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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 2021年第4期|王劍冰:塬上·春日
    來源:《人民文學》 2021年第4期 | 王劍冰  2021年04月09日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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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我在塬上度過的第二個春天了,去年來時只趕上個末尾。

    塬上的春天比下邊來得要遲一些。但是好飯不怕晚,你要是這個時候來塬上,就會看到不一般的景象。

    寒冷早已退卻,到處散發著一種濕潤的氣息。連陽光都有了這種氣息。這個時候,三道塬上的每一塊土、每一個皺褶都在打開。不定哪里,就會鉆出一個小小的生命。你會聽到吱吱零零的響,那是拔節的聲音。整個的塬,所有生命都在拔節。就像農家女孩的日子,無數憧憬在閃,無數豐盈在動。你就看吧,這里那里,到處都在起變化。昨天一個樣子,今天從地坑院上來,就又變成另一個樣子。微風中,你看著土布衫子樣的塬,一時間綴滿了深深淺淺的黃、藍、粉、紅。

    漸漸地,你聞到一種香,一種似有似無、說不出什么味道的香。這種香沒有桂花那么濃,沒有女貞那么黏。這是一種幽香。我問塬上的人,是什么發出的味道,他們竟然沒有感覺到。我才明白,他們在這種香里沉浸得太久了。后來發現,這種淡淡的、甜甜的香,就是從一個個地坑院以及周邊散出的。這種味道屬于北方,說白了,就是塬上的味道。

    還會感到一種驚奇,不知從哪里來了那么多鳥,好像是一夜間來的。它們把春天的快樂,寫滿了山塬的天空。

    塬上人早已熟悉了鳥的叫聲。該逗孩兒的逗孩兒,該睡覺的睡覺。啥時候一陣小風刮過,才想起那些鳥來。鳥在塬上總是很隨心,很舒展。你看,那些鳥從天上跌下來,眼看就要跌得頭破血流,竟然一扭身,挓挲著翅膀又旋了上去。很多鳥都會玩這樣的把戲,有的像一塊土坷垃直直地向你砸來,你都想著躲閃了,它卻猛然現了原形。它們恣意得很呢。有些鳥喜歡群聚,樹葉子一樣,呼啦啦從樹上刮下來,又呼啦啦地還原到樹上。

    我最初聽到鳥叫天還沒亮,一只鳥在靠近窗外的梨樹上把我叫醒了。我開門出來,緊貼著窯屋輕輕走向過道。它果真沒發現,只顧在那里叫,好像這個坑院是屬于它的。

    我上來坐在一塊靠近坑院的老樹疙瘩上。這個時候你就聽吧,滿塬都是鳥的叫,像小學在晨讀,像劇團在練聲,還像是在趕露水集。那個熱鬧!簡直熱鬧成一疙瘩蛋了,跟年夜塬上的鞭炮有一比,但是并沒有聒噪感,反而讓人有一種興奮。你要是只鳥兒,你也加入進去了。

    各個坑院各棵樹上都有鳥叫,不知道那是些什么鳥,仔細聽的時候,會發現其中的特點。你能聽出它們的性情、它們的語調、它們之間的意趣。

    一只鳥尖著嗓子在拉腔:咿——咿——咿,那邊有一只亮著嗓子隨和:吔——吔——吔。一個壓著聲音問候:咋啦,咋啦?接著是一個沙啞的回應:不咋,不咋。有的很干脆又很親切:你吃啦,你吃啦?那邊回答:沒有,沒有。有的鳥很能讓舌頭繞彎,那拖著的長音像是懊惱和埋怨:你要把人急死哩,你要把人急死哩!下邊你等著,還真的跟來一聲不緊不慢的悶音:別慌,別慌……

    這些都是同一類鳥嗎?不見得。但是在這群鳥大會上,你聽見的鳥聲怎么就那么默契?

    有些鳥叫的聲音,像是誰的布衫子被樹枝掛住了又猛地一扯,很清脆,又很拖延。有的聲音像是往瓶子里倒玉米粒,撲撲叮叮的,撲叮得人心里癢癢。有的聲音像老婆兒咳嗽,咳又咳不出來,聽著都為它著急。

    春天的鳥兒一準兒在戀愛。它們也是有感情的,知道像人一樣,該主動就主動,該配合就配合。不過,也有失意的,這是自然界的自然。我是在夜晚獲得這個秘密的。兩只鳥沒有在一塊兒,中間隔著好幾個坑院。有一只離我很近。它們都把坑院里的人忽略了,或者說已經顧不得許多。

    這邊的看來是主動搭訕的,但不知為什么不到另一只的跟前去。開始還不錯,它剛說完,那邊就回應了。但回應的聲音沒有它洪亮。我先以為是它的聲音在遠處的回音,后來才分清楚,那是另外一只。這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說得還可以,讓人漸漸忘了那是鳥語,竟感覺聽懂了話語的內容,而且聽得真真切切。不過,不久便聽出了問題:這位說完以后,那個回應消失了。為什么消失了?難道哪句不合意就不想說了?或是飛走了?你聽,無論這位如何重復著那聲親昵,那邊就是不再有聲音。這一個為了召回那個聲音可謂耐心至極,它叫得有些拖音,甚至有些沙啞。我都有些感動了,你看它剛才還是柔情盈懷,現在卻傷感滿腹了。

    它還在沙啞而吃力地叫著。又叫了好一陣子,突然停止。最后的聲音在夜空劃了一圈,在哪個地方消逝。像關掉了開關,整個世界霎時靜寂,靜得有些蒼涼。

    這些天,我對于鳥鳴格外敏感。在東凡塬,我聽到了一種新奇的鳥叫。像是布谷,但是布谷鳥一般是芒種時節才會飛來。我說,這不是布谷吧?他們問在哪里。振宇說,我也聽到了。于是都支著耳朵。

    老趙說,哦,是咕咕。咕咕是什么鳥?朋嬌說,俺這里就叫咕咕。老趙說,這鳥叫的聲音會改變,三月就這么叫:咕咕,咕咕。到了五月,叫聲就成了咕咕——噔,咕咕——噔??吹剿J真的表情和形容,大家都開心地笑了。

    這時又發現了一只鳥,它撲棱著翅膀,從一座毀棄的坑院飛上去,掛在了崖頂。振宇說,好像是喜鵲。朋嬌說,是烏鴉吧?

    我說,這個時候還有什么鳥叫得歡?斑鳩。老趙說,斑鳩鴿子大小,卻比鴿子多一副好嗓子,音質很渾厚。還有一種鳥,叫金翅,黃色夾著黑色的那種,喜歡落在柏樹上。為啥?柏樹密呀,好做窩。老趙說,再過些天,就會聽到“吃杯茶”的叫喚了。

    我知道這種鳥,大清早四五點就開始叫。勤勞的人們那時正起來下地。農家五月人倍忙,一地的麥子趕著呢。勞力少的人家,總有外邊工作的回來攢忙。還沒進村,就聽見“吃杯茶”的叫聲。那聲音親切哩。它一邊在你的前面扇著翅膀,一邊不停地叫:“吃杯茶,吃杯吃杯——茶!”早晨的陽光里,老人守在村口,一臉的笑。茶早就倒好了。塬上人管白開水就叫茶。麥忙季節,人們拿著鐮刀擔著水到地頭,鉆進麥壟可勁地干,不多時就汗透衣衫。慢慢伸直累酸的腰,就聽到了“吃杯茶”的叫喚,走到地頭舀起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下去,那個舒坦。

    我在塬上還認識了一種鳥,叫的聲音是“吃饃喝湯”。那個吃的發音是“乞”。這里的人說吃都發乞的音?!俺责x——喝湯”,聲音在“吃饃”的后邊拐一下彎,先吃饃后喝湯,我學不來,你一想就想出那個音來了,“吃饃——喝湯”。叫得很細很甜,像一個女人在喊,喊誰回家吃飯。走一路喊一路,也不說名字,那個人就知道是喊他的。不過,聽到這聲叫喊,很多人都有了回家的感覺。

    春天里,每一株草都在蓬茸,那是一種個性特征,一種無法遏制的生命狀態。它們自身存在的巨大能量,只有泥土知道。

    惠特曼說:“哪里有土,哪里有水,哪里就長著草?!辈莶婚_花,草只長葉子。開花的草都有名字,不開花的只有一個名字,就是草。其實草跟草也是不一樣的,可它們依然被稱為草,因為人們記不住它們,它們也就一直無名。無名地生,無名地長,無名地枯。

    實際上,草供養著這個世界,裝點著這個世界。草最善良,以草為食的也最善良。牛、馬、羊,都是最后把皮也要貢獻出來。草知道它們,草總是放量地喂養它們,然后無聲地留存它們的痕跡。

    有一些人也注意到了這些可愛的生靈,目光里帶著溫柔,當然也含著激動。那是一些女子。她們想留住它們,想著將大自然中的美直接拿過來,讓它們長在農家土布上,讓草葉以另一種形態,在生活中永不枯萎。

    最初聽到“捶草印花”,我聽成了“春草印花”。想著春日里,一個女子、一根棒槌、一片青草、一塊土布,組合成詩的景象。

    捶一捶,就能讓草葉印成美麗的花布?當我們走進朱秀云的屋子,就覺得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事件。是啊,塬太大,長久地不通外界,高高地隔著天地。在中原,哪有塬上發生那么多新奇古怪的事情?

    也確實,人的智慧,在生活的閉塞與困頓中會發揮到極致。陜塬的女子自小到大,都是要學習如何種棉、如何紡線織布、如何縫制衣服。又什么都要一個好,什么都要試一試。你可以相信,農家女子即使再沒文化,那種自帶的慧心也能讓她們成為生活大師。在黃土中長知識、增見識,然后匯入愉快與滿足的日子。那日子稠著呢,生兒育女,縫補漿洗,春耕秋作,什么不會能行?

