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4期|石英:“女俠”洪蘭
劍俠、俠客這類詞兒,在金庸小說中肯定是常見的,只可惜在下讀金大俠的作品不多,倒是參軍前在故鄉時讀了不少晚清和民國期間出版的公案、劍俠小說,那里面的俠客之類的人物有的也算活靈活現,至少在當時也給了我很大影響。雖說那些劍俠的生活和性格很有虛幻色彩,但現實生活中我的確也遇到過具有俠肝義膽的真實人物,他們那種仗義執言、愛打抱不平的性格和行為,給青少年時期的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在長達數年我個人和家庭遭受惡勢力欺凌時,這種俠性人物挺身而出,在一定程度上也阻遏了惡徒們的兇焰;至少在我的心目中,有一簇代表光明的微火給了我相當的安慰——在敵偽統治下暗無天日的年月中,肯定是這樣的。
我青少年時期有幸遇到的俠性人物主要有兩位。一位是“男俠”邢廣明,他比我大三歲,是我東鄰家的獨子。他身強力壯,話語不多,卻生性主持正義,惡霸之類的“少爺”及幫兇們大都懼他三分,他與我一起上學時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護作用。另一位就是“女俠”洪蘭,她是本村首富的二小姐。她家主要的人丁大都在天津經商,她本來也在天津上學,只是在城市學校放寒暑假時才回家鄉度假。因為我們鄉村學校放的是麥假和秋收假,時間不一致,她才利用在鄉期間,來我們小學插班聽課,借以“補習”。洪蘭比我大五歲,當時我十一二歲,她已是十六七歲的大姑娘了。在我的記憶中,她總愛穿一件藍色的陰丹士林大褂,白力士鞋,戴一只發卡,面容端正白皙,時常透著一種莊嚴??吹贸?,她對惡少和幫兇們妒忌我學習成績好、家長老實無助而百般凌辱我的行為早就怒目而視,但可能是出于“客位”不便多加干預。但在邢廣明告訴我,洪蘭常在班主任老師甚至校長那里表達她心中的不平,揭露惡徒們的種種惡行,只是由于老師們也懾于惡少們家長的淫威而不敢正面加以管束。終于有一天,當惡少和為虎作倀的幫兇們對我進行群毆,在我的臉上抹穢物時(當時邢廣明因為在家忙農活未來上學),“女俠”洪蘭爆發了,她當即一拍課桌,手指惡徒們大聲喝斥:“你們這些人怎么這樣壞,你們這樣仗勢欺壓良善是要遭報應的!人不敢管你們天也會管你們的!你們這樣惡下去注定是沒有好結果的!”
惡徒們在她厲聲喝斥下一時有點被驚呆了,但緩過神兒來后,對洪蘭污言穢語相加,一派下流嘴臉。洪蘭一跺腳,大跨步地離開了課堂,我清楚地聽到,她踏著深秋時節飄落的樹葉,一去不回頭地走了,永遠地離去了……
過了些日子,貧農戶老梁(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本村第一個秘密黨員)告訴我母親:洪蘭沒有回天津,而是獨自去南山根據地當了女八路。
后來,八路軍開過來,我們這個地方解放了,不消說,我滿含熱淚地投身革命,欺壓我的惡少們大都隨家長逃至“美蔣”盤踞的青島。我參軍后,多少年也未聽到“女俠”洪蘭的任何訊息,直到1954年秋天我回鄉探望父母,老黨員老梁原原本本地告訴我,洪蘭所在單位,來村里了解洪蘭的家庭情況,并介紹了她參加革命后的表現。她在野戰軍中一直擔任主治軍醫,開始學的是內科,但她后來堅決要求做外科醫生,因為她看到有太多的傷員需要救治,她要為他們做手術,救活一個戰士就多一份戰勝敵人的力量。后來在實戰中歷練,她成為她所在那個軍的“一把救命刀”,不光是搶救和醫治傷員,緊要關頭,這位“女俠”性子的軍醫也是一挺機槍,一門炮。在朝鮮戰場第五次戰役中,由于部隊日日夜夜阻擊敵人,傷亡很大,一名負傷經洪蘭剛剛救活過來的機槍射手在敵方炮擊下犧牲,敵軍趁機蜂擁而上。情急之下,洪蘭端起那名烈士的機槍,突突突……敵軍應聲倒下一片,他們被這個猛然出現的“女共軍”打懵了。孰不知洪蘭平時摸過各種槍械,入朝鮮后,輕重機槍、卡賓槍、湯姆遜沖鋒槍乃至迫擊炮,她都向老兵學習過,都使得挺溜。(溜,方言土語中“麻利熟練”的意思。)在洪蘭和余下的戰士“不要命的硬頂”之下,打退了敵人一次又一次的沖鋒,成功地掩護了大部隊安全北撤。由于在非常關頭下的破格表現,洪蘭醫生被部隊領導機關特記一等功。但洪蘭醫生也因右臂負重傷而被同志搶下火線,并轉至東北后方醫院治療。軍醫院在研究對她的治療方案時,曾有過截肢的動議。洪蘭得知后,苦苦懇求有關領導和大夫們盡力保住她胳膊,她說我還要給我們的同志做手術呢。為此她竟嚎啕大哭起來。