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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文學》2021年第4期|鄧一光:紀念日
    來源:《青年文學》2021年第4期 | 鄧一光  2021年04月20日07:08

    袁湖蛙沿著幽長的安全通道下樓。二十五層。袁湖蛙今年二十五歲。

    第三次下。一會兒還得上來。

    袁湖蛙連續參加過三屆城市馬拉松,是“旅行者”戶外俱樂部成員,身體壯得像塊能貼地飛行的磨刀石,作為“客家食府”的廚師,三公斤的炒勺他能玩出十二番花式,四點五公斤的炒鍋能顛出仔姜藤壺中那兩??杖康?,上下樓不是事兒。

    但他不愛上上下下。

    都怪他運氣不好。

    這家小區地處大鵬半島,兩成半外籍住戶。下午從防疫站回來一對德國工程師夫妻,夫妻倆從法蘭克福飛香港,在香港折騰了二十天,又在皇崗口岸排了十幾個小時隊,精疲力竭入了境,在街道防疫站指定酒店留察了一周,兩次核檢陰性,獲準居家隔離,防疫站派車送回小區,監視著上了樓,所經之處立刻消殺,3B棟1單元2號電梯臨時關閉,通知說六小時后重新啟用。

    袁湖蛙正好在3B棟1單元2號電梯二十五層客戶家服務。

    兩個月前“客家食府”換經理,前任經理走前叮囑,有份長期合同,內容是每年的今天為客戶上門做一桌客家菜,要求廚師長服務。菜式不能再傳統,技術含量不高,但有個奇怪的條件,按照四十年前的樣式做,對方出價是市價的兩倍,外加四成五服務費,廚師長出臺費另算。

    這樣的話,利潤近百分之兩百。

    新來的經理像中了福字彩,擔心服務不到位,特地打電話征求客戶意見,酒樓有新研制的網紅菜品,紫蘇炒花甲、美極魷魚筒、三椒水庫魚頭,是否換兩款?

    神秘客人在電話那頭耐心聽完經理解釋菜品,回了聲“謝謝”“不用”。電話掛上,宴席款隨后到賬,不然新來的經理會懷疑遇上了騙子。

    袁湖蛙下午四點就跟師傅從市里過來了。這份單原來由其他人做,師徒倆都是頭回上門。一位西裝寸頭小年輕在屋里等著,看過師徒倆的核檢報告,禮貌地吩咐,照慣例,宴席沒人吃,菜式嚴格按單子出品,夜里十一點二十五分準時開席。

    袁湖蛙有點蒙,沒聽懂對方的話,指定廚師長上門服務,費那么大勁辦桌宴席,沒人吃,干嗎花這個冤枉錢?袁湖蛙回頭看師傅。師傅邪門的事見得多,頭也沒抬,說聲知道了。

    師傅是“客家食府”總廚,高級技師,拿過一大堆專業廚藝大賽獎牌,出過十幾本書,在電視臺辦過美食欄目,是多個專業比賽顧問團成員,三家廚師學校的老師和董事,袁湖蛙是他的學生兼門徒。

    西裝小年輕走后,師傅也不向徒弟解釋,讓把車庫里的廚具運上來。

    袁湖蛙去車庫搬廚具,剛才進門時沒留意,這會兒才弄清,客戶家占二十五樓半層,三面環海景觀,落地窗,全套紫檀雕花家具,不像有人居住。打客廳過時,袁湖蛙見客廳北墻上掛著兩幅老舊的炭筆畫,畫上一男一女,男的二分頭,女的梳大辮,兩位都年輕,不像這個時代的人。

    等袁湖蛙把家什盤運上樓,師傅早穿戴好,試過客戶家灶具,動手做“麒麟脫胎”。

    “麒麟脫胎”是道煩瑣菜,材料一大早就收拾好,袁湖蛙一樣樣從冰袋中取出來,師傅依次將人參填進麻雀肚、麻雀填進鴿子肚、鴿子填進仔母雞肚、仔母雞填進乳狗肚、乳狗填進豬肚,雁陣線縫好,裝盆,加料酒、蔥段、姜片、醬油和紅糖包,雞湯澆蓋,進蒸屜,設置好起火時間。

