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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馬金蓮:眾籌
    來源:《人民文學》2021年第4期 | 馬金蓮  2021年04月09日08:16

    虎麗麗發來個鏈接。馬圓收到后匆匆掃了一眼,沒進去就知道是咋回事。某籌,眾籌中的一種。一個隨著微信廣泛使用而在人群中流傳的大病求助籌款方式。便捷,快速,便于轉發,在微信個人、群聊和朋友圈之間暢通地流傳。點擊、查看、捐款、留言、轉發、呼吁,都能實現,看上去是一款功能很齊全的軟件。

    馬圓漫不經心地點開往下看。首先是一段文字。這類描述籌款目的的文字,馬圓不算陌生,兩年前第一次在微信上看到某眾籌的時候,懷著同情和好奇,她仔細閱讀過全部內容。格式基本是固定的,發起眾籌者姓名,與病人關系,病人姓名、性別、家庭地址、病情和家庭經濟狀況,就醫的醫院,需要的款項,就診證明材料,醫生和親朋好友的幫助證明。再往下拉,就是捐助情況,還有留言、評論,等等。

    這種眾籌,說白了,就是那些被大病擊中,實在沒錢治療的患者,向社會伸手乞討的一種方式。隨著現代化,乞討手法也在與時俱進,緊跟時代的腳步前行。記得第一次見到商場門口的乞丐胸口掛個二維碼牌牌,沖沒零錢施舍的人群示意,大錢找不開可以掃碼支付,馬圓望著那情景看了好一會兒,她哭笑不得,不知道該贊嘆現代科技強大的普及程度,還是心情復雜地搖搖頭表示某種難以接受。剛開始這樣的現象確實讓馬圓身處的這座小城的百姓普遍吃驚,甚至憤怒。似乎乞丐采用這樣的手段,破壞了某種古老而莊重的東西,讓行乞這件事本身的性質有了變化,于是成為公共笑話在不同的群體里流傳。掃碼,沒零錢可以掃碼嘛——后來嘛,見多了,也就習慣了,見怪不怪了。

    這種眾籌什么時候產生,什么時候興盛,馬圓都沒注意。剛看到的時候,挺新鮮的,看到那些用文字描述的病情和困境,她挺同情,頭一回忍不住落淚,第二回眼眶酸脹,再看,還是心里酸酸的,每次都忍不住發幾塊錢,留言也寫得很用心,投注了真情。就像她十九歲第一次進城看到跪在地上要飯的叫花子時的心情。有骨頭茬子都露在外頭的,還有病得剩下一口氣睡在破被子里半天都不動的,那么大的毒日頭就在頭頂上火辣辣曬著呀。還有女娃娃,又破又短的衣裳連肉都遮不住,就那么拋頭露面地跪在人流面前,看著讓人心疼呀。

    當時馬圓是個窮學生,就拿自己飯錢里省出來的五毛錢給他們散,見一次,散一次。后來看到了一些被揭秘的內幕,馬圓才知道那些乞丐背后的故事,居然有真乞丐,也有假乞丐,魚龍混雜,很難分辨真偽。再路過商場,看到那些坐著的跪著的躺著的乞丐,和他們展示的千奇百怪的貧窮和病殘,馬圓偷偷觀察,還真不好區分那些病殘是真是假。再想起幾則廣為流傳的故事,說某乞丐白天要飯晚上吃大餐住賓館還叫小姐,說有人靠要飯發家致富開上車在老家蓋了二層洋樓,說這已經成為一個行當,成為某些人謀財的手段……馬圓心里就起了硌硬,她工作了,生活寬裕了,再也不用從伙食費里扣錢舍散了,可她沒心情堅持這件事了。

    好在還有行善的地方,馬圓開始在眾籌里出錢。三塊五塊,十塊二十,多少是個心意。還別小看這些零碎錢,經常這么舍散,一年半載下來,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馬圓還是堅持著。每次舍散了,心里就有一種踏實,這感覺跟小時候在老家,親手把一碗白面或者一塊熱饃送到門口要飯的手中一樣。這感覺是神圣的,沉甸甸的,是奶奶等年長的鄉村婦女教育給每個后輩的。馬圓從前給商城門口的乞丐散錢很莊重,雙手遞過去,看著對方穩穩接住了,她才收手?,F在在網上捐款,她還是保持著那種心情。尤其看到婦女和小娃娃病了,她就打開鏈接細細看一下,照片和文字描述的病情,家里的貧窮情況,一邊看一邊唏噓感嘆,心酸,難過。會忍不住多發幾塊錢的乜貼,心里默默做個杜瓦,祈望他們早日好起來。

