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3期|左馬右各:萬有酒家的六巧
六巧初中畢業,就接手了萬有酒家。萬有酒家在謝莊名氣很大。它之所以名氣大,跟飯店的老板有關。老板是謝莊地面上響當當的人物,六巧的爹佘萬有。佘萬有在兩個方面出名,一個方面是他孩子多,九女一男;另一個方面是在工作上,他是部勞模、省勞模、市勞模、局勞模,榮譽無數,還是管著幾百號人的采煤區長??伤罱K栽在計劃生育上。老婆徐鳳香非要生個兒子。按她的話說,我二十歲就嫁給你了,這最后一次生,就是死也要生個明白。那時,她肚子里懷著第十胎。組織上找到佘萬有,動員他去說服自己老婆,做了。徐鳳香態度堅決,死也不做。佘萬有拗不過老婆,組織上也就只好為難他。兒子十毛生下來,他被雙開,在全礦職工大會上作檢討。佘萬有清楚記得,大會在工人俱樂部召開,臺下黑壓壓坐著一千多號人。他不是沒經過這陣勢,被表彰時,他就披紅戴花腰桿筆直地坐在主席臺上。這會兒,時過境遷。從上臺站到話筒前,念完寫滿兩頁紙的檢查,再走下舞臺,也就不到五分鐘的時間。但佘萬有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灰暗也是最屈辱的五分鐘。散會了,走出俱樂部大門,他抬起頭,覺著頭頂上的天都是黑的。它黑黑地從高處壓下來,壓得他不敢抬頭。他被當做違犯計劃生育政策的反面典型,全局通報。在這種時候,他的貢獻越大,危害也就越大。政策的刀毫不留情地揮向他。它一閃,佘萬有就像一條多余的尾巴,被從國有煤礦的屁股上切掉了。
有陣子,佘萬有活的灰頭土臉,十分艱難。但沒多久,他就又在謝莊地面上混出了氣象。起初是開燒雞鋪,做小生意,后來又干飯店,成為萬有酒家的老板。六巧是他的六丫頭。這丫頭在學習上不怎么開竅,可偏偏喜歡生意上的事。她下學,早先是往燒雞鋪跑,開始是新奇,等能幫上手,就做點事。后來,就往飯店跑。她在店內,給客人沏茶、倒水,聽菜、上菜,收拾碗盤,結算賬目,小小年紀,干起來是樣樣在行。六巧還有一個優點,就是不管啥事,應對起來,大大方方一點也不憷頭。場面越大,她還越興奮。那樣子,就跟生來是個念生意經的料,自然熟。
佘萬有開燒雞鋪,全靠堂弟萬全幫襯,才順利地干了起來。佘萬有老家河名縣,自古以來就有做小生意的傳統,而真正做出名堂的是“河名香油”與“河名燒雞”。佘萬有的三叔、四叔都是干這行的。三叔、四叔干不動了,叔伯兄弟就接著茬干。在冀市的街道和胡同深處,就有他們的香油坊和燒雞鋪。在這叔伯兄弟中,他和堂弟佘萬全走得最近。佘萬有被逼得走投無路,便到冀市去找堂弟佘萬全,他在火磨街有鋪面?;鹉ソ质羌绞锌拷疖囌镜囊粭l商業街,街路兩邊,全是做生意的鋪面。在一棵老槐樹下,他看到了堂弟的鋪子“萬全燒雞鋪”。佘萬有在堂弟鋪子門前,來回走夠有七八趟,抽掉十幾支煙,才心一橫,吐掉煙屁股,昂首挺胸,抬腳踏進堂弟的鋪子。進了門,見著堂弟,他沒遮沒藏,就把情況一股腦倒給萬全。最后,他說出要跟堂弟學做燒雞手藝養家糊口的想法。他這話跟倒豆子似的說完,堂弟萬全連個磕絆也沒打,一口應下。佘萬有進這行,是生手,兩眼一抹黑。萬全就從怎么認雞、如何盯秤,和雞販子打交道,這些基礎東西教起,一點點引導佘萬有上道。隨后,就是拔毛、宰殺、腌漬、煨料、煮浸等一套工序。這燒雞不僅要煮的爛、入味,還要有形。所以煮前,要給生雞塑形。就連最后出鍋擺放,都有學問。要想讓這燒雞看著滋潤、新鮮,就要給出鍋的成品燒雞抹油。而這抹雞的油,必須是上好的“河名香油”。這“河名燒雞”幾百年下來,一個味,最關鍵的東西是香料的選配和老湯的保存。只有這個關口把住,才能一鍋鍋的雞煮下來,不走味兒。而這香料和老湯在煮雞過程中,如何調配續添,添加多少,又都有講究。特別是那香料的配比方子,說起來,也和武林秘籍差不多。干這一行有個俗語這么說“寧送一只雞,不舍一勺湯”。跟著堂弟一路學下來,佘萬有是腦洞大開,像進入了新世界。他還有一種模糊的感覺,陡然間,覺著自己也像個被涂過一層漆的新人了。他恍恍惚惚窺見了生活的門道。而這所謂門道,在他看來就是一種深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人世玄機。他原本瞧不起的小買賣,竟隱藏有這么多的機巧、奧妙,說深點,那內里的乾坤就是人生。但佘萬有體會最深的是辛苦,還有艱難。每天的、日復一日的辛苦;每天的、日復一日的艱難。他忽然記起一句老話:錢難掙、屎難吃。半個月下來,佘萬有已基本掌握了做“河名燒雞”的成套工序。萬全真是好兄弟,他不僅教會堂哥手藝,還跟著佘萬有來到謝莊,親自選門臉,砌灶壘火,添置煮鍋、泡桶、大盆等一應物品。他知道堂哥學做燒雞,是半路出家被逼上梁山,肯定受不了下村串街收活雞的苦,就動用在礦區的河名老鄉,聯系雞販子,給供活雞。他又領上堂哥,逛遍礦區的調料市場,親自把關購買各種應需料品。等一應俱全,這萬全回到冀市,請來自己鋪子里的“老湯”下鍋、開煮?!叭f有燒雞鋪”開張了,他坐鎮半個月,親自看著佘萬有一點點上道,賣出一鍋又一鍋的成品燒雞后,這才放心地轉回自己在冀市的店鋪。就這,隔段時間,他還要過來一趟,關照下堂哥的生意。
堂弟萬全就說六巧這丫頭是塊做生意的料。那時,佘萬有還不以為然。這會兒,他看明白了。既然六巧喜歡這行,將來這飯店就交給她。但他堅持讓六巧把學上到初中畢業。徐鳳香盼著六巧趕緊畢業。她討厭飯店。倒不是怕苦、怕累,是討厭在飯店內跟人打交道。她總覺得跟人打交道,心苦,嘴累,折磨人,有說不出的煩悶,真還不如她抱著鞭子趕馬車省心、痛快。雖說那是又臟又累的力氣活,但心里清凈。她早先在礦上的家屬隊趕馬車,生下兒子,她的工作也黃了。
六巧進店,自然就成為飯店的二老板。不到半年,佘萬有發現,萬有酒家的經營打理,用不著他了,六巧把啥事都料理得頭頭是道。有時,六巧毛張了,就給他說,爹啊,你就是咱家里,你那屋桌上的毛主席像、咱這飯店里的財神爺像,啥也不用干,供著就行了。佘萬有聽六巧這樣說,表面上佯裝生氣,不忿,可心里是美滋滋的。這萬全,真沒看走眼。他又在心里佩服了堂弟一回。心想,堂弟萬全才是真正的生意人,眼毒。
轉過年,謝莊煤礦周遭的小煤窯,像雨后春筍般一個個冒出來。臨近的九侯鎮,挨著謝莊煤礦的村子,幾乎都有煤窯。多的,一個村子七八個,少的,也兩三個。這謝莊煤礦工人村邊上的丘陵地,一塊比一塊荒得快??恐禾窟@火爆的黑色經濟,九侯鎮也從一個經濟規模一般的小鄉鎮,一下躍入全國百個億元鎮的行列。這時,六巧就和爹商量,趁機趕緊在飯店周圍多買下些地,擴建飯店。佘萬有只是覺著生意越來越紅火,飯店內日益見小,就沒想到買地擴建這層。當時萬有酒家經營門店的面積,在謝莊、九侯一帶,是規模最大的飯店。六巧一提醒,佘萬有立即著手經辦這事。很快,他就以極低的價錢,在飯店周遭買下兩畝多的荒地。其中有一半村集體的地,跟白送一樣。他這地買下不到半年,謝莊煤礦和九侯鎮聯合搞開發,毗鄰萬有酒家規劃了農貿市場,商業一條街,還建起游泳池,娛樂活動中心等設施。這時再看萬有酒家,正處在黃金地段。
等到來年,六巧又說服爹,停業。推倒原來的平房,臨街蓋起二層小樓,飯店裝修一新,大小雅間二十多個,院內還能停車,飯店不僅有規模,檔次也上去了。飯店重建時,在六巧的強烈堅持下,建起在當時感覺既時髦又奢侈的廁所。按佘萬有的說法,廁所就是個拉屎尿尿的地方,建太好純屬浪費。佘萬有的觀點是,這拉屎尿尿的地方,就該臊臭。之前,萬有酒家和周邊飯店,都使用那種蹲坑式的旱廁。這種廁所紅磚圍墻,石棉瓦搭頂,建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夏天進去,不僅臭味沖天,還蛆蟲滿地亂爬。飯店裝修前,六巧專門去市內飯店考察過,看過幾家飯店,回來堅持按她的方案裝修,特別在衛生間的裝修上,一點都不讓步。佘萬有起初不同意,但拗不過女兒,最后也就妥協了。等飯店裝修好,重新開業,萬有酒家的內部設施,一下就顯出優勢,附近有點頭面的人物,有宴請活動,都在萬有酒家訂桌、招待客人。生意火爆時,就連門廳也座無虛席。九侯鎮的書記李學明就夸萬有酒家的內部裝修,意識超前,有星級飯店的標準。當然,這有點夸大其詞。但萬有酒家的衛生環境和就餐環境,當年在謝莊和九侯一帶,確是一流。人拉屎尿尿這種看似有點齷齪又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的事,其實,最該講究。這種感受變化,就深刻地發生在佘萬有身上。自從飯店廁所建好,佘萬有自己大便,就從不再到外邊的公共廁所去了。習慣了飯店的廁所,再進工人村的普通旱廁,佘萬有不僅看著別扭,還胸悶。以前在一溜蹲坑前,看慣的肥瘦不一的屁股,聽慣的從不同肚子里磅礴而出的響動,聞慣的氣味,現在都成了讓他心中膈應的事情。每次,在飯店的廁所內完事后,佘萬有就搖著頭想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
六巧二十一歲那年,一個叫柳文旗的男人闖進了她的生活。他比六巧大四歲,個頭中上偏高,有點骨瘦,長著一張那年頭港臺明星的臉。柳文旗是九侯鎮柳村人,他爹柳福印是煤窯主,在九侯鎮說不上首富,也不會跌出前三。他家在柳村邊的西崗上,開著兩座煤礦,一家洗煤廠。柳文旗是柳福印的二兒子。自從六巧走進萬有酒家,就幾乎天天和柳家父子打交道,最鋪張的年頭,柳家父子花在萬有酒家的開銷,在二三十萬以上。柳文旗的三菱車天天都在萬友酒家門口停著,不是在飯店吃飯,就是招一幫窯少,聚在一起玩一種叫推三張的紙牌游戲。他們說是鬧著玩,可一個場子下來,多時輸贏也會上萬。有時,六巧有個急事,需要出去,柳文旗開上車,拉起六巧就走。日子久了,他們熟得跟兄妹差不多。柳文旗見到佘萬有,一口一個叔,叫得也親貼。日子再一久,柳文旗就對眉眼彎彎一臉甜樣的六巧,生出心思。但那心思,絕不是愛上六巧,或是想娶六巧。這心思曖昧,懵懂。六巧隱隱約約感到了。那會兒,柳文旗身邊經常換女孩子,而這些女孩子,個個都比六巧漂亮,妖冶。有時,柳文旗像是半開玩笑,又半認真地說,巧妹子,二哥像是喜歡上你了。六巧明白,這不是酒話,就是戲言,不可當真。但不知是在哪一天,柳文旗再這樣說時,六巧的心里就悄悄起了波瀾。心中波瀾一起,六巧再看柳文旗,眼神就有些閃挪、飄擺,心里也癢癢酥酥生出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像不知是哪里被人捏著,一牽一拽的心魂不安。六巧的心思,像水中的塔影似的開始一點點倒向這個浪蕩子。
六巧每周都有幾次要到礦區市場去進飯店用的干貨、海鮮、調料、食材和其他物品。柳文旗的車,幾乎天天像風一樣穿梭在九侯與礦區之間,每次路過飯店,他都和六巧打招呼。六巧也樂意搭他的順風車。日子久了,柳文旗還教會六巧開車。偶爾,六巧會到柳文旗玩牌的包間,要來車鑰匙,自己開車出去,買點應急用品。有時閑下來,她還開上柳文旗的車,在街路上兜風、過癮。
這一天,柳文旗早早來到萬有酒家。他摁過兩聲喇叭,六巧就從飯店出來了。柳文旗叼著一支煙,懶散地靠在車窗邊,看六巧。
六巧看見他,甜甜地一笑,擺擺手說,二哥,我今天不去進貨,你走吧。
柳文旗深吸一口煙,沖著她勾勾手。六巧走了過來。柳文旗告訴六巧,他爹今天要請幾個外地朋友吃飯,地點就定在萬有酒家。這幾個外地朋友,不知聽誰說東武仕水庫的河鮮有一吃,點名要吃水庫里的麥穗(一種小魚)、白條(一種小魚)、河蝦、淡水銀魚、甲魚。他想請六巧幫忙去買河鮮。晚上,他爹就在萬有酒家宴請這幾個外地朋友。他順手掏出一個菜單,遞給六巧。六巧一看單子,兩大桌。六巧的眼睛,在看單子;柳文旗的眼睛,在瞟六巧。他覺著六巧今兒這打扮跟往常不一樣。六巧平時在飯店,總是一身深色西裝,人看上去,干練、莊重,也有點嚴肅。今早,六巧從家里出來,到飯店,還沒來得及換衣服。這天的六巧,上身穿著一件棉白T恤,下身穿牛仔裙,腳穿一雙半根黑皮鞋,人顯得亭亭玉立。裸露的小腿,皮膚細白柔潤,格外撩人。六巧看完菜單,柳文旗也收住眼神說,巧妹,這會兒飯店沒事,陪二哥去水庫買河鮮,辛苦一趟,怎樣?