    做完這些,師傅脫去工作服,卸下廚師帽,洗了手,吩咐袁湖蛙按程序準備,就走了,去附近游艇會找朋友飲茶。

    名師高徒,準備工作不難:漲發品是提前備好的,保溫袋現成帶過來;吊湯凌晨六點起鍋熬制,照菜單要求省去白湯,清湯濃湯各制了一鍋。袁湖蛙分出一半清湯,篩濾去湯里浮渣,雞腿去皮剁成肉茸,加蔥姜酒,清水中浸泡出血水,放入清湯中旺火加熱,手勺順時針攪,湯將滾要滾時改小火,等湯塵被雞茸吸附干凈,撤去雞茸,制得一盅澄亮鮮湯。

    剩下的活無非上墩子,需要預加工的一樣樣加工,放進冰箱保鮮。

    客戶家廚房連著飯廳,大到能玩狗飛碟,兩臺伊萊克斯四門冰箱帶雙溫操作臺,袁湖蛙斫輪應手,不覺得憋屈。材料中沒有進口凍品,酒樓規定仍戴手套,這個袁湖蛙做到了。師傅不在,他戴著耳機聽許嵩的《我們的戀愛是對生命的嚴重浪費》,也不覺得累。

    等半成品預制完,袁湖蛙備好賓俏,打好蔥油,熱油和調料入盆歸位,水鍋、炒勺、手勺、手鏟、漏勺、笊籬、網篩和鍋筷按師傅操作習慣擺放停當,清潔順手做了,一切準備停當,就等到點起爐子了??创巴?,夕陽還在海面上悠悠掛著,惹得海水老想去親嘴,看似能夠著,又夠不著,急出一臉紅。

    事先有叮囑,不能在屋里抽煙。超大露臺和三個涼臺上都不行。

    留守老家時袁湖蛙學會了抽煙,煙齡從小學三年級算。不是他一個人抽,村里好幾個小伙伴都抽,大伙兒一邊抽一邊扳著手指頭算,什么時候長大成人,搭乘一趟G字頭列車去到珠江或長江盡頭,掙得比只能在視頻里見的父母還要多。等到了廚師學校讀書,這個惡習加深了。

    袁湖蛙佩服死了師傅——學校叫老師。師傅在袁湖蛙這個年紀就在吉隆坡客家會做廚師,和當年的元首馬哈茂德·依斯干達握過手,以后轉到香港客家會,給大佬李兆基和郭炳江兄弟做過宴席,天天和明星廝混,手都不愿握。師傅有兩個老婆,她們都給他生了兒子。

    和師傅比,袁湖蛙覺得自己的經歷平凡到寡淡,羞死不冤,焦慮不是一點點。讀完一年制中專課程班,他決定走師傅的路,出國發展,咬牙報了“1+2快捷移民大專班”。

    點燈熬油混得快捷班畢業,袁湖蛙湊足錢,買了兩斤英紅九號,恭恭敬敬上門見師傅,請他推薦自己出國做會所。師傅問明白袁湖蛙的志向,留他喝生滾豬肝粥。師傅一邊慢悠悠用豬骨、粉腸和干貝熬湯煮粥底,一邊給袁湖蛙講自己學徒經歷,袁湖蛙出國的念頭就打消了。

    師傅五歲時父母雙亡,親戚不愿養,整天在番禺街頭混,餓了就去餐館酒樓后面撈泔水果腹。師傅撈了十年泔水,混熟了廣府菜、潮州菜和東江菜系大廚,閉著眼嘗泔水也能分辨后臺哪位大廚當班。師傅還混熟了來來往往一撥又一撥廣府、潮汕和客家商幫,裝了一肚子正德年間嶺南人私船出海做貿易的故事。師傅筷子尖頂著一絲潮州下粥咸菜,語重心長地指點袁湖蛙:“仔,做菜唔系做菜,系烹制人生,一勺顛天下,不然呢?”