    這兩年不知道怎么了,眾籌多起來了,多到不經意間就能在朋友圈看到一兩條,而且奇怪得很,好像軟件也能察覺馬圓喜歡捐款,所以各種眾籌攆著馬圓,有時候一天里會有好多次的提醒,慢慢地,馬圓沒時間也沒精力,更沒有興致一一地細看了??嗨锝莸臅r間太長,誰都會麻木。馬圓感覺自己也在變得麻木。她開始有選擇地捐款,卡里沒錢就不捐了,太忙就不打開看了。這世上的苦難,不是誰一個人能夠救助的,她用這樣的話安慰自己。

    這幾年也有人把籌款鏈接直接發到微信來。能專門發過來,單獨打擾個人的,一般都是和轉發者自己有關系的,親戚、好友、老師、同學、同事,很少見有人為陌生人去一一打擾自己的微信好友。

    虎麗麗只發來一個眾籌鏈接,沒附加一句多余的話。馬圓退出眾籌界面,回味虎麗麗的舉動。能把鏈接特意發給個人,一般都是有著特別要求的,無非就是希望捐助、關注、轉發、幫助呼吁。這種情況馬圓遇到過,也有人不但發來鏈接,還明確說了發的要求,說是自己的親戚或者好友。反正就是懇求幫忙的。

    虎麗麗只發鏈接,多余的話不吭一聲,究竟什么意思?

    馬圓再次進入鏈接,細看其中的人和事??铐棸l起人虎梅花。需要救治者虎大朋,男,六十四歲……馬圓看著看著張大了嘴巴,虎大朋,熟人啊,虎梅花和虎麗麗的父親。馬圓老家的,一個莊子里的鄉親??赐晡淖?,馬圓趕緊看照片。照片里躺在病床上,穿著病號服、插著氧氣管、安著心臟檢測儀的,正是虎大朋?;⒋笈篑R圓太熟悉了,小時候她去虎家和虎梅花耍,碰上虎大朋坐在炕桌前喝水,粗瓷大白碗里倒了開水,一口一口地吹氣,大口大口地喝,像渴極了一頭扎到水泉邊的老牛。要么蹲在大門口陰涼地里擦鏵頭,破瓦片刮擦得鐵鏵頭吱嘎吱嘎叫,馬圓覺得那叫聲要往人的耳朵里鉆,她就拉著虎梅花遠遠跑開。那么個壯實得耕牛一樣的大漢,想不到會病倒了。馬圓摳著字眼看。醫院的病歷、檢查單,結合平臺的描述,馬圓看懂了,虎大朋病情復雜。據描述,是在家里干活的時候,忽然暈倒并且長時間昏迷不醒,送到省醫院后搶救過來了,檢查發現心臟有問題,需要手術,預計費用需要十五萬元以上。

    十五萬不是小數目。馬圓吸一口冷氣,心里迅速算了一筆賬?,F在住院就這樣,感冒發燒在門診輸個液,一天得一百多,要是住院,一個療程七八天,花個三五千甚至八九千,都不稀罕。上月馬圓送婆婆在內科住了九天,報銷前一共花了一萬。為這個馬圓還懷疑自己看錯了。還好婆婆有醫療保險,還吃著低保,報銷后的花費就很少了?;⒋笈笕サ氖鞘±镝t院,又動大手術,十五萬是意料中的數額。只是,虎大朋家肯定拿不出?;⒓业那闆r馬圓知道,山區農民家庭,世代種地為生,閉上眼用三個手指頭都能把他們的家底數出個大概。無非就是養著兩三頭牛、幾只羊,種著幾十畝地。是幾十畝地嗎?馬圓稍微想了下,沒有幾十,是十九畝。這個馬圓記得清楚。

