜、陰郁和悶熱,
由于懷念你,我莫名感到活著那美妙的深意。
盈川·古渡與深井
一滴水的飛翔,可以濡濕蘆葦的穗須,
也可能驚動歷史粗大的根須。
譬如朝露,竟然作為苦日子的象征;
一粒塵埃的飄落,或許會污染一鍋清香的粥湯,
也可能增加一座山的高度,
恰似懷玉山峰頂飄揚的一桿旗幡。
上午,十點鐘,面對浩瀚的江水,
陡生大海的感慨與天空的喟嘆;
三五只受驚的鷺鳥劃破完整的風景線,
引來陽光倒映在水面,發出波光粼粼的秋聲。
我混跡于賞秋的雅士騷客中間,
躡足尋找古渡的遺跡,考辨麒麟楦的傳說,
綠色的藤蔓不語,高聳的楝樹也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只有巖壁上還烙刻著殷紅的文字,
水漬似的暗示曾經通衢的繁華與喧鬧。
煥然一新的古村落,一口深井
曾經吸納恃才簡居的詩杰,如今已是天才的祠堂,
墓地最終復活成價值連城的城隍,
生與死,脫離了古典主義嚴謹的語法,
在意念的流星雨中被逆轉。
感恩辭
癸卯年八月二十八,媽媽終于卸下血肉相連的重負……
一個護士倒提小小的肉團,使勁拍打幾下,
這人世間便多了一個喜歡啼哭的嬰兒。
當我開始稱呼媽媽為母親,不經意間重獲一次精神的誕生:
初識之無的小男孩自此開了心竅:
在遼闊的天空之下,伸展著一片同樣廣袤的大地,
與江湖相比,另有一種深刻的水域叫海洋,
于是,我逐漸領悟獨木不可能成為森林的硬道理,
所謂自由,必然有著更多責任的支撐,
超越有限的哀怨仇恨,時常彌散著無限的愛和友誼,
生命短暫卻可以擁有永恒的憶念,
置身六合之內,每個人能夠千萬次地擁抱方圓。
媽媽這個稱呼一直親切地證明臍帶的血緣,
而母親的書寫則泄露內心的敬畏,
它們意味著世界的開端與終結都屬于大寫的女人,
證明美麗與青春并不是相互依賴的邏輯。
衰老是一種自然的規律,但有著雙向運動的藝術反應,
從媽媽到母親,鮮活的口語走向典雅的文字,
記載生命的平行線,由母親再到媽媽,
猶如冰冷的哲學重歸火熱的生活。
母愛的博大,永遠流淌于悄然不覺的存在,
恰似陽光、空氣和水……
最純潔的晶體隔離俗世的塵霾,
讓柴米油鹽的日常成為最昂貴的奢侈。
母性的高貴在于平實地闡述犧牲與隱忍,甚至妥協,
并且衍生一連串普通而驕傲的單詞,
俯瞰天下翻滾的大事,當作等同螻蟻的細節。
今夜,只愿為母親過一個節日,
讓平川凸起為高山,讓城市還原成翠綠的牧場,
讓大街小巷除去情節與懸念的障礙物,
讓小小的客廳成為美麗的中心花園,
讓木質的餐桌散發著米色康乃馨的芬芳,
讓我脫掉半世頑劣的外套,做一個謙卑的兒子,
播下一??鞓返姆N子,在橘黃的萱草花中忘掉憂愁,
舉起一只黛青色的夜光杯,盛滿感恩的汁液……
而月亮正滑過墨玉綴飾的夜幕,透過窗戶流瀉慈祥的光輝……
時間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云淡了,輕煙卻裊裊不斷,
河水淺了,堤岸也有遺痕存在,
風吹過,沙粒覆蓋綠地,
樹葉凋落,枯枝還在冷風中戰栗,
鏡子迸裂,碎片落滿一地,
華麗的宮殿倒塌,廢墟繼續成為另一片風景,
白晝循序離開,黑夜照舊泛起余光,
一個人死了,或許還有褒貶不一的浮名,
兩個人曠世的愛情消失,積攢的怨恨依然在徘徊,
而時間流逝,甚至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五彩灘
夕光,布爾津少女偶爾失手
打碎了一杯美酒,空氣中頃刻充滿了芬芳;
起伏的河灘開始流溢五彩的汁液,
醉了森林似的目光,也醉了大地動脈隱蔽的呼吸。
佇立在棧橋上,我眺望……
不意間就看到了第六種或者第八種顏色,
那被額爾齊斯河浸泡到透明的無,
彩色之外最純粹的色彩。
飛鳥無法啄食,
游魚也難以吞噬,
雨水不能蹭除,
狂風也永遠吹刮不了,
它們躲在綠黃相間的葦叢背后,
與安靜的巖石相互依偎,
悉心收納繽紛,也漫不經意地在豐富中聚集唯一的單純。
攤開十指,我力圖握緊
這五彩灘之無,但不過是一種徒勞,
它在秋日存身于水流,
到了冬天,化身為混沌的風雪,
宛如創世之初……
海寧觀潮
每一滴水珠應和時間起伏的搏動,
翻滾,模仿海馬奔飛的姿態……
這是人心被地心所吸引,
仿佛在陳述命運激蕩的一個個悖論,
那深陷于喧囂的安謐
或者寧靜中的風暴;
遠處,來自天河的瀑布宛如白練,
平緩向前伸展,
尋找傾訴激情的出口……
頃刻,黑夜散成了白晝,
無限的光點裹挾著渾濁的泥沙在眼底閃爍,
讓偉岸與渺小共生于一個波浪。
人潮散去的時候,
非人工的聲音遭到了遺棄,
在堤岸下發出忽高忽低、憂傷與興奮參半的泣聲;
而水珠,吸附于想象的褐色鬃毛,
還在翻滾……
南長城
臨海,臨近子夜,
拾級登上了屹立南方的長城,
兩只黑色的眼眸透過黑色的夜幕,
俯瞰黑黢黢的甕城……
下意識地扣緊了領口下的三粒紐扣,
出于慣性仰望天空,仿佛尋找星星失蹤的軌跡……
不由得感慨,腳底的這堵城墻抵御過箭矢,
也阻擋過江水的掃蕩,
如今那么安靜、那么平凡,
應和著靈江勻整的呼吸……
一縷月光洞穿烏云,
那透明的指尖開始撫摸每一塊墻磚,
插入一個神話的楔子,
于是,一部磅礴的史詩漸次展開……
汪劍釗:詩人、翻譯家、評論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導。出版有著譯《二十世紀中國的現代主義詩歌》《比永遠多一秒》《汪劍釗詩選》《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等數十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