    成長道路漫長,煙癮憋不住,只能下樓解決,哪知第二次下去就遇到電梯停用。

    袁湖蛙聽著音樂下樓,按徒步下山時的訣竅,晃晃悠悠,小步慢走,反正不趕時間。

    “分手的紀念日是在圣誕的十二點半,不要拉著我的手,I wanna say bye……”許嵩在耳機里傷感地唱著《分手紀念日》。

    明天是袁湖蛙的一個紀念日。

    許多紀念日中的一個。手機提醒便簽上一一記著。

    生日、爺爺祭日、領取職稱證日、尾灶操勺日、晉升二灶日、處女跑日、處女穿越日,還有首次被污、失貞周年、初戀終結……

    明天是逃離袁午豪管制十周年。

    袁午豪是袁湖蛙媽媽的丈夫。袁湖蛙這么叫他。

    袁午豪到深圳打工的第三年,袁湖蛙出生,過了兩年,媽媽也來到深圳。他倆每年過年回鄂州梁子湖豢泗鎮老家幾天,初五六迎完財神送完窮鬼就返回深圳搶開工利是。有時候廠里忙就不回去,掙加班費。

    回梁子湖他倆騎摩托,沿惠深高速北上轉贛鄂高速。倆人穿得厚厚的,戴棉手套線帽子,再套上頭盔,頂著風雪在車流中穿梭。媽媽坐后座,小山似的雙肩包勒在背上,胳膊箍緊丈夫的腰,這樣倆人都暖和。

    有一年遇到大雪,他倆困在105國道上。很多人棄車徒步,也有冒險死扛結果翻車掉進山溝里的。

    媽媽凍得在后座坐不住,袁午豪卸下媽媽身上行李,騰出一半禮物,拿到路邊小賣部換了一圈繩子、兩卷保鮮膜、十個鹵雞蛋,讓媽媽趁熱吃掉五個雞蛋,自己吃掉另外五個,用保鮮膜把媽媽里外纏結實,再用繩子綁在自己身上。

    “困了就睡,莫做噩夢,做噩夢莫踢我剎車?!痹绾澜淮拮?。

    “嗯哪?!眿寢尨?。

    袁午豪打燃車,跟在兩輛鏟雪工程車后面,歪歪扭扭地轟油門。媽媽一路睡了醒,醒了睡。大年初二那天他們到家,吃了奶奶補做的年飯,袁午豪就去市里做了手指切除術。

    袁湖蛙知道,袁午豪愛他老婆,變態地愛。

    袁湖蛙對他倆沒有什么印象。也不恨,也不愛。他身邊的小伙伴,有的恨,有的愛。

    袁湖蛙十五歲那年,家里三層樓蓋上了,小妹也上了高小。袁午豪辭工不干,帶老婆回家承包了一片湖汊,養魚養蟹養龍蝦,供三個孩子上學。

    袁午豪總是給袁湖蛙零花錢,袁湖蛙不要,他硬往袁湖蛙兜里塞,但他對袁湖蛙不滿意,老打袁湖蛙,說老大讀書不用功,帶壞兩個妹妹,自己白辛苦半輩子。

    每次袁午豪給袁湖蛙零花錢,媽媽都扭捏地攔著不讓給,每次袁午豪打袁湖蛙,媽媽都拼命地攔著不讓打。每次袁午豪都壓抑地喝酒,石花大曲一瓶一瓶地灌。

    有一次打得太狠,袁午豪差點沒把酒瓶子砸在袁湖蛙腦袋上。那天袁湖蛙沒回家,躲在水庫邊咬牙抹淚,琢磨著怎么死,讓袁午豪后悔。

    第二天天沒亮,袁湖蛙就跑去湖汊里下了兩網魚,賣掉換錢,離開鄂州,來到深圳。

    袁湖蛙喜歡深圳,又美麗又干凈,路上見十個人,七個是年輕人,個個收拾得有模有樣,臉上帶著舍我其誰的神色。他開始有了笑容。他覺得他可以挑選一種不用死,卻相當于死掉的辦法,不用躲到什么地方想怎么死的問題了。

    袁湖蛙靠打工讀完兩個技能班。十九歲揣著中級證進了酒樓,憋著勁從傳菜配菜做起,很快做到第一份炒勺,二十四歲考下高級證,再過六年就能考技師了。

    袁湖蛙沒有告訴師傅,他的人生楷模并不是師傅,而是“地獄廚師”戈登·拉姆齊。袁湖蛙比戈登·拉姆齊入行早三歲,這樣算,他會在三十六歲擁有九間自己的餐廳、生四個孩子、在電視臺開辦美食節目。

    袁湖蛙把逃離鄂州這一天列入紀念日。從領薪水起,每年這一天,他都會給讀中學的小妹寄六千塊錢(讀大學后漲到一萬二),給奶奶寄六千,媽媽和大妹各寄一千。然后他會在游戲廳玩個通宵。