    因為三十多年前,馬圓和虎梅花還是少年玩伴的時候,虎梅花跟馬圓抱怨過,說她媽經常為土地的事和她大罵仗,因為她爺爺偏心,分家另過的時候,多給了她大伯家一個人的份額,理由是大伯家頭胎生了兒子。這么一來,大伯家成了二十畝地,而她家,就因為她媽還沒生出兒子,只能是三個人的份額,算上家門口自己開的一點荒地,才勉強十九畝。別小看一畝地,差別大了,是兒子兒媳婦在老人心目中地位高低的象征?;⒚坊ǖ膵屨J定公婆偏心,天天為一畝地鬧脾氣。馬圓親耳聽過她抱怨,如今想起來確實好笑,但在少年的記憶當中,那個婦女的哀怨是那么急切、真實。她說一畝地,能打三兩袋子糧食哩,能讓一個娃吃半年哩,能給三個娃扯一年的衣裳布料哩,夠家里一年的油鹽醬醋花銷哩……所以馬圓就記住了這一畝地,記住了小閨密虎梅花家沒有二十畝地。

    三十多年過去了,虎家的土地現在是多少?比十九畝多吧,肯定的,因為虎梅花爺爺奶奶幾年前無常了,接著那個大伯全家上了新疆,按照鄉村慣有的行事規程,就算兄弟平時不和睦,打打鬧鬧的,結仇結怨的,但到了背井離鄉真正分開的時候,田地啊房屋啊一類的帶不動的家產,還是會留給骨肉親屬的。如果虎大朋接收了大哥的地,那么虎家現在有近四十畝的土地……馬圓拍一下自己腦門,苦笑,如今早不像當年,當年大家爭著搶著種地,把土地當命一樣看重的日子,早就不存在了。老家的人,和全國各處沒什么區別,鄉親們早就不守著土地過日子了。都跑出去了,做生意的,打工的,做什么的都有,外面求生存的手段,真是應有盡有,五花八門。種地成為沒本事外出只能守著老家的人才堅守的求生道路。馬圓每年回娘家,親眼看到父母彎腰塌背地作務著幾畝地,只種平處的幾畝好地,遠點的陡峭的,都拋下荒廢著。村里家家基本一個情況。除非逢年過節放大假,一般在山村里真的很難看到頭腦正常四肢健全的年輕人了。幾乎每個村都有土地閑置,當年把土地當命一樣爭的那一茬人老了,馬圓這茬后人,比馬圓更年輕的人,再也沒有了前人那樣對土地的癡愛。馬圓家兄弟姐妹是這樣,虎梅花家也是一樣?;⒚坊ń忝孟嗬^出嫁后,家里大兄弟剛娶了媳婦就帶出去打工了,現在還剩下老小,聽說學不愛上了,想打工,年齡太小,沒有身份證連餐館都不敢要,所以在家里陪著虎大朋老兩口,卻啥活兒都不愿意干,一天到晚抱著個手機,耍得昏天黑地的。

    所以,虎梅花父母現在也就只能種十來畝地吧,他們年紀大了,能承擔的也就這個量了。那么依他們家的財力,一下子拿出十五萬,就算傾家蕩產,還是不夠的。發眾籌是應該的。還好現在有網絡,網絡的方便也惠及農村了。馬圓感到欣慰,虎麗麗能把她父親籌錢的鏈接發給她,說明她們姊妹心里還是看重馬圓這個童年玩伴的??苫⒚坊ㄗ约簽槭裁床话l過來呢?馬圓和虎梅花也是微信好友,前年就加了。當時很興奮,有種多年后重逢的感覺。奇怪的是兩個人聊了幾天,把童年的趣事糗事基本聊完一遍后,兩個人都好像沒話說了,虎梅花反復感嘆她命不好,當年沒好好念書,如今只能打工,過緊巴巴的日子。她眼熱馬圓,命好,書念得好,考上了大學,現在拿著公家的工資,月月都有個麥子黃,還一天到黑坐在涼房房里,風吹不著,雨打不著。

