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鳥》2021年第4期|賈新城:鎖麟囊
導讀
一個祖傳的鎖麟囊,讓警方認定這個失去四肢和記憶的男人,就是他們苦苦尋找七年的殺人兇手。然而,面對這個已經接受命運制裁的人,還要讓他繼續接受法律的審判嗎?生出惻隱之心的警察,面對法與情,將會作出怎樣的抉擇?
一
三月中旬的繁花鎮,天不晴不陰,乍暖還寒。大河上的冰雪已經開化,某一天天空還會飄起雪花。
上午九點一刻,王木多的手機來電,一個陌生號碼。他正準備開口罵娘,卻發現這并不是騷擾電話。聽到一半的時候,王木多的表情由一開始帶著些許慍怒的不耐煩,逐漸變成遞進性的驚喜。當真?對方答當真。果然?對方答果然?!巴垩窖?,‘5號’你且聽著,就是地震了你都原地別動。我不到,你別死!”
王木多喜歡京劇,情緒一激動,有些唱詞里的字眼兒就會從嘴里冒出來。他摁了手機,歇斯底里地喊來了新調來任職的副所長馬伯樂:“備馬,去縣局?!?/p>
馬伯樂深諳這個大所長的性格,來之前在縣公安局法制科當科員的時候,他就知道浪花鄉派出所所長有兩把刷子,干事說一不二,以通常的眼光看待他的言行總是會感覺挺逆向,八頭牛拽不回來不說,結果總是他牽著八頭牛走路,最后踩出一條星光大道來。局長都親自評價過王木多,說這小子是“三路”干部:不走尋常路,處事有思路,看上去挺格路。王木多辦公桌背后的墻上,就掛著一副某縣級書法家的字: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寫得不咋樣,他還挺稀罕。
路上,王木多告訴馬伯樂,很有可能他們要出一趟遠差。七年前,派出所管內紅旗村出了一起命案。他剛剛得到一個線人的信息,犯罪嫌疑人衣而三有了下落,說是這小子漂白了身份活得還挺滋潤。分局批準后,就盡快動身。馬伯樂表示對紅旗村這個案子不太知情,王木多說案子肯定是案子,但也可以說不是案子,七年前你還上警校呢,不知道這個事也正常。馬伯樂疑惑,怎么能說是案子又不是案子呢?王木多說過后再詳談。馬伯樂又問這次抓捕要帶誰去,王木多說咱倆,再加上內勤潘紅,讓她帶些文書用紙,仨人,一副銬,足夠。
馬伯樂對縣局門兒清,這使他們二人得以不費周折就堵到了正準備出去辦事的副局長孫孝安。孫主管刑偵,浪花鄉派出所剛好是他的聯系點。孫孝安給兩人發煙,提示王木多有些事電話里說就可以,沒必要什么事都跑冤枉路。
“事關重大,”王木多含著煙咕嚕著,“必須當面請示?!?/p>
孫孝安一聽摸到了衣而三,并未顯得有多興奮。這個案子隨著時間的推移,說差不多忘了也不是誑語,似有還無,似無還有。
“我差不多都忘了?!睂O孝安把自己跌進大靠背椅,“你的意思,去抓?”
