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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汪劍釗:感恩辭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 | 汪劍釗  2021年04月27日07:57

    活著那美妙的深意

     

    夏至與一個男人的節日撞了滿懷,

    這是時空適宜的巧合,

    秉有夏天的奔放與成年的自信。

    此刻,關于父親的印象

    似乎模糊但愈益清晰,

    我知道,那是永遠無法進駐的世界,

    正如我自己內向的封閉,

    實際隱藏了千萬敞開的入口……

    鴻溝還在,并且被生死的阻隔撕裂為更深的深淵,

    疼痛不僅是生理的必然反應,

    更是一種心理的摧毀。

     

     

    雖然,大河小溪有過無數次的改道或湮沒,

    世界卻因你而豎立了山的形象,

    即使在平原運動也不會失去巍峨的高度。

    四季的風從來不曾停止,

    暴雨打濕了樹葉,一次又一次增加日常性的分量。

    這是六月一個周末的早晨,

    安靜、陰郁和悶熱,

    由于懷念你,我莫名感到活著那美妙的深意。

     

    盈川·古渡與深井

     

    一滴水的飛翔,可以濡濕蘆葦的穗須,

    也可能驚動歷史粗大的根須。

    譬如朝露,竟然作為苦日子的象征;

    一粒塵埃的飄落,或許會污染一鍋清香的粥湯,

    也可能增加一座山的高度,

    恰似懷玉山峰頂飄揚的一桿旗幡。

     

     

    上午,十點鐘,面對浩瀚的江水,

    陡生大海的感慨與天空的喟嘆;

    三五只受驚的鷺鳥劃破完整的風景線,

    引來陽光倒映在水面,發出波光粼粼的秋聲。

     

    我混跡于賞秋的雅士騷客中間,

    躡足尋找古渡的遺跡,考辨麒麟楦的傳說,

    綠色的藤蔓不語,高聳的楝樹也保持著一貫的沉默,

    只有巖壁上還烙刻著殷紅的文字,

    水漬似的暗示曾經通衢的繁華與喧鬧。

     

    煥然一新的古村落,一口深井

    曾經吸納恃才簡居的詩杰,如今已是天才的祠堂,

    墓地最終復活成價值連城的城隍,

    生與死,脫離了古典主義嚴謹的語法,

    在意念的流星雨中被逆轉。

     

    感恩辭

     

    癸卯年八月二十八,媽媽終于卸下血肉相連的重負……

    一個護士倒提小小的肉團,使勁拍打幾下,

    這人世間便多了一個喜歡啼哭的嬰兒。

    當我開始稱呼媽媽為母親,不經意間重獲一次精神的誕生:

    初識之無的小男孩自此開了心竅:

    在遼闊的天空之下,伸展著一片同樣廣袤的大地,

    與江湖相比,另有一種深刻的水域叫海洋,

    于是,我逐漸領悟獨木不可能成為森林的硬道理,

    所謂自由,必然有著更多責任的支撐,

    超越有限的哀怨仇恨,時常彌散著無限的愛和友誼,

    生命短暫卻可以擁有永恒的憶念,

    置身六合之內,每個人能夠千萬次地擁抱方圓。

     

    媽媽這個稱呼一直親切地證明臍帶的血緣,

    而母親的書寫則泄露內心的敬畏,

    它們意味著世界的開端與終結都屬于大寫的女人,

    證明美麗與青春并不是相互依賴的邏輯。

    衰老是一種自然的規律,但有著雙向運動的藝術反應,

    從媽媽到母親,鮮活的口語走向典雅的文字,

    記載生命的平行線,由母親再到媽媽,

    猶如冰冷的哲學重歸火熱的生活。

    母愛的博大,永遠流淌于悄然不覺的存在,

    恰似陽光、空氣和水……

    最純潔的晶體隔離俗世的塵霾,

    讓柴米油鹽的日常成為最昂貴的奢侈。

    母性的高貴在于平實地闡述犧牲與隱忍,甚至妥協,

    并且衍生一連串普通而驕傲的單詞,

    俯瞰天下翻滾的大事,當作等同螻蟻的細節。

     