六巧沒多想就答應了。她轉身進飯店,把菜單遞給佘萬有,讓他交給廚師,又打聲招呼,就出門跟柳文旗走了。
從謝莊到東武仕水庫,一般來說,車程不到半小時。柳文旗的車好,又開得如飛,像炫技一般,也就刻把鐘工夫便來到水庫。他們下車向岸邊走,正好趕上一艘早捕的漁船靠岸。船近岸了,柳文旗站在岸上就對船老大喊道,老大!你這船鮮貨,我全包了。
他這話一出,登時就氣炸了五六個圍在岸邊等船靠岸買鮮貨的小販。
六巧說,二哥,你這是瘋了。
柳文旗咧嘴一笑說,這樣省事。
船靠岸了,艙內河蝦、銀魚、麥穗、白條、鯉魚、鯽魚、甲魚一應具有,過秤,算下來,也沒多少錢,八百多。六巧想付錢,被柳文旗一把推開。河鮮裝上車,冰好,就往回返。
車開出沒多遠,柳文旗就問六巧,你來過把車癮。
六巧心里癢癢,說行。柳文旗油門一松,踩下剎車。
等他們再上車時,已換過位置。六巧熟練地打火,起步,車子穩穩當當地開上庫區公路。等六巧神情放松,樣子就顯得俏媚惹眼,坐在副駕座位上的柳文旗,看著六巧,心就像水庫中被微風吹送的水面,淺淺地蕩起漣漪。起初,他還想忍住。但這漣漪忽而就變成了波濤,洶涌起來,它越晃越熱。柳文旗忍不住了。他動心了。動心的柳文旗,內心便只有燒灼的欲望。
等車開到一個岔路口,柳文旗示意六巧停車。車子再發動著,柳文旗駕車開上一條岔道。
六巧說,二哥,該走這邊。
柳文旗說,巧妹,天還早,二哥帶你去個地方。
車子沿著一條新修的柏油路,開上水庫南岸的一個山丘。柳文旗告訴六巧,這里正在搞庫區開發,準備建一個大型娛樂休閑中心,建好后,將是個超級好玩的地方。六巧心想,什么好玩的地方,還不是像他們這樣的暴發戶、公子哥揮霍造錢的地方。
山丘上,有一條剛修好的環山公路,寬寬亮亮。柳文旗就在這條路上,炫起車技。他把三菱越野車開到發飆。幾圈跑下來,六巧的心,就跟著車輪的旋轉,飄搖起來。有幾次,六巧以為車子會一頭扎進水庫里去,她嚇得驚呼、尖叫。但每次驚恐過后,車子又乖乖地從危險邊緣,擺渡回來。六巧一陣陣的尖叫聲,更加刺激柳文旗。車子閃過一個彎道,六巧又發出一聲既像害怕又像快樂的尖叫聲。這時,柳文旗一腳急剎,車停住了。六巧還沒回過神來,柳文旗駕座后滑,放倒,一把扯過六巧,抱住了她。六巧瞬時就懵了,傻了,呆了。等柳文旗的嘴唇摁在她的嘴唇上時,六巧沒一點拒絕猶豫,就接住那陌生又帶有熱度的吻。她是第一次被男人吻,也是第一次吻男人。
柳文旗的吻,炙熱,灼燙,又有節奏,讓六巧有一種人在火焰上的輕緲感。
在熱吻中,柳文旗的手,沒有遮攔地伸進六巧的棉白T恤內。他莽撞地抓到六巧小而飽滿的乳房,捏緊,又松開,輕輕揉搓。六巧的身體有過一絲戰栗般地掙扎,她在猶豫中,想躲過什么;但又默默地放棄了。柳文旗的另一只手,緊緊箍住六巧。她什么也躲不開。而那只手,還在撫摸。它又摸到了另一只乳房。它像條蛇在來回游動中滑進她的心里。六巧的心,熱了,亂了。
柳文旗的舌尖撬開六巧的牙齒,找到六巧的舌尖。它們像兩根攀住的藤枝,纏繞在一起。
六巧感覺身體內部一個秘密的地方,被打開了,它跳動著想說話的欲望。她清晰地聽見那像呼喚一樣的聲音,從體內埋藏很深的秘處升起,慢慢像霧一般罩住了她。六巧害怕自己內心的聲音,想趕走它,但愈是這樣,那聲音越炙熱急切。六巧覺得這個身體在背叛她。
他們從前座滾到后座上。六巧放棄抵抗后,交出了自己。
六巧經歷了女人的第一次。有過第一次后,第二次和第三次,就像流水被流水覆蓋一般變得簡單、自然。在這樣的過程中,她覺得時間不再是抽象的了,它有了具象的形狀和長度,而年輕、纏綿的體力,也讓人生出一種莫名的獲得感。六巧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內,竟然掩埋著這么深的一種需要。一個生命的秘密世界被喚醒了。它一旦醒來,就再也不想繼續沉睡。
有許多夜晚,六巧忍住寂靜地咬噬在問,這是愛嗎?柳文旗愛我嗎?
沒有答案。只有需要。
六巧也有幾次在像昏聵一般的癡迷中問過柳文旗,你愛我嗎?柳文旗只是用身體的動作回答她。他熟練地在沉默中要她,在關鍵時候,熟練地采取措施,又熟練地回到她的身體內。六巧就覺得,這個曾被她一次次喊過二哥的男人,是個懂得女人身體的人。有幾次,柳文旗的狀態似乎是失控了,不采取任何措施,那種連續高頻沖撞的身體動作,像充滿渴意,又像充滿恐懼和仇恨。那樣子,像完全變了一個人。六巧覺得,他在她身上,仿佛是在經歷從他自身逃跑。他跑的孤獨、痛苦、頹廢、絕望。前面就是深淵,他完蛋了。柳文旗突然像狼嚎一般,喊了一聲:巧兒!就撲在她的懷里。他只這樣喊過她一次。這時的柳文旗,讓六巧感到興奮、害怕、恐懼。但內心,又有一種新奇恣肆的快欲,她覺得自己如受虐一般,在瘋狂中被摧毀了。但也得救了。
時間還在一天一天過去。柳文旗的不表態和沉默,在六巧看來,就是個殘酷的謎。
越是這樣,六巧就越想問個明白。她在等機會。
六巧在翻日歷。那是掛在吧臺邊的一個小掛歷。六巧數著日子,已經是第47天了。她習慣地在這個日子下,畫一個圈。這個日子后邊,還有很多日子。六巧不知道,哪一天是她不再畫圈的日子。而那個日子,是否有她想象過的微茫幸福。
就在這時柳文旗出事了。他的三菱越野車在一個黃昏臨近的時刻,瘋狂了,它展開翅膀,像只瘋狂失控的鐵鳥飛進東武仕水庫猶如天空一樣浩渺的水面。他的車上,還坐著一個女孩。
消息傳來,九侯鎮和謝莊的地面炸了。這沖擊波也覆蓋了六巧。
他出事了。柳文旗出事了。六巧一遍遍地想,在一遍遍地想中確認著這個讓人艱難承受的事實。他出事了,身邊還坐著一個女孩。六巧想,他身邊的人,為什么不是我呢?為什么不是你呢?
六巧想不出答案。一切也不再需要答案。沒有答案的一切,結束了。以后的日子,她也不用再畫圈了。
這天,她站在吧臺里又想得出神。她的手指在動。那是右手的一根食指。它在左手的無名指上隨意滑動。忽然,她感覺左手無名指的指甲邊像似有條肉刺,露頭礙事。她就用手去撕。那個肉刺很小,小到手指甲捏不住。她就很認真地去摳。像是要從那里挖出點什么似的。那肉刺終于能用指甲捏住了。她用力一撕,肉刺掉了。身體瞬間閃過一陣不被察覺的戰栗。六巧想,終于挖掉它了。她感到了心里安寧。安寧得猶如空了。她雙眼茫然地盯著飯店熱鬧的前廳,用右手的三根手指反復揉搓那根無名指。這時,小玉送菜經過吧臺。她撲過來喊,六巧姐,你這手怎么了?六巧低頭時,才看到自己兩手都是血。血還把菜單洇濕了一片。
柳文旗的死,讓六巧心里又痛、又恨、又苦,還有種隱隱的罪一般的輕松。她終于從某種類似懲戒意味的驚恐中解脫了。但沒多久,六巧就又害怕了,她身上那種每月準時到來的紅信,失信了。六巧隱隱感到不安。又過去半個月,六巧有了妊娠反應。她悄悄去醫院做過檢查后,確認了自己懷孕的事實。那一刻,六巧忽然就感到內心充滿一種莊嚴盛大的虛無情感。這在以前從未有過。她要做母親了。這內心的閃念讓她似乎感到了神恩。經過再三考慮,六巧決定把這事告訴爹。爹是她最信任的人。趁著飯店上客前的間隙,她便把這事的經過告訴了爹。最后說,她要生下這個孩子。
聽完六巧的敘述,佘萬有什么也沒說。他端起茶缸飲下一口水,又放下,然后,點燃一支煙,深吸一口,吐出;隔著淡去的煙氣,他平靜地看一眼六巧,就端起茶缸離開吧臺走到飯店外去了。六巧的目光跟著爹的背影移動。爹閃出門外不見了。六巧眼前仍滿滿擺晃著爹挺直的背影。爹的沉默,讓六巧不安。她有點茫然。不過,爹平靜的眼神似乎又給了她某種靜默的力量。六巧就想,爹的沉默,是默許,還是責備呢?大概兩者兼有吧。她還想,男人的沉默,有種謎一樣的力量。
第二年春天,六巧在謝莊煤礦醫院里,生下一個男孩。孩子落地,要起名,大春就問她;六巧閉上眼,想一想,說,孩子就叫小北吧。她聽人說,柳文旗的車是車頭向北栽進水庫中去的。給孩子起這樣一個帶有方向感的名字,是紀念嗎?
柳福印知道了這事,來找佘萬有,說想要回這個孩子。佘萬有說,這事,你去找巧兒說吧。柳福印就找到六巧。六巧大大方方地告訴柳福印,沒錯,孩子是她和文旗的,是柳家的血脈。但,六巧明確地告訴柳福印,想要回孩子,不可能。這孩子必須跟著她,由她來養。孩子大了,她會把一切都告訴他。就是在成長過程中,她也會把該讓孩子知道的事都告訴他。最后,六巧眼盯著柳福印說,我會給小北說,你是他的親爺爺。
聽六巧這樣說,柳福印當場表態,柳家認下六巧這個兒媳。不僅如此,他還認下六巧做干閨女。孩子從小到大的所有開銷,他全包。他柳福印的遺產,將來也有小北一份。柳家老大柳文軍已經結婚,生有一兒一女。老三柳文紅,也已結婚,媳婦的預產期就在下月。就這老二柳文旗,不慌著結婚。他們兩口子,因為這事催過多遍,柳文旗總是一臉不急不慌的樣子?,F在,老二沒了,柳福印不能讓老二這一支血脈斷掉。他張嘴就說要包下小北的一切費用。他有錢。
六巧說,她撫養小北,不需要柳家的錢。
柳福印說,閨女,你不要,干爹也給。不是給你,是給孩子。也是替文旗還賬。
說著說著,柳福印已老淚縱橫。
柳福印走了??粗谏磉叞菜男”?,六巧心中驀然升起一陣苦情。這個小人兒,干凈無辜地來到人世。他什么還都不知道呢?想到這里,六巧的眼淚涌出眼眶,成串地滾跌下來。
孩子剛過滿月,六巧就被急招回了萬有酒家。她原本想歇過孩子百日,可飯店這邊不行。
佘萬有不會管飯店了。他撒手慣了,再抓起來,事事都扎手。這有點出乎意料。大廚曹喜三每天給的料單,佘萬有就料理不清。每次去礦區進貨,都要誤事??腿艘欢?,菜不是上錯,就是上串。吃飯簽字打白條的桌數,直線上升。甚至有人渾水摸魚,吃完飯抹嘴走人。一月下來,飯店看著滿紅火,可營業額卻直線下降。這時,佘萬有真的感到自己老了,心力體力,都已撐不起萬有酒家變身后的攤子。他只好急招六巧回店,來料理那些讓他累心、累肺、累神的瑣事。好在飯店離家近,穿過馬路,沿主街走不多遠,轉過兩道街就是。一個來回走下來,腳步快點,也就十來分鐘。這樣,六巧一邊照應飯店的生意,也不耽誤給孩子喂奶。孩子再大一點,天氣好,徐鳳香就用嬰兒車,把孩子推到飯店。孩子餓了,六巧就進個單間,攬過孩子喂奶。等快上客了,徐鳳香再把孩子推走。佘萬有在飯店沒事,就幫徐鳳香照看外孫。
六巧回來,萬有酒家的生意立馬又運行正常,上道了。佘萬有也從先前的慌忙、緊促、心力不逮的感覺中,回到他以往熟悉的路數上,他的心又安閑了。
這天,六巧剛準備打車出門,柳福印來了。他的路虎車后邊,跟著一輛九成新的墨綠色尼桑皮卡。尼桑皮卡開過來,就停在了飯店門口。司機下車,把鑰匙交給柳福印。柳福印接過遞給六巧。
六巧一愣,問,干爹,你這是干啥?
柳福印說,飯店沒個車,不方便。你有孩子,來回打車,不光是累,也麻煩。
六巧說,干爹,這車我不能要。我年輕,跑累點,沒事。
柳福印說,干爹前些天說給你買個車,你不要。這車在洗煤廠也沒啥用,就留給你用吧。這輛車,算是干爹借給你的。
說完,柳福印有事走了??粗S∽哌h,六巧的心,翻騰許久。
柳福印這車送得正是時候。前幾日,佘萬有還嘟囔六巧,說飯店該買個車了,用著方便。按萬有酒家的經營規模和收入,買臺車不是問題,六巧也早已辦好駕照。只是柳文旗出事,讓六巧心中不明不白落下了陰影。爹一提買車,六巧便找理由推托。這事也就耽擱下來。說起六巧對車的反應,也怪,她坐車沒事,就是不能開車。一上駕駛座,這反應就跟觸電一樣,來了。六巧試過多次,就是不行。車子發動起來,起步,開行,就覺眼前的玻璃上,恍惚中都是晃動不歇的水影;那水,碧綠碧綠地團滾著不散,幽暗地一波一波涌來,而這龐大的水影似乎就嵌在玻璃內,它在等著玻璃破碎,然后伺機傾瀉而入,淹沒她。車子起步,明明是雙手握著方向盤,感覺卻是手在空握中打滑,這方向不管怎么打,都跟涂過油一樣,失控。感覺是直行,車子卻不由自主地就轉向了。虧得六巧是在一片空地上試車,要在路上,不是掉溝里,就得撞在墻上、車上,或是歪倒在溝里。六巧想,自己完了,這輩子也許再不能開車了。她就莫名地恨柳文旗。恨罷了,就想,我必須得把車開到路上去。
她就這樣恨著,想著,再恨著,還真就把車開到了路上。車上路了,六巧流下了眼淚。她沒有動手去擦,讓眼淚盡情地流著,流下,又在流著、流下中被風吹干、散凈。
車輪快速向前滾動,六巧的生活也在滾動著向前。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小北到了該上學的年齡。這孩子,越長越像柳文旗,就跟一個底片翻印過來的一樣。每年,六巧都要帶著孩子到柳村,去給柳福印夫婦拜年。節假日,也不斷走往。見到孩子一回,干娘就抱著孫子,又親又疼地哭上一回??抟换?,就罵一次柳文旗??尥炅?,罵罷了,就給孫子一個大紅包。等六巧和孩子吃完飯要走了,她依依不舍地跟著車,送到村口。柳福印閑了,就來到萬有酒家,孩子在,就和小北樂顛一陣;不在,就讓佘萬有回去把孩子抱來,自己領上,不是讓司機拉著到礦區,買一堆吃的、穿的、玩的,要不就是挨著謝莊煤礦工人村的店面,走一遍,不管有用沒用,給孩子亂買一堆。這街面上的店鋪,只要看到柳福印領著柳小北來了,就知道這老頭,又“造”錢來了。
其實,這平時愛在小北身上花錢的人,還有一個,就是佘萬有。當然了,佘萬有沒有柳福印那么“作”。他在飯店閑著沒事,小北能離手了,就天天跟在他的屁股后邊。這一老一少,從這個路口穿過,又從下一個路口出來,進了這家店門,又走出另一家店門,天天如此。這一老一少,或背,或抱,或走,就跟謝莊煤礦工人村的街景一樣。有時,佘萬有和小北在街上轉悠,就迎頭碰上柳福印。碰上了,就一塊兒轉。之前,佘萬有看不上柳福印那有錢的燒包樣,還有他那三個燒錢的兒子??勺詮挠辛诵”?,佘萬有不知咋地,就不再嫌煩柳福印。有時,到了飯口,柳福印沒應酬,他還會拉上他到飯店里喝上兩杯。那時,他倆配上小北,坐在飯店大廳的一個角落里,一邊喝酒,一邊說話,一邊逗著小北玩兒。六巧看著,心里暖暖地莫名酸楚。
小北懂點事了,就問媽媽,爺爺那么有錢,咱還開這飯店干啥?
