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說的北戴河風流，不是張學良將軍與趙四小姐等英雄與美女們傳于野史的韻事類風流，不是秦皇漢武唐宗宋祖等帝王將相們載于正史的功業類風流，也不是魏武帝曹操揮鞭東臨碣石留下千古文學的名篇類風流，也不是共產黨領袖毛澤東的曠世風流，而是，純粹的，自然界的風，和自然界的水，與蕓蕓眾生和諧交流印于我眼里的細碎生活流。

其實我只到過北戴河兩次，后來這次下榻于距海邊只百多米的友誼賓館（從前叫外國專家招待所）。該賓館位于海濱東山，是一所大片園林中建有幾十棟別墅的度假賓館，始建于1954年。當初是由周恩來總理親自批準，為前蘇聯專家度假所用。賓館分為主樓和別墅樓，馬海德·蘇菲別墅，座落于別墅群之中，維多利亞式傅作義別墅為獨立庭院。還有極具俄羅斯風情的瓦西里酒館等特色餐廳。賓館的別墅建筑群古樸典雅，各種樹木近萬株，專用海水浴場距離別墅區僅百米，賓館依山傍海，綠蔭遍布，是旅游避暑極佳勝地。中餐廳、西餐廳、咖啡廳、交誼舞廳、迪斯科舞廳、卡拉OK廳、棋牌室、桌球室、健身室、運動室、按摩室、足浴室等等，一應俱全。像這種規模和水平的別墅賓館，北戴河有許多處，要不北戴河怎么配叫夏都呢：夏天的都城!一到酷夏，中央領導和國家機關許多部門，以及外國使、領館人員都要到北戴河避暑辦公，所以國家政要各界名流或美或丑的故事很多，但這些都與我要說的北戴河風流無關。

我首先贊美的，是北戴河小小麻雀的風流。之所以要首先贊美麻雀，因第二次來北戴河的第一次散步，印象最深也最好的，就是那些悠然瀟灑、雖極渺小卻干干凈凈、活潑大方、自得其樂的小崽子麻雀們。這些小東西，在北戴河活得真是可愛，可慕，甚至可妒。叫聲不大也不頻，不急也不躁，因而也不嘰嘰喳喳地煩人，與有些地方那些終日被驚得東跑西顛、臟兮兮、找不到食吃、也沒安全感、嘰嘰喳喳叫得讓人心煩意亂、見人老遠就跑的小毛賊似的麻雀相比，真是好生可愛。最感可愛處，在于，你到了它身邊了，它也不驚，不吒，不飛，不躲，好像和你是一家似的，不光和你像一家，和不時而過的大鼻子、藍眼睛、黃頭發、甚至胸長密毛、腮滿茂須的外國人也不外得一家人似的。最讓我感覺風流的是，身穿泳衣或光膀赤背肩著氣墊從海邊回來或向海邊走去的俄羅斯的男男女女，離它們尺把遠，幾乎踩著它們了，這幫小東西卻拿他們視而不見，旁若無人。想想八國聯軍進北京時，不要說中國都不當鳥待的小麻雀，連慈禧太后和道光皇帝都望風而逃的情景，再看眼下在外國人前都那般從容不迫、旁若無人、勝似閑庭信步般的麻雀們那優雅姿態，真個覺得這些小家伙好風流啊。再想想洋人侵略者被趕走，新中國建立后的中華大地上，不時成群結隊、飛起如云、落下如雨，被除四害的鑼鼓聲，和不管城里人鄉下人，見麻雀面就打就抓的那段漫長時光，麻雀們都成了驚弓之鳥，一見人老遠就逃之夭夭，今天麻雀尤其是北戴河的麻雀，真是風流大方得很令人自豪了。細從這小東西身上究查一下原因，還不是中國人不把麻雀當四害之一看了，也徹底不把它當賊待了，隨它便吃去喝去吧，它能吃多少喝多少？所以它就把人當朋友待了，當相依為命的伙伴待了。北戴河的麻雀，干凈、安靜、揮之不去，說明北戴河的空氣好，生態環境好，有吃，有喝，有安全感，有福享，有文明的人與之和諧相處嘛!