    這種話說一遍兩遍還行,重復說,反復聽,次數一多,味道就有點變了。馬圓聽出了弦外之音。她覺得有些刺耳,甚至刺心。當年一起念書,兩個人也曾好到恨不能穿一條褲子。馬圓也曾幫著虎梅花提高學習成績?;⒚坊ǚ磻?,實在不是念書的料,加上家里她媽總是找空兒拖后腿,讓梅花照顧弟妹。三四年后,馬圓拋下虎梅花進了縣城念初中,虎梅花回家徹底做了她媽的小保姆。兩個人就這么徹底地分了路,走向各自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后來兩個人偶爾也能見,但是感覺已經沒什么共同可以說的了,馬圓是文文柔柔的學生娃,虎梅花是系著圍裙圍著鍋臺轉的女子,還有啥好說的。等梅花早早嫁人后,兩個人就三五年都難得碰上一面。后來加了微信,也就高興了一陣,很快又冷淡了。畢竟如今都是成年人,各有各的家庭,各有各的忙碌。只有開齋節群發信息的時候,馬圓才把她從好友名單里選出來,給發一個開齋節吉慶的表情。

    馬圓先給患者做了證明。證實情況一欄里,她寫道:我童年閨密的父親,情況屬實。發多少錢合適呢?她選了二百。發出去了,覺得少,善款發起人是虎梅花?;⒚坊ǖ拿妹没Ⅺ慃愑H手把鏈接發給自己,就是向自己求助了。眾籌出錢最多的,一般都是患者的親朋好友,畢竟陌生人的善心是有限的。馬圓又發了三百,加起來一共五百。她一月收入的七分之一。她覺得足夠了,盡力了。又把鏈接分享到朋友圈,并寫了一句話:鄉親大伯,閨密親爸,樸實農民,尋求愛心援助。

    發完朋友圈,馬圓心里不踏實,竟然惦記上這件事了,干啥都心心念念地想著。好像成了自己家某個親人的事。她過會兒就打開看一下,看籌款的進度。誰又幫著證明了,誰發了幾塊錢,誰轉發到自己的朋友圈了。觀察了一天,情況不怎么樂觀,沒幾個捐助的。臨睡前她特意打開朋友圈細看,一直看到自己發帖為止。有兩個人轉發了。點贊也比平時少得多。真有點怪,平時馬圓喜歡做飯,照著菜譜搗鼓個可樂雞翅、水果拼盤、比薩、韓式泡菜,花花綠綠湯湯水水,做完了擺出來拍照、修圖,然后發朋友圈,點贊的有一串,各種留言更是十分熱鬧??蛇@個籌款鏈接一發,冷清極了,好像大家都看不見,跳著腳就繞過去了。她有點氣憤,心里寒涼?,F在的人都怎么了,怎么能這么冷漠呢?她把鏈接一一發給幾個認為關系很不錯的朋友,包括大哥和弟弟妹妹?;⒋笈笫撬麄円粋€村的,鄉里鄉親一起生活了半輩子,就算現在大家都離開老家,在城里打拼,可也不能忘了當初的鄉親吧。尤其虎梅花還是她馬圓的好朋友呢。不管怎么說,兩個人畢竟那么親密地好過。

    弟弟發了五十塊,沒說話。妹妹發了一百元,又給馬圓發了個笑臉。第二天早晨馬圓又打開鏈接看進展,有幾個人捐助了。不多,三五塊錢。捐款總數額三萬二。距離十五萬還差得遠。馬圓想再發一點錢,再發一次朋友圈。她相信自己所做的,虎家姊妹都會看到,心里會感到溫暖的。只要能溫暖到她們,尤其是童年的小閨密,馬圓覺得很應該。她又選了五百。沒發出去,有一點舍不得。同時,她忽然有點擔心,萬一虎家姐妹看不到她所做的呢,不等于一千塊錢白白打了水漂?還有,最后這錢能落到虎家人手里嗎?眾籌平臺能把錢一分不少地轉給患者嗎?會不會收什么費用?如果真這樣,那還不如不捐助,把錢留著,后面虎大朋手術后回到家,自己總會回娘家的,到時候去虎家看看,當面把錢拿出來,交到虎家人手里,不是更好?既然一樣是擦粉,能擦在臉上,為啥還愣要往溝蛋子上抹?