六巧就說,爺爺錢再多,也是爺爺的。那錢,不是媽媽的。所以媽媽還是該干啥,就干啥。
小北是一年級的學生時,他唯一的舅舅十毛,佘耀祖從省師大畢業了。他的初中母校,十八中向他拋出橄欖枝。佘耀祖繼他的四姐、五姐之后,也光榮地成為一名人民教師。在佘家,那姊妹九個,從出生到長大、上學、參加工作,一直沿用佘萬有給起就的名字。說起佘家姐妹取名,也沒啥講究。大丫頭是春天生的,孩子落地,佘萬有這名字也跟著來了。他對老婆徐鳳香說,孩子生在春天,又是頭生,就叫大春吧。二閨女生在秋天,有大春排前,跟著就叫了二春。三閨女雖生在冬天,這取名,也順著前頭倆閨女的名字往下溜,叫了三春。三個閨女生下來,沒兒子,徐鳳香心里就慌落落的,總覺著對不住老佘家。佘萬有對此滿不在乎,一副樂天派的樣子。晚上,擠在被窩里,他拍著老婆的肚皮說,我有種子,你有地,咱還愁沒兒子。佘萬有這一鼓勵不打緊,第四胎,徐鳳香竟一泡“屙”下對雙胞胎。家里又添倆丫頭,佘萬有仍不急。但這名字就不能再接著叫四春、五春了。佘萬有擰著面皮緊巴的長方臉,眨巴著黑眼珠子出奇大的眼睛,對老婆徐鳳香說,你有本事,又給佘家添了兩朵花。這倆閨女,就叫四梅、五菊吧。他這話不無調侃,但徐鳳香聽得心里酸溜溜地苦。隔過兩年,徐鳳香的肚子沒了動靜。一天夜里,佘萬有完事后,摸著徐鳳香鼓包包的乳房說,是你這地出了問題,還是我這種子不落根了。徐鳳香說,我去問過那給我接生的吳大夫了,她說啊,這孩子來到世上,也是碰巧的事兒,急不得。他們念叨過這事沒幾天,徐鳳香的身體就有了反應。等孩子生下來,又是個女兒,徐鳳香的心都涼透了。她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不能給老佘家生個傳宗接代的硬棒貨。佘萬有又該給孩子取名了。他想起吳大夫說過的話,就給女兒取名六巧。過了兩年,徐鳳香又一胎生下倆女兒。又隔過幾年,第九個女兒也像花兒一樣,來到佘家這片芳草地上。徐鳳香又接連兩胎生下三個閨女,她這心啊,是生一個,死一回。這時,佘萬有雖仍一臉樂呵,彎眼慈面的,但在給孩子取名上,已不再用心。這名字,就跟著七巧、八巧、九巧禿嚕著叫了下來。等懷上十毛,徐鳳香的手,一摸到肚子,就心驚。那感覺涼颼颼的,嚇人。她想這回肚子里的孩子是男還是女呢?這念頭一閃,就感覺自己“欻”的像是死過一回;再一閃念,又活過來了。她這一天下來,因為肚里的孩子,也不知要死多少回,又生多少回。怎么回事?都是想的,怕的。然后,是怕的,想的。徐鳳香就在這樣的驚魂折磨中,挨到時候,她大腦空空、心中蒙蒙、身子飄飄地被推進產房。十毛滑出了產道,給她接過七次生、過手九個丫頭、上嘴唇右邊長著一顆又黑又大的痦子的吳大夫,一看是個男孩,就流下眼淚,她用哭腔喊著說,鳳香!鳳香……這回是個帶把的!徐鳳香一愣,竟跟個傻子一樣,支棱起身子問,啥是帶把的?等自己明白過來,一高興,跌在床上,昏過去了。十毛要上學了,徐鳳香就和佘萬有商量,孩子要上學了,再叫十毛,是不是不好啊。佘萬有想想,也是。又一想,男孩子要光宗耀祖,就給他起名:佘耀祖。
而這時的佘家姐妹,基本都已結婚成家。佘耀祖別看是剛出校門,也已心有所屬,早他一年畢業的學姐申子玢,就在十八中教學。他投奔十八中,就是奔申子玢去的。而他倆,在師大時,就以姐弟戀出名。
要說佘家,真正單著的,就一個,六巧。
沒人知道六巧的心思是怎么想的。大春、二春、三春、四梅、五菊姊妹幾個,私下就六巧的事,嘀咕過多回?;氐侥锛?,見著爹和娘,也常說道這事。她們單獨或是幾個聚在一起時,也問過六巧,可誰也沒在六巧那里得到一個讓人滿意的回答。她們懷疑,這六巧是不是讓那柳家的二小子傷透了,心涼了,也怕了婚姻和男女這事。
還有一個事,更是讓姊妹幾個想不明白。這六巧為啥非要把孩子生下來。她們想不通。這事,換做誰,也是悄悄把孩子做掉??闪删筒?。不僅要把孩子生下來,還要告訴柳家,孩子是柳文旗的。這六巧,腦子是咋想的。她們真是想不明白。讓她們更奇怪的是,爹在這事上,表現得出奇平靜,死活不表態。當時,娘為這事,差點和六巧斷絕母女關系。那時,娘就像瘋了一樣,指著六巧說,你要敢把這孩子生下來,我就不再是你娘,你也不再是我閨女。
即便是這樣,六巧還是硬著心,把孩子生了下來。孩子一落地,娘的心,一下就軟了。家里醫院,她忙得團團轉,那上心樣兒,跟上輩子欠著這一坨肉團似的小東西。大春看著納悶,就悄悄問娘,咋這孩子出生,你比誰都勞心。徐鳳香眼睛一瞪說,你忘了,你娘我一輩子生下過你們姐弟十個。哪個孩子不跟娘連著心、連著肉啊。
娘這話一說,大春的心,也狠狠地軟了一下,軟的像是要從身體的某個縫隙中掉出來。大春想,女人的心,都經不住碰吧。
她把娘的話學給姊妹們,并說出自己的感受。她們也說,聽了娘的話,心也是軟地要掉出來。
這樣幾番周折下來,姊妹幾個反而愈發理解六巧了。都覺著六巧真是不簡單啊。這事,要換做她們,早就沒了主意,還不知會弄成啥樣。六巧這敢作敢當的脾性,還著實讓姊妹幾個佩服。
這天周日,休課在家的小北,非要跟著六巧去進貨。六巧想想,答應了。
在她的車上,小北問,媽,怎么咱這地方的天,老是灰蒙蒙的?
是嗎?六巧隨口答道,撩一眼車窗外的天,猶豫一下又接著說,一直就這樣吧。小北不說,媽媽還真沒想過這事。
小北又問,媽,您小時候天就這樣?
小北這樣一問,還真把六巧問住了。她愣愣神想,小時候,這謝莊的天,是什么樣子呢?
她想不起來了。
這些年,飯店之外的事,六巧能夠想起來的,越來越少。每天睜開眼,就是飯店里里外外的事情,她已經分不出心思去想別的事了,像似當下的紛忙悄悄抹去了過往的平靜和記憶。小北越長越大,越長越像柳文旗,這讓六巧覺得,小北就是柳文旗埋在她心里的種子,它慢慢地,一點點地,從她的身體內長出來。起初,那是一瓣生命的小芽,稚嫩、柔弱,但它見風就長,慢慢長成六巧心靈中一片有生命顏色的綠蔭。漸漸地,它已能遮擋六巧了?,F在,兒子就在身邊。
一切是在變遠,還是在變近呢。六巧想不清楚。
她想著小北的問題。是??!我小時候,天是啥樣的呢?六巧又看一眼天空,再努力地想想,還是沒想起來。那些匆忙經由的歲月,早已把她童年記憶的天空打磨成了一片空白。她覺得不能回答孩子的這個問題,有點遺憾。她帶著歉意把這遺憾坦誠地說給了兒子。
小北撇撇嘴,沒說話。
六巧有時想,人這一輩子就是在遺憾中度過的吧。沒這方面的遺憾,就有其他方面的遺憾。
就拿八巧來說吧,要不是爹那犟勁,八巧兩口子不就留在北京了?人家賀嘉鳴也不會放棄自己的夢想,跟著八巧來到冀市。說不準,沒幾年人家還真就成了大醫院里的專家權威。誰敢說,賀嘉鳴心里沒有遺憾。還有七巧,也是名校畢業,偏偏就聽爹的話,回到礦區這種小地方來。要是在外闖蕩,也該是有前途的吧。七巧、八巧這姊妹倆,在佘家,論學歷和天資,應該是最好的,七巧南開大學畢業,八巧上的北醫大??傻懦鲆痪湓?,這姊妹倆就不管不顧地回來了。七巧應聘進了公安局。八巧進了市中心醫院。她們嘴上雖什么也沒說,難道心里就沒遺憾嗎?爹也是,不知迷下哪道心竅,非要孩子們守在身邊。放出去一兩個不好嗎?六巧想不通這事,有幾次想問爹,但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這話,怎么問???問爹把孩子們都留在身邊,不遺憾嗎?這話,六巧問不出口。
十毛打小就沒多大志向,在家里當寶貝養著,寵著。他是天生聰明,啥事也不用心。他要是用心了,也不會比七巧、八巧差。就這樣,這十毛還跟玩兒一樣,考進省師大。記得十毛上學走的時候,六巧去送他,在車站,六巧問弟弟,聽老師說,你要是稍稍努力,就能考個更好的學校。聽六巧這樣說,弟弟一臉干凈地笑。他說,姐,你這話我聽著就費勁,我干嗎要刻薄自己啊。
等他也回到礦區,進入十八中,六巧也曾問過弟弟,不去外邊闖蕩闖蕩,心里不遺憾。
弟弟還是一臉干凈地笑著說,姐,你怎么老說這讓人費勁的話。我這樣活得輕松,沒壓力,多好啊。
有時,六巧看著弟弟那滿臉輕松啥都不在乎的樣子,真是羨慕。是啊,弟弟這樣不好嗎,他心里多陽光??!那種透徹明亮,就是一洼淺水,眼光一撩,就看得清澈透底。想想弟弟的樣子,六巧就覺著自己活得苦累。再經弟弟這樣一講,她這苦累,還一點價值都沒有,甚至可笑。也許弟弟不是這樣想的。他就是輕松習慣了,不想活得太累。這樣一想,六巧的心又忽地亮了。這一家人中,就該有個這樣的。小北,將來也該像弟弟那樣,輕松愉快地生活。弟弟也提醒過她,少給小北傳遞那種她在經受的各種壓力。從教育心理學講,這種來自家庭生活環境的負面影響,會對一個人一生的成長產生陰影。
要說起遺憾,大姐大春沒有嗎。那一年,娘生下十毛,爹被雙開,娘也丟掉工作。大姐初中畢業,她這剛出校門,就扎進窯田鎮的瓷廠上班。按大姐當時的學習成績,若上高中,考個大學也該沒問題。緊接著二姐初中畢業,也進入窯田鎮的瓷廠上班。二春比大姐學習還好,可又有什么辦法呢。那時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她們不上班,誰去上班。二姐不遺憾嗎?她就是心里有遺憾,又能對誰說呢。給爹說,還是給娘說?
爹開起燒雞鋪,家里的日子慢慢寬松起來。三春考上衛校,四梅、五菊考上師專,在學業上,三姐、四姐、五姐像是沒再留下遺憾。若不是這樣,誰知道這個家庭還要有多少犧牲,來補足因一個決定留下的遺憾呢。六巧不敢想。
爹不遺憾嗎?他被雙開時,才四十出頭,是響當當的部、省、市、局勞模,是一個管著幾百號人的采煤區區長。要不是因為弟弟,他就會安安穩穩在企業工作,受人尊敬,直到退休??勺詈竽?,落個被雙開的命運,在上千人面前做檢查,還被當做違反計劃生育政策的壞典型,全局通報。這是一件多么丟人的事情。在爹心里,是有了兒子遺憾少呢,還是保住工作臉面遺憾少呢?
她沒問過爹,也不知道爹是怎么想的。娘呢?娘以死相逼,非要生個明白,是為什么呢?她是不想給自己留下遺憾,還是就因為害怕留下遺憾才如此決絕地做出生下肚里孩子的選擇。娘要是萬一再生個女兒呢?到那時,她會不會為當時所做的決定后悔呢?就為生個明白,讓爹丟了工作,顏面,一家人的生活失去保障。這個代價是不是太大了。若果真如此,這會不會成為娘一生都不能原諒自己的遺憾呢?幸虧娘生下了弟弟。
娘對六巧說過,生下你弟弟,娘的心,透亮透亮的,那會兒,就是讓娘立馬去死,也心甘情愿。
生個兒子,對于娘這樣的女人,是能用一般的是非標準去衡量的一件事情嗎?六巧想,恐怕不行吧。這人有時候,就像是個活的被鬼迷心竅的怪物。
六巧又想,如果不生下小北,讓這個孩子錯過來到人世,自己會不會遺憾呢?六巧想這樣問問自己,但似乎又不敢。是啊,什么事,一問到自己,就會變得復雜起來,曖昧起來,或是說難堪起來。人都是自私的,這種煩心事,只發生在別人身上最好,千萬別讓自己為此糾結。但能躲過嗎?不能。就是為了小北,娘差點和自己斷絕母女關系??勺约翰灰彩窍衲锂斈暌獔猿稚碌艿芤粯?,硬下心,生下了小北。生下小北就沒有遺憾了嗎?一個從小沒有父親的孩子,他的成長會不會遇到問題呢?弟弟不是說了嗎,從教育心理學上來講,單親家庭成長起來的孩子,人格和心理都是有缺陷的。而這種東西,恰恰又是不能隨便代替的。若讓自己站在小北的立場上,來看待這件事,這對小北公平嗎?柳文旗死了,要是不死,他會同意自己生下這個孩子嗎?他不同意,自己還會堅持生下這個孩子嗎?要是柳文旗活著,自己會不會用這個孩子來要挾他和自己結婚呢。他完全有可能拒絕。如果他拒絕了,自己又有什么辦法呢?因為他從來沒有回答過一個問題,六巧的問題:你愛不愛我?