據說,這是她平生的兩個“第一次”:一是苦苦懇求別人,一是嚎啕大哭。為此領導還請來了地方醫院的外科“大拿”,大家集思廣益,小心翼翼地保住了她的胳膊,也保住了許多生命和健康。洪蘭千謝萬謝拯救了她的同行??祻秃笏D業到一家軍工保密單位醫院工作。但她一以貫之地保持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做人風格,從不表功居功,絕大數人都不知道她在十年軍旅生涯中,是一位立過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多次三等功而歷經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的大功臣。平時她除了在本職工作中恪盡職守德技兼優之外,還自愿地加入慈善事業,在逢年過節時,給相識和不相識的貧困善良人寄點錢去。她這樣做,出發點也極為樸素:我的待遇不低,多余了沒用,讓它多發揮點作用吧。其實她個人的生活非常節儉,人們說沒見她添置過什么新衣裳。
老梁在轉述時,還特別提到一樁有趣的事:這件事我乍聽頗感意外,原來洪蘭當年在軍中雖然是正營級,待遇還可以,卻因為她的家庭出身,在入黨問題上幾度“卡殼”。1954年深秋,軍工單位的地次“徹底”的外調解開了這個疙瘩。當時外調人員問老梁洪蘭參軍前的表現。老梁的回答堅決明確:“她家庭成分是資本家,這沒錯??扇思疑蠋纵吘褪钦浀馁I賣人,從來沒欺負過誰,一句話,沒做過孽缺過德。不是說家庭出身不能選擇嗎?那就看她本人。她年少在家鄉時就很正,跟共產黨、八路軍有緣,說實在話,比我這個老貧農老黨員的革命性兒半點也不差!“革命性兒”,在我們老家一帶,這種語言場合是帶兒化的。
據說就是經過這次外調,洪蘭的入黨問題算是解決了。從十七八歲到將近而立之年,也算經歷了十年長征。但不管怎樣,終于實現了她人生的一樁夙愿。
待到我九十年代最后一次還鄉時,老梁已然過世,也巧,所幸又遇到了在內蒙與洪蘭見過面的老梁的兒子。他于六十年代以技術工人身份去支援內蒙古建設,在一次去醫院查體時,偶然碰上其父經常念叨的洪蘭姑娘。洪蘭當時也大感意外,她說,這是離鄉二十多年來頭一回遇到真正的老鄉(同縣還是同村)。在交談中,小梁告訴她:“咱們村的石恒基后來也參軍了,你們不是也認識嗎?”(石恒基是我原來的名字)。洪蘭聽到這個信息顯得特高興,立馬問他:“在啥地方工作?”小梁說:“好像是機要部門,具體啥單位我也不清楚?!彼员M管洪蘭得知我亦參軍,她并沒有與我聯系,那年代又沒有中央電視臺“等著我”這類尋人途徑;再說小梁說我在機要部門已足以打消洪蘭主動聯系的念頭,像她這樣性格的人,是絕對不愿給別人添麻煩的。其實小梁并不清楚,其時我早已離開機要部門報考了大學,甚至已畢業到文學編輯部門工作了。
小梁說他也曾對洪蘭提過她為啥不回家鄉看看。一提起這點,洪蘭臉色驟變,顯露出一種相當復雜的表情,最后她還是吐了句話:“那里有我心里抹不去的痛?!毙×寒敃r不曉,但我能夠想到:在村?!把a習”時那班惡少們的嘴臉和無恥行徑,在她心底留下了太深的刻痕;還有由于她的仗義執言而遭到惡言穢語的辱罵,她可能還很難忘記。如確乎如此,那么在這位“俠女”開闊的胸懷中也還有一個柔弱的角落……
在此后幾年發生的“風暴”中,小梁說也有人在醫院門口給洪蘭貼大字報,炮轟她堅持施善行為是“假仁假義、封建余孽”等等,但洪蘭從容應對,她對自己做過的事從不后悔。但那以后身體狀況不是太好。小梁去醫院看病,洪蘭的同事告訴他,洪大夫歇病假在家。至于她的家庭子女等情況,小梁一點也沒有涉及,是他不肯說,還是洪蘭從來也未對他透露過,不得而知。
其實就在我最后這次回鄉時,小梁已年屆五旬,退休在家。由于他從內蒙古回來也有數年,我估計他對洪蘭的近況也不見得詳知。但當我問起時,他欲吐又止,最后他對我講了實話:最近與內蒙古那邊的老朋友通電話,他們有的說洪大夫已經走了,小梁解釋說:“因為我怕傳言不準,所以剛才沒有對你說?!蔽矣X得不是不說,而是像洪蘭這樣難得的大好人,絕大多數人都不愿意相信她真的走了……
她這年應該是七十歲,如“是”的話,未免也太匆促了。
自從她走后,幾十年間始終未見一面,這是我生平最大的遺憾。但她作為“俠女”的形象,絕不會因此而磨滅。而且,正因有此人真實存在過,我則堅定不移地認為世上確有俠性人物。
石英,男,《人民日報》文藝部原主任,中國散文學會名譽會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