    人馬寨的朱秀云,一看就是位熱情向上的人。春天來到的時候,她又如那些花草,有了蓬勃的憧憬。

    一塊農家自制的土布鋪上案桌。你看見來自鄉間的綠草,被朱秀云隨意地擺放著、搭配著、調換著,組成內心的所想。一切都感覺滿意,就壓上塑料紙,拿起棒槌,輕輕地捶打起來。一時間,滿屋子都是清脆的聲響。清脆中,草在布上鮮活地舞動,綠色的汁液一點點釋放。它們終究要釋放成什么姿態?

    朱秀云屏息靜氣地做著,大家屏息靜氣地看著,看著她作法一般。

    是的,這一切就像是一種儀式。輕輕地凈手,輕輕地擇草,輕輕地擺放,輕輕地捶打。沒有其他聲音,只有這輕輕的聲音。沒有其他氣息,只有這青草的氣息、心緒起伏的氣息。

    春天的風在門口徘徊。有一些花影徘徊到了窗子上。時不時鳥的鳴叫在哪里響亮一下,響亮帶著花木的芬芳滲透進來,整個地氤氳成了一種氛圍。

    當塬上的“捶草印花”傳出去的時候,很多人是帶著莫名其妙的感覺來的。包括我,只是我來得有些晚。那個時候,朱秀云已經被確定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并且去了國外現場表演,獲得了不少榮譽。人們說,這個有心的女子,可是將塬上失傳了好多年的土法技藝找回來了。

    以前只是在老輩人的口中相傳。九十多歲的喬改苗記得小時候,母親就是捶草印花,給她做花布衣裳,給她做嫁妝。朱秀云也是聽母親說過這種塬上獨有的手藝,只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不清楚。母親去世多年,她只能去找喬改苗多嘮嘮,按照說的意思,憑借想象去摸索。

    那些個日子,她就是跟棒槌和花草過不去了。采了捶,捶了采,一次次地希望,又一次次地失望??釉褐車幕ú輲缀醵急凰晒饬?。那些個日子,她盼望著春天,又等待著秋實。人家聽說她要找回塬上的老手藝,來了看了,又搖頭走了。留下她,再次去到田野里,再次回到小桌前,拿起沉沉的棒槌。

    人們說得沒錯,成功絕對眷顧那些辛勤者。多少年過去,這個倔強的女子,終于將草的靈魂,安妥在了一塊塊土布上。

    現在,捶打的聲音停了,屋子里靜得出奇。朱秀云正在揭下蒙在花草上的覆蓋。揭下的剎那,土布上赫然現出了想象不到的奇跡。那些草,那些柔嫩的葉脈紋絡,已經清晰地印在了白色的土布上,印成了好看的天然圖案。圖案散發著一股青蔥的芳香。而且,連草葉上的小蟲眼兒,也被捶印在上面。

    這之中的一種草形引起了我的注意,似乎它在唱主角。它就像個啄木鳥,張著尖尖的嘴,在圖案中格外出彩。聽了半天,才聽清朱秀云說的它的名字:鹐棒棒草。我上網查了半天也沒有查到。是塬上特有的草嗎?

    朱秀云說這種草的果實形狀就像是啄木鳥,塬上人把啄木鳥叫作鹐棒棒。我拿起一棵沒有經過捶打的鹐棒棒草,它確實有著長嘴樣的飽滿的花果。朱秀云說除了鹐棒棒草,白蒿、野菊、西番蓮、紅薯花、胡蘿卜葉都能敲上,還有拉拉秧、爬墻虎,以及槐樹、石榴、月季的花瓣,捶打后也能產生效果。

    這個時候,我看到朱秀云又在一塊方巾上擺放著花草葉子。曾經的一個時期,捶草印花而成的方巾手帕,成為人們使用最廣的物品。它甚至成了表達感情的信物。誰如果得到這樣一塊精心制作的花布,就一定得到了一片芳馨純雅的心意。

    我拿起那個木頭棒槌,還是挺有分量的??梢愿杏X到,她們每每拿起那根沉沉的木棒,就首先面對了自己溫婉的內心。每一件都不相同的捶草印花布,都是塬上鮮活靈動的標本。越是如此,就越是不斷培養著才情與性情、美心與美德。這就是塬上人的生活態度,把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當作一種鄭重的儀式來進行。

    在染色方面,朱秀云說,用石榴皮、洋蔥皮、竹葉、茶葉,可以使色澤光鮮,再抹白礬或黑礬水,就不會掉色。如果放進污泥浸一個小時,會更持久。朱秀云說,后來有了染料,如果還想要其他顏色,先用石榴皮汁或者白礬、黑礬加到草葉圖案上固色,再根據喜好,放到顏料鍋里煮上十幾分鐘就可以了,而先前捶上去的草葉圖案,就成了黑色。

    這種古老的印染技藝,應該比蠟染和扎染都要早。我看過塬上另一個女子秦仙綢的扎染,那也是來自民間的手工染花技藝,但比之捶草印花,要先進一些。在明、清直至民國初期,大部分地區的印染技術已經進化到了新的階段,陜塬上卻仍然流行著帶有原始色彩的捶草印花。

    是較強的地域性隔斷了交往與流傳嗎?翻遍厚厚的中國印染史以及民間印染技藝書籍,竟然沒有關于它的一痕墨跡。

    一塊光禿禿的農家白布,瞬間就變成一塊女子向往的花布,這是多么有趣的制作。草隨處可采,沒有成本,無須花費。為了審美需求,女子們憑了喜好,選取草葉在土布上設計心愛的花樣,榨汁滲印,自制出彩,留駐永久的芳菲。那些芳菲纏在頭上,縫在鞋上,穿在身上,蓋在床上,套在枕上,成為特有的勤勞與智慧的展示,使得封閉的地坑院,有了新的生機。

    你能夠想到,坑院里雞鴨早已入窩,小蟲子在哪里輕輕叫著,韭菜、菠菜在周圍長著,南瓜、絲瓜在院墻上爬著,貓狗臥在腳邊。女人忙完一天的事情,在月光下靜靜擺弄著香花野草,然后就是木棒的敲擊。那聲音里有多少意趣、多少迷情?或在此時,一曲《眉戶調》輕輕哼起。曲調纏綿,隨著暗藍的云氣飄得很遠。

    是的,時間長河中的一個個女子,她們那塬上人特有的巧手與心思,為一棵棵草找到了永恒的歸宿。留在棉布上的何止是草的芬芳,也包括她自己的美麗。這真的是鄉間的詩,是塬上的《草葉集》。

    跟著朱秀云來到地坑院的上方,那里連著一片田野。田野里到處都是逢春而發的青草和野花。塬上的女子對于這些花草再熟悉不過,不僅是為了捶草印花,還為了生計。

    我因為享受過它們的賜予,看到這些生靈就心生愛憐,總是問它們的名字。那些名字都在心里藏著呢,一聽見便立刻認親似的蹲下去。雁麥草、苜?;?、江波波、灰條、狼尾巴、野麥、掃帚苗、灰灰菜、艾草、荊苕……

    我們走著看著,指著說著。這里蒲公英的花是黃的,他們叫黃黃苗。野菊開很小的白花,掐下來有一股汁水。紅蒿二三月生長,十月才結籽,霜降后枯黃。還有豬耳朵,張著瑩瑩的大葉子。紫色的薺薺菜他們叫刺刺草,生長得到處都是。還有小蒜,也就是那種野蒜苗??吹叫∷?,我身旁的人拔了就吃,說“二月小蒜,想死老漢”。以前當地人春天里沒啥吃的,就等著這野蒜苗在嘴里調味。

    朱秀云說好吃的還有面條菜、粽粽花,她采起一把嫩草,說茵陳可以裹上面蒸著吃,也可以做面團、做花糕,“二月茵陳,五月蒿”。到了夏天就變成茵陳蒿,茵陳蒿營養更高,蒸吃、涼拌都行。

    這些與人同生共長的生物,就在地坑院四周,人們想吃什么了,走上坑院就會采到。

    我看到了車前草,車前草是路上最多的一種草。它們被人踩著,被牲口踏著,被轱轆碾著,它們不怕,它們有一顆負壓的心地。還有鎖草,緊扒著泥土的一種圪巴草,就像要將大地鎖牢。薅它的時候,尤其費勁。大片的鎖草鎖在塬上,使得塬密實而堅固。

    我竟然看到了鹐棒棒草,它們就綠在百草之中,那獨特的模樣一下子跳入了我的視線。

    塬是多么讓人沉迷的土地,這里永遠有認不完的東西、學不盡的知識。

    養蜂人這個時候該出門了,他們會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時間來到塬上。蜂箱像戰場上的彈藥箱子,整齊地擺放成幾排。蜜蜂們很自覺地上戰場,它們知道該到哪里去,去采什么樣的蜜。養蜂人只管在蜂箱旁搭一個小小的窩棚,等著它們勝利歸來。

    在這個春天,塬上的杏花、桃花、蘋果花、槐花、棗花、山楂花,到處都在笑引著那些精靈。精靈們飛撒出去,將自己嫁接在一朵朵花上,而后張揚著翅膀離去,為另一朵花送去只有它們自己知道的秘密。

    實際上,來到塬上的養蜂人還是少了。人們看到他們,總是熱情地搭話,上了?上了。吃了?吃了。窯院里喝茶?不了。今年花開得早哩?可不是嘛。

    養蜂人一般都不是塬上的。他們走南闖北,一年也不大有長久落腳的時候。你真正跟他聊了才知道,他帶著他的“人馬”會在一年內穿越大半個中國。

    塬上的人說起來也可憐他們,畢竟不如在坑院里待著好啊,老婆都顧不上,跑個什么?花是見了不少,不頂舒坦不頂飽暖。想到這些,也就很滿足了,就會帶有憐惜同他們聊聊,或者送上一個南瓜、葫蘆之類。

    下雨的時候,養蜂人就急急地忙碌一陣子,然后鉆在窩棚里發呆。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送一兩個饃饃或一兩塊紅薯。養蜂人總是說,塬上的人好啊,待人實在。養蜂人也不是沒有良心的人,走的時候,會留下好大一罐子蜂蜜或者蜂王漿,讓你嘗嘗鮮。實際上養蜂人的那些蜂蜜,有不少都被塬上人買去。