“我的意思是去抓?!蓖跄径嗾Z氣堅決,“這一天到底還是來了。不抓住他,這口痰一直壓在胃里吐不出來?!?/p>
孫孝安沒了音兒,一邊抽煙一邊眨著眼睛盯著王木多。王木多也不言語,被傳染了似的也時而眨兩下眼睛。半晌,孫孝安把煙頭按死在煙灰缸里,正式指示王木多,既然信息準確,那就跑一趟,有個了結也好,但赴外省抓人一定注意安全,確保萬無一失。他征求王木多意見,是否需要他派兩個偵查員跟著,王木多說不用,一來這個衣而三他熟悉,用不上;二來盡最大可能降低辦案成本,他會更加心安一些。最后,孫孝安拍板兒決定,同意浪花鄉派出所進行抓捕的請示,回頭他再向局長匯報。說著話,他一直把兩個人送出公安局大院,目送汽車駛遠。
回到派出所,王木多讓馬伯樂把教導員、另一名副所長和內勤潘紅請來,召開了一個五人會議。這次抓捕行動,他親自帶隊前往,知情范圍僅限于他們五人,可稱為一次秘密行動,這也是孫副局長的意思。
距最早到省城的一趟火車還有近九個小時,王木多決定干脆開車去,坐火車點兒太死,倒來倒去也麻煩。汽車開到省道上,王木多突然讓馬伯樂掉轉車頭去趟紅旗村。馬伯樂稍顯猶豫,王木多就笑了,說你這是做賊心虛,有些事情需要反其道而行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欲擒故縱。他說,不但要去紅旗村,還要去趟衣而三家,去看看他老娘。馬伯樂一邊打舵一邊嘟囔:“‘三路’干部?!迸思t坐在后座,嘴對著手機講著微信:“放心吧,這次培訓時間不長?!?/p>
衣而三的老娘名叫蘇懷瑾,今年六十有七,獨子潛逃后孑孓一人生活,也是派出所重點扶貧對象。經過村子小賣店,王木多讓馬伯樂買兩桶豆油捎上:“你開車,就能少喝酒,省出來了?!?/p>
家里還是老樣子。衣而三原來住的西屋鎖著門。外屋飄著午飯后的菜飯余味,鍋臺邊窗臺上碼放著大蔥和白菜,碗架旁邊的木架子上立著一袋米一袋面,還沒打封口。灶坑里閃著微光,輕煙氤氳,冷清而不乏煙火氣。老太太比起年前似乎又瘦了,目光神采也不如前。從東屋里跑出來把三人請進屋,坐到炕沿兒上,她攥著潘紅的手告訴大家:“村主任剛走,給拿來了大米白面?!蓖跄径嘣儐柫艘恍┥钋闆r,逐漸把話題轉到春耕,順勢說到衣而三:“老三還沒啥信兒吧?”
“誰?”老太太一愣,然后慢慢舒展著揪到一起的五官,搖著頭嘆了口氣:“唉,我的鎖麟囊啊?!比缓蟊悴辉傺哉Z。
汽車再次行駛到省道上,馬伯樂喝了口紅牛打破沉默,說:“王所,你要再不抖抖包袱,我就要憋死了?!?/p>
老太太是山東人,聽口音也能聽出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娘兒倆闖關東過來的。這個衣而三,名字確實挺有意思,想必是會意一而再,再而三,再接再厲,多子多福??善屡c愿違,他爹在山東老家種地讓雷劈死那年,這個衣而三才兩歲多,所以大家雖然老三、老三地叫著,但他是老大。蘇懷瑾本是大戶人家的閨女,自幼有藏書可讀,有宣紙可畫,長大了卻違抗父母之命與衣而三他爹私奔而走,這還真應了那句“讀書越多越反動”。后來丈夫死了,她在老家眾叛親離無法生存,只好逃荒北上,來到東北。當時生產隊集體出工,她家里沒有頂硬的勞動力,僅靠掙工分顯然難以維持生計。剛好,生產隊小學校缺老師,于是就雙贏了。學校開學她當老師,學生放假她當農民,一直到本世紀初學校黃了攤子。幾十年過去了,像村主任他們,包括兒子衣而三,前后兩代人都是她的學生,村里的人都叫她蘇老師,都很敬重她。