    “什么時候回來呀?”媽媽每次都問。

    “想都莫想?!彼看味即?,然后掛斷視頻,繼續玩。

    他一輩子都不會回梁子湖,就算岳武穆在那兒訓練過水軍他也不回,這個他沒有說。

    袁湖蛙一次都沒和袁午豪說過話。袁湖蛙不恨袁午豪,只可憐袁午豪,他連兒子都沒有。

    有一次小妹給他打電話,提到袁午豪被蟹苗場的人追債,打得鼻青臉腫。小妹在電話那頭哭著說,老頭遲早會醉成酒麻木,怎么辦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湖蓮,你責任蠻大,以后癱在床上,別人不管他,你要管他。

    袁湖蛙愿意拿左胳膊發誓,他不恨袁午豪。左胳膊是他身體最值錢部分,賭輸了,他將無法在廚師這一行干下去。

    小區依山而建,車庫利用了山腳的空間。袁湖蛙下到四層,發現垃圾專管員大叔在那兒和一個年輕的物業管理員說著話,兩個人的聲音在車庫里嗡嗡回響,像飛去來器發出的聲音。

    大叔說:“我們被垃圾包圍了——包圍了……包圍了……”

    那位吃了一驚:“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你去蛇口看過?……看過……過……”

    “誰?——誰……誰……”

    “蛇口港,對面是新界——界……界……”大叔聳聳鼻子,一副厭惡樣子,“什么新界,臭界,垃圾山一座挨一座……一座……座座……”

    那位一臉的不相信:“你說新界?——新界……界……”

    “新界?!贝笫蹇隙?,“蛇口這邊一樣,垃圾處理站滿了……了了了……”

    “嚯——嚯嚯嚯……”那位臉上露出害怕的神色。

    “地上看不清,上天看,一目了然。不光蛇口垃圾滿了,燕羅、松崗、坪西、鴨湖、平湖、紅花嶺、老虎坑、清水河……”大叔像數落家里的孩子。

    “家伙!……伙伙伙……”

    “知道水池滿了會怎么樣?……么樣……樣……”

    “往外溢?……溢溢……”

    “看得身上成片起疹子,恨不能背著傘包從飛機上跳下來……來……來……”大叔揮舞手臂,像在催促機師趕緊把機頭拉起來,離開現場。

    袁湖蛙第一次下來抽煙時,大叔也是這套話。

    大叔四十來歲,小個兒,瘦,渾身帶著要盡快擺脫煩人的精明勁兒的決心。袁湖蛙下車庫卸家什時,他主動過來張羅,幫助袁湖蛙把廚具搬到電梯間,一邊熱情地和袁湖蛙攀談。

    袁湖蛙很快弄清楚,大叔是安徽霍山人,五個孩子,在坪山做工裝,疫情期間開不了工,不敢閑著,跑了幾天網約車;五個月前承包了半島兩個小區垃圾——他在這個小區,老婆在后山小區。

    袁湖蛙從大叔那兒學到一門常識:疫情不全是壞事,垃圾分類就是利好消息;和汽車行業拖垮地球資源是壞事,特斯拉就是利好消息一樣。

    垃圾分類袁湖蛙知道,酒樓辦過兩次班,好處是減少環境污染、節省土地資源、再生資源利用、提高人價值觀念,沒有壞處。

    袁湖蛙問大叔包一個小區能掙多少。大叔神秘地笑,意思是目光不能這么短淺,年輕人需要學的東西很多。但大叔很愿意開導袁湖蛙,他指點袁湖蛙注意,在財富大道上,多數人被堵在下水道里,琢磨怎么才能交夠社保,原因是他們看不見一條規律,總有幾條快車道突然出現在眼前,那就是翻身的機會,而目光短淺的人永遠都會待在臭水溝里。

    袁湖蛙不反對大叔的觀點。酒樓開禁前那幾個月,有的員工害怕,陸續辭工走了,等于從窨井蓋掉下去,消失在下水道中。袁湖蛙不是這樣的人,他堅持住了。他也知道一條規律,只要地球上還有一個人,廚師就有活下去的使命。