    又一年過去,塬上人發現養蜂人變成了一個女人。他們驚奇地圍上來。當然不是成堆地圍上來,也就是那幾個沒事的、好事的,其實也是善良的、熱心的。因為他們認識那些蜂箱,也認識那個早就變成帆布帳篷的窩棚。然后他們就唏噓著離去,說一些憐憐惜惜的話語。

    原來那養蜂人年根上死去了,留下一堆蜂箱不忍閉眼,婆娘應承下來,才吐出最后一口氣。婆娘就在春天到來的時候,踩著養蜂人的腳印到塬上來了。婆娘說自己跑不了那么遠,也終歸是顧不了,誰要是能承接這些蜂箱,就是行了大好。塬上人互相傳遞著這個信息,但是沒有誰來接她的熱情與可憐。塬上人已經習慣了塬上的生活,他們怕這些蜜蜂把他們帶野,回不到這塬上,最后怕老婆也像這婆娘,剩一個可憐的孤影獨魂。

    我看到蜂箱是一個雨后的早上。我去了那個崖邊。但是沒有看到養蜂的人。蜜蜂是早就出去了,靜靜的,只有一堆箱子。

    傍晚我再次經過那里,還是沒有見到養蜂人。三角形的帆布篷前,放著兩個蘿卜和一棵白菜。像是誰送來沒見人,放下的。

    在塬上走,在意的自然還是地坑院以及坑院里的生活,雖然都差不多,但還是能看出其中的差別。你看這個坑院就同一般的坑院不同,它極好地利用了三面環繞的高高土塬,只在一面缺口壘了一道墻,墻上開著門,門外竟然是塬中間的溝壑。從上面看去,一院子的陽光,全聚攏在躥出的白炫炫的杏樹上,那個歡實勁兒,一下子就扯住人的腳步。

    我問怎么下去。老趙說得從那方走。說著帶著我們拐向一條小路。小路在塬崖一側,很窄也很陡,平時怕是很少有人走。然后我就看見了那道深溝,寬寬的,鋪了一溝的明朗。明朗里有高高的槐樹,還有楊樹棗樹什么的。

    老趙指著一些崖上凌亂的藤條說,這是啥知道不?荊條啊,這要是以前,早就有人砍了。我看著那一叢叢的枝條,每一根都是直煞煞的,以柔韌的身子指向藍天。

    那個時候,荊條編的物件家家都用。老趙說,這一帶編筐的好手,該是老趙頭。人家那家什編的,方圓都知道,帶到集上很快就賣光了?,F如今,沒有人再侍弄那玩意,用不著了,再過些年,這樣的手藝人都沒了。老趙頭早不在了。

    荊條與亂蓬蓬的酸棗棵子形成了反差。它們混在一起,顯得又亂又瘋。在以前,酸棗樹也會被人砍光,扎院墻或燒火。它們的下面,有荒了的靠山窯院。有的連門也沒有了,里面一叢亂草,倔強而快樂地生長著。

    這是一條夾在斷崖中的峽谷。峽谷并不直,曲曲彎彎通向遠處。剛才在上邊看到的窯院,就是在這樣的峽谷中挖出。這種院子,類似于靠山窯,卻又比靠山窯多了三面的合圍,從上邊看還是地坑院。

    我問當過村干部的老趙,為什么這里的窯院同地上挖坑的窯院不同。老趙說,你想啊,不少村民是從外邊遷來的,先來的就先找了地方,家族擴大了,就會再選地方。選來選去,就選到了這樣的崖下。

    一個院子的邊上,開著一簇紫色的小花,紫得亮眼。就問是什么花。老趙還真被我問住了,他上前掐下來,手里舉著,遠遠地見了誰就大聲說,來,我問你,這是啥花?男的女的都問過,就是沒有人知道。老趙就笑著,舉著那一束紫色,滿村地走。

    雖然春節過去好久,坑院門上的春聯還新著。按照塬上的傳統,不管住人不住人,都要在新年貼上門對兒。

    偶爾有院子開著街門。我們走進了上面看到的那個院子。

    老趙一推門就喊叫起來,他喊叫窯院人的名字。從下面再看院中的杏樹,更亮眼了,白中渲粉的花,沒有一朵不是盛裝出場,好像這樣才對得起透亮的陽光。院子里有三個女人。門口洗衣服的年歲最長,一邊和老趙說著話,一邊把我們往里讓。

    手里織著毛線的女人叫王當霞,一個女兒出去打工了。王當霞說現在的年輕人沒有哪個留在家里,能出去的都出去了,自己自由,掙錢花著也心安。

    院子里擺著幾口大缸,盛滿了水。老趙說,現在這個時候,幾乎家家都在培育紅薯苗。

    就看見當院一個壘起來的長方池子,里面是黑色的肥土。老趙走上前去,伸手就在土里扒著,從里面摳出一塊紅薯。老趙說這是新品種,西瓜紅,好看又好吃。紅薯還沒有滋芽,老趙埋進去,又扒出來一塊。這一塊已經滋出了幾個小芽。老趙說,用不了幾天,就會長出一蓬的芽來。

    熱心的老趙還在土里扒著,他終于找出一塊長出長芽子的紅薯,舉在手里讓我看。我說看明白了,趕緊讓老趙埋起來,感覺是一個正熟睡的嬰孩被拎出了熱被窩。老趙說,等芽子長大就會鉆出土來,一般是三月培育,五月十號差不多就長成了。

    朋嬌說,一到五月,集上賣紅薯苗的都是東寨、東凡幾個村子的。我問為什么。王當霞說,俺村上培育紅薯苗有傳統,培育的苗壯實,栽到地里好長。你看這土,都是摻了牛糞的。

    經過他們的講說,我知道培育紅薯苗不能上化肥,必須用牛糞。羊糞呢?羊糞性熱,燒得慌。雞糞、豬糞沒勁兒。那人糞呢?以前都是用人糞尿肥田。大家就笑了,說不行,放在家院不衛生,而且出苗的時候也臟。牛糞不但養分高,而且溫和,透氣性好。

    王當霞說,只要苗一露頭,就該可勁兒澆水了。水澆得勤,陽光照得足,長得就歡實。

    告辭往外走,王當霞她們全立在門口,說著再來的話。她身邊站著一個比她大的婦女,說是塬頭養蜂的,過來說說話。忘了同她聊幾句。

    老趙還沒有忘記問王當霞的母親,手里的花叫什么。王當霞的母親也答不上來。老趙就笑著說奇怪,開在村子里的花,竟然都不知道名字。

    拐過彎來,一個衣著鮮艷、扎著小辮兒的女孩正在路上玩,聽見聲音,扭過身子看我們。陽光將她的輪廓透視出來,古樸的窯院和四周的野花成了很好的襯托。孩子的家人從門里出來,笑著打招呼,而后招呼孩子去了。

    臨別的時候,老趙終于高興地說出了花的芳名:蘭薺薺花。

    他是從一個老人那里知道的??吹铰哌^來一位老人,他舉著上前去問,終于如愿以償。他大著嗓門說,我覺得就是蘭薺薺花嘛,腦袋就一時想不起來,這種花能排毒,治癤子,臉上身上長了什么,用它一抹就好。

    下 篇

    我經常起得很早,從地坑院上來,在塬頭站著。我喜歡這樣,每次站立,都會有某種快意的收獲。其中就有天籟樣的塬聲,那聲音能使氣韻通爽,內心敞闊。

    太陽尚未出來。氤氳的霧氣中,漸漸有了人的走動。踢踢踏踏的,感覺是一點點到了坡下。另一條道上,傳來汽車引擎的聲響。也是上上下下的,去遠了。

    光亮漸漸透明起來,漸漸能夠看到塬下,看到遠處的黃河。它也是剛剛醒來,暄騰著一層水汽,繞過沉厚的土塬,莽莽東去。

    淡藍的云光在更遠處勾勒出天際線,一條長長的孤云,似剛剛卷起的紗簾。紗簾啟處,太陽帶著紅暈羞澀地起來,感覺它仍有“濃睡不消殘酒”的慵懶。

    這時再看那條大河,竟然泛出一層炫黃。

    后來遇到了老贠,老贠說今天村里有人娶親。

    不知道早起的人是否在為這事張羅?,F在坑院辦喜事的少了,年輕人多是選擇在塬下的酒店。老贠說,要是以前,這可是塬上的大事,一個女人嫁進一座坑院,就注定要在這坑院里,拉扯著日子終老。

    順著小路拐過去,就看到碾上、樹上貼著的一方方紅紙。凡是拐彎的地方、高出的地方、有坑洞的地方,都貼上了,一直貼到村子的一個角上。

    太陽老高了,新人還沒到。娶親的坑院,上上下下早忙起來。

    院里壘起了穿山灶。有人正在生火,抱來一堆劈柴棒子,風箱拉得呼呼嗒嗒響。等火著旺,風箱就不起什么作用了,穿山灶優越的吸引力,絕對保證七個灶口旺旺的。有人在叮叮當當地備料,各種食材該切片的切片、該切塊的切塊。開剝好的大魚,摞在一個大盆里,就等著下鍋。從哪里借來的幾大籃碗筷,嘩嘩啦啦放在水池邊,一件件再過一次水。有人這里走那里串,關心著什么事情。最后問到執事人那里,執事人披一件外套,手里夾著一支煙,不停在忙亂的人群里哼哼哈哈地指導。那派頭,類似宮里的總管。

    結婚的娃兒叫趙林,女方叫方翠翠,兩個人是在鄭州認識的。年輕人回塬上結婚,一是讓老人高興,二是圖個新鮮,讓新娘子感覺一下塬上的婚俗。今天是陽歷三月二十八日,陰歷十二,陽光明媚,空氣透亮,百花飄香。正是好日子。

    坑院上方的場地里,有人或站或坐地看著、說著、高興著。大家的話題,多是同喜事有關。

    我見到兩位老人,他們是一對夫婦,一位叫張留貴,一位叫贠么花。聊起來,他們記得日本人是“四三年”過來,“四五年”投降后不見了。張大爺說,一九四八年,那年是鼠年,我十四,她十六。她家是張村的,離這里也就一里多地,倆人是照老輩的規矩訂的婚?!八陌四辍避习察o了,就把事兒辦了。