六巧心里,偶爾還會倏然升起另一個聲音:我愛過他嗎?這聲音來得尖銳、遲滯,慢慢像根攀住時光的藤蔓纏緊了六巧。
柳文旗死了,六巧的問題再也不是問題。但沒有爸爸,對于孩子來說不也是一種遺憾嗎。況且,自己和柳文旗是在沒有婚姻關系的情況下,生下的他。小北長大了,會怎么想這件事,他能理解這事嗎?他能理解媽媽嗎?一想到這層,六巧就有點懵,心也恍惚起來??勺约河帜茉鯓幽??不生下來小北是個遺憾。生下來小北,還是有不可避免的遺憾。人在這個世界上,要經歷多少遺憾,才會放下這難舍的人生呢?
小北上二年級的時候,四姐說服六巧,把小北轉到礦區一市小就讀。起初,六巧還有些顧慮,但四姐和五姐在這事上,態度堅決,容不得多商量。弟弟十毛也支持四姐、五姐的決定。小北轉到礦區上學,柳福印只在每周小北休課時,才能見到孫子。他也有點不適應。但他知道,佘家做出這個決定,并不是躲他,是為小北的前途著想。六巧還專門因為這事帶著小北,找到柳村家中,征求他們當爺爺奶奶的意見。對此,柳福印自然滿口答應。也由于這事,柳福印做出一個決定,以孫子的名義,在礦區臨近滏河的地段買下一棟現房,280多平,上下兩層,類似小別墅的建筑,送給六巧和小北。
小北十歲了,六巧還沒有再婚再嫁的意思。柳福印有點感動了。人家閨女做到這樣,已經不易。柳家不缺錢,為了孫子,也該做出點像樣的表示了。他和老伴商量來、商量去,決定送套房子,以孫子的名義送。六巧說什么也不要。但柳福印還是把房產證拿到萬有酒家,當著佘萬有的面,親自交給了六巧。六巧推辭不過,接過房產證后說,干爹,這個我先替小北收著。這房子,將來是小北的,我們佘家的人,誰也不會打它的主意。這些年,你也看到我六巧的為人。我是說到做到。
柳福印說,閨女,干爹信你。
這事著實讓六巧感到意外。她想不明白。就問弟弟十毛。十毛說得痛快,姐,你這人真是活得累啊。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柳家據說家財上億,給你和小北買套40多萬的房子,算個屁??!
弟弟說了,40多萬算個屁。六巧就又驚訝一回。
她不想了。六巧不想后,就認為遺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
說起來萬有酒家是謝莊、九侯一帶最好的飯店,但要放在市里或者礦區,也就是個中檔飯店規模。但天時地利給了六巧機會。萬有酒家改造裝修時,六巧就和爹商量,飯店重新開張后,菜品改走川味路數。佘萬有擔心本地人不習慣。六巧說這是潮流,咱先搶上去,是否適應,要看實際效果。那時,有點規模的飯店,剛實行后廚包廚。六巧就碰上出道兩年正想一試身手的曹喜三。他是礦區一家飯店的二廚。私下見過幾次面,談妥價錢,曹喜三就帶著自己的小舅子萬鵬、配菜小順(也是親戚)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跳槽來到萬有酒家。飯店開張那天,六巧開滿十桌,請來鎮上、礦上領導、附近的煤老板和朋友同學賞光試菜。菜單是六巧和曹喜三反復斟酌多次,最后敲定,涼菜、熱菜、葷素、色味,搭配精細。
等菜單定下來,六巧就和曹喜三說,成敗在此一舉。她雖語氣像是開玩笑,但難免也有些忐忑、沉重。
曹喜三信心滿滿,用帶川渝口音的普通話說,佘老板兒,你放心好啦。
開張那天,六巧每桌準備一個小本,一支筆,讓來試菜的客人提意見。曹喜三的手藝,一下贏得滿堂彩。六巧想,當初挖這個二廚來做大廚,是對的。曹喜三老家在重慶大山深處,他說過一個縣名,六巧沒記住,只記得那地方很窮。他十三歲就出來闖蕩,一直在飯店這個行當干事,是那種一步步走上道、受苦受罪學出來的廚子。來到“萬有酒家”時,別看才二十多歲,比六巧只大兩三歲,已經像個老江湖的樣子。
六巧完全可以找個大廚,但六巧知道,這二廚出身,要比大廚出身好管理,也容易溝通和駕馭。別人給她推薦曹喜三,經過明察暗考,她也相中了這個廚子,而且包廚費用還給了個在當時看是超值的好價錢。至于六巧為啥要出個大價錢,六巧有自己的打算。就在萬有酒家準備重新開張之際,這謝莊煤礦工人村路邊屬于九侯的地塊,正在建門市房,誰知這門市房建好后,會有幾家新飯店開張。所以,她現在咬死一個好廚子,就等于是在給飯店扎基礎。六巧知道,一個好廚子能救活一個飯店,道理同樣,廚子走了心,一個好飯店也會敗落。
六巧果真沒看走眼,曹喜三來到萬有酒家,還真就把自己的人和心思都留在了飯店。喜三好學,肯鉆研,他川菜看家,還學得一手魯菜手藝,其他菜系的菜品,也通透。一年四季,他那后廚新鮮菜品不斷,基本上是出一個,就火爆一陣子。萬有酒家雖說是走川味路數,可也有變通,不少菜品,已經不能說是嚴格意義上的傳統川菜,但合對北方人的胃口。對不喜辣食者,這后廚炒出的菜,一絲辣味都沒有。六巧告訴后廚,專備一套廚具,燒制不辣菜品用。但大多數進萬有酒家的客人,還是沖著那地道的川味而來。曹喜三也表現出沒讓六巧看走眼的忠誠。萬有酒家火爆后,有人來挖過曹喜三,給出的價錢,足以讓他動心。曹喜三沒走,堅守著他的承諾。
萬有酒家每晚都要開會。說是開會,也沒幾個人。晚上在飯店吃飯的內部人,雷打不動就那么幾個。多時八個,少時七個。后廚仨,服務員仨,六巧,再一個是佘萬有。只要人湊齊,佘萬有就開玩笑說,萬有酒家的八仙聚會又開始了。佘萬有不在飯店吃晚飯時,這飯桌上便剩下了七仙。六巧就一人講給六個人聽。等六個人聽完六巧講,六巧就開始聽他們說。訴苦的,罵客人的,還有相互埋怨的,也說八卦事,等都說完聽完,差不多就到了深夜。六巧和服務員洗澡,各自回家,廚師留守飯店。
六巧回到家,家里人基本都已睡了。有了小北后,不管早晚,六巧回家,都要到娘的屋里看看兒子,然后再去睡。六巧的頭,只要挨上枕頭,就眼睛一閉睡到天明。醒來了,也顧不上想有沒做夢,洗漱完畢,就來到飯店。一般她到的時候,曹喜三已經在和小舅子萬鵬打羽毛球。六巧興致來了,也打上幾拍子。小順在里邊準備早飯。曹喜三這人從不睡懶覺,還愛運動,不知道的還真不以為他是個廚子。前后腳,跟著六巧來到飯店的是佘萬有。他一來,曹喜三一邊揮著拍子,一邊滿臉笑意喊著佘伯伯很親切地打招呼。等佘萬有走進飯店,看不見影,曹喜三就沖著六巧一笑說,佘伯伯,他老人家每天很有準頭嘛。
佘萬有這么早到飯店,沒別的事,是去飯店內有香味的廁所拉屎。
小順出來喊他們時,佘萬有已經坐在飯店的吧臺后抽煙了。他從來都不吃早飯,卻喝很濃的茶。
六巧勸爹說,一大早就喝這么濃的茶,對身體不好。
佘萬有就指著曹喜三說,人家喜子,大早晨還吃紅辣椒呢?
曹喜三就故意夾起一個紅辣椒吃下去說,要得!
六巧笑笑,就不再吱聲,安心吃飯。吃完飯,六巧找出昨晚大廚寫的單子,看一遍,決定是否要到礦區市場進貨。走前,把飯店內的人挨個問一遍,看誰要捎點啥。有時,店里的服務員會乘她的車,跟散心似的玩一圈。
剛過九點半,飯店就有電話打進,基本都是訂桌的。等到11點,電話再打進來,單間早已訂完。十點之前,六巧外出采購回來,所購物品和清單一起交與曹喜三。這時,飯店內的一干人員早已各自忙碌起來。佘萬有坐在吧臺內抽煙、喝茶、聽電話。六巧回來,他就端起水杯離開吧臺,走到店外的街面上,不是坐在那只老舊藤椅上看路人,就是和旁邊門店的人閑扯,遇到路過的熟人,就截住人家聊上兩句。
飯店開始上客了。有重要客人,六巧就快步走出吧臺,抱拳問候,握手,親自領到樓上,讓進包間。然后,客客氣氣說一聲,還要忙,就告辭下來。一般客人,打過招呼,媚媚地親昵一笑,展手上請。樓上樓下人影熙攘,腳步紛雜,客人進了包間,桌椅搬動的聲響、寒暄聲、咳嗽聲、吐痰聲、熟人之間的叫罵聲,交雜在一起,一片喧騰熱鬧。服務員的身影在一個個房間內,閃進閃出,點菜、沏茶、開煙、上酒。各個包間的菜單不下來,六巧是不會離開吧臺的。等菜單傳下來,遞進后廚,六巧就把吧臺交給佘萬有照應,自己和服務員一同上菜。當然,六巧端菜進去的房間都是有重要客人的包間。等涼菜端上,酒桌開喝,這主座上的人,就開始闖關打圈,那種礦區地界特有的猜拳聲,驟然響起。這種猜拳的酒令,一般是三個酒起底,六個酒常見,再高就是連連九,爭九杯酒的輸贏。有時兩人對陣,較上了勁,還會弄一打,十二杯。礦區酒令很有特色,吆喝起來,跟唱誦差不多。佘萬有就特喜歡這酒令??腿嗽诰谱郎喜氯辛?,他在吧臺后聽得搖頭晃腦,跟聽戲似的。
六巧也喜歡這酒令。
六巧到666包房送菜,這是鎮上王副書記為迎接教委學區檢查訂的桌。六巧進去,先謝王書記賞光,接著問各位領導好,王書記一一介紹客人,就近的握手寒暄,遠的,六巧抱拳打拱送笑。等客氣話說夠了,六巧就叮囑服務員,好好侍候,一葷一素,再送倆菜。然后躬身笑著,退出這屋。她剛要回轉身,下樓。就聽樓頭那端的888包間傳出劃拳聲。是兩個年輕的聲音。其中一個聲音,聽著熱熟。六巧就向前移動身子,來到包間外,站定腳步。
四季財(四)!八匹馬(八)!
魁五手(五)!瞧七枚(七)!
倆倆好(二)!對寶錘(零)!
一個老幺(一)!三星照(三)!
全到(十)!快生快(九)!