印度圣雄甘地說：“一個民族的道德是否高尚，可以從其對動物的態度看出?！狈侵拗甘窇颜苷f：“當悲憫之心能夠不只針對人類，而擴大到涵蓋一切萬物生命時，才能達到最恢宏深邃的人性光輝?！彼?，我從麻雀身上看出了北戴河人深邃的人性光輝。

其次我要贊美北戴河的狗啦!之所以要其次贊美狗，是因為到北戴河后的第二次散步遇見了兩條狗。時值陽歷七月初旬又一個清晨，風和日麗，靜得隱約可聞海邊水聲和游人戲水聲，不涼不熱的微風陪我和同行的詩人好友李松濤正舒心地漫步，忽見一男一女兩個牽狗的市民在一片油綠的草地邊兒上玩兒。兩條大黃狗都極干凈，懂禮貌，溫順，善良，不亂跑亂串。狗主人見我倆喜歡狗，便熱情指示自己的愛犬向我們表示歡迎。那是兩只溫善的導盲犬，其中一只乖巧地后腿立地，前腿豎起并雙爪相抱作揖，另一只則伏于地上朝我們點頭，樣子很是真誠有趣，而且四周不見一絲狗的便跡，一路的街上也沒見狗便。這說明，養狗者都是帶著凈便紙和塑料袋的，不然不可能一路走來沒見一處大狗或小狗的遺便，在有的城市，可是隨處可見的。這也是件很了不起的風流大事。

此話我絕不是聳人聽聞瞎說。我和松濤家里都養狗多年，每一見面甚至不見面我們也會在電話里大談其狗的，談狗的善良、談狗的忠誠、談狗的重感情知恩圖報、談狗的善解人意、談出差時人對狗和狗對人的思念等等，談得比什么話題都投機。散步到這片翠綠得讓人心醉的草地邊兒上忽見兩條大黃狗時，我倆就正聊著狗呢。我說我家養的第一條狗死了，我怎樣當街失聲痛哭，一再抑制還是哭得路人莫名其妙，妻子都勸慰不住，后來還以此為題寫過兩篇小說以示紀念。松濤則說他家的狗如何看家護院、以及在家人中間如何協調關系、和鄰居的人鄰家的狗如何來往的故事，當然也會談到不同素質人家養的狗品性也會受主人品格影響的事。我倆一致認為，惡人養的狗也多惡行，好欺負弱小同類，好咬人，以及隨地大小便，不在乎公共衛生等等。

兩位導盲犬的主人一聽我和松濤都是養犬愛好者，便相互問詢起各自住地的犬情來，因而得知，北戴河養犬者依法辦許可證率是很高的，文明養犬自覺性也比較強。據他們說，在北戴河，一只小型犬許養證三百元，大型犬五百元，烈性犬不準許養，同時有關組織和媒體還搞過文明養犬比賽活動。這就比我們那兒不管大小犬，辦準養證一律五百元，真是有點青紅不分，皂白不辨，如入托兒所者和養老院者同樣收費。

兩個養犬者之中的小伙子，因要趕回家上班，便先認真收拾一番剛剛梳到地上的狗毛，再撿起給狗擦嘴扔在草坪邊的廢紙，禮貌地同我們道了聲再見，才匆忙離去。另外那位不著急回家的退休女教師，繼續同我們兩個外省人閑聊，慢聲拉語兒，有問必答。她是北戴河的坐地戶，平房時代就在了，她原先并不愛養狗，主要是沒時間。是北京工作的新婚兒子和兒媳不想早要孩子，便養了條狗。但婆婆考慮兒媳已經三十了，再晚要孩子會難產且不健壯，因而提出早些要孩子?？蓛合别B狗已有了很深感情，不得不向婆婆提出，替她帶狗她就馬上要孩子。婆婆從全家大局出發，在兒媳剛一懷孕時就把這條黃色大導盲犬從北京接到北戴河，養了不到半年，就親得不急著要孫子啦。這位善良的婆婆犯愁說：“這可咋辦呢，孫子還沒出生，這狗倒比孫子還招人親了。要是繼續讓我給他們帶大黃不帶孫子，他們咋上班呢？要是他們同意我帶孫子把狗領回去，我想大黃也受不了。愁死人啦!”

聯想我在自家周圍眼見耳聞的因養犬引發的種種不良事端，不禁感慨，北戴河的犬和養主們，真的素質很高，養狗風很正，這也是十分難能可貴的民間風流哇。

又一天清早，意外碰到一位故鄉的作家，才不由得想，是北戴河的風氣好，風水好，才引來許許多多風流人物來北戴河的吧？我又和詩人松濤早起散步，一出屋門卻巧遇好久不見的老鄉作家張雅文，她曾因邊寫作邊做心臟病搭橋手術而感動過我們。大病幾年之后忽然見到她，我和松濤都分外驚訝，感到她心臟病好了，比原來大顯年輕。一問才知道，她剛從聯峰山公園唱早歌回來，要見一位老鄉。她說，她天天起早到聯峰山公園樹林里唱歌，長了，不少人都知道聯峰山公園有個唱早歌的女人，卻不知是因寫《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而著名的那女人。她說，她天天去唱歌不是為參賽，而是健心清肺。聯峰山公園是海邊一座天然大氧吧，負氧離子十分濃厚，早晨去那里唱一小時歌比住院吸一小時氧還管用。她做心臟搭橋手術后，在北戴河買了兩套房子，已落戶常住七八年了，在海邊的天然大氧吧住著，埋頭寫作，潛心唱歌，不知不覺中已完全不覺得自己是病人了。她由衷說：“如果你們不是為安慰我而說我年輕了，那這年輕的功勞該歸北戴河，尤其是聯峰山公園這座大氧吧，當地人都說這是‘北戴河的腎’。要知道，腎是濾毒的，聯峰山這只腎很大!”