    馬圓剎住了,剩下的五百元還在自己微信錢包里捂著。這時候大哥回話了。大哥不愛打字,用語音說,說了長長的幾條。馬圓一打開,大哥渾厚的嗓音穩穩響起。妹子,為虎大胡子要錢啊,他的事你咋也摻和里頭了,十五萬,不少啊,對于土里刨食的農民家庭,確實有困難,幫著吆喝吆喝也對著哩。

    馬圓聽完第一條就趕緊停了,沒繼續播放。她回味大哥的話,啥意思,這口氣和用詞,咋疙里疙瘩的。馬圓從小就怕大哥。兩個人差距六歲,馬圓有記憶的時候,大哥就已經像個小老頭一樣每天板著臉給父親打下手做農活兒了,連套牛耕地這種大活也能獨自拿下來,父母不在家大哥就會臨時承擔起管理弟妹們的責任。連比大哥大三歲的大姐也聽大哥的。大哥不生氣臉就黑,這會兒馬圓不知道大哥的臉會不會是黑的。大哥肯定看到了馬圓和弟弟妹妹參與捐助的事。難道大哥心疼幾百元了?幾百元呢,你們手指頭一點就發出去了,白白地送了人,你們錢多咬手還是咋的?大哥不會這么想吧。也許真會這么想,錢不好掙,尤其像大哥,每天風里雨里地在外頭打零工,受累受氣不說,有時候做了活兒要不到錢,有時節還找不到活兒。大哥養活大嫂和侄子們不容易。弟妹們有錢給別人捐助,為啥不掏給自己的大哥呢,好歹還是自家骨肉。

    馬圓真有點后悔把鏈接發給大哥,就不應該發給他。他一個肩頭扛著一家子生計的農民工,一年四季黑水白汗地淌著,掙幾個錢艱難,自然沒錢捐助,看到自己的弟弟妹妹們隨手就把錢發給了別人,他心里肯定不好受,多心了,有看法了,這個大哥窮得叮當響,你們倒有多余的錢幫別人。

    大哥會是這樣的人嗎?馬圓覺得不會。就算沒錢捐助,也不會計較別人伸手吧。畢竟是一個村里生活過的鄉親,親不親故鄉人,吃一眼泉的水,共同吃了好多年呢。

    馬圓打開下一條語音。

    大哥的聲音依舊平穩緩慢,甚至有點沉重。他嘆了一口氣,說妹子,哥說句不該說的啊,這虎大胡子家,要一下子拿出那么多錢看病,確實不容易。我是說作為一個村里出來的,誰家的鍋大碗小誰還不清楚哩,他就是砸鍋賣鐵也一時難湊夠那么多。不過,你看里頭寫的那些了嗎?他家好像也沒那么慘吧,老婆殘病,兒子羊癲風,就連梅花子也成了殘疾人,還至今讓娘家人養著,這都哪里來的鬼話?虎家的情況,別人不清楚,你我還不知道?梅花子跟你關系那么近,你啥時節看她殘疾了?

    馬圓愣愣聽著,哥哥這哪兒跟哪兒啊。

    大哥說完又嘆一口氣,說妹子,這種事咱盡力就成了。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了。話說回來,你們兩個小時節耍過,你幫點是應該的。

    馬圓把大哥的語音又聽了一遍。她確定,大哥多心了。沒辦法,這些年誰都過得不容易,各顧各的小日子,大哥困難大家也就看著,幫不上多少。她打開那條鏈接,再看虎大朋的籌款內容。

    文字描述的口吻很熟悉,是眾籌平臺常見的那種,這種文字馬圓經???,每次參與捐助前,她會看一下患者的病況,無意之中,將這種敘述方式熟悉到都能背誦下來。正因為太熟悉,剛才她是跳躍著粗看了一遍,竟然沒注意到大哥指出的問題所在。

    她一個字一個字往下看?;⒚坊ㄒ宰约旱目跉饷枋隽饲笾录??;颊呤悄喜可絽^農民,家里生計本來艱難,僅能溫飽,妻子長期患有風濕性腰腿疼,靠吃藥維持。大女兒患有小兒麻痹,生活不能自理,常年靠娘家父母養活。小兒子有慢性癲癇,受家中經濟條件限制長期得不到治療,眼看越來越嚴重,隨時有生命危險。