…… ……
這一組組的兩個人猜數的應答來回,往復回旋,喊得生動又生氣勃勃。這個聲音,對,就是這個聲音。聽!一串急促的“魁五!”“魁五!”“魁五!”喊速快而堅定,聲音飽滿,又不失圓潤和渾厚。他在趕枚,追著對方混亂、犯錯。這聲音,這聲音……
多熟??!六巧想起來了,這是柳文旗的聲音。柳文旗猜拳行令時,就是這聲音、腔調、氣勢。屋子里傳出的這個年輕的聲音,就像是一首老歌,被記憶搜索到,現在它又被播放出來。
六巧迷醉地聽著。她仿佛看到了柳文旗的手。那一雙白皙修長的手。其中的一只,對了,是右手,就平平地伸展在酒桌上方,五個手指,隨著口中酒令的變換,靈巧伸縮,像變魔術一般。他花格襯衣上的第二個扣子,已經解開,身子微微前傾,左手的食指、中指靈巧地夾著煙。嘴中輕快地蹦出酒令數字,眼神懶散地看著對方,充滿蔑視。他整個人的樣子,也是懶散的。但卻能在閃電般切換的手指動作中和迅疾變換的酒令數字中,準確捕捉到對手的錯誤。他贏下一個枚。對手仰脖喝干杯中酒。再來。這個間歇,他悠然地吸一口煙。右手玩累了,就換成左手。那左手,比右手還要靈活,每根手指都像是綁在琴鍵上,起伏自如,帶著韻律感。六巧起初不喜歡男人喝酒的猜拳聲,覺著那跟嚎叫差不多。但柳文旗和他的那幫窯少們,行令猜拳時喊出的聲音,就和唱誦一般,好聽。更為特別的是,她們帶來的女孩子,一個個也是猜拳高手,和男人們對起陣來,一點也不怯場。這讓六巧大開眼界。飯店其他桌散了,就剩柳文旗一桌,桌上的男男女女,還在興致勃勃地猜拳行令,場面火熱。開始,六巧覺著稀罕,就湊到桌邊靠門的地方,看。后來,就趴到柳文旗座位的椅背上,看。桌上空座,她就坐到一邊,滿臉驚奇地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六巧被這兩人斗智的游戲迷住了。
有一個女孩叫秦九紅,家是九侯北邊汪村的,身姿豐滿高挑,窄瓜子臉,盤發,脖子白皙細長,上嘴唇有點翹,杏眼,她經常和柳文旗對著猜拳。柳文旗的手,柔韌修長;九紅的手,纖巧靈活。倆人嘴里吐出的酒令,行音花哨,簡直就像戲詞唱和一般。喊令時,那種來回間的巧斗迎送,眉目間的表情變化,有一種說不清的藝術味兒。還有適時、恰當插入的挑逗、諧趣話語,把這行酒令之事,弄得妙趣橫生。六巧就特別喜歡九紅,覺得她和三春長得有點像。不過,要比三春更漂亮、妖媚。有一天,柳文旗讓九紅和六巧站在一塊,對著他那幫兄弟說,你們看,這六巧長得多像九紅。過一段時間,柳文旗再來萬有酒家時,就看不見九紅了。六巧知道,她已不再是柳文旗喜歡的女孩了。
飯店生意正常時,中午都能把包間開滿。晚上,也差不多。日子也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流水般過去。
六巧最怕陪酒,但又躲不過陪酒。早先小,也就罷了。等她生下孩子,成為女人,上桌陪酒幾乎就成為天經地義的事。哪有飯店女老板,不陪酒的。不過,有她和柳文旗這層關系,有著柳福印在煤老板中的威望,那些粗野、下作的土豪窯主倒不敢招惹六巧。就連謝莊、九侯一帶小地痞,也繞著萬有酒家。難侍候的是鎮上領導。特別是鎮上主管工業的副鎮長李昆、武裝部部長陳志軍,只要這兩個人到場,六巧這酒是必陪無疑,還要真喝。到李昆的包間,那八錢的酒杯,至少兩杯,最后還要與李昆喝個交杯酒,喝交杯酒時,要臉貼著臉,才算完事。這李昆還算文明。陳部長倒是不與六巧喝交杯酒,喊進包間,必須兩人同坐一把椅子。陳部長這手攬著六巧的肩,就給客人介紹,六巧是我干閨女,萬有酒家的老板,在座的要多來照應我干閨女的生意啊。誰來了,就是給我老陳面子。誰不來,別怪我惱。然后,大家同起一杯,又坐下。陳志軍貼近六巧的臉說話,滿嘴酒氣,是又熱、又悶。等六巧覺得差不多,要起身離開了,就慢慢把陳志軍伸進她后腰衣服內的手掌輕輕拿開。這時,陳志軍就站起來說,我干閨女要去忙了,再同起一杯。這老陳有個怪癖,只喝北京牛欄山二鍋頭,還是五塊錢一瓶的那種。一頓就是一瓶半,喝酒跟喝水一樣。那時,這種酒成批進,也就三塊多點一瓶。但誰也知道,陳志軍的二鍋頭,在萬有酒家都是茅臺價。在鎮上,武裝部長管招兵,是個肥差事。這礦上子弟,想有個固定工作,多走當兵這條路。九侯鎮每年有兵員名額,少則八九個,多時十幾個,一般農民子弟都不去,當幾年兵,回來還是“修地球”,沒勁。這礦上子弟就不同了,當上兵,復員回來能安排工作,就等于捧上國字號的飯碗,所以,每年這招兵名額都是掙得頭破血流。一到招兵季,陳部長就常駐萬有酒家,他是中午喝了晚上接著喝,誰也沒見他醉過。據說,最早走一個兵,得給老陳六千。后來這價碼上去了,走一個兵,最多時要給到三萬,這還不算平時的吃請。
在謝莊和九侯地面上,六巧經營管理飯店的手段,還真讓人另眼相看。對一個女人家來說,這叫能耐。女人一有能耐,那說閑話、怪話的就跟著來了。這閑話、怪話,難免傳到六巧耳朵里。對此,六巧的態度是一概不理。有人問起,不是笑而不答,就是裝糊涂了事。她知道,這種事是越辯白,越辯白不清。有句老話說越描越黑,指的就是這種事。所以,拿死主意,不理不問,才是上策。她這主意大的脾性遺傳了佘萬有。
而六巧之所以能處于一個話語中心,最直接的因由,就是人們好奇,一個年輕女人,為什么會長期保持單身。她又是如何守住、耐住寂寞。寂寞可是個咬心噬魂的蟲子。
在謝莊、九侯有很多閑來猜測想象六巧生活的人。按他們的邏輯推演,一個年輕女人單身,必有故事。而這故事,也必然是七葷八素的樣子。某一天,六巧被誰誰的車接走了。又是某一天,六巧陪誰吃飯,在包間里待到深夜。某人說,礦區刑警大隊的大隊長高凡,是她的相好。又是某人說,環保局的胡副局長,和六巧關系曖昧。又有某某人說,工商局的栗局長,是六巧的干爹。等等,等等。六巧在人們愈發豐富的猜測與想象中,變得風騷起來,也墮落起來。也許,還有一點曖昧、風騷之外的神秘。生過孩子的六巧,雖然失去少女時代的單純、清麗,但舉手投足、眉目輾轉間又端端多出些少婦的飽滿風韻。雖然每日里,她總是一身非黑即藍的職業裝打扮,說話利落干脆,行事風格中性化,但這一點也遮掩不住她作為女人的韻味。有時,恰恰會起到一種反襯,讓人覺著六巧有一種獨異于其他女人的韻致。六巧單身這些年,還真有人,真真假假地追求過六巧。也有人,不斷給六巧提親保媒。但這一切,都沒能讓六巧脫開單身世界的寂寞羈絆,走進婚姻的園子。
時間一久,就有人懷疑六巧是石女,不思凡間事體了。
不管別人怎么說,六巧還是六巧。每天早上,她如常出現在飯店。有興致了,和曹喜三打幾拍子球。早飯吃罷,不是站在一樓,就是二樓的鏡子前,發一陣呆,看自己--在鏡子中向外凝看的目光,怎樣越過自己,又投向一個空茫處。她就想,這目光越過自己之后,會落在哪里呢?等看夠了,也想夠了,就搖擺一下頭,像要忘掉什么似的,開始一天像上一天的翻版那樣不變的工作流程。她查看一遍飯店衛生,再??匆槐榇髲N曹喜三寫的料單,在吧臺內靜坐一會兒,想想昨天還有什么事情沒有處理清。接下來,她就讓開吧臺這個地方,讓從廁所出來的爹,坐進去,抽煙、沏茶,等待九點以后接聽電話。六巧最近發現,爹在廁所里耽擱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雖然,爹身體還算硬朗,面相看著也是油光滋潤,但畢竟是在逐年老去。
六巧不由想起爹開燒雞鋪時的情景。在那小兩間的店面里,逢到年節,爹這一天要賣上百只燒雞。而這上百只燒雞,都是經爹的手,宰殺,褪毛,清煮,鹵燉,最后才變成成品燒雞。那時,六巧就記得,爹嘴上的香煙從未離過嘴唇,手從未閑過,腰老是彎著。爹身上,有著一種洗不掉、揮不去的雞香味和混合著油膩氣息的調料味。她下學后,就愛往爹的燒雞鋪里跑。每次一進門,爹都會指著煮好的雞雜干說,快吃點,還是熱的呢。六巧最愛吃雞心。娘總說她好忘事,按老輩人說法,吃啥補啥,吃雞心能補心眼,讓人變聰明。后來事實證明,這一點都不管用。她吃下無數雞心,既沒變聰明,也沒改掉好忘事的習慣。
爹的燒雞鋪生意越做越好,這時,六巧已經多多少少能給爹幫上點忙了。但爹總是笑著說她在添亂。等她要回家吃飯了,爹就包上一包雞雜干,讓她帶回去,給家里人吃。遇到過節,爹就從鍋里撿最大個的燒雞,撈起一只,讓六巧帶回家?;氐郊?,娘一邊吃著六巧帶回去的雞雜干或是燒雞,一邊說爹敗家。六巧悄悄把這話告訴了爹。爹聽罷一笑說,別聽你娘胡咧咧,爹做生意,還沒短到不讓自己家人吃東西的份上。
是啊,爹那么辛苦,不就是為了讓一家人生活好點嗎。
有時六巧也想,爹咋就不嫌煩她們呢?小時候,她們越是在家里像一群麻雀那樣嘰喳,爹反而越高興。從沒因為她們吵吵鬧鬧而著急,或是打罵過她們。但她們若是誰犯了錯,爹只要臉一黑,就先被嚇哭了,等哭完了,就認錯;認完錯,說改,下次不犯了。爹就轉臉把這事忘了。等她們都長大了,偶爾想起一出,就對爹說,俺們小時候犯點錯,你臉一黑,就都嚇死了。
爹就笑,笑完就搖著腦袋說,我沒記得。
他這樣一說,就把她們的記憶和犯下的錯,都否定了。
她們就爭辯,真的,眼見爹臉一黑,她們那心也就跟著黑了。
爹更堅決地否定說,我沒記得。
但爹記得她們小時候的一些事,還記得很清。如大春出疹子、二春出水痘,三春七歲那年大冬天掉北街水池子的冰洞里,生六巧時,娘難產,他在產房外,心揪揪地,像是被人提著。等等。他講起來清清楚楚。就連她們哪一年入少先隊、得過啥獎狀這些小事,也記得一點不差。還說四梅、五菊,倆人的書包一樣,整天上學時拿錯。拿錯書包倆人就斗嘴、吵架。爹專門在她們的書包帶上綁彩色布條、做記號,就是這樣,她倆還老是拿錯。好在倆人在一個班上課,錯了,再換過來。
娘生下十毛,爹被開除,這個家,就再也沒有之前雖然清貧但安閑的過日子氣氛了。起初,爹整天忙在燒雞鋪里,后來,就在飯店里,家是越回越晚,跟孩子們見面的機會也越來越少。慢慢地,關于孩子成長的記憶就少了。有時,他會在飯店和六巧說,巧兒,我沒怎么記得十毛長,他就大了。
那聲音恍惚、縹緲,像是這身邊過流的歲月、時光,沒經過內心,也沒留下記憶。爹說過這話,六巧就想,爹老了。爹是在這流水一般咸淡摻雜的日子中一點點老的。
在這個家,就六巧和爹待在一起的時間長。按六巧的說法是,她一直長在爹的影子里。等她接管下飯店后,六巧發現,爹雖仍是天天來,但一點想管事的興趣都沒有了。他愿意悠閑,悠閑地待在飯店里,抽煙,喝茶,這兒轉轉,那里瞅瞅,得空和六巧說幾句,或是跟大廚曹喜三搭訕幾句,偶爾也和服務員閑扯兩句。等六巧出門采購,后廚也開始忙碌,他就悶在吧臺內,抽煙,喝茶,聽收音機,電話鈴響了,就接電話。六巧回來,他讓出吧臺,端著水杯來到店外,跟旁臨店鋪的人閑扯,跟過往的熟人打招呼。飯店開始上客了,他就進店,幫著六巧打理一些瑣事。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就這樣過去了。六巧想,爹就是這樣老的吧。
有一件事,六巧跟她的姐姐們一個想法。在她和柳文旗這事上,爹從來沒表過態,或說過什么。這讓六巧納悶。按爹的脾性,只要他黑黑臉,或是有過某種暗示,六巧完全不會和柳文旗出現這種結果。六巧和柳文旗的事,爹不可能一點都沒察覺。只是,爹看見了,沒說。
六巧想,爹為啥不說呢?
六巧記得,她坐柳文旗的車多了,柳文旗說話就越來越隨便、親昵。像似她也在漸漸習慣柳文旗的隨便和親昵。等到發生那事,六巧就想,這是她和柳文旗說話隨便、親昵放縱的結果吧。每次事后,六巧還記得柳文旗對她說過的話。那時,她渾身酥軟地偎在他的懷里。
柳文旗說,巧兒,我給你買個項鏈吧。
六巧說,不要。
又有過一次后,柳文旗說,巧兒,我給你買對耳環吧。
六巧說,不要。
再之后,柳文旗又說,巧兒,要不我給你買個金佛吧。
六巧說,不要。
柳文旗還說過,巧兒,我給你買個手鏈吧。
六巧仍是說,不要。
有一次,柳文旗拿出一只翡翠手鐲說,巧兒,這是送給你的。
六巧說,不要。
柳文旗被拒絕的次數多了,就再也不說送東西給她了。六巧想,柳文旗該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要等他說出來??墒撬龥]等到這一天。
柳文旗出事了,小北來了。當初,姐妹們都反對她留下這個孩子,娘以死相拼讓她拿掉這個孩子時,六巧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啥降魔了心竅,滿腦子只剩一個中邪似的想法:生下孩子。六巧事后想,自己怎么這么勇敢呢?六巧想,那時爹在這事上還是沒表態。要是那會兒爹臉一黑,再說點什么,沒準六巧就動搖了。但爹沒表態。
等孩子一生下來,這個家又慢慢回到往日的軌道上,那些意外或是發生,就變成像是應該的了。娘的態度也轉個180度。一切又都太平了。六巧就想,家這個地方奇怪,很多不是事的事兒,可能會弄得雞飛狗跳、翻江倒海不可收拾;但很多看似大得不行像能捅破天的事兒,說不是事兒,也就不是事兒了。這多奇怪。
但六巧還是記住了爹說過的一句話。那時,娘逼著爹表態。爹就說,孩子們大了,自己該經的事兒,就讓她們自己去經吧。
六巧在很長時間里都想,她和柳文旗之間發生的事,是她該經的事兒嗎?
柳文旗不在了。他留給六巧最痛的記憶就是,讓六巧特別討厭首飾,所有首飾。她起初是憎恨,后來就是冷漠,厭惡。柳文旗愛送女孩子首飾。他高興了,或是酒喝大了,就喜歡給女孩子花錢。柳文旗不送,女孩子發嗲,張嘴要,柳文旗也給。那個九紅,跟著柳文旗時,滿身掛滿珠光寶氣的東西。她來多了,熟了,六巧就問,紅姐,這手鏈、掛件、耳環值不少錢吧?九紅媚媚地一笑,拍著六巧的臉蛋說,巧妹子,對沒錢的人來說,這值不少錢。對有錢人說,這算個屁!
九紅這樣說,讓六巧心中一驚,就想起當年大姐的一件事。那是大春出嫁后的第三年,過年回門子。她和姐夫剛進門,眼尖的二春就看見大春的耳墜了。她跑過去羨慕地摟著大姐的肩頭說,啊呀,大姐都戴上金耳墜了。三姐、四姐、五姐也圍過去看。六巧覺得,在她家光線不算明亮的屋子里,大姐的金耳墜,不僅把她們姊妹的眼晃亮了,心晃亮了,像是屋子也被晃亮了。后來大姐告訴六巧,這對金耳墜,是她一直纏著姐夫,倆人省吃儉用一年,才攢下錢買的?,F在聽九紅這樣說,六巧就想,這有錢和沒錢就是不一樣。也許九紅說得對,有錢人送別人東西,就是個屁事。所以當柳文旗一次次提出要給六巧買這買那時,六巧就在心中難過。她心中難過,就拒絕。她想,自己在柳文旗眼中,跟九紅那樣的女人沒什么區別。她不想跟她們一樣。但她跟著柳文旗,就已和她們一樣了。柳文旗沒了,卻把六巧和其他女孩一樣的傷痛留給了她。六巧有點恨。
六巧成了女人,再不想和其他女人一樣時,就身上從不佩戴首飾。一件少吧,一件也不佩戴。她只是留馬尾辮時,頭上別過發卡,要是那也算首飾的話,六巧有過。再后來,這頭發裁剪成短發,連個發卡也不別了。臉上、脖子上素素的,手指溜光,這還真讓六巧和別的女人,就顯得不一樣了。
萬有酒家在謝莊、九侯一帶扎住腳跟,甚至在礦區一帶小有名氣,跟大廚曹喜三分不開。這萬有酒家幾乎每天都有一桌兩桌是慕名來的。這所慕之名,就是傳說中大廚曹喜三的一手地道川菜。曹喜三雖說為了適應本地人的習慣,不斷開發新菜品,但他最拿手的還是川菜。他對自己的手藝,毫不掩飾。每每說到川菜的傳統名菜,就說,我的大勺里掂出來的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宮保雞丁、水煮魚跟最好的川菜師傅有一比。他這話放出去,還真有人當真。有一年,九侯鎮書記李學明隨從冀市優秀鄉鎮書記代表團一行十人去四川考察,住進成都一家大賓館。晚上對方宴請,自然都是川菜。吃喝完畢,在回客房時,一行人對餐桌上的菜品贊不絕口。
李學明卻不以為然地說,別看這是在四川的中心城市成都,還是大賓館,這菜吃起來,味道也不過如此。
帶隊的張副市長就問,這菜味不地道?