馬伯樂說怪不得她說話文縐縐的,保不齊,“衣而三”這個名字就是她起的。潘紅同意他的觀點,說:“蘇懷瑾這個名字就特好,看上去、讀起來都特有文藝范兒?!彪S后,她就問鎖麟囊的事,她顯然更關心這個鎖麟囊。不料,王木多卻讓馬伯樂靠邊停車,說:“實在是憋不住了,撒泡尿回來再接著講?!?/p>
兩人下了車對著遠山嘩嘩撒尿,潘紅背過臉,氣哼哼地噘著嘴。但聽車外王木多扯著嗓子唱:“想起了當年事好不慘然,我好比籠中鳥有翅難展?!?/p>
二
當年被衣而三殺死的人,是一個履新不久的寡婦,名叫孫鳳英,三個月前死掉的丈夫叫蔣成福。四十多年前與衣而三同齡的二人,跟隨一對孫姓夫妻從山東遷至本地。剛來時,人們都以為二人是兄妹,但夫妻倆明確闡明,男孩兒是他們撿來的,姓蔣而不姓孫。對此大家并未過多理會,直到孩子雙雙長大成人,成婚而配,大家也便就此篤信不疑。
因為老鄉的關系,孫姓夫妻與蘇懷瑾老師一家走得很近,無論生產勞動上,還是家庭生活上,前者一直給予后者不計其數的幫助。兩家抱團取暖,日子雖苦但也不乏溫暖與希望。
隨著時光的推移,孩子們長大了,都成了勞力,跟著大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長大成人了,三姓兄妹漸漸也有了距離感,特別是孫與蔣、衣二人。二十五歲的時候,孫鳳英與蔣成福完婚,三人的關系正兒八經地有了區別。雖然相互還是鳳英、成福、老三這樣的叫法兒,但前二者畢竟是夫妻身份,是真正的一家人。人家兩人可以睡在一起天經地義地行男女之事,關系再好,你衣而三也不可以。對于此,衣而三有些轉不過彎、別不過勁,但又感覺根本沒什么彎可轉、沒什么勁可別。
反正無論如何,衣而三一直也沒娶上媳婦。直到一刀捅進孫鳳英胸口的那天,也是光棍一條。一方面,他的家境在全村畢竟是最差的,特別是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后,土地和其他生產資料平均分給農戶個人,母子二人所得的初始資源和自身的生產勞動能力,顯然都不如別人家。窮,就不好說媳婦;太窮,就說不上媳婦。另一方面,衣而三這個人不但絲毫沒有繼承蘇懷瑾的天資聰穎,也學不來后天的知書達理,長相很一般,話少得可憐,學習還是全村最差的一個。刀削不了自己的把,當老師的母親面對一個氣球樣的兒子,一滴水也灌不進去。無才,就不招人愛;發傻,就招人生厭了。第三,衣而三這個人愛鉆牛角尖,或許是與生俱來的自卑心理使然,從小就總認為別人都瞧不起他,極善于從別人哪怕非常正常的言行中挖掘出對自己的不恭甚至鄙夷出來,或多或少都不跑空。這樣的綜合素質,沒有人愿意嫁給他是很說得過去的。
再說這個孫鳳英。她從小就半拉眼看不上家里撿來的這個柴火棍子一樣的男孩兒,本來一家三口就掙扎在饑餓線上,又添一張嘴是注定要更加掙扎的。在孫鳳英的總體印象里,蔣成福這個人是一個蠟黃的人,從一開始柴火棍子的時候就是,一直到互相看著長大,到最后跟她的身體零距離接觸,他也從沒紅潤過,哪怕像衣而三那樣黝黑過。哪個女人也不會中意一個蠟黃的男人跟自己一起生活,特別是過夫妻生活??墒?,孫鳳英只能將這種怨懟像咽唾沫一樣咽進肚子里。