我們因此進一步得知，聯峰山公園，位于北戴河海濱中心偏西，傍海橫臥5公里，有東、中、西聯峰山之分。此山于1919年就建成了北戴河最大的森林公園，以攬勝探幽為特點，原有的地貌和植被保存完好。園內有三座松林覆蓋的山峰，因山勢聯綴固有聯峰之稱，遠視又似蓮蓬，亦稱為蓮蓬山。最高峰東聯峰山海拔153米，是北戴河的制高點。游人觀景登高主要以東聯峰山為主。山頂建有國民黨要人、反臺獨先鋒陳立夫題字的望海亭。登亭遠眺，北戴河海濱美景盡撲眼簾。聯峰山林深谷幽，奇石怪洞無數，翰林總統徐世昌曾題詩此山。山中各式樓房別墅，掩映在松濤之中，情趣無限，其中最著名的有“林彪樓”和“張學良將軍樓”。民國年間號稱的“海濱二十四景”中有二十處出在此中。近年，還在中聯峰山主峰絕頂發現了“漢武臺”。聯峰山中還有一處鳥語林，置身林中，人如魚得水，別有一番回歸自然的快感。聯峰山公園，山海相映，勝似詩畫，登上山頭，可俯覽北戴河全貌。

喔，腎是濾毒的!人有健壯之腎，才能有健康之身。地有強健之腎，才能養育強健之人。作家張雅文的再度風流，是因為北戴河有如此強健的聯峰山之腎啊!

而腎是成雙的。濕地公園，則是北戴河的另一只腎。

當我們在被稱為“北戴河之腎”的上萬畝“濕地公園”里，看到一群如花似玉的導游少女，不禁驚異，她們水靈靈的形象與公園里珍奇的花草樹木和美麗的鳥兒及動物吻合得簡直天衣無縫。大家都為她們能在人間仙境般的濕地公園工作而高興，她們卻講出前輩傳說下來的另一番景象：1954年夏，周恩來總理到北戴河參加一個會議。當他從山海關機場乘汽車過秦皇島，途經山東堡至赤土山那段沿海土路時，只見路兩旁盡是光禿禿的沙丘。海風吹動沙子直撲人臉，有的路段已被沙子埋住，車子行走得很是艱難。周恩來總理不禁發問：“這里怎么不種莊稼??？”北戴河區的領導回答：“沙丘不長莊稼?！敝芸偫碛謫枺骸澳菫槭裁床辉詷鋼跎嘲?？”“沙丘也栽不活樹?！甭爡^領導如此回答，周總理說：“可以想辦法試試嘛！”這位區領導把周總理的意思向區委做了匯報，于是北戴河區委做出了千方百計植樹治沙的決定。

第二年春天，通過發動群眾集思廣益，終于試成沙地植樹的好辦法，就是把一只只裝滿土的大草袋子埋進沙坑，將適于生長的樹苗栽進草袋子，這樣，樹苗成活了，逐漸扎深了根。經過連續多年的苦戰，沙洲終于變成綠洲，長長的沿海公路兩側，成了海濱一道酷似天然的綠色林帶。再經數年努力，又經營出一大片動物保護區，和一大片鳥類保護濕地。這三大塊連成一片的別樣氧吧地帶，成了與聯峰山和諧對應的另一只腎。

北戴河的鳥和狗，還有自然環境和外來人，都是鏡子，多側面映照出北戴河人自己已覺察不出的風流來。

北戴河風流，讓人陶醉。

風流北戴河，令人向往。

劉兆林，黑龍江巴彥人，當代作家，現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遼寧省作協名譽主席（原主席兼黨組書記）、遼寧省政協原常委兼文化文史委副主任。發表文學作品四百多萬字，主要有：長篇小說《不悔錄》《綠色青春期》《雪國鐵梅》及長篇傳記《儒林怪杰》；小說集《啊，索倫河谷的槍聲》《雪國熱鬧鎮》《三角形太陽》《違約公布的日記》《中國當代作家文庫·劉兆林小說三卷集》；散文集《高窗聽雪》《和魚去散步》《父親祭》《在西藏想你》《腳下的遠方》《巴彥雪》《?；约骸返榷嗖?。曾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冰心散文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八一文藝獎、中華文學基金會“莊重文文學獎”、東北文學獎、曹雪芹長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