    今夜,只愿為母親過一個節日,

    讓平川凸起為高山,讓城市還原成翠綠的牧場,

    讓大街小巷除去情節與懸念的障礙物,

    讓小小的客廳成為美麗的中心花園,

    讓木質的餐桌散發著米色康乃馨的芬芳,

    讓我脫掉半世頑劣的外套,做一個謙卑的兒子,

    播下一??鞓返姆N子,在橘黃的萱草花中忘掉憂愁,

    舉起一只黛青色的夜光杯,盛滿感恩的汁液……

    而月亮正滑過墨玉綴飾的夜幕,透過窗戶流瀉慈祥的光輝……

     

    時間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云淡了,輕煙卻裊裊不斷,

    河水淺了,堤岸也有遺痕存在,

    風吹過,沙粒覆蓋綠地,

    樹葉凋落,枯枝還在冷風中戰栗,

    鏡子迸裂,碎片落滿一地,

    華麗的宮殿倒塌,廢墟繼續成為另一片風景,

    白晝循序離開,黑夜照舊泛起余光,

    一個人死了,或許還有褒貶不一的浮名,

    兩個人曠世的愛情消失,積攢的怨恨依然在徘徊,

    而時間流逝,甚至連灰燼都不會留下……

     

    五彩灘

     

    夕光,布爾津少女偶爾失手

    打碎了一杯美酒,空氣中頃刻充滿了芬芳;

    起伏的河灘開始流溢五彩的汁液,

    醉了森林似的目光,也醉了大地動脈隱蔽的呼吸。

     

    佇立在棧橋上,我眺望……

    不意間就看到了第六種或者第八種顏色,

    那被額爾齊斯河浸泡到透明的無,

    彩色之外最純粹的色彩。

    飛鳥無法啄食,

    游魚也難以吞噬,

    雨水不能蹭除,

    狂風也永遠吹刮不了,

    它們躲在綠黃相間的葦叢背后,

    與安靜的巖石相互依偎,

    悉心收納繽紛,也漫不經意地在豐富中聚集唯一的單純。

     

    攤開十指,我力圖握緊

    這五彩灘之無,但不過是一種徒勞,

    它在秋日存身于水流,

    到了冬天,化身為混沌的風雪,

    宛如創世之初……

     

    海寧觀潮

     

    每一滴水珠應和時間起伏的搏動,

    翻滾,模仿海馬奔飛的姿態……

     

    這是人心被地心所吸引,

    仿佛在陳述命運激蕩的一個個悖論,

    那深陷于喧囂的安謐

    或者寧靜中的風暴;

    遠處,來自天河的瀑布宛如白練,

    平緩向前伸展,

    尋找傾訴激情的出口……

    頃刻,黑夜散成了白晝,

    無限的光點裹挾著渾濁的泥沙在眼底閃爍,

    讓偉岸與渺小共生于一個波浪。

     

    人潮散去的時候,

    非人工的聲音遭到了遺棄,

    在堤岸下發出忽高忽低、憂傷與興奮參半的泣聲;

    而水珠,吸附于想象的褐色鬃毛,

    還在翻滾……

     

    南長城

     

    臨海,臨近子夜,

    拾級登上了屹立南方的長城,

    兩只黑色的眼眸透過黑色的夜幕,

    俯瞰黑黢黢的甕城……

    下意識地扣緊了領口下的三粒紐扣,

    出于慣性仰望天空,仿佛尋找星星失蹤的軌跡……

    不由得感慨,腳底的這堵城墻抵御過箭矢,

    也阻擋過江水的掃蕩,

    如今那么安靜、那么平凡,

    應和著靈江勻整的呼吸……

    一縷月光洞穿烏云,

    那透明的指尖開始撫摸每一塊墻磚,

    插入一個神話的楔子,

    于是,一部磅礴的史詩漸次展開…… 

        汪劍釗:詩人、翻譯家、評論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導。出版有著譯《二十世紀中國的現代主義詩歌》《比永遠多一秒》《汪劍釗詩選》《俄羅斯白銀時代詩選》等數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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