    馬圓看了兩遍,才把所有信息看明白,然后把網上陳述的情況,和她記憶中知道的虎家的情況,進行銜接和融合。這個過程有些困難,嘗試了幾次都出現卡殼,馬圓發現這些年自己真是離老家和虎家人太遠了,他們的近況她竟然這樣陌生。

    照片里躺著的確實是虎大朋,和前幾年比,老了不少,可能是病著的原因,顯得胖了不少,口鼻間插戴著各種管子儀器,把器官都撐大了一樣,五官給人肥大了一圈的感覺。

    虎大朋是真的虎大朋,如假包換??苫颊呒彝ソ洕闆r的描述,咋有些不太一樣呢?

    馬圓看了好一會兒,不知不覺長吸一口氣,吸著吸著,胸口憋得難受,要爆炸一樣。她丟下手機,不看籌款帖子,專心調整呼吸。其實也就是一口氣沒及時散出,竄岔路了。她揉著心口窩,搖頭,自己給自己笑,這都哪里跟哪里啊,虎大朋家啥時節出了三個殘疾人。

    三個人,三種情況,她一條一條梳理,一條一條消化?;⒋笈笃拮映D暄弁忍?,靠吃藥吊著,這個可以接受,農民嘛,下了一輩子苦,老了渾身疼是常見病。其實馬圓的父母也是這樣,年輕的時候下的苦太多,上了歲數哪兒都是病,疼得腰來腿不來,睡下起不來,也確實是靠藥吊著的。馬圓醫??ɡ锏腻X,基本上全都給父母刷了腰痛丸腿疼散頸康膠囊?;⒋笈笈爽F在腰腿疼也在意料當中。只是虎家小兒子啥時候成了慢性癲癇?馬圓費力地想,這個小兒子她不太熟悉,他出生的時候,馬圓和虎梅花的小學生涯已經結束,兩個人不怎么來往了,那個新生孩子的事,馬圓幾乎沒怎么注意。馬圓努力回想,在有點模糊的印象里,那孩子還小,長得挺周正的,動作神態都不像癲癇患者,沒有一點遲緩發呆的樣子。難道他真有病,只是屬于間歇性的,所以自己沒機會看到?

    馬圓說服自己,也許真是自己不知道,畢竟這種病不是啥好事,也許虎家平時是刻意瞞著的??墒?,虎梅花啥時候成殘疾人了,還生活不能自理,長年靠娘家養活?馬圓回味著。大哥說的有道理,別人你不清楚,梅花子你還陌生了?是啊,馬圓和梅花子一起廝混了五六年,從拖著鼻涕到小學畢業,誰臉上幾顆斑點、身上有胎記、脊背還是屁股上有瘊子,也都一清二楚。后來兩個人遠了,再沒機會親近,不過距離再遠,也沒有遠到一個成了殘疾人而另一個還從沒聽說的程度吧。馬圓年年都回娘家,巧的話會正好在村頭路口碰上也回娘家的虎梅花。馬圓細細回憶這些年見面的情景,沒見虎梅花哪里有明顯的不合適啊,瘸了、跛了、駝背了,還是別的地方有隱痛,都不可能瞞得住曾朝夕相處的好朋友的。文字里說小兒麻痹,那不是很小的時候就開始發作的病癥嗎?難道那個每天和馬圓一起蹦蹦跳跳上學下學的小女孩,是另外一個虎梅花?

    馬圓給母親打電話。問候完父母的近況,話題就轉到了虎家。母親絮絮叨叨說虎大朋病重,縣里的醫院看不了,到省里去了。又說聽說要花大錢哩,這回看虎家兒女們咋出力。又雜七拉八地說了一些四鄰八舍家的近況,無非就是東家丟雞、西家添娃的瑣碎。

    啰唆了半天,馬圓本來要問的內容竟然給忘了,掛了電話再想起來,馬圓感覺那種沖動的情緒已經提不起來了,干脆就不問了。不就是五百塊錢的事嘛,自己又沒出多少力,有必要揪著往下深挖嗎?再說發眾籌和審核的人,哪能真跑到老家這深山溝里來核實。其實細細回味,字里行間說的也不是太假,農村人嘛,苦了一輩子,誰不是背著一身的病,只是總咬牙扛著,真要按病痛去鑒定,算不上殘疾,也難說百分百的健康。