于是,蔣成福一直受孫鳳英的氣。少年之前,蔣成福遭受的非打即罵已然是家常便飯。雖然視若己出,但父母也只能無奈地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他們能意識到畢竟女兒也被強加了種種不公。他們總會在私底下的交流中達成共識,將來兩個人大了,在一起了,日子好了,一切就都好了。然而,前提都如期實現了,結果并未得以實現。待到小兩口兒婚后不到一年,老兩口兒一個罹患癌癥不治而死,一個自縊身亡緊隨而去,孫鳳英愈加肆無忌憚起來。從那以后,蔣成福毫無政治、經濟地位不說,面對妻子“欠下的債他一輩子也償還不完”的說法也無力辯駁、無言以對。這還不算,承擔起家里家外一切重擔也就是了,還必須承擔起因為妻子的不潔傳聞而產生的巨大心理壓力,這就要命了。要知道,村子一共不到百戶人家,那是純粹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尤其是面對妻子緋聞的男主角,蔣成福更是抬不起頭來。對此,孫鳳英并不辯解自己有多清白,逼急了還直言不諱地跟他講,有能耐你給我種個種出來。
但是,自始至終,孫鳳英的肚子一直也沒大起來。生活在吵鬧中繼續,傳聞在不斷地翻新。雖然從來也未見捉奸在床,但傳得有鼻子有眼,有時間有地點,有人物有語言,有動作有細節,這種有聲小說,對任何一個原配來說,殺傷力都是頂級的。人們于是擔心,蔣成福會不會忍無可忍而無須再忍?會不會出人命?畢竟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我知道了,”馬伯樂做出那種因醍醐灌頂而如夢初醒的表情,“蔣成福終于要殺孫鳳英,結果反被孫所殺,衣又殺了孫?!迸思t左看看馬伯樂,右看看王木多,緊張得不得了。王木多笑了:“馬所,你更適合去寫小說,但是太落俗套?!?/p>
蔣成福的先死,孫鳳英的后亡,都跟他受的壓迫以及她的不正當男女關系的傳聞無關。對于衣而三來說,活得一敗涂地的他,既沒有任何能力去伸手幫一把由來憋屈、已久窩囊的老哥們兒,也沒有勇氣去指責這個孩童時曾經一個被窩睡過的老姐們兒。同時,除了母親蘇懷瑾多次以命相抵鄭重警告而外,他自己也鐵了心決不會碰孫鳳英一下。對此他既說不清為什么,又知道因為什么。當然,孫鳳英也一次沒主動去趟衣而三的雷池。所以,衣而三根本就沒有摻和進去。禍起無常,蔣成福先死在了酒上。
七年前的那一天,大雪。準確地說,是大雪片子飄了整整一夜,有打麻將一宿未睡的村民可以證明。早上起來,處于地勢低洼人家的門都推不開了。老年人興致勃勃地講,開春下大雪,而且大雪封門,幾十年都沒有過?;罹靡姷氖挛?,無論吉兇,都會令人莫名興奮,對于年年歲歲過著毫無波瀾日子的人們尤其如此。大家油然而生一種類似過年的興奮。
雪再大,衣而三張羅的一桌酒宴也不能耽誤。事實上,這也是他第一次如此鄭重其事地張羅酒席,四十多年來他家一直既無大事,也無小情。請人喝酒并不是他比別人更興奮,他是要給蘇懷瑾過六十歲壽辰。準備階段老太太就一直反對,但眼見執拗的兒子陸續備好了酒菜,也就無法再堅持。
這一場酒,從中午一直喝到太陽落山。正常來講,這也無關緊要。緊要的是,終于散了酒場后,衣而三本來是把蔣成福一直送到他家院門口的,但半夜時分,孫鳳英咣咣咣敲開了衣而三家的房門,衣發凌亂,滿眼含淚,說至今未見蔣成?;丶?。
大雪紛飛夜,全村大人孩子齊上陣,手電筒光柱交相輝映,人喊犬吠聲此起彼伏,村里村外尋人的村民們似乎在持續著擁抱一場幾十年不遇大雪的興奮。
本來天色已經黯淡下來,隨著天空零星飄起雪花,高速公路能見度更低了。王木多看了看手表,決定在最近的出口下道,睡一宿再趕路。講述又一次戛然而止,潘紅滿臉不樂意,要挾說不講清楚鎖麟囊,她今晚就不睡覺。馬伯樂倒是滿臉綻放笑容:“欲知后事如何,且聽所長酒桌分解?!?/p>