    我問是不是也要花轎娶媳婦。張大爺說都那樣,咋著也得雇個轎子,找幾個吹手。不了人家娘家說嘴,莊戶人也笑話,一輩子的事。

    大家都感了興趣,讓張大爺說得細致些。張大爺說,老根來(早些年)規矩可不少。先說迎親前,男方要到女方家去搬嫁妝。嫁妝有桌、椅、箱、柜、臉盆架子什么的,五至七件不等。要是十二件,就叫半份,一般家境不錯的會準備。要是二十四件全份,絕對是大戶人家。箱柜里都是滿的,裝著給姑娘的衣服被褥。嫁妝抬到男方家,就要亮箱展示。無非是讓大家看看那些衣裳物件,亮亮新娘的手藝。咱戲里的“亮相”,就是從這兒來的。

    有人問贠大娘還記不記得當時的陪嫁。贠大娘說,好像不多,那個時候都不富裕。

    張大爺說,迎娶當日,一人擔著裝米面的盒子先走,手里拿著“迎親大吉”“一路福星”“天作之合”的路條,逢岔路、水井、古樹就貼上紅條,跟現在差不多。迎親的時候,炮手持三眼銃一路放炮,新郎和伴郎還有兩個迎姑,騎馬在前面走,后面就是花轎。這樣一路浩蕩到女家,女家執事人安排迎親人入宴席。而后新郎到女家祖神牌位前插花插香,行八拜九叩禮,禮畢登馬。這個時候新娘頭戴鳳冠、身著霞帔,由兄長抱入轎中,手拿兩棵連根蔥、不分瓣的兩骨朵蒜和一面明鏡,腳放在牡丹蓮花剪紙包著的臉盆上,臉盆里放棉花籽、單枝一對兒的石榴,還有糖果、小錢,就上路了?;ㄞI前是男方家兩個迎姑,后面是女家派的兩個送姑。再后是女家送親的親戚,送親的人越多,越顯得光氣,讓男方家看了,不敢欺負人家閨女。

    大伙就說,怪不得張大爺對大娘這么好,一定是讓大娘家的人給鎮住了。大爺就笑,說可是哩。大娘也笑,不說話。

    張大爺接著說,規矩都是塬上傳下來的,一切都有執事人操心。新娘下轎時,男家姑嬸持一盅蜜往轎里新娘嘴上抹抹,新郎從新娘頭上摘下一朵花。然后雙方長輩會面,敬酒三杯,互致禮儀。舉行結婚大典,先在正堂桌上放一斗小麥,放一根織布繩,插一桿秤,再擺上新娘拿來的蔥、蒜和明鏡。地上鋪著葦席紅氈,新人站在上面,在喜慶吹打中,由司儀主持三拜大禮。禮畢入洞房。雙方長輩再進洞房相聚,說些勸導兒女孝敬父母過好日月的話。

    一位老人插話說,有的娘家陪嫁,還有和合枕,中間有窟窿,叫桂花孔。白天是裝飾,夜晚是身子的用品。

    農耕時代的生活,也蠻有意思。不久會有新生兒誕生,那是塬上的下一代,尖銳的哭聲撞在窯洞的穹頂,再通過坑院的方喇叭直沖云天。滿塬的笑便起來了。人們順著一條親情的小路走來,一直走下揚著紅布條的窯院,沖著糊著紅紙的窗子高聲地祝福。窯院的婆婆笑不攏嘴地接領著,那祝福不多時會堆滿一院子。

    張大爺說,娶回來直到二十歲她才有第一個孩子,接著就不斷線了,一直生了三男四女七個。贠大娘說,那個時候不懂計劃生育,坑院里能知道啥?就是生孩子,生了就養,累得不行。

    就這樣,大家問著、說著,有的就說起了自己。幾位八九十歲的大娘,她們的家在黃河邊上的辛莊、城村或大營。說花轎抬上塬頭的時候,心里就跳個不停。說了,都露著豁牙的嘴笑。

    為什么都愿意嫁到塬上來?她們說,塬上人實在,不欺生。有的說,塬上穩當,沒那么多事兒。有的說,塬上敞亮,透氣兒。還有嗎?地坑院啊,窯屋多,安逸。這回大家齊聲附和,數嘮著塬上的好??吹贸鰜?,這些老人,到現在還是那么滿足、自在。是啊,塬上成了塬上人的宗教。

    這一戶一家的喜事,為大家提供了相聚的機會,嘮嘮嗑,敘敘舊,溫暖而溫情。每一個鑲嵌在塬上的地坑院,都會適時地鑲嵌這種溫暖與溫情。這是極好的鄉村盛事,也是傳統的民俗民風,讓人覺出一種不滅的精魂,使古塬風雨不棄,日月常新。

    響器班子來了,老遠就聽見了嘰嘰哇哇的嗩吶、砰砰嚓嚓的鑼鼓家伙,還有摻和在其中的嗡嗡嚶嚶的高笙??斓杰蠒r,嗩吶的聲音更加高亢起來,那是吹手換了更大的喇叭,將喇叭對著天空,把一身的氣量都用在了那個扁嘴上。這一吹不打緊,敲鼓的打镲的也都把勁頭鉚得十足,聲音把整個塬都給震動了。

    一群孩子嗷嗷叫著,跑著迎接去了。

    露頭了,從塬下一直吹打著上來了。怎么,今天吹響兒的,是一個女子?真的是一個女子,一個姑娘家!人們更歡了,一齊跑上前去,又一齊往兩邊讓開,讓那姑娘把一支大嗩吶吹得天地搖蕩、花鳥飛揚。

    姑娘長得這般水靈,齊耳的短發,花色的上衣,頭上還扎著一只好看的頭花,同這喜慶蠻配嘛。你看,姑娘她不單單是吹著,她是在表演。她將嗩吶一忽兒對著大地,一忽兒搖向藍天。她的腳步邁得多輕巧,那不是在邁步,那是在舞動,舞動得渾身都是喜慶因子,滿眼滿臉都是盈盈笑意。你聽,那笑從銅喇叭里飛出來,變成了耶耶耶、哈哈哈……人家可真有一手!

    就有人說了,這不是袁霞嗎?袁霞從小就跟人學吹響兒,后來就這里那里上臺,再后來就被哪家團體招走了。沒想到又回到這塬上,哪里也不去,就給人吹響兒。憑著那名氣,誰家請,還得排號哩。

    塬上娶親,來了女子吹響兒,可是個新鮮事。人們的眼睛不夠使了,袁霞那嗩吶班子前頭領著,后面就是長長的儀仗隊伍,有喜慶的大紅燈籠、張揚的龍鳳彩旗,再后面才是八人抬的轎子。抬轎子的到了跟前,故意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一忽走,一忽停,把個轎子弄得顫顫顛顛,惹得眾人也就跟著顫顫顛顛,朗著聲地笑。

    鞭炮在這時炸響起來。人們又是躲讓,又是捂耳朵,又是推搡。新人方翠翠在轎子里坐著,一個人六神無主,把牢了扶手,不知道怎樣的晃悠、怎樣的激動、怎樣的慌張。

    轎子正在往下走。轎夫們大聲地喊著,看好了呀——看好了!走穩了呀——走穩了!終于要到了。方翠翠顧不得往外看,只讓幸福隨著號子,隨著斜斜的坡道流進坑院里,流進骨髓里。自此,她就同這坑院同這坑院里的人,有了息息相關的聯系。她的生命會在里面脆亮,在里邊開花。

    當然,現在的新人都是用一下地坑院,還會走出去。他們稀罕塬上的喜慶,也順應老人的心思。哪個老人不希望孩子能像他們一樣,在這坑院里來一場驚天動地的婚禮,扎扎實實體會一下黃土窩窩的滋味,體會一下塬上的十碗席,體會一下窯屋的大炕頭,體會一下城里人體會不到的熱鬧。那喜慶氣氛也就深深地扎進了你的日月里,你就是走得再遠也不會忘記了。你就會想、就會念,想那個“回”字一般的坑院,念那個平展硬實的熱炕,就會經?;氐竭@塬上,回來看看鄉親,看看娘。

    坑院上下、窯屋內外都是人。那些人里有親戚朋友,有鄉里鄉親,還有看熱鬧的。這個時候,只要是來的,都歡迎。認識不認識的,笑是前提,是一個標準。塬上今天遇到好事了,誰遇到好事都是好事呀。

    新娘的頭上也像過去一樣,給蒙了一塊蓋頭。揭開蓋頭的一刻,人們叫開了,說這新媳婦,六月蜜桃似的,像咱這兒的妮子,一看就近乎,不會耍心眼兒,蠻配趙林那小子。新娘翠翠讓塬上人一下子就喜歡了。也確實,這姑娘眼里的羞怯與溫潤,是一種自帶的光芒,可以想象,那光芒遇到感情時會多起作用。

    跨了火盆,拜了天地,拜了高堂,一應儀式舉行完畢,于是進洞房。

    嗩吶響器還在吹打,快樂被地坑院放大。人們上下進出,擁擠穿梭。糖果、柿餅、花生、大棗可勁地撒、可勁地吃。滿坑院的紅,滿地的碎花花。

    人家就說了,趙林這小子,事兒辦得光鮮!有人說,他娘攢了半輩子,都花他身上了。有人說,那又咋,老婆兒痛快!