    袁湖蛙觀察大叔的工作崗位。垃圾投放點設在地下車庫四層的中段,在7C-3和7C-4之間,收拾得相當整潔,并列排著玻璃、金屬、塑料、紙類、織物、電器、電子產品、廚余和有害物垃圾箱,一旁還有幾盆住戶淘汰的年花年橘和兩件棄用家具。每來一位丟垃圾的住戶,大叔就客客氣氣地問好,在臺賬本上寫下一筆,記上門牌號。

    袁湖蛙注意到,大叔身邊有一本《垃圾分類與垃圾治理研究》,比酒樓的《廚余垃圾處理問答》明顯高檔次,用筆密密麻麻畫得一道一道。袁湖蛙覺得有些慚愧。

    “來了?”大叔客氣地和袁湖蛙打招呼。

    袁湖蛙答應著,去口袋里掏煙和打火機。抽煙要卸口罩,他不打算突破社交距離。

    “用不了多久,丟垃圾就得花錢?!贝笫迮ゎ^和物業管理員續上話頭。

    “那你就掙錢了?!蹦俏惶统鍪謾C看了一下時間。

    “不像現在?!?/p>

    “比現在掙得多?!?/p>

    “叮當,小號袋兩塊。叮當,中號袋五塊。叮當叮當,大號袋上稱,八塊十塊不等?!?/p>

    “這么貴?”

    “國家下了決心?!贝笫逡桓卑l改委發言人口氣。

    “好日子來了?!蹦俏挥挚戳艘幌聲r間,打算離開。

    袁湖蛙站得遠遠的,正吸著煙,來了個藍色制服婦女,看一眼袁湖蛙,臉拉下來,大步走向袁湖蛙,舉起手中的槍對準他腦門,嗶嘰一聲扣動扳機。

    袁湖蛙呆住,屏住呼吸聽腦門上鮮血濺出的聲音,沒聽見,看對方低頭盯著屏顯,醒悟過來,是體溫探測器。

    藍色制服婦女臉色難看地問袁湖蛙,知不知道經濟特區控制吸煙條令第二章第八條,衛健委預防控制工作指導意見第三條。袁湖蛙連忙抱歉地滅掉手中的香煙,戴上口罩。

    藍色制服婦女撇下袁湖蛙,轉身去大叔和物業管理員那邊,毫不客氣地在兩個人腦門上各補一槍,場面滑稽。

    袁湖蛙聽藍色制服婦女和大叔說話,原來是垃圾分類督導檢查工作。袁湖蛙覺得沒趣,扭頭往外走。沒走幾步身后吵起來,是婦女督導和大叔為報表的事情吵,物業管理員本來已經離開了,這會兒返回來勸倆人。

    師傅回來還有一個多小時,袁湖蛙不急著上樓,乘7C棟4單元1號電梯上到大廳,去了庭院。

    天黑了,頭頂上懸著一大片鋼藍色云彩,云彩周邊掛著幾粒滿心翹盼的星星,月亮還沒出來。袁湖蛙走到無人處,回頭看看,取下口罩,重新點上一支煙,狠狠吸了一口。

    他吸著煙,沒目的地瞎逛。

    去年三月份,袁午豪感染了新冠,媽媽哭著給他打電話,要兒子回去救人。袁湖蛙回不去,就算回去也沒用,他不認識分管醫院床位的人。他要掛斷電話,媽媽說出了那個秘密:

    “個死木頭的苕啊,你不是他的伢!”

    她以為他不知道。他七歲時就知道,他不是袁午豪親生的。村里人知道,所以他知道。

    村里人還知道一些別的事情。不光袁家。他也知道一些。他覺得豢泗鎮就像一個凋敝的電游場景,不真實,還不如電游可靠。

    他還知道,他和阿煙長不了。阿煙是他的第三任女友。有一段時間,他覺得她是他的親人,他也是她的親人。他告訴阿煙,他不是袁午豪的兒子,不知道誰的,不想知道。但他想和阿煙結婚,她懷上他們就結,生下他們的兒子,然后他就戒煙,然后就等兒子長大,某一天,某個兒子大搖大擺掏出香煙點燃的時候,他會認真地告訴兒子,他是他的兒子,他是他的爸爸。