三
一杯白酒下肚,馬伯樂的情緒上來了,話也多了?!拔乙恢焙懿焕斫?,喝酒喝死憑什么向人家索賠?你老公受人家盛情邀請去喝酒,酒是他自己一口一口喝下去的,誰也沒打算把誰喝死。人固有一死,怎么就這么怨天尤人?我非常不理解?!瘪R伯樂講起話來喜歡首尾呼應。
“馬所,你可能太理性了?!瘪R伯樂講話的過程中,潘紅就一直夸張地搖著頭表示不以為然,“聽了蔣成福的悲劇,我就在想,站在寒風呼嘯月朗星稀的夜空下,面對皆盡被大雪覆蓋的山巒大地,面對雪地里像一只蝦米一樣四肢僵硬抱成團的丈夫,面對這樣一具慘不忍睹的尸體,換作哪個女人能不悲從中來、傷心欲絕?這難道不是活生生的人間悲劇嗎?人啊,得感性一些?!?/p>
馬伯樂坐直了身子,發現潘紅紅了眼圈,便又縮了回去:“我沒說不是人間悲劇。正因為是人間悲劇,只有咬碎了牙去吞咽人間悲劇,哭瞎了眼去忘掉人間悲劇,而不是想方設法再去嫁禍于人繼續延伸人間悲劇?!?/p>
潘紅感覺到馬伯樂態度的緩和,便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說她只是就事論事,不存在以下犯上。王木多笑著插話說:“暫且不定為以下犯上?!迸思t雙眼擠了擠笑,隨即歪著腦袋斜睨著馬伯樂:“孫鳳英應不應該獲得補償?”
馬伯樂聞言眼睛一亮:“這個話題引得好!獲得補償和索要賠償是兩個概念。拿喝酒打比方,給予補償是別人給你倒酒,索要賠償是腆著臉非要讓人家給你倒酒。兩個概念?!币娕思t沒接話茬兒,又接著說,“這個孫鳳英就是作死。憑什么張口就管人家要五萬?憑什么三個月不交齊就以人家房子作抵押?剛才所長說了,不要說五萬,就是一萬,他衣而三也拿不出來啊。七年前她就有這樣的心思,還美其名曰在場的誰也別想跑,憑什么每人均攤一萬?喝酒喝死人索要巨額賠償,我看就是她開了華夏中國的先河。以后大家再聚會喝酒,還真都得寫保證書了?意外意外意外,重要的事說三遍,什么叫意外?我要是衣而三……”面對王木多突然伸到嘴前的手,馬伯樂只好把話咽了回去,最后還沒忘了呼應一下開篇,“她就是作死?!?/p>
辯論賽到此結束。王木多拍了拍潘紅的肩膀:“得抓緊說說這鎖麟囊了,潘大內一宿不睡覺那還了得?”
那一年,王木多還是副所長,像現在馬伯樂一樣主管刑偵。沒想到,出完蔣成福凍死野外現場后僅三個月,又得去出孫鳳英被殺案現場。
接到舉報電話時,正是驟雨初歇時候。王木多拉著兩個民警剛趕到村里,縣局的車也追了上來。孫鳳英家院外圍滿了村民,門口兩棵大楊樹上都爬滿了孩子。王木多部署民警保護好現場,保證任何人不準進院子。實際上,沒有任何人進院子,雖然遠遠地就能看到孫鳳英仰躺在院子里,右手捂著胸口,左手斜伸出去。移動迅速的幾只雞和移動緩慢的幾只鵝,若無其事地做著平時該做的事情,或者漫無目的,或者一心覓食。王木多發現,一只渾身濕漉漉的狗躲在它的窩內,眼光發藍地東瞧西望?;蛟S,只有它曾經探視過如此反常的女主人。
這場雨太大了,院子里磚鋪的地面被雨水沖刷得十分干凈,孫鳳英也一樣。她肉色青白,眼唇緊閉,頭發拖布一樣散在腦后,淺色衣服濕透,緊緊貼著身體,深色內衣內褲隱約可見,曲線分明,凹凸有致。身體外圍,一米見方不見有血,擴大視線范圍,才能在水跡中看出些許殷紅。王木多正打算進屋里察看的時候,法醫開口了,他鑒定性地說,人已在大約一小時前死亡,心臟貫通傷,兇器為匕首類刀具,應該是一刀斃命。
王木多感覺血往上涌,他轉過身朝著人群大叫:“誰先發現的?你們誰第一個發現的?”