    后來,我又偶然見到了新娘方翠翠。她竟然又回到了塬上,在坑院里守著婆婆住下了。聽人說,趙林去了公司在國外的工地。結婚就是趕在去之前,結婚不久人就走了。本來翠翠還在鄭州打工,發現自己懷孕了,不好再干下去。翠翠在美容會所,人家說濃烈的精油之類易導致流產,只好回到塬上。

    我是在坑院旁邊的地里遇到翠翠的,她正拿著一把鏟子挖苦菜。翠翠說婆婆愛吃這苦菜,每年春天,婆婆都會挖一些。婆婆說苦菜敗火、明目、爽心,吃點兒對身體好。前兩天跟著婆婆下地挖了一些,婆婆用自己做的豆瓣醬拌著吃,有一股苦味的清爽,比曲曲芽還有感覺。

    翠翠說婆婆去打牛奶了,是去養牛的人家買新鮮奶。婆婆說要讓翠翠好好加強營養,補補身體,婆婆說翠翠有點瘦。要是照這樣下去,還不養胖了?但是翠翠知道婆婆的好,自打知道翠翠懷孕之后,婆婆每天都會去買新鮮牛奶。翠翠本想陪著婆婆一起去,婆婆說要么去采點苦菜吧,晌午做菜卷給你嘗嘗。

    苦菜在地里并不像其他野菜長得旺,不仔細看,不大好發現。有時它們會成片地聚集。細窄的葉片緊趴在地上,挖起來,根部會有白色的苦汁流出。我兒時也跟著母親挖過,那時似乎沒有塬上多。塬上的田間、溝坎甚至地坑院周圍都有,出門不遠就能采到。我找了一根竹片,雖然沒有鐵鏟好使,但戰果還可以。

    翠翠提著一個荊條籃子,很精致,說是她婆婆新編的。婆婆的手可巧了,編了好幾個,都送人了。

    我說看得出,你同趙林的感情蠻好的。翠翠說是。翠翠大專畢業去東莞打工,跟老家的一個小伙子好過。那個時候,剛剛二十歲的人,什么也不懂,看到廠里有的女孩子,男朋友給買這買那的,受了些影響,覺得有人照顧真好。那個老鄉開始對自己也不錯,就跟人家好了,在外面租了房子。

    后來感覺他就是整天玩,過年了也不提去他家或者自己家看看,忍不住就問他怎么想的。他竟然說沒怎么想。這讓翠翠沒了方向,很多向往成了虛幻。半年以后,廠里又來了新工人,老員工都成了師傅。翠翠發現他同小徒弟好上了,很是傷心了一場。從東莞辭職回來,有一陣子沒再上班。后來在一位老鄉的介紹下,才到鄭州找了份工作。經受了一次打擊,人就有些變了,覺得男人都不可信,而且也不再把容貌當作自信的籌碼。

    老鄉聚會時,認識了現在的老公,他竟然是大學生,懂技術,在單位里很受器重。接觸幾次,都是趙林邀請,不是吃飯就是看電影。有一次去開封清明上河園,晚上看了《東京夢華》實景演出,回來已經很晚。

    當晚翠翠將自己的經歷和盤托出,誰知趙林也曾經被人甩過。同病相憐的人走到了一起,她跟著趙林一直走到了塬上。

    翠翠說,趙林說過一句話:不是因為我執著,而是因為你值得。這句話把翠翠感動了好久。翠翠后來問趙林,怎么就想著說這么好的一句話?趙林說也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覺得說到了心里,就記住,拿來用了。翠翠就給了趙林一拳頭。趙林太實誠,不過翠翠喜歡趙林的實誠。

    頭一回聽趙林講地坑院,翠翠還很吃驚,怎么河南還有這樣的地方,從來都沒有聽說過。第一次跟著趙林來看他母親,下到地坑院新鮮至極,這里那里看個不停。這種在地下挖坑然后掏洞的方式,實在讓人贊嘆。原來想象是陜北那樣的窯洞,但那種靠山窯防御性稍差,而住在這深深的地下,儼然一個小天地。野獸下不來,水患到不了,也會削弱雨雪和風沙。而且還有一個最大的好處——防火。農家的房屋最怕失火,一旦著火,整個家就沒了。土造的地坑院很難發生火災。就是地震,也比地面上的房屋要安全得多。翠翠在這坑院里高興得跳腳。

    趙林說,你真的喜歡這種窯院?翠翠說,簡直是人間奇跡,想不到的美好全藏在地平線以下,隱秘而龐大。這讓趙林心里很自在,翠翠一點都沒有嫌棄這老舊的坑院。這也讓趙林母親的擔憂一下子煙消云散。

    趙林母親對未來的兒媳稀罕得不行,總是拿眼睛在翠翠身上晃來晃去,而后就合不攏嘴地笑,一會兒給翠翠端上一碗水,一會兒遞上兩個紅柿子。翠翠知道,準婆婆是喜歡自己的。

    婆婆從來不說翠翠,而是提醒兒子。婆婆還跟翠翠說,咱們女人家在這塬上,要是以前,那可是苦命得很,什么也見不到,去趟鎮上都得走半晌。天天在這坑院里做,沒孩子忙,有了孩子更忙,反正一天到晚不識閑。等把孩子忙大了,孩子又走了,一年半載回不來一回,回來待上一天半,就又不見了。這時你就轉吧,坑院里到處都是他的影子。說著的時候,婆婆就有淚水落下來。翠翠就趕緊拿紙巾給婆婆。翠翠想,這哪里是說女人家的事,分明是說婆婆自己。

    塬上老人的一生確實不易。翠翠后來在趙林出國之后,決定來這塬上,也是出于自己的內心。父母身邊還有弟弟呢。她是真心要替趙林盡一盡孝心,守著婆婆好好待上一陣子。還真是,自從翠翠來了以后,婆婆整天高興著呢,想著法兒給翠翠做好吃的,翠翠能感覺不到?翠翠就將心比心,好好地同婆婆相處。

    外人說,看著兩個人還真不像是婆媳倆,像是一對母女。翠翠待過美容院,就給婆婆按按背、搓搓腿。婆婆歡喜地說,這輩子養了一個兒子,兒子孝是孝,就是到不了娘的跟前。這下好,等于引來一個閨女。

    翠翠說,在塬上住著長知識了,跟著婆婆認識了不少事物。知道南坡開的是杏花,北坡是蘋果花。杏花先開,蘋果花后開,蘋果花落了開棗花。棗花能開一個月,核桃花也就開十天。知道了桃樹開粉花,茱萸開黃花,柿子開的是黃白相間的花,而山楂、櫻桃、梨、李子都是開白花。村南那棵撲棱成一大片的是皂角樹,以前人們常用它漂衣捶布洗頭發。廟后最老的核桃樹,已經數百年。

    翠翠說,你看,還有一片片的連翹黃和野棗花在塬的四周。如果沒有事,住在這塬上,真的是一種享受??上ё约翰豢赡荛L久地住在這里。

    翠翠說著這些的時候,手一揮一舞地配合著。這種配合,就將一整座塬給帶動了,實際上也把我的視線、我的感慨給帶動了。

    翠翠時常從坑院里上來,看到村里的人會主動打招呼。有時我們在那里聊天,她也會跟哪位大嫂大嬸依在一起。

    我們現在聊的是磚瓦。塬上很少用到磚瓦,尤其是早些時候。后來人們為了美觀,才在坑院頂上用磚代替土坯做攔馬墻,用瓦搭一圈滴雨檐。于是又扯到了燒磚瓦的窯。為了不跑太遠,塬上便有了窯。那窯不在這個村,卻是方圓都知道的。

    我對磚窯一直感興趣,是因為我小時沒有見識過,便詳細地問起燒磚瓦的過程。有人知道得很詳細,就你一句他一句地說著、補充著,漸漸地就引出了燒窯的人,也引出了燒窯的事情。這些事情里,竟然有翠翠的婆婆龐杏花。人們說著的時候,并沒有注意到翠翠,或者一時沒有將她同那個叫龐杏花的女人聯系在一起。他們也就是隨意一說,卻讓我覺得是個意外發現。

    翠翠的公公很早就去世了,翠翠不大熟悉公公的事情。只知道公公比婆婆大不少,是一個編筐能手。有趙林的時候,公公已經四十多歲了,而婆婆杏花才二十多。公公后來一直是婆婆照顧,婆婆對此沒有一句怨言,公公走時對婆婆是感激的。村里人都這么說。村里人感嘆那女人命苦,活得不容易。

    翠翠知道后,渴望跟婆婆交心,就像在家跟母親一樣。她把這些話說給婆婆,婆婆就掉淚了。一個響著春雷的夜晚,兩個女人說了很久。婆婆沒有拿這個懂事的媳婦當外人,實際上自打媳婦進地坑院的那一天,婆婆杏花就覺得是年輕的自己回來了?;蛘呤腔貋砹艘粋€年輕的姐妹。那是一棵樹上的兩朵花,無非一朵先開了,另一朵后開。

    怎么就那么喜歡這個媳婦,是因為太喜歡兒子的緣故?而兒子太不會跟娘交心,兒子只會做些表面的事情。他不懂一個母親、一個女人,就和他老子一樣?,F在好了,來了一個什么都跟你說的,拿你當親娘待,有時候像老姐妹。這個鬼妮子,直掏人的心窩子。

    婆婆就像跟自己述說一樣,把多年沉埋在心底的石頭樣的往事給掏了出來。掏出來也就輕松了、敞亮了。要么這一輩子,跟誰說去!

    雷聲已經停了。窗外有了一層月色。這中間翠翠還燒了一回水。她聽著婆婆的講述,就像眼前在過電影。翠翠知道我是搞寫作的,她愿意將這些說給我,也是覺得婆婆太屈。

    村里的窯場是一個受人看重的場所,在窯場里干活也受人看重。師傅是從外村請來的,人們都叫他五爺。五爺平時帶著兩個徒弟,出窯的時候需要人手了,村里會派人來。平日里窯上冒著青煙,遠遠地吸引著人們的目光。

    那個時候,窯場周圍經常會有一群孩子跑著嚷:“挖新土,燒新磚,燒了新磚壘窯屋,壘了窯屋娶媳婦?!?/p>

    那個時候杏花總是跑下溝來,瞧那窯場的熱鬧。五爺手不離煙袋,瞇著眼睛看著兩個徒弟做活計。裝窯的時候卻不敢怠慢,煙袋往腰上一別,鉆到窯里,親自碼坯。兩個徒弟推著小車,一車一車地將磚坯和瓦坯推到窯里,再一塊塊遞給五爺。

    杏花從窯旁的小門伸頭進去,看那些磚瓦在巨大的窯膛里碼得一圈一圈的,一直碼到高高的窯口上。然后封窯口,在底下點火。五爺伸手接坯的時候看見扎著小辮子的杏花,就吼叫起來,小妮子家,離遠了去!