李學明答道,這倒不是。他話鋒一轉說,不過,那上桌的幾個被主人特別推薦的傳統川菜,像魚香肉絲、麻婆豆腐、宮保雞丁、水煮魚等,在我們鎮上的萬有酒家,大廚做出來,味道比這還好。
張副市長馬上說,咱們回去就到你們鎮開區片現場會,也檢驗一下你這吹牛吹到人家老窩來的川菜師傅手藝。
李學明一聽,不敢大意,人還在成都,就把電話打回鎮上,讓鎮上安排萬有酒家做好準備。
這天中午萬有酒家不接外客,專門為會議服務。六桌客人,都吃得特別滿意,對菜品搭配、裝盤、色香味都是滿滿地夸獎。張副市長還專門把曹喜三請到包間內,夸獎他的魚香肉絲選料精當、肉絲滑嫩、甜咸適配,特別是那襯在盤底的菜汁,鮮色打眼,味道比成都的大飯店都好。在他眼里,曹喜三不過是個看著精干,年齡三十多歲,身高不過1.7.米,面皮白皙,走在大街上看過也不會被記住的普通人。但這個年輕人的手藝,卻不是可以用年齡、身高、長相來衡量的。他指著六巧說,佘老板,你這大廚可是個寶啊。改天,我還會來你這里吃飯,還要點魚香肉絲。
夸獎他們一番后,這張副市長話鋒一轉,即興說,九侯過去可是個出美女的地方。古代時,這里就出過一個大美女:九侯女??粗藗兤诖哪抗?,張副市長接著說,這九侯鎮的所在地九侯村,就是當年九侯王的封地。九侯王的女兒九侯女,是絕色佳人,被商紂王召選入宮,封為嬪妃。這九侯女入宮后,卻與后宮生活格格不入,更是討厭紂王淫欲無度、奢靡腐爛的生活。結果惹惱紂王,被殺了。九侯女被殺,連累她的父親九侯王一同罹難。張副市長目光掃了一圈飯桌邊的人說,這事,《史記·殷記》有記載:“九侯有好女,入之紂。九侯女不喜淫,紂怒殺之,而醢九侯?!?/p>
六巧記得,講完這段,張副市長還專門解釋了那個“醢”字。他指尖蘸著杯中的殘茶,在轉桌玻璃上寫下一個筆畫復雜難認的字。說這“醢”字,在古時候是一種酷刑,意思是把人殺掉后,再剁成肉醬。
等宴席散了,收拾干凈,六巧又回到剛才說話的那個包間。她掩上門,走到窗前站住。午后的街道上,靜靜的,空空的,偶爾有一輛車經過,也像是被這安靜嚇著似的,迅疾地溜走了。這間包房,柳文旗活著時幾乎就被他占下了。他曾帶著無數漂亮的女孩子,在這間包房內出入。九紅就是一個。也是最漂亮的一個??磥?,人家張市長沒說錯,九侯這地方真是出美女。九紅要是在古代,也該是絕色美女了?;实圻x秀,沒準就會被選入宮。雖然她沒有高貴的出身。但六巧愿意這樣想象她。也不知九紅現在哪里,人又怎樣了。她這樣想著,扭轉身。忽然,奇跡發生了。一瞬間,包房內沸騰了。沸騰著人影、面影、說話聲、猜拳聲。六巧被這聲音包圍著,不知所措。但也是在瞬間,一切又安靜下來。房間里是空的,什么也沒有。若有,也像六巧的心,空的無依無靠,如漂如涌。
自此之后,六巧有事沒事,就會自己安靜地在這間包房內待會兒。
這次公務宴請讓萬有酒家在礦區一帶贏得川菜第一的美稱。九侯鎮小煤礦多,暴發戶也多。這些暴發戶,也把這事當引子,在外亂吹。這樣一來,萬有酒家的名氣就更大了。也有不吹的暴發戶,他雖然不吹,卻身體力行給萬有酒家做免費廣告。箭嶺村的煤老板李寶路,就經常中午領著他那寶貝孫子,開車走十幾公里山路,來萬有酒家吃飯。他那孫子特別喜歡吃魚香肉絲。這爺倆進店,找個角落坐下,一大盤魚香肉絲,一盤麻婆豆腐,再來一個時鮮蔬菜,要上一盆湯,兩碗米飯,吃完就走。李寶路來了,點完菜,便親自到后廚,盯著曹喜三給他孫子炒魚香肉絲。他進后廚,就發煙,喜三兩盒,萬鵬、小順一人一盒。這菜炒完,他還要親手端上桌。喜三不抽煙,他的煙,不是給佘萬有,就是給萬鵬。
每次,他把煙遞給佘萬有后就說,佘伯伯,李老板這人,蠻有意思嘛。
佘萬有就說,喜子,他那是燒包。
曹喜三18歲上結婚,媳婦是鄰村姑娘萬小云。很快,他們就有了一兒一女,小靖、小楠。他在萬有酒家包廚,有錢掙,老婆在家伺候老人、帶孩子、種地,有糧吃,一家人的生活,在村子里雖說不上富裕,也算安逸。喜三想過,把老婆孩子帶出來,但想到還有母親,岳父岳母一家人,就想再等兩年,停???。曹喜三的一雙兒女都上學了,六巧為攏住大廚,每年暑假,就讓曹喜三把老婆和孩子接到謝莊,六巧給租房子。來時,在飯店內擺上一桌,接風;走時,再擺上一桌,送順。不僅這樣,還要給曹喜三老婆小云添買幾件衣物,再給小靖、小楠買些學習用品和玩具。六巧和他們相處得跟一家人差不多。喜三媳婦小云,長著典型的南方小女人樣。人皮膚生得白白細細,身材嬌小,說話軟聲軟氣,見人瞇瞇笑,很討人喜。就是一雙手,因常年在家操持家務農活,顯得粗笨了些,要不簡直就是個碧玉般的人兒。
這年,又快到暑假,六巧就催曹喜三給小云嫂子打電話,讓她帶著孩子過來。喜三憨笑著說,不慌嘛。
六巧就拿起飯店的電話,撥通打了過去。那時,通訊還不發達,電話打過去,只能打到村上,通了,說清是誰家,那邊的人再去給喊。等過幾分鐘,電話那頭傳過來小云的聲音。六巧就把電話遞給喜三。
喜三說了他的意思,小云就在電話里說,孩子們早盼著放暑假呢,比她還急。
六巧一把搶過話筒說,嫂子,你就不想喜三哥?
說罷,又笑著把話筒遞給喜三,轉身離開。她在,曹喜三不方便和嫂子小云說體己話。
孩子放假了,她們出門了??删驮诼飞?,小云和兩個孩子出事了。他們乘坐的由縣城通往重慶的大巴,駛出縣城不久,就翻落懸崖。一車人,全部遇難。等電話打到萬有酒家,已是一個星期后。
這消息無疑是晴天霹靂。曹喜三懵了。人也垮了。這時問他什么,像是人傻了,癡了,呆了,全然不知。六巧就和萬鵬商量。萬鵬哪遇到過這事,也失去主意。
六巧就和爹商量說,她要去一趟重慶,幫著曹喜三處理后事。佘萬有點頭答應。六巧就給柳福印打電話,說要用他的車。他有一輛路虎。另外,還要求找個技術最好的司機。柳福印問啥事。六巧就把曹喜三的事情說了。六巧的電話放下不到半小時,柳福印的車來了,他人也來了。曹喜三和萬鵬簡單收拾一下,匆忙上車。佘萬有和柳福印把他們送出飯店,看著車子在遠處轉彎,消失。
柳福印感嘆說,真是人生無常啊。
佘萬有嘆口氣說,這才叫禍從天降。命。都是命……
二十多天后,六巧回來了。等車開到飯店門口,人都下車,進店。佘萬有懸著的心,才放下來。雖然之前,六巧每天一個電話,給他報平安,也不斷告訴他事情處理的進展情況,但他的心,自從這一行人出門,就沒安穩過。在外這些天,六巧倒沒多大變化,人看上去,皮膚像是還滋潤了些。萬鵬也沒啥變化。只是曹喜三,人像是蒼老許多。特別是那雙眼睛,一點精氣神也沒有。佘萬有就想,這喜子的魂兒,沒了。要緩勁,可得一陣子。
一年過去了,曹喜三的眼雖是看著烏烏的,但沒有光亮。又過去一年,曹喜三笑時,這眼里多少閃出了點亮光。但這時,曹喜三的廚藝卻像得到天授,愈發得好。人攢住勁,憋在后廚里不出來,像臺不知疲倦的機器,有點瘋狂地運轉著。以前,他還偶爾搭六巧的車,到礦區轉轉,興致來了,還請假去看一下師傅、老鄉。這會兒,除去老鄉有大事喊去幫忙,平時,他的生活范圍就限定在萬有酒家。九侯鎮的農貿批發市場與萬有酒家隔著一條馬路,這條馬路,他都不想邁步走過去。只是早晨,他和妻弟萬鵬、徒弟小順打羽毛球的習慣,還保持著,沒變。
六巧依舊早早來到飯店。慢慢地,她陪曹喜三打羽毛球的時間,越來越長。
佘萬有仍和六巧前后腳到飯店,他來了,就去拉屎。
這天早上,六巧在和曹喜三打羽毛球。佘萬有遠遠地過來了。他還沒走近,曹喜三就沖著他笑。走近了,曹喜三在打球的間歇,仍不忘對著他笑一笑。等他走進飯店,曹喜三就笑著對六巧說,佘伯伯,還是那樣子準時嘛。
六巧聽到這話,心一酸,隨即就又笑了。她知道,曹喜三活過來了。六巧想,這個男人活過來有多難。
晚上,離開飯店,六巧穿過馬路,經過農貿市場的街口往家走。秋涼了,不到十點,街路上已經沒人。六巧走的是一道主街。路兩邊的法國桐枝干都搭在了一起,葉叢很密,路燈的光,斑斑駁駁透過樹影投下來,微風一過,滿地是晃蕩的水一樣的光暈。六巧經常走這條路。每每夜靜人稀時經過,都有一種走在水面上的恍惚感。這道主街,是謝莊煤礦東西工人村的分界。她是在向北走。再走過一個路口,向右,穿入一個胡同,過道街,再穿過一個胡同,就到達四道街。六巧家在四道街一條胡同的西頭。家門口的燈桿上,有一盞路燈。其實,在主街向右轉時,就能看見它。它本身就高出平房的屋頂許多。又在比五道街高一個梯級的坡臺上,就顯著更高了一點。六巧覺著,有時在遠處看家門口這盞燈,有點抬頭看星星的感覺。
從她記事起,家門口這盞燈就一直亮著。那時,她和姐姐妹妹,與鄰家孩子聚在這盞燈下,捉迷藏,跳房子,踢毽,斗線陣,玩游戲。燈光下,總是歡聲一片。然后,她就長大了。姐姐們一個個的出嫁了,妹妹弟弟都外出上學了。再后來,妹妹也出嫁了,弟弟也結婚了?,F在,這個家,就她和父母住。以前,家里總是擁擠的,滿滿的,像是呼吸都碰來碰去?,F在可好,就像娘說的,她一個人在家,進一間房,是空的;再進一間房,還是空的;等三間房都走遍,心也就走空了。站在院子里,這就更空。是啊,以前小北還在?,F在,小北被四姐接到礦區上學,只有到周六周日,才回來。平時,她和爹都在飯店,家里就娘一個人。這家,怎么能不空。大姐、二姐、三姐還有四姐、五姐都想把娘接到她們家住,可娘死活不去。娘說,我有家,你們誰家也不去。
平時有閑,這家里到也是不斷人。姊妹多了就這樣好,誰得著空,就回來看看。每到周六周日,這家里也是滿滿的一院子人。那時,娘這心里就高興了。爹也高興。他們就喜歡家里熱熱鬧鬧的樣子。周六周日,家里人多了,六巧就想讓一家子人都到飯店吃飯,娘死活不干。她總是說,飯店亂糟糟的,吵吵嚷嚷的,哪有家的味兒。除去每年過生日,其他日子,娘就沒進過飯店。
穿過六道街的胡同,六巧沿著臺階走上一個緩坡,上到五道街,穿過,進了胡同。五道街的胡同有點暗。六巧抬抬頭,看一眼不遠處的燈。她的心亮了一點。
就在那心一亮的瞬間,她想起早晨曹喜三看見爹時,說的那句話。很久了,曹喜三像是忘記這句話一樣,沒說過了。他今天說了。這個人又活了。曹喜三不僅活了,現在越來越真切地活在六巧的心里。走到家門口,六巧站在路燈下,仰著臉,默默地向高處看。不知為什么,每到家門口,她都愿意這樣安靜地仰著臉看一會兒。在遠處時,這燈還有些昏暗。這會兒,燈顯得亮多了,還微微有些晃眼。這樣,燈光后邊的天空,就虛成一片暗影。六巧知道,那暗影后邊,有無數的星星。它們都像眼睛一樣看著這個人間。她掏出鑰匙開門。就在門鎖被打開的一瞬,她又想到曹喜三。這個又活過來的人,是個有情有義的男人。這是六巧經過車禍這件事后,對曹喜三的評價。
六巧從飯店回家的時間越來越晚。
佘萬有看出了這種變化。他像是沒看見一樣,啥也不說。一個周日,六巧姊妹打來電話,說要回家聚聚。佘萬有喜歡熱鬧,在飯店解決完個人問題后,就早早回家等著。
八巧離著最遠,卻是第一個進家。她一個人來的,兒子要去興趣班上課,賀嘉鳴陪著。她想就自己離得遠,便早早出門,坐早班車來了。她進門和爹還沒說上幾句話,大春就推車進門。她也是一個人。大春的電動車,剛支好,二春的電動車也擠進院門。她們都在窯田鎮住,本是約著一塊來的,進街口時,二春被熟人攔下說話,耽擱了一會兒。十點鐘之前,姐妹幾個都到齊了。十毛也來了,就他帶著媳婦和剛滿一歲的兒子,其余這八仙女,全是獨行客。佘萬有看出了門道,這幫丫頭,準是有事。
她們姐妹聚在一起,還真是說事。
開始十毛不摻和,他兩口子跟爹娘在一屋,逗孩子玩兒。佘萬有看見孫子,親得眉眼都看不清了。
徐鳳香就說,耀祖,看你爹那個賤樣。
十毛媳婦申子玢趕忙打圓場說:媽,那是爸喜歡小寶。
三春過來,抱過小寶親熱一陣說,大姐她們叫爹和十弟過去呢。
他們就要出門,子玢喊住十毛,湊過來,貼住耳根,笑模笑樣地小聲說,十一弟,少說話。
十毛眼一瞪,橫起脖子,揚手做個要殺的動作,但這手表演似的高高舉起,卻輕輕落下,他捏捏子玢懷里小寶的臉蛋,眉頭松開,笑著出去了。在他倆的家,子玢張嘴閉嘴喊十毛,要不就喊十一弟。倆人親昵時,瘋起來,就興奮地一聲聲喊毛弟。在學校時,十毛追申子玢。她一聽十毛有九個姐姐,馬上就來了興致。等倆人確定下戀愛關系,申子玢就對十毛說,我是你的十姐,以后你就是十一弟了。
昨晚,十毛和申子玢說,明天回家商量事。
申子玢問,什么事?
十毛說,六姐的事。
申子玢又問,六姐怎么了?
十毛就告訴她,聽九巧說的,六姐喜歡上飯店的大廚曹喜三了。想聽聽她們姊妹的意見。
申子玢就問十毛,你是什么想法?