    那次,阿煙笑瞇瞇地看他,再看別處,嘆了口氣,又嘆了口氣。他有一種感覺,這說明阿煙不是他的親人,說明世上親人很少。

    現在,他不打算戒煙了。

    小區懸在海灣上,月亮躲在云層中,他走在一條看不清前路的木棧道上,任由它引導,不知不覺,走到海邊。

    先聞到一股隱隱的沉香味,然后看見不遠處,一片海光反照的瓊臺樓閣,等走到面前才看清,是座玻璃鋼圓笠頂涼亭,亭圍下是咕嘰的海水。

    稍后,看清亭子當中亮著幾簇忽明忽暗的香頭,沉香味來自那里。一旁玻璃鋼條凳上,靜靜地坐著個男人,低頭盯著透明的地板,似在看亭子下面涌動的海水??床磺逑嗝埠湍昙o,昏暗的月光在他顴骨上襯出兩朵黑云。

    是禮香人。

    避開已經來不及了。

    “客家食府”也禮香。師傅信佛,講行規,每天酒樓開市師傅都要上頭支香,然后轉頭去睡回籠覺,覺睡足起來沖涼飲早茶,抄一段金剛經,再來酒樓巡查。

    袁湖蛙拜師那次,跪、叩首、祝師傅師母身體健康、敬茶、上禮,香是開場就要上。

    傳統節日是大拜,師傅帶著大伙兒拜食神,彭祖、伊尹和易牙都拜,拜過食神拜財神,武財神趙公明和關帝爺,文財神比干和范蠡。歲末年頭要拜的諸仙更多,五圣、柴榮、財公財母、和合二仙、利市仙官、文昌帝君、沈萬三,這些都拜,都上香。

    酒樓禮香用的是雜香,拜師也是。亭子里的香,聞著是沉香。

    袁湖蛙心想走錯了地方。小區住戶高雅,人家敬天海神,領天海之氣,自己不該冒失闖來,可沒等他轉身離開,坐在亭子里的男人開口了:

    “坐啦,呢度系公共地方嚟嘅……想食煙就食?!?/p>

    本地話,他聽懂了,那人讓他坐,想抽煙就抽,隨便。

    “不了,謝謝?!彼f。

    “唔使驚啦,”亭子里的男人安慰他,“唔系整古做怪,添炷香畀上人咋?!?/p>

    人家心眼好,說了原因,走反倒不禮貌。袁湖蛙索性邁腳下了臺階,進了亭子,在男子旁邊斜身坐下,看清楚,亭子中間臺桌上擺著禮香臺,香爐下炭火暗紅,三支線香在香架上梟梟燃著。

    “不是節氣,也上香啊?!痹芸蜌獾貑柫艘痪?。

    “自己屋企嘅事,上炷香畀嗰邊嘅老人?!蹦腥似鹕戆丫€香移了個風口,以免嗆住袁湖蛙,移完坐下,索性把事情說清楚,“四十三年前,我阿爸阿媽食唔飽飯,搭船逃港,就喺呢度上嘅船?!?/p>

    “這樣啊?!痹芑貞?。

    “我屋企就我個仔,嗰陣我兩歲,佢哋驚我喺海上出事,將我交畀阿伯養住,話到嗰邊企定腳再返嚟接我。嗰次系我最后一次見到佢哋?!?/p>

    話說得輕松親切,不像說一個別離故事。

    以后就不說了。袁湖蛙不覺得要問什么,伸長脖子朝海灣里看,那里一片黑礁黑水,沒看出什么名堂。兩人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腳下一陣陣潮水拍打樁子的聲音。

    坐一會兒,袁湖蛙估摸時間該到了,起身沖男人點點頭,離開涼亭。路上他想,世上有多少人在家里待不住,用各種方法逃出來,逃得遠遠的,不再現身?他還想,要不要再抽一支煙?走到大廳門口,煙也沒點上。