    二堆就把杏花往外推。杏花說,二堆哥,讓俺看看,讓俺看看!二堆說,小妮子家,快去,燒窯不興妮子家看。杏花就奇怪了,燒窯為啥不興妮子家看?是因為他們都穿得少嗎?杏花看見二堆油亮的脊背,一層層地滲著汗珠珠。

    杏花還是被攆得遠遠的,站定了,看著五爺和兩個徒弟點火、搬柴,直到把窯燒旺。五爺上到峁梁上看看窯頂,而后就在那里吸那個大煙袋子。

    翠翠放假沒事,一天天真的就把燒窯的事情看下了。開始燒窯時,先用柴燒一天,然后再加煤,連燒七天七夜。等五爺觀察到了火候,就喊一聲,停啦!二堆他們就趕忙用磚塊堵住窯門和煙囪,糊上泥巴,然后從窯頂一點點洇水冷窯。冷窯需要好些天,等窯完全冷卻了才出窯。

    晌午沒事的時候,杏花還會跑到窯上來。杏花家離窯近,踅下溝就到了。杏花就看見二堆趁閑在那里脫坯。二堆彎著汗油油的脊梁,綰著褲腿兒,光著腳丫子,把坯模在桶里過一下水,放平,摔上泥巴,填滿后一下下用拳頭杵緊塞實,再灑點兒水,刮扳一抹,端起坯模的把手,穩穩一脫,三塊漂亮的磚坯就脫在了地上。

    二堆頭也不抬,就那么手腳麻利地悶著頭做。一會兒工夫,就有了一長溜好看的磚坯晾在天地間。有時候杏花看到的是另一道工序,磚坯晾上兩天就可以改換姿勢了,二堆將磚坯一塊塊立起來,一會兒就讓它們立成了折線形。杏花看到陽光和風在里面竄來竄去,幾只鳥兒在上邊跳房子。又過了五六天,二堆又將磚坯一塊塊、一堆堆地碼起來,在上面蓬了玉蜀黍稈。

    翠翠看著二堆做這些的時候,覺得二堆棒極了。有時候杏花想,二堆整天這樣不吭不哈地做,怎么就有那么多使不完的勁?二堆那時在杏花眼里很大,而杏花在二堆眼里很小。二堆總是說,小妮子,快去一邊玩去!不,俺就要在這兒玩。杏花說。這兒有什么好玩的?快回家吧,你娘叫你了。二堆說。不,才不叫我哩,俺就在這兒玩,俺看你。杏花噘著嘴說。杏花最討厭二堆叫她小妮子。聽了就小聲說,就你大?你大你咋不娶媳婦?

    杏花喜歡聽二堆唱戲,二堆沒事的時候,會站在窯上亮嗓子:我這走哇過了,一洼呀又一洼……洼洼地里頭好莊稼,俺社里要把那電線架,架了高壓架低壓……

    那聲音直撞到塬頭再撞回來,嚶嚶嗡嗡的。杏花就覺得二堆好能,二堆應該去戲班子唱戲。

    杏花聽五爺跟二堆說,二堆呀,攢點兒錢讓你爹給你說個媳婦吧。二堆說,俺不,俺就跟五爺干。五爺就笑了,說,傻小子,娶了媳婦不耽誤你跟著我干。我只是讓你有個知冷知熱的,別像我。

    二堆說,誰愿意跟咱呀?

    杏花聽了說,我,我愿意跟你。

    五爺哈哈大笑起來,手里的煙袋鍋子一抖一抖的。

    二堆回過頭說,去去去,小丫頭片子,去一邊玩去。

    那時杏花才九歲,嫩杏柔枝一般,而二堆都十七了,壯壯的像頭小牛。

    杏花著實喜歡二堆,喜歡在窯上玩,杏花把二堆和窯連在一塊兒喜歡了。有時杏花會拿大半個饃饃遞給二堆,說自己吃不了。二堆正被坯模掏空了肚子,看了看就將泥手在身上抹兩把,接過來三口兩口地吞下去。有時杏花還會在饃饃里夾幾片醬瓜咸菜,那是娘精心腌制的。

    其實杏花能感覺到二堆也喜歡自己。杏花去窯上的時候,二堆會把捉到的一只小麻雀遞到她手里,麻雀腳上綁著線繩。二堆還會捉幾只螞蚱,在火里燒了給她。娘讓杏花夠桑葚,夠桑葚的鉤子脫了,杏花到窯上找二堆,二堆就給她弄一根更長的柳棍,重新扎好。

    二堆對她的好她都記住,杏花就是恨自己長得慢,她想著,什么時候長到能嫁人的年齡就好了。只是還沒到那個年齡,杏花就出事了。杏花那年十六歲。

    其實杏花學習還是可以的,但她上完初中就不上了。她怕上高中以后就不能經常見到二堆。高中要去縣上,從塬上下去要走半天時光,那時還沒有城鄉公交,一個學期都會住校。再說了,高中畢業不還是回到這塬上?杏花沒有別的心思,就是二堆這一門心思。她就像一棵土塬的葵,一天天盼著為他伸節,為他開花。她不知道她守護的那個獨有的世界,是一個易碎的世界。

    出事的地點就是窯上。那時窯已經停了,二堆去了鎮里的磚瓦廠。但是杏花還是喜歡去窯上玩。她覺得窯上有二堆的汗、二堆的喊、二堆的唱。她只要一來到窯上,就覺得見到了二堆。杏花挎了籃子去挖野菜,走著走著就會走到窯上。窯上窯下都生長著密密麻麻的野菜,尤其是杏花和娘愛吃的苦菜。

    也就是那天黃昏,杏花出事了。杏花的事老丑,娘都不敢說出去??蛇€是有人傳了閑話。

    杏花就是那年嫁人了。嫁的是這個村編筐子的老趙。后來就有了趙林。趙林還沒成人,老趙就死了。

    杏花多少年都不回自己的娘家去,娘就總是來看她。她恨那個地方,恨那孔窯。那個地方、那孔窯毀了她的夢。

    二堆一直難受了很長時間。他有時會覺得杏花是在開一個玩笑。杏花曾經生氣地躲在麥秸垛后面,讓他找不著。但是這個玩笑開大了。他曾經來找過杏花,杏花就是不見,也不找人捎什么話。二堆只好在幾年后娶了媳婦。那媳婦比杏花能生,給他生下三個閨女……

    這個女人,她是怎樣將自己的愛戀自己的怨恨狠狠咬碎,在這深深的窯屋及漫長而粗鄙的光陰里,讓水亮的青春艱澀地生長,而后枯萎?不能向誰說,不能給誰解釋,只將一腔酸楚,一次次反芻又一次次咽下。翠翠簡直要哭了。是的,翠翠哭了。翠翠陪著婆婆杏花一同哭了。翠翠甚至比婆婆哭得還痛。

    塬上有塬上的道德觀、價值觀和審美觀,那是一種普眾心理,或也固化了塬上長久的民風,就像厚厚的黃土,沉郁而瓷實。民風也包括淳厚,小風吹過幾季,便又安靜地過個人的日子,什么時候想起來,話語中反有了一聲惋惜。

    叫杏花的這個女人,竟然就這么過來了。她跟著老趙打下手,學編筐,把個老坑院收拾得干干凈凈,日子過得不讓外人笑話。后來有了兒子。后來送走了老趙。后來兒子初中畢業,再送他去塬下讀高中、上大學、參加工作。后來就總盼望兒子回來,回來又無奈地將兒子送走。

    翠翠還記住了婆婆另一些話,那些話像石頭子一樣,敲疼了翠翠:唉,有時候想起來,就嫌自己的命長。你說一個人,守著這么個坑院,一天到晚地,有個啥意思?

    翠翠體味過那種感覺,那是從東莞回來的一段時光。一個人,一個房間,抱著一大堆孤獨。年輕人原來不懂,老年人也會寂寞孤獨。年輕人覺得,老年人已經變成了另一種物質,這種物質經歷了無數歲月,具有了抗孤獨的屬性。原來同年輕人一樣,他們也有著喜怒哀樂,有著生活的渴望,哪怕那種渴望,只是清清淺淺的一層波光。

    善良的翠翠明白于此,恨不能與婆婆永久地守在一起。翠翠就說了。翠翠說了婆婆自然感動。但是婆婆還想著兒子趙林。她不能把一個年輕娃子拴在這坑院里,那豈不是太自私了?翠翠說那等以后就跟著我們離開這里。婆婆說也不是沒有跟趙林去過城里,咋著都不舒服,磨不開身子,沒人說話,沒地方去。還得回到這塬上來。

    也是啊,塬上是祖輩認定的精神方位,他們這代人已經離不開這里。他們的身上,烙印著千百年的塬土黃和芳草綠。

    十一

    翠翠有些想見見那個二堆。想知道他后來的境遇,以及現在的情況。翠翠覺得一切都謎一樣牽扯著她的心。她現在還不能告訴趙林,趙林這個家伙太傻小子氣。他只懂自己的女人,不懂生養自己的女人。

    翠翠覺得婆婆對自己比親娘還親。翠翠不會忘記,第一次進地坑院,婆婆慌得埋怨趙林事前不說,家里什么都沒準備。婆婆去做的手搟面。翠翠端著吃的時候,從碗底發現了三個煎蛋。婆婆還一個勁兒地給她添菜,那是坑院里種的蘿卜、南瓜和菠菜。人是將心比心的,盡管翠翠把兩個煎蛋偷偷夾在了趙林碗里,但婆婆的好意翠翠收下了。婆婆自己養的雞,一天到晚聽著咯嗒,省吃省穿都為了兒子。容易嗎?