十毛說,我有啥想法,六姐挺不易的,只要她愿意,我贊成。
申子玢接住話頭說,我也覺得六姐怪不易的。然后,她囑咐十毛說,明天她們說什么,你少發言。等私下見到六姐,把咱們的意見告訴她,就是了。
十毛說,我知道。其實這事,六姐也就是走走形式,想聽聽她們的想法罷了。你以為她真是能聽進別人話的人。她那主意有多大,你不知道啊。
申子玢想想說,也是。她伸手捏住十毛的耳朵,半是威脅,半是親昵地說,毛弟,明天你還是少發言。
十毛翻身上來,壓住她說,聽我媳婦的。
話頭剛一打開,家里的這八朵金花,就迅速分化為兩派。大春、二春、四梅、八巧、九巧是贊成派,三春、五菊、七巧是反對派。當然,也沒有那么絕對。三春、五菊、七巧反對六巧和曹喜三戀愛,主要有兩點,一個是曹喜三文化水平低,基本是個半文盲;二是曹喜三是南方人,生活習性有差異。贊成派倒是觀點一致,只要六巧喜歡,就行。這佘家還真是有商量事的家風。誰也不吵,不鬧,一個人說話,其他人都是安靜地聽。偶爾有人插話,說那么一句,就停。等姐妹們都說得差不多了,大春說了一段話。她這段話說出來,姐妹幾個沉默了好久。
大春說,咱家這飯店,在外人眼里,就是六巧的。其實,是怎么回事,咱這心里都清楚??粗墒窃诠茱埖?,但真實情況是她在給咱這一家人打工。她指指二春說,在家里,就你、六巧和我,咱姊妹仨學歷低,其余的,最差也是個中專。咱爹開燒雞鋪時,六巧還小,就經常到鋪子里去幫襯。等她初中畢業,就直接進了飯店。大春看一眼爹接著說,六巧是咋管飯店的,爹最清楚。開飯店有多辛苦,爹也最清楚。這些年下來,我和二春下崗,又開門市,不都是爹拿錢幫襯著嗎。說是爹幫襯著,這錢,還不都是從飯店那邊來。八巧你在市里買房子、買車,三春、四梅、五菊、七巧,還有十毛,你們在礦區買房、買車,不都是家里幫襯的嗎。家里幫襯,這錢哪里來,也是從飯店里來。說到這里,大春抬眼看看九巧,就咱九妹命好,大學畢業 考上公務員,在區政府工作,又有福氣嫁了個好人家。她稍稍停頓,又說,雖說咱們都嫁得不遠,也經?;丶铱纯?,可真正守著爹娘的,還是六巧。不瞞姊妹們說,我私下問過爹這飯店經營的事。說起這事,我今天也說個明白話,問這事我是有私心的。爹給我說,我知道你怎么想的。爹告訴我,這些年,飯店每天的流水、花銷、周轉、人情來往、打點關系和消耗情況,六巧都一筆一筆記下,給爹交代得明明白白。除去飯店經營需要的流動資金,其余的錢,全在爹手里。六巧有個事,想花錢,還得跟爹張嘴。要是六巧這么說,我還真不信。但是爹這樣說,我沒法不信。聽了爹的話,我就覺得我這個當大姐的,對不起六巧。爹還說,這么些年下來,飯店真正存下的錢,也沒多少。
大春說完,佘萬有接話說,今天你們姊妹都在,我就把飯店的情況,給你們交個實底。這些年飯店干下來,是有了些錢,但也沒外邊傳得那么邪乎。這錢,存折上有三百多萬,欠條有個二三十萬。有一件事,你們都知道,那一年,你萬全叔的鋪子著火,他兩口子燒成重傷,治病,花了四十萬多萬。你萬全叔,對咱家有恩。
說著,說著,佘萬有的嗓子哽咽了。就這,也沒留住你萬全叔……
停過一會兒,他清清嗓子說,這錢的事,今天,我得說清楚一點。這些年六巧在飯店,沒拿過一分錢工資。咱就按一個大廚的工錢算,這小二十年算下來,也得給個幾十萬吧。哪個當老板的,是六巧這樣。你們也看見了,六巧全身上下,連個首飾也沒有(佘萬有還真不知道六巧討厭首飾)。如果哪一天,我和你娘都不在了,你們姐妹要是分這錢,就記著爹今天說的話,先把六巧的工資補上。你們要分,分剩下的錢。我還要說一個事,就是這萬有酒家,六巧真要和喜三成了,這個飯店我就當嫁妝送給六巧。
佘萬有沉默了。屋里也一下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三春打破沉默說話了。爹,你看你把話都說到哪里去了。我們姊妹現在這日子都好過得很,誰會跟六巧分這錢啊。然后她扭頭兩邊看看說,是不是,姐姐,妹妹。
大家一致應和著。
這時,佘萬有又說話了。我和你娘,養育了你們十個,從小到大,爹沒動過誰一根手指頭,也很少罵你們。日子艱難時,咱一家都挺過來了;日子好了,這家更不能因為錢鬧別扭、生閑氣,讓人笑話。這是老佘家的規矩。我活著,這規矩就不能破。
說完這些,佘萬有像是累了,抱在胸前的雙臂,松開,垂到腿上。然后,右手往左手上一搭,輕輕攥住說,爹知道,你們都是懂事的孩子。
九巧離佘萬有最近,聽完這話,她趴在爹身上,哭了起來。
她一哭,姊妹幾個都哭了。十毛,頭一扭,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這時,子玢抱著孩子推門進來,她說,六姐讓人把飯菜送回來了。咱吃飯吧。
在飯桌上,大春攬住娘的胳膊問,娘,你對六巧這事,咋想的。
徐鳳香嘴一撇說,六巧,這丫頭,多大的主意,我咋想的,管用嗎。你們也別瞎操心了,只要她愿意,就順著她吧。
三春接話說,還是娘了解六巧。我看這事,就這樣吧,六巧愿意,就隨她。
八巧扭頭問挨著她的子玢,子玢,你是這家的兒媳婦,頂門頂戶的,最有發言權。你說說看。
子玢看一眼十毛說,這事,我聽耀祖的。我個人的意見,是贊成。
二春笑著夸獎子玢說,這有文化沒文化就不一樣。你看咱兄弟媳婦這話,說得多有水平。
四梅、五菊眼盯著十毛,四梅說,你這佘家唯一的兒子,表個態吧。
十毛眼光一撒說,我表啥態啊。姐姐們沒意見,我聽姐姐們的。
五菊開玩笑說,你這叫態度。
七巧跟著說,你這叫?;^。
九巧說,就是。
十毛呵呵一笑說,從小到大,我都是聽姐姐們的。我保證,今后還聽姐姐們的。只要你們一直疼我,我就一直聽。你們不光要疼我,還要疼我媳婦,我兒子……
他還想說,被九巧截住話頭說,姐姐們疼你一輩子,她順手扭住十毛的耳朵說,我們都該著你,欠著你,你就這樣賴吧……
她這話一說,一屋子人,轟地笑了。
這時,六巧推門進來了。她一看這氣氛,就知道,這事過了。
六巧進門,先抱過小寶親熱,逗弄著玩兒。然后,才挨著娘坐下。
她剛坐穩,徐鳳香就問,巧兒,你要把飯店的車還給柳家了。
六巧說,柳家煤窯上出事后,家里所有的車都封在窯上。我就想把這車先還給他們,辦事用。那天,我帶著小北到柳村,這話一說,干爹就跟我急了。他說,這事再大,也不差這輛車。再說了,這會兒收下你的車,萬一這事收不住場,等于又白搭進去一樣東西。車還是在你那兒放著,我們有事再說。你帶好小北就行了,別的啥也不要管。這陣子,也不要來家了。我一想也是,就再沒說啥。又在他家坐了一會兒,就領著小北回來了。虧我去得早,這會兒,柳家幾個男的,和煤窯上管事的,都被控制起來了,不讓見。
七巧說,柳家這事是不小?,F在,我們局里幾個主要領導,都在現場。
區政府已經連續召開幾次緊急會議了。九巧也跟話說,有兩次,市里主要領導還參加了,正在商量對策。這事太大了。
七巧又說,這事不是賠錢能解決的了,弄不好,柳家的倆兒子,都得進去。
九巧說,現在井下還有11個人呢。這11個人,要是死了,柳家也就完了。
七巧問六巧,他家那煤窯有證沒?
好像是有。六巧搖頭想想,眼皮一翻說,我記得有一次我坐柳文旗的車,他說,要去礦區煤炭局辦什么證。
九巧說,有證件還好一點。要是沒證件,那死定了。不知他家出水的這個煤窯有沒有證。
六巧說,聽說是老大柳文軍的煤窯出的水。他這窯出水,把老三柳文紅的煤窯也淹了。
佘萬有說,要是老大的煤窯,估計有證。不過,這礦區的小煤窯早該整治了。
十毛說,我聽說礦區的所有小煤窯都停了。啥時候開,還沒準呢。
六巧說,可不。這幾天飯店的生意都清淡許多。要是小煤窯都關門,以后這飯店還真是不好干了。
四梅像想起什么插嘴說,哎,六巧,柳家給小北的房子,登記的是誰的名。
六巧說,小北還小,用得是我的名。
四梅說,這樣就好。柳家真要出了事,這房子還能保住。
六巧說,四姐你這是想啥呢。
五菊說,別怪你四姐多想。換我也這么想。我問你一件事。
六巧盯著五菊說,啥事?
五菊說,你那房子閑著也是閑著,假期里,我想和你四姐辦補課班,你那房子樓上樓下,又大。我們用用行不行。不白用,給房租。
六巧揮揮手,你說啥呢,五姐。用就用吧,愿意咋用就咋用。要是給錢,就不讓用了。小北不是還在四姐家住著呢,我給她錢了?她要錢,我還不給呢。要急了,我就把小北接回來,也不給錢。
徐鳳香說,你們看,你娘沒說錯吧。這六丫頭,毒著呢。
四梅、五菊相互看看,笑了。
大春說,六巧,這會兒,你可得抓緊把飯店的欠賬要回來。
二春也說,就是。
佘萬有瞪一眼大春說,你們懂啥,越是這時候,越要不回來。
大春嘿嘿一笑說,讓七巧、九巧幫著要。她倆一個在公安局,一個在區政府,沒人敢得罪。
七巧說,這會兒,我倆可不敢沒事找事。等這事過去了,還差不多。不過,九妹,咱倆不能白幫著要,得給提成。
九巧嘻嘻一笑說,對,現在都實行吃回扣。咱們也吃自家一回。
大家都被九巧逗樂了,哈哈笑成一團。一家人又議論了一陣子,散了。十毛兩口子不走。大春、二春騎電動車,也不慌,她們吃完晚飯再走。剩下的人,六巧說,咱們一車擠擠,我把你們送走。
八巧攏攏一頭烏黑的披肩發問,六姐,你把我送到市里?
行,六巧說,我把你送到北京。
八巧笑了,還是六姐好。話頭一轉,又說,不用了,你把我送到車站就行。
到車站,前一班車剛走。六巧、八巧、九巧姐仨就在車上說話,等車。
八巧問,六姐,你真想好了,就曹喜三了。
六巧說,算是想好了吧。
九巧說,六姐,什么叫算是想好了。你可要真想好。我雖然堅決支持你,也不想你難為自己。
六巧說,我是那種會難為自己的人嗎。
八巧說,還是娘說得對。遇到大事,你那主意大著呢。我倒不是嫌棄曹喜三,就是覺得我六姐這么好的一個人,嫁給他,憋屈。
九巧接嘴說,我也覺得是。還真讓這個小南蠻,揀了便宜。
六巧扭身瞪一眼后座的九巧說,你倆,這一唱一和的,說啥呢?想點你六姐的好,行不。
八巧摸一把六巧的臉,姐,我倆就是因為想著你的好,才覺得你冤啊。
六巧說,你姐早就想透了。喜三在咱們家飯店十幾年了,他啥樣,我還不了解。要不是他家出這檔子事,這么好的男人,還輪不著我呢。你姐混社會也有年頭了,在這事上,不會看走眼。
八巧說,你要這樣說,我相信。她扭身對著九巧說,曹喜三這人,看著也還行。就是個頭矮點,眼小點。
九巧答話說,曹喜三這人是挺忠厚的?,F在這樣的人,就跟古董差不多,難找了。
說完,擠一下眉眼,沖著六巧鬼笑。
又壞笑。六巧斜一眼九巧說,我又不是找模特。矮點怕啥。再說了,他是咱家的人了,我這飯店還能省下廚師費用呢。
九巧指著六巧,身子往前一探,對八巧說,八姐,看看,露出資本家老板娘的剝削嘴臉了吧。
六巧一拍九巧的手說,滾!