“我!”樹上傳來一個孩子脆脆的聲音。緊接著人群中傳出一聲怒罵:“你別他媽放屁,再瞎說話我踹死你個兔崽子?!?/p>
答話的孩子并不買賬,理直氣壯地爭辯著,由于人在高高的樹上,聲音聽起來很悠遠:“要不是我上樹最先看到,不喊你們,你們哪能知道?”
不等小孩兒說完,人群中那個男人就沖向大樹:“操你媽的,看我不整死你?!蓖跄径嗫觳脚苓^去,喝住了那個男人,仰起頭剛要說話,突然一陣風吹落大片雨水,剛好拍他一臉,樹上便傳來一陣清脆爽朗的笑聲。王木多用手抹了一把臉,再次仰起頭:“那你看到是誰干的?”
“誰也沒看到?!毙『阂材ㄖ樕系挠晁?,“我爬上樹的時候,孫鳳英就在那兒躺著了。我就大聲廣播,‘大家都來看啊,孫鳳英躺在院子里睡覺啦’!”
樹上孩子的話音未落,人群中瞬間爆發了哄笑,男女老幼混成一團的聲波由內而外一圈一圈漾開,此起彼伏。
這種哄笑令王木多一時大腦短路。他怔怔地掃視著人群,一個又一個抖動的身體和腦袋在他眼前浮過,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眩暈。自己帶來的兩個民警背對著人群跨立,看不到他倆的表情。院里那邊,縣局的人有的照相,有的四處搜尋然后往小塑料袋里裝著什么。大雨后,孫鳳英家的房子顯得很清新,看上去充滿生機和希望。天藍云白,只是遠處尚有未飛遠的烏云尾巴,太陽躲在后面,在這些烏云四周鑲嵌著金邊。
“這么小個村子,你們這么多人,一定有人知道是誰干的?!蓖跄径嗍栈啬抗?,重新掃視人群,人群頓時安靜下來,他目光所及、四目相對的人一概先是搖頭,然后避開眼光。
“王所長,別難為大伙兒了?!碧K懷瑾蹣跚著從遠處走來,聲音不大,但聽起來異常清晰。見王木多看到了她,便停下看上去有些發軟的腳步,向他招手,“你跟我來,到我家來?!?/p>
在蘇懷瑾的家里,王木多目睹了她指點給他的擺在衣而三西屋八仙桌上的那把沾著血漬的殺豬刀。她告訴王木多,賠錢的最后期限快到了,今天他兒子是帶著五千塊錢去的孫鳳英家,那是賣牛的錢,之前已經付給了她一萬。他是想跟孫鳳英商量一下,那剩下的三萬五以后再慢慢給。他兒子說,如果她同意了更好,如果不同意,那這五千塊就當作他的路費。蘇懷瑾滿眼是淚地說,她能聽明白他要表達什么,但是她攔不住,在他扔下一把帶血的刀要出逃的時候,她也依然攔不住。
“衣而三潛逃所帶著的五千塊錢,”王木多再一次拍了拍潘紅的肩膀,“是用蘇懷瑾的母親傳給她的一個錦袋裝的,錦袋上繡著麒麟。我們都知道,這東西就是鎖麟囊?!?/p>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