    夜里睡覺,翠翠能感覺到婆婆給自己掖了幾次被角。天不明就起來倒了尿盆??粗浯湫蚜?,就往臉盆倒上開水。不是頭一次回家這么對待自己,直到現在也是如此。

    婆婆還說,為了給她和趙林布置新房,專門找個日子把炕盤了。盤炕是有講究的,不能隨意說盤就盤。婆婆讓人擇了帶“七”的日子,盤炕的尺寸也是帶“七”的:長六尺七,寬四尺七。婆婆看得可仔細。婆婆說,帶七是因為“七”和“妻”同音,是“與妻同炕,偕老百年”的意思。塬上人還是很傳統的,把娶來的妻子看作是家的一部分,要好生對待。婆婆堅持這樣的傳統,希望趙林好好待翠翠,使生活長久幸福。婆婆感嘆,唉,有個一起走到底的人,就是前世修來的福分。翠翠覺得婆婆的這些話,不單是說給自己的。

    知道了婆婆的良苦用心,翠翠眼里就含了淚水。感情是相互給予的。打這之后,翠翠更加敬愛婆婆了。

    我見過翠翠的婆婆,她中等個兒,人長得很勻稱。兒子結婚那幾天,不停地忙上忙下,總咧著嘴笑。知道我是外頭來的,讓我多上來走走,曬曬太陽,需要啥了說一聲,讓人感到了塬上特有的溫情。

    十二

    我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上午找到老慶的。二堆是老慶的小名,很久沒有人叫了。

    這個時候,塬上人都在忙著,不是澆水施肥,就是插枝打岔。對這片土地,他們總是不停氣兒地捯飭,捯飭得田野都帶有了藝術性。

    老慶正在地里給果樹嫁接“紅富士”。陽光里的老慶,高高的個子,留著平頭,背稍微有些駝,但很矍鑠。見來人找他,就熱情地笑,說要不咱回家去?我們堅持要陪他忙完。老慶家里有八畝地,種著小麥、蘋果和核桃。三個閨女都出嫁了,平日來不了,也就老慶一個人在忙。

    老慶拿著一把手鋸,將一棵黃香蕉的樹杈鋸斷,然后順著樹皮開一個小口,把一根“紅富士”的細枝削扁,輕輕插進割開的小口里。一根樹杈,插上兩根新枝后,用膠帶纏緊,再去掉枝頭,套上小塑料袋。老慶做得很認真。他的手磨得有些粗糙,大拇指上纏著膠布。

    一棵小樹要鋸掉三四根樹杈,嫁接七八根新枝。整片地里,老慶已經完成不少。老慶說前幾天就開始忙了。我有些好奇,樹是人家黃香蕉的,這樣插個枝子就長出紅富士了?老慶說,枝子的基因是“紅富士”的芽基,結的自然是“紅富士”了。那為什么要嫁接呢,是要改良這些果樹?老慶一邊忙著一邊說,這就是科學,小麥棉花都是靠種子,種子好壞決定收成的好壞。果樹就不同,果樹的種子繁殖出苗木后,經過嫁接,才能長出好品種。要是不嫁接,一是很晚才掛果,二是果的品質也不好。老慶指著另外一個地塊,說你看那一片,都是前年嫁接過的,效果很不錯。

    這么說,從一棵蘋果枝子到一顆好吃的蘋果,還真是要經過無數辛苦的歷程。侍弄蘋果的活兒也夠煩瑣的。老慶說,等長出了新枝,還得一個個將塑料袋子去掉,等嫁接的枝子完全結合,再把膠帶去掉。今年能結果嗎?老慶說,到明年了。等長出果實,到落花,再過個二三十天,還要套紙袋子。老贠說,套袋子也很麻煩,就像是給蘋果戴上一個頭套,一樹的蘋果,差不多要全套完。

    幾個人幫著老慶忙完,便隨老慶穿過林間一條土路回家。路曲曲折折,中間不時有低緩的水洼。風在枝杈間輕輕地拉,這里那里的,拉出絲弦般的聲響。

    十三

    到了村里,走過平整的場地,很快就拐下一個地溝。

    地溝的門框上一副紅紅的對聯,上聯是:窯院煙火傳薪依厚土,下聯是:鄉間洞天頤神享淳風。雖然對得不是十分工整,卻顯現出生活氣氛及主人的心境。老慶竟然說是他寫的。聽我們夸贊,他笑得露出了一口好牙。再往下走,過道兩邊,貼著各種剪紙畫,竟是整地、播種、施肥、澆水、除草、滅蟲、收割、曬干、碾場、脫粒、儲藏的全過程,一幅幅看去,便了解了塬上的農耕文明。老慶說這是他早年收藏的,因為喜歡,就覆上膜掛在這里,讓人覺得這是個有心人,而且有情趣。

    院子里靜靜的,開著一院子的陽光。一棵石榴樹,熱鬧地配合著。院子雖然不大,收拾得卻很整潔。老慶笑著讓我們進屋坐,張羅著倒茶,我們說不客氣,看看你的窯院。他就給我們講說八孔窯屋的構造,拉著我們一個窯屋一個窯屋地看。其中三孔能睡人,炕上疊著整齊的被褥。其余的多是倉房,放著老慶的農活和生活用具。每到一個門口,他都認真地找鑰匙打開門上的老鎖,讓人感到一種“芝麻開門”的鄭重,心生奇妙與渴望。

    打開的窯屋里放著石磨、石碓、食盒、禮盒、汽燈、風箱、蓑衣等生活用具,大大小小、新新舊舊堆得滿滿的。另一間窯屋放著木犁、木耙、抓鉤、手風機、脫粒機、獨輪車、馬槽、馬籠套等生產用品。其中還有木锨,那是揚場用的,倒也不大稀奇,稀奇的是其中一把木锨,前面半截結實地箍了一層鐵,這可是頭一回見。若果是場上用,沒必要正反面箍鐵,一定是要它發揮更大的作用。老慶說,這就是干重活的家什,可以鏟地、挖肥、和泥,不知道什么年代的。我們看著、議論著,應該是產生于真正意義的鐵锨出現之前,人們在木鏟上包一層鐵樣的物質,使其成為一件挖掘利器。一旦能夠打制鐵锨,這種工具的作用就削減了??磥磉@件東西跨越了不短的時間長河。

    還有一間窯屋,里面放著紡車、織布機、捶布石、制繩機等與紡織有關的物件??棽紮C是那種低矮型的,條條框框都做得簡陋,似乎并不在乎用料和外觀,只求實用,簡單到一個人就能搬走,與那種高大笨重差不多占半間屋子的織機形成反差。也就想,這可能是那種大織機的前輩。

    很多物件都不是單數,讓你想到,老慶有事沒事的,在這上面花了不少時間和心思。捶布的棒槌大大小小可不少,有圓頭的,有扁頭的。以前家家戶戶門旁都有一個捶布石,漿洗了粗布,要用棒槌在石上捶實打展。洗衣的時候,也會用棒槌捶打去污。老慶說,做棒槌一定要用好料,禁得住敲打,還要禁得住水泡。一般都是用棗木、梨木做成,還有用杏木、楸木和槐木的,多少年都不會變形、腐朽。我說,朱秀云捶草印花的棒槌,就是這一類。老慶笑說,以前攢倒的,比這多。自從朱秀云捶草印花火了以后,不少人來這兒找棒槌,有的還是先前給我的。

    說實在的,老慶攢的這些物件,真正值錢的不多。老慶說,值錢的都被塬下的收走了,咱收不起,只能稀罕這些人家不入眼的。像老犁頭、脫粒機之類,堆在過道里落了厚厚一層灰,人家巴不得送個人情讓你收走。

    老慶不知道,他的地坑院成了塬上的一個文化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幀文化框會越發顯現出它的價值。

    在這些物品當中,我還看到了一整套的窯上用具,有篩土的篩子、脫坯的模子、鉤火的鉤子、出窯的推車、挑水的水桶等。老慶說這是他用過的物件,四五十年了。我們都跟著感慨一番,夸老慶的當年。

    慢慢就聊起老慶的生活,問他的老伴,老慶說老伴走了十幾年,比他大三歲,生孩子坐出病了,身體一直不好。實際上她從小就落有病根,氣管炎,老是咳。老贠說,老慶不容易,這么多年,一個人艱難,要是早續個弦就好了。老慶說,老贠說得輕巧,你這里三個孩子,誰愿意續你這個弦來當保姆?

    老慶邊說著話,邊燒了水一碗碗倒上。

    坐在老慶的炕上,看到老慶炕圍子貼的是塬上特有的黑色剪紙,屋頂上也是。墻上還掛著兩塊捶草印花布,一塊是普通的白色,一塊是淺黃色,花草的圖案擺放得很有特點。老慶說這是人家來找他要棒槌時帶來的。

    我說,孩子們平時回來嗎?老慶說,一般回不來,都不在塬上,遠的在外省,近的也在洛陽。怎么都嫁了這么遠?老慶說,不是嫁了這么遠,是她們外出打工和人家認識了,而后在當地租了房子,老大還貸款買了房。你說,還能回到這塬上來?妮子大了不由人哪,只要她們過得好就行。過年都會回來吧?也不一定,還有人家男方家呢,有的還加班,再加上都有了孩子,事兒多,很難湊齊。

    老慶其實很通情理,也很開朗。熟了,問什么說什么,有時你沒問什么,他也說個不停,讓人想到,年輕時他真的是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我說你這個坑院里的寶貝不少,你可以搞個塬上民宿,誰喜歡了就住兩天,一來增加了收入,二來也可以結交些朋友。我一說,老慶就高興地說好,這樣就不寂寞了。他說一到晚上,老是睡不著,老是倒騰著以前的事情。我們坐在老慶的炕上,想聽聽老慶都倒騰什么事情,老慶就笑。

    老贠就說,老慶有故事,老慶你說說,大家又不是外人。就引著老慶說,實際上是引著他講講年輕時候的事。

    十四

    那時的老慶,也就是二堆,確實喜歡著一個女孩兒,這個女孩兒就是杏花。雖然那個時候杏花還小,但是杏花長得個子不低,人也機靈,知道對你好,也知道你的好。

    二堆后來去了鎮上的磚瓦廠,回家卻總是會在村頭遇到杏花。杏花所站的位置,可以看出去很遠,她能看見莽莽的三道塬抱著一道溝又一道溝,起伏在一片煙靄中,一條褲帶樣的小路在其間時隱時現。起先是看不到人的,等看到了人,那人就總是高高低低隱沒于土塬間。無論那個影子怎樣起伏出沒,杏花都能及早地認出二堆。

    二堆每遇到杏花,都會給杏花一個驚喜,不是一條新手絹,就是一根紅頭繩,或者一個頭花,把杏花高興得一蹦一跳。杏花也會從身后變出一個蘋果、一個饃饃,或是一把紅棗。

    有一天,二堆把一個新買的綠書包遞給杏花,把她高興得挎著書包原地轉了兩圈。這時二堆卻在地上搓鞋底,而后將一塊石子踢出去好遠。二堆磕磕巴巴地說話了,那話竟是:杏花,你那時,當著五爺說的,嫁給俺的話……還,還算不?