然后,仰身笑了。
礦區通往市里的公交車來了。八巧開門下車說,走了。
六巧、九巧站在路邊,看著車子啟動,慢慢滑過。她們擺擺手。車里的八巧也在擺手。車子走遠了。
柳福印家開辦的兩個煤窯都被關停了。老大的煤窯,井下出水困住的11個人,全部遇難。好在,這個煤窯證件齊全。老大柳文軍是煤窯的法人代表,負主要刑事責任,判有期徒刑三年,緩期三年執行。窯上的兩個副礦長各判兩年,也是緩刑。老三柳文紅的煤窯,無證私采,他的小窯與謝莊煤礦挖通,這次出水,差點造成謝莊煤礦發生淹井事故。柳文紅的煤窯關停,他被判兩年緩期。
六巧聽人說,這次事故從堵水、排水、救人、托關系、買路子,到最后賠償,共花費兩千多萬。六巧聽說這錢數,心里一驚。這兩千萬,該是多少錢啊。她想了想,沒想出兩千萬摞在一起,該是什么樣子。這不在她的想象范圍。后來她又聽人說,這兩千萬,對于柳家來說,如九牛一毛,根本傷不到元氣。六巧就又想,這柳家該有多少錢啊。她還是想不出來。十毛說,柳家家財過億。這過億,又該是多少錢呢?六巧仍想不出來。想不出眉目的事,六巧從不費勁。她不想了。
再說,那是人家的錢,跟自己沒關系。
柳家沒事了,六巧心里踏實下來。周末這天,她又帶著小北來到柳村。她這次去,有兩個事,一是煤窯出水這事終于過去,她該到家看看;二是想把自己和喜三的事,說出來,聽聽柳家意見。小北已是半大男孩了,和爺爺奶奶見過面,就去找老三的兒子柳小羽玩。小羽,也在礦區一市小上學,他倆都上四年級,同班。有時,柳家老三去接小羽,給四梅打過招呼,就把小北也接回家住一天。第二天再一塊送走。柳家和佘家關系處得很融洽。
在聽過一陣柳福印說話后,六巧大大方方地說出自己的事。她把這事一說出來,眼就盯著柳福印看。
柳福印說,閨女,別這么看你干爹。這是好事啊。干爹沒事就和你干娘說道你的事。這都多少年了,你一個人單著,多苦啊。你干娘想起來,就心疼。就恨我那沒正形的兒子,說都是文旗害得你。文軍、文紅都成家早,就他天天瞎混。
六巧說,干爹,你可別這樣說。這事,是我自己愿意。文旗對我也挺好。
干娘說,巧兒,你早該找人家了。這會兒也不晚。還能生養。
六巧臉一紅說,干娘,看你說的。
柳福印說,你干娘說的是實在話。我知道曹喜三,是個忠厚人,還有一手好手藝。
六巧說,干爹干娘這么痛快,我高興。這事也不急。喜三說,等明年小云過了三年,再辦。
柳福印說,喜三這孩子,有情有義。
干娘說,等你辦事時,我和你干爹去喝喜酒。
是,柳福印說,我們不光去喝喜酒,還要給我干閨女陪送一份拿得出手的嫁妝。我和你干娘沒閨女,這事早就商量過。
又說會兒話,六巧起身告辭。她喊小北。小北和小羽從隔壁院子跑過來。
小羽不想讓小北走。
柳福印就說,就把小北留這兒吧。明早文紅去送小羽,一塊送過去。
六巧就自己回了謝莊。在路上,六巧想,小北長大了。她隱隱感到有一種自己無法看清的東西,也許是一種力量,在把小北一點點從自己身邊往一個模糊的去處拉動。男孩子,越長,離母親的懷抱越遠。有一天,可能會遠地,摸不著,也看不見了。想到這里,六巧的心,有點酸酸的。
她忽然有點想念柳文旗了。他要是活著,該是個什么樣子呢?六巧想象不出來。就是柳文旗以前的樣子,也越來越模糊不清了。要是這個人還活著,他們之間又能怎樣呢?六巧有點不敢想。
可小北越長越像柳文旗了。
六巧和喜三的女兒安安,兩周歲了。安安長得就跟個洋娃娃似的,很快就成了全家人的活寶。
這時,晚上飯店關門,再回家,六巧就不是一個人了。喜三陪在她的身邊?;丶业穆肪€沒變,但感覺變了。那條主街上,樹影斑駁的路面,走上去,還像是如水晃動。這會兒,六巧就覺得這條街在收短,心還沒晃醉,就該轉彎了。到胡同口,再看遠處家門口的那盞燈,六巧就有了幸福感。那盞燈,是越近越暖。走進胡同深處,沒人了,六巧就靠住喜三,摽緊了,悠晃著走。三十七八的女人,忽然撒起嬌來,讓喜三有點不知所措??粗踩暮┐粝?,六巧就說,傻樣兒。喜三挨了罵,心里也高興,他就由著六巧的性子來。胡同變得悠長起來。六巧這樣,他感到享受?;秀敝?,喜三會想,這人生真是如夢啊。
礦區煤炭行業整頓后,謝莊煤礦井田范圍內有一大半的小煤礦關掉。九侯鎮的黑金時代落幕了。謝莊、九侯一代的飯店,也有一半關門。萬有酒家的流水收入,和之前紅火時相比,也下降了近七成。這時,佘萬有已經不管飯店。他只是改不掉習慣,每天早起還是要到飯店的廁所拉屎。這會兒,他來飯店,已不是跟六巧前后腳了。而是跟著女婿曹喜三。安安還小,六巧要在家多待一會兒,才來。
而跟著發生變化的,是工人村住戶的婚喪嫁娶宴請形式。以往,一家娶親,辦十幾桌宴席,要在當街,生火壘灶請廚子,借桌椅板凳、餐具、茶具、酒具。辦事那天,不僅自己家的屋子、院子占滿,還要借用鄰居的房子,很不方便。隨著工人村住戶的增加,這酒席規模也越辦越大,就是小戶,也要辦到二十桌以上。一般人家,都三四十桌左右。有點頭面的人家,要辦到五六十桌。不知何時,有人開始到飯店訂辦酒席。萬有酒家接過幾個訂戶后,人都說飯店環境好,菜品好,唯一的不足,就是有點小。這又點醒了六巧。她把萬有酒家二樓東半部的單間全部打通,又向南接出一部分,改造成一個能辦三十多桌的婚宴大廳。這樣,二樓西部所剩單間、加上一樓單間和大廳,萬有酒家承辦婚宴的規模,上升到五十桌以上,基本能承辦工人村所有規模的酒席。在她這里辦婚宴,免費提供音響設備和其他婚慶設施。這樣一來,萬有酒家單靠婚宴收入,每年就已有部分利潤空間,這大大緩解了之前的經營壓力。一年中的好日子和適宜辦喜事的重大節日,如“五·一”“十·一”,若不早幾個月訂,就排不上。在日常經營這一塊,六巧也不敢放松。飯店是自己的了,曹喜三在菜品更新、菜品質量和味道上,就更下工夫。萬有酒家的經營,依舊是謝莊、九侯地面最好的品牌飯店。
四月初的一天,佘萬有過70大壽,一家人又聚在一起。等給爹祝完壽,六巧說了一件事。其實這事,之前也給姐妹們說過。就是礦上要搞棚戶區改造,工人村的平房,要拆遷。按政策,家里的房子,能置換兩套兩居室的樓房。如果想要三居室,多出的平方按市場價補錢。六巧說,她想要兩套三居室的。新房子下來,父母還是跟著她過。按現下政策,這一套三居室,全款交清,還不到十六萬。這房價和礦區的商品房比,也就三成多一點。這房子怎么買,她有個想法,想讓大家聽聽。這兩套房,她買一套,另一套,讓十弟買。十弟這房呢,買下后,父母在世,不可以賣。逢年過節,家里人多住著方便。等父母不在了,他隨意處置。
六巧說完,佘萬有看看一屋的子女說,巧兒說的,也是你娘和我的意思。巧兒原本想每人補給你們一萬塊錢。我沒同意。因為這房子買下后,我和你娘還要跟著巧兒住。我們老了,需要人照應。
大春說,爹,我們沒意見。這錢,就是六巧給,我們也不能要。
三春緊跟著大春的話音說,這事,就這么定了。以后誰也不許再提了。
二春說,爹娘跟著六巧,我們放心。
八巧湊到沙發跟前,單腿往沙發上一跪,抱著娘的肩膀說,我聽說下個月就開始拆房子。您二老,怎么著,跟我去市里住。叫全天下您最好的女兒八妞孝敬孝敬。
四梅“啪”地就在八巧的屁股上打了一巴掌。打完后,她說,明明知道爹娘不去,這臭八妮子,趕緊賣乖。
佘萬有哼了一聲說,誰說不去。我和你娘就去她家住。
八巧就沖著外屋喊,賀嘉鳴,嘉鳴,快來!
賀嘉鳴站到門口問,啥事?
八巧說,你的老泰山,要移駕你家了。準備接駕。
賀嘉鳴推一下眼鏡說,這事全聽夫人安排。
屋里的姐妹,全笑了。
六巧推了他一把說,妹夫,你出去吧。這里沒你的事。她轉身對姐妹們說,你們誰也別搶了,就讓爹娘住我和小北在河邊的那套房子吧。反正時間也不長,聽說一年多點,就可回遷。
七巧身子一擰,抱住六巧的雙肩說,我同意六姐的安排。
五菊插嘴說,那我和四姐今年暑假的補課班咋辦?
六巧一笑說,那我不管。
九巧說,四姐、五姐,你倆真財迷。
徐鳳香說,沒事,白天你們辦班,我和你爹,就住到你家去。晚上,不耽誤我們睡覺就行。
五菊說,娘你真偉大。
佘萬有沒有等到暑假到來,在搬到礦區不到兩個月的一個早晨,去世了。
初到六巧的房子住,佘萬有在坐便器上拉不出來屎。他有點著急。就在心里罵房改。好端端的房子,非要拆了。搞他娘的啥鬼拆遷,害得老子沒地方拉屎。罵歸罵,但這屎不能老憋著,他就出門踅摸,找到臨近公園的一個公廁。那里衛生條件還不錯,就是蹲得久了,有點乏累。他想,真是老了。人一老,拉屎都會成為問題。之后,每天早晨,佘萬有就繞行像是在謝莊一樣從家到飯店那么遠的距離,來到公園的公廁解決個人問題。完了,沿著河邊遛彎,遛夠了,慢慢再走回家。這天,他在往回走的路上,看到河對岸,聚集著許多重型挖掘設備。這些大家伙,昨天還沒有呢,這會兒,像是一夜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他想,這里可能也是在搞房地產開發。這幾年,礦區的房地產開發,就像開鍋水一樣,沸騰地撲邊冒沿。原來是荒地、大土坑、爛泥塘的地方,搖身一變,像變魔術一般,長出一座座高樓。這樓是越蓋越高,人都恨不得住到云里去。他想不通。覺得這世道,在變。變得他完全不認識了。他就站在河邊看對岸,看著看著,就覺得河對岸的空地上,像幻影一般生出一座又一座高樓。有一座樓,越壘越高,樓身已經鉆到云彩里去了。他仰著臉還看不到頭。他越看那高樓越像一把天梯。他看見從那梯子上伸下來一只手。他看清了,伸出這手的人,是堂弟萬全。他攥緊那只手,就開始往上爬。爬到半截,他回頭一看,真高啊,地面上原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它們都被遮在一層霧影下了。而抓緊他的那只手,不知何時松開了。他想退下來??赡_下的梯子沒了。他覺著自己身子懸空,輕飄飄地像飛一樣,在往下掉。
等人發現佘萬有時,他早已停止了呼吸。誰也不知道,他從空中往下飄落時,看到了什么。
一天中午,一輛黃綠兩色的出租車停在了萬有酒家的門口,從車上下來一對六十歲開外的人。男人一看,就像個退休干部。女人,有點大學教授的樣子。他們挽著手,走進了萬有酒家。他們選擇一樓大廳靠窗的位置坐下。
服務員小玉趕緊沏上一壺茶水,過去。
男人聲音溫和地對小玉說,我想見見你們老板。
小玉一愣。又像是馬上明白了點什么,趕忙說,行!您二位先坐著,我去樓上喊我們老板。
六巧在二樓照應一個客人,他要定三個月后的婚宴。菜品價位和桌數,已經商定好,正準備交定金。
小玉拽過六巧說,樓下有一對老夫妻想見你。
六巧拉過小玉,對訂婚宴的人說,您跟著小玉去交定金。如果還有什么吩咐,您隨時給我打電話。我現在要去見個客人。
那人點點頭,跟著小玉走了。
六巧下樓,看到靠窗而坐的兩位老人。她笑著走了過去。
到了近前,六巧微微一躬身說,您二位找我?
男人站起身,伸過來手,六巧輕輕一握。男人一指女人說,這是我夫人。女人頷首點頭。六巧伸手,握住女人很優雅地輕揚起來的手。二人重新落座。
男人說,老板還認識我嗎?
六巧帶著歉意一笑說,看著面熟,但認不出了。
男人說,你這飯店廚師換過沒有?
六巧說,沒有。
還是原來的那個川菜師傅。
對。
他的魚香肉絲比成都大飯店的師傅炒的都地道。
男人說到這里,六巧心里像放電影一樣閃過一幕。她想起這人是誰了。六巧張嘴說道,您是張市長。
男人說,小老板好記性。不要叫我的官職了,我已退休五年,叫我張叔好了。他接著又說,我想見見你們的廚師,我沒記錯的話,他姓曹。
六巧說,您才記性好呢。他現在是我老公。
男人說,那么說你們現在是夫妻店了。
六巧笑著點了點頭。然后說,您二老坐著,我去喊他。
六巧和曹喜三過來了。張先生站起來和曹喜三握手。曹喜三雙手抱拳,沖著張夫人點頭示敬。張夫人微微點頭。
張先生點了四個菜、一個湯、兩小碗米飯。四個菜是魚香肉絲、麻婆豆腐、紅燒鯽魚、香菇青菜芯,湯是西湖莼菜湯。專門叮囑,菜量要小一點。六巧從張夫人的說話聲中,聽出她是南方人,就先把湯端了上來。然后,是兩小碗米飯。這飯剛落桌。菜一個接一個就上來了。
這一餐飯,張先生和夫人吃得非常滿意。桌上只剩下剔得干干凈凈的一條魚骨。臨走時,他們和六巧約好,過幾日,一幫退休老人,要到謝臺水庫釣魚游玩,四十幾人,午飯就定在萬有酒家。留下聯系方式后,張先生和夫人打車走了。
他們走后,六巧又來到樓上那間包房內,看著窗外,安靜地想事。時間過得真快啊。上次,張市長在這間包房里講起九侯王的事,已過去十幾年了。而現在,小北也要上高中了。這孩子發育快,個頭都超出六巧一頭還多。
長高的小北,更像柳文旗了。
不過,這孩子的眼睛,長得像弟弟。那黑眼仁,又大,又亮,還干凈。前幾天,她還和弟弟商量小北上學的事。弟弟告訴她,小北現在是十八中的招牌生,早被市一中盯上了。
小北要是考上一中,會怎樣呢?他是不是也能像三姐的女兒小琪那樣,考進北大?六巧想不了那么遠,但還是忍不住要想?,F在,小北每長一歲,六巧就覺得孩子,又離她遠了一點。起先,她伸手就可把孩子攬在懷里。那個肉喃喃的小身子,讓她感到親切、溫暖、熨帖。后來,她欠欠身,還是能夠到他。但再到后來,就是呼喊,也不能讓孩子回頭了。有幾次,六巧在夢里夢見小北走遠了,無論她怎么呼喚,孩子都不回頭。六巧的呼喚變成喊叫,小北還是不回頭地向著遠處走;那背影就像多少次她在夢中怎么也喊不回頭的柳紅旗。她急了,就哭??拗拗?,就在夢中醒來。醒了,還不住地抽泣。像是心還留在夢中。六巧記得,她在夢中的哭聲,就跟電視上看到的陷入夢中的人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小北在長大。長大了的男孩子,再怎么想也留不得、拴不住了。
這一天,六巧又做夢了。還是那個相同的夢境。夢很深,她怎么哭和掙扎都不醒。這哭聲驚醒了曹喜三。他把她晃醒,抱緊了問,巧妹兒,啥子事嘛……
六巧沒吱聲。她偎偎身子,把頭枕在了喜三的肩窩里。在黑暗中,六巧睜著眼想:她又做夢了。睡夢把她帶進另一個世界。在夢中,處于另一個世界的她又哭了。以前,都是自己夢著、夢著就哭醒了;現在,不一樣了,有人守著她的夢。她就想,這是不是幸福呢?她不知道。但她內心想知道。六巧就把身子又向喜三身上靠緊一些。男人身上的體溫和氣息濃濃地裹住了她。這是不是幸福呢?她還在想。但她仍然沒想清楚。她就想,幸福從來不是一件容易讓人想清楚的事。但她知道,自己會一直想下去的。想著,想著,眼前的黑暗就像無數細小的翅膀一樣,落了下來。
她又睡著了。
作家簡介
左馬右各,原名駱同彥,1966年10月出生,1982年10月參加工作,現供職于冀中能源峰峰集團孫莊采礦有限公司,2014年開始小說寫作,同期開始寫作文學評論。在《收獲》《當代》《青年文學》《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山花》《長城》《湖南文學》《上海文化》《南方文壇》《名作欣賞》《文匯報》《文藝報》《文學報》等報刊雜志發表過中短篇小說、文學評論和散文隨筆作品。作品被《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思南文學選刊》等多家報刊轉載。為“思南公號”特約撰寫評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獲第三屆孫犁文學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