    回到二十五樓,沒多會兒師傅也回來了。

    按防疫級別規定,上門服務戴醫用口罩,免了防飛沫罩,師徒倆掐著點上灶臺,爐火呼呼,炙鍋碼味,炮鳳烹龍。

    輔菜歸袁湖蛙,鹽焗雞、三杯鴨、紅燜肉、博丸燴、熗炒大腸、爆炒牛肚崗、釀豆腐、釀涼瓜、豬油渣炒青菜、豬肉湯、艾炍和芋子包,這些他烹制。

    大菜歸師傅?!镑梓朊撎ァ倍〞r蒸上,這會兒已爛香?!芭璨恕笔前氤善?,豬皮、豬肚蠔豉、發菜、蝦干、門鱔干、枝竹、冬菇、蘿卜、腐竹和鯪魚球,碼盆加熱就行。

    “冇看懂?”師傅碼著盆,問徒弟。

    “缺鮑參、魚翅、花膠、海蟹和魷魚,暗淡無光?!蓖降艽?。

    “四十年前冇啲靚菜?!睅煾抵更c徒弟,“雞鴨、獅頭鵝、大蝦同炆豬肉也只富貴人哋用得起,一般百姓家,呢啲夠數喇?!?/p>

    “師傅來,把今人的講究去掉?!蓖降艽?。

    “人哋請廚師長,就為呢個?!睅煾翟频L輕一句。

    徒弟點頭,進屋擺桌??蛻粢箫堊酪七M客廳,骨盆、蘇菲碟、翅碗、水杯、味碟、紅白酒杯、分酒器、醒酒器、長柄湯匙、筷匙架、公筷公匙、醬醋壺、椒鹽瓶、毛巾托、牙簽,這些全免掉。

    透過長長的走廊,袁湖蛙看見走廊盡頭起居室里一時多了好幾十位,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他們大多是衣著鮮亮的慘綠少年和朝氣青年,有幾位模樣兒標致的青年婦女,各自懷里抱著黃口幼兒,圍著一位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用本地話嘰嘰喳喳說著什么。中年男人背對客廳這邊,看上去很和藹,嗯嗯嗯答應這個,再嗯嗯嗯答應那個。

    袁湖蛙擺好桌,回廚房。離開客廳時,中年男人恰好轉過身來,似有若無朝客廳方向看了一眼。他長著一張年輕面孔,貌似娃娃臉,和年齡不相襯,好像歲月出了什么問題,他被遺忘在某個時刻了。起居室光源設計得好,屋里就像白天一樣自然,只是開了一只角燈,角燈的光線從側面照過來,在中年男人顴骨上襯出兩朵灰云。

    袁湖蛙心里咯噔一下。

    十一點二十分,菜品上桌。師傅先走,交代徒弟善后。平頭西裝年輕人過來,往師傅兜里塞了個紅包,手上掛了個沉甸甸的禮品袋,客客氣氣送到門口。

    師傅走后,平頭西裝年輕人回來,往袁湖蛙兜里塞了個紅包,添上一盒“紅河道”,客氣地請他去小區會所休息,特別交代,會所簽過單,一小時后回來收拾東西。

    袁湖蛙進廚房,湯鼎換到電爐上,脫去工作服,消毒液洗了手,退出門,卸去鞋套。

    走到電梯門口,他發現電梯恢復使用了,又發現香煙和打火機忘在工作服口袋里,心里罵了聲自己。

    他重新戴上口罩,套上鞋套,轉頭回去取,忘了摁門鈴,推開門,看到以下場面:圍著飯桌,十幾個青年少年正紛紛往地板上跪,連抱著幼兒的婦女也腰肢搖曳地往地上跪。中年男人已經恭敬地跪在那里,仰著娃娃臉,目光在北墻兩幅年輕男女的炭筆畫上。

    “阿爸阿媽,個仔接你哋企屋食餐飯,個仔陪你哋,你哋慢慢食啦?!敝心昴腥苏f。

    袁湖蛙輕輕掩上門。熟悉的聲音像消失的沉香,湮滅在門后。

    他再度脫去鞋套,走進電梯,摁鍵,抬頭看電梯間廣告。他猜測身邊還有誰,比如病毒,是不是它們也在上上下下,也在看著什么。

    電梯下到大廳,他走進庭院,朝海邊走去。

    他站在海邊。海潮不斷拍打著灘涂。月亮從云層中鉆出來了,霎眼,海面上銀光糾纏,如同星際戰爭前奏。

    隱隱地,他聽見一艘獨桅大眼漁船的三面布帆被海風漲滿,又被海風牽扯著,在潮水裹挾中漸漸遠去;又聽到一輛錢江QJ150-16R型號摩托車吃力地轟鳴著,在風雪裹挾中漸漸遠去。

    他伸手從棧道旁的火焰花樹上掐下一片冰涼的葉子,噙在唇間,用力吸,用力吸。

    二〇二一年一月三十一日

    鄧一光:魯迅文學獎獲得者,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小說,出版長篇小說十部,中短篇小說集二十余部,現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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