    老槐樹下的杏花臉一下子就紅了,頭一低撒腿就跑,跑得好快,把二堆弄愣了。杏花跑去的身后,卻丟下了長長的話音:算——

    那時爹爹有病在床。爹爹希望二堆趕緊說下一房媳婦,把終身大事了了。但是二堆就是不言聲,有主意得很。眼見得杏花長到了要嫁人的年齡,卻沒想她突然就不見影了,嫁到了外村,而且還是一個老光棍,不打鼓不吹響地把水汪汪的一生交待了。這不就像是坑院里的樹,天天看著長大,好容易看到露出了芳華,那半截,卻長到了人家家里。

    二堆聽說后站在塬頭上,流了兩天淚水,吼了兩天嗓子。他也確實聽到了一點風言風語,他卻怎么都不能相信。杏花說她是鐵了心的,只要跟了二堆,吃糠咽菜都不后悔。難道杏花跟自己說這些是違心的?

    當二堆知道一切已不可改變,在爹爹去世前,聽了媒人的撮合,同東凡塬一位老姑娘結了連理。日子說不上幸福,但女人還是真心實意過生活的。

    老慶聊開了,也就爽快了。似乎都過去了,成了剪掉的舊枝子,說說也就是說說。而實際上,那個十六歲的杏花,或許已經嫁接在老慶心里了。

    塬上的地坑院,生活的一個個縫隙,每個縫隙都填滿了無盡的酸甜苦辣。個中滋味,只有自己品味。

    有時,我的眼前會在老慶的坑院里疊印出一個身影。透亮的陽光下,這個身影透亮地笑著,八孔窯的坑院被這笑填滿了。

    十五

    我們往外走,老慶跟了出來,通過一道斜坡,上到上邊就看到了一片平闊。凡是半截子的樹,就知道那里有一個坑院。

    我想起了什么,說,老慶的戲唱得好,還能來一段嗎?老慶搖了搖頭,說早不唱了,提不起氣了。

    我想起那孔窯,問老慶村里的窯還有沒有。老慶說還有,只是太破了。

    我們讓老慶領著去看看。老慶說,老贠也知道。老贠則一定要讓老慶去,說還是你領著去好,可以介紹得更清楚。

    老慶在前面走,我們在后面跟著。下到一道坡下,又上了一道坡,再走到坡下。他那不緊不慢的神情,讓你感覺他是走在痛苦里。那條土路很長,他的痛也很長。

    最后到了一個土坳下,那里有一片平地。老慶默默地說,到了。

    我有些驚訝,因為我看到的平地南頭,只有一面高高的土崖,并沒有什么窯。老慶就領著再往前走,直到在了跟前,才看見一個蛤蟆嘴樣的窯口,半邊已經被土和野草埋住。

    從窯口貓腰鉆進去,就像進到一個深廣的世界,那是一口窯的肚子。站立其中,能直接看到天空,天空只剩下一個壇口。里面是壇子的內部,下面大,上邊小。內壁由青磚壘就,涂的灰泥,由于常年燒制,已經變成了青綠色。兩米高的地方有一個平臺,是燒窯重地。半腰上還有一處平臺,平臺兩邊有拱形門洞,可容人行走,可能是出窯的地方。我們所站立的,就是窯底。

    真的是年數久了,這窯不僅廢棄,還經歷了毀壞。燒窯的爐門以及出窯的拱門,已經被土堵死,所以外觀看不出模樣。也許站在塬上,還有一點形狀。

    在平整的窯底,有一堆玉蜀黍稈和麥秸,一定是什么人鋪在那里。是閑著的時候玩,還是另有他用?我的眼前出現了各種場面,包括兒時躲貓貓的場面。因為我的童年沒有這孔窯,少了很多樂趣。當然也少了很多恐懼。這窯如果一個兩個鉆進來,著實會心生不安。

    我匆匆爬了出去。在外面的地上,到處都是磚瓦的碎片,當然是出窯時遺棄的。仔細看了,碎片埋在土里還有不少,甚至兩邊的溝里扔得都是。拿起半截磚,會看到燒得有些焦灼扭曲,可能臨火太近。一窯磚瓦燒下來,總是會有一些殘品。聽老慶說,大多數殘品被人拉去墊地,剩下的已經很少。

    順著旁邊的坡道上到上面,就是平闊的土塬。窯在這里顯現出了土堡狀。土堡邊上有一處出煙的地方。

    細如羊腸的小道環在四周,可能是上窯的通道,也可能是閑人留下的痕跡。老窯不遠是大片的麥苗,這個時節正自在地搖蕩。

    從上面往下看,就看到了一個窯場的景象。窯實際上是依著峁梁建的,峁梁下有的是土,直接取了,過篩,用細土和成膠泥,脫坯,晾干,再送到窯里。我們來是抄了近路,一般人來,可能就是順著塬上走,而后再下到窯場。

    這時我看見老慶一個人站在那里,久久地不動。不知道想著什么,他一定又陷入了回憶?;貞浿?,一個小女孩走過來,看他脫坯、燒窯。五爺說,二堆呀,攢點兒錢讓你爹給你說個媳婦吧。二堆說,誰愿意跟咱呀?小女孩毫不猶豫地說,我,我愿意跟你……

    十六

    我后來見到方翠翠,就告訴了我見到老慶的情況。

    我說老慶人其實挺好的,樂觀開朗,見多識廣,不似一般的老農。翠翠婆婆呢,也是一個心地善良、通情達理的人。她當年的舉動,完全是站在老慶一邊想問題。這兩個人,應該是心里都還有對方。兩人都已單身多年,只是剛把孩子的事情辦完。我看老慶田間地頭、坑院上下的,一個人也比較孤單,翠翠婆婆也是越來越需要個伴兒。那么,如果能把倆人撮合到一塊,就使他們結束各自的孤獨晚景,幫他們找回了當年的愿望與幸福。

    翠翠聽了我的想法,也興奮起來,說真的可以嗎?倆人真能到一起嗎?那樣可太好了。

    翠翠說,趙林前兩天視頻時還說,以后爭取把她也帶出去。工地上有不少一家子的,那樣既解決了分居,又安心了工作。

    翠翠說,這些天趙林總是說,娘對她是真好,以前對他從沒有這么耐心。娘總是督促他、訓說他,要他爭氣。娘甚至還打過他,那是他小學有一次逃學,還有一次是把書丟了。他高中住校,暑假都不讓回來,讓他讀學校的補習班,逼著他一定要考上大學。那幾年,趙林就像一匹被馴烈了的馬駒,狠下心也要考出去,再不回到塬上來。

    通知書下來的那一天,趙林聽到娘在灶屋哭了好長時候。趙林沒有去打攪娘,也沒有去勸娘。上學走的那天,娘早早起來,備好了趙林使的用的,還給趙林煮了一兜雞蛋,烙了厚厚一沓子油餅,把趙林一直送到村頭。一路上,娘不像以前,總是囑咐,總是督促,總是操不完的心。一路上,娘什么都沒說。村頭上,娘把一卷錢塞到趙林手里,趙林不要,學費生活費娘已經給過了。但是娘還是把錢塞在了趙林的書包里。趙林就那么走了,頭都不回地走了。趙林一直盤繞到了塬下,好久了,趙林不自覺地回頭望,望見娘,還站在高高的塬頭上。

    翠翠說她聽到這里,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說趙林,你該沖著塬喊一聲,你喊了嗎?趙林說沒有,趙林就那么梗梗地走了。他不知道,這個女人,把所有的掙扎,所有的不甘,都投注在了兒子身上,當兒子攜帶著她的滿足而去后,她的精神世界一下子空了。

    翠翠并沒有把婆婆說的全部都吐露給趙林,但是趙林似乎明白了一切。

    翠翠說趙林后來跟自己視頻時,也要跟婆婆說說話。趙林說借著這個機會,讓翠翠在家好好陪陪婆婆,彌補一下他的過失。

    翠翠說找機會就跟婆婆說一下那事,探探她的口氣。

    正說著,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趙林的微信視頻,就同我告別,邊往家走邊說話。趙林每天都會跟翠翠視頻并同母親說話。翠翠說,感覺趙林并沒有遠去北非,就在鄭州或者什么地方。

    翠翠也許會將婆婆和老慶的事情透給趙林,不知道那邊的趙林怎么想。

    十七

    這時,遠處響起了一聲悶雷。

    由于三道塬高居于陜地之上,山阜裹挾,形勢險絕。東有崤山,西有函谷關,南北有小秦嶺和中條山,再加上一道黃河劈峽裂谷,這里的氣候便經常有出人意料的變化。

    向天上望去,太陽已經隱入低矮的云層,又將輝芒從云層里擠壓出來,像炸裂的焰。旋即起了陣風。古塬敞開胸懷,一切能搖動的都搖動起來。藍色的光在遠方閃爍,將天地焊接在一起。

    如果再有一場透雨,塬上,又該是一番新的景象。 

    王劍冰: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河南省作協副主席。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在《人民文學》《當代》《收獲》《十月》《中國作家》《花城》《鐘山》等發表作品。出版著作《絕版的周莊》等四十一部。獲河南省政府第三、四、五、六屆文學獎,首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郭沫若散文獎,首屆杜甫文學獎,首屆劉勰散文獎,首屆吳伯蕭散文獎,丁玲文學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豐子愷散文獎等。散文《絕版的周莊》被刻石于周莊,其被周莊授予榮譽鎮民,《陜州地坑院》被刻石于河南陜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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