    馬圓發現世上的事情,只要你想通了,心里的坎兒也就過去了。她變得心平氣和起來。她照舊關注著籌款的進度。距離動手術還有一天時間,她終究忍不住又發了五百。同時在朋友圈又轉發了,這次沒配發任何文字。

    虎大朋的手術情況應該是不錯的,虎家需要的錢,最終款額停留在五萬一千四百元,平臺顯示已經提取??吹竭@里馬圓心里一個懸著的東西落了地,她用不著再牽掛了。

    只是她從此有了個奇怪的習慣,就是每天都關注虎家姊妹的朋友圈,有時候臨睡前翻出來看看,太困的話推遲到第二天,凌晨一睜開眼就摸過手機來看。她看到虎家姊妹在省醫院照顧虎大朋,兩個人輪流陪護。有時候是虎麗麗半夜了還醒著,發一張虎大朋病床上的睡姿,有時候虎梅花在給虎大朋擦洗,有時候姊妹倆一起出去吃飯,油汪汪的酸辣粉,姊妹倆筷子伸在一次性圓紙盒里,你一口,她一口,吃得滿嘴油,呵呵笑。馬圓看到了,想給她們點贊,每次都忍住了,她不想露面,只是這么默默地關注著牽念著,挺好的。

    不久馬圓看到虎大朋出院了,回家了,虎麗麗姊妹倆應該是一起跟著陪護回家的,兩個人的朋友圈里都出現了老家、村子、院子、虎大朋女人?;⒋笈蟮呐斯皇怯行┎B的,走路尤其慢,看來是腿不好,病在腿上了。有一天虎麗麗的朋友圈出現了她兩個兄弟,哥倆坐在一起,頭對頭看手機,神態一模一樣,都很投入。馬圓尤其注意觀察那個顯小一點的,他是老二,那個得慢性癲癇的,她沒看出癡呆的跡象。她覺得自己挺無聊的,為啥要糾纏在某些看不見摸不著的事情上頭。都過去了。她干脆不再天天看虎家姊妹的朋友圈了。同樣挺沒意思的。

    春天過去,炎夏跟著就來,有一天馬圓給家里掛蚊帳,一個小掛鉤怎么都找不到,就滿屋子翻抽屜,翻了半天沒見蹤影,她看著松松垮垮搖搖欲墜的蚊帳,發現它很陳舊了,應該買個新的換掉它。她上京東看,又上淘寶看,看了一圈,發現質量稍微好點的,都得一二百元,還有更好的,軌道滑桿的尤其貴,她其實一直想要買個軌道的。但她掂量一陣沒下單,好幾百呢,有點舍不得。

    退出購物網頁,馬圓好像被什么牽引著,手指點開了微信。輸入一個虎字,跳出來虎麗麗虎梅花。先看虎梅花,再看虎麗麗?;⒚坊ㄔ绯堪l了個帖子,她出門了,坐的是火車,沒說去哪里,去做什么。一個人遠行需要理由嗎,需要給微友們解釋清楚嗎?再看虎麗麗,她的最近帖子是昨天發的,晚飯時候,一張飯桌上擺了八九個碟子,碟子里紅的肉卷,白的雞翅,綠的蔬菜,花紅柳綠層層疊疊,一口鴛鴦鍋里紅的油湯和奶白清湯翻滾著?;Ⅺ慃惻浒l了文字,說簡單點,吃個火鍋,呵呵。

    馬圓干脆不管蚊帳了,坐在地上看虎家姊妹的朋友圈。好幾個月沒關注了,新帖子太多。她一條一條看。一邊看,一邊尋找,也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但能確定在尋找。不可能什么都沒有。一個人好好地過著普通日子,忽然就一頭栽倒,接著是十五萬的天文數額,接著是發帖求助。馬圓還記著以虎梅花口吻發出來的文字。我們實在走投無路,只能懇求好心人伸出援助之手。讀起來感覺是字字含淚。當時馬圓第一反應是眼前浮現出虎梅花的臉。一張被生活揉搓得不忍直視的臉,依稀還保存著少年時候的輪廓。馬圓舍不得少年的伙伴這樣艱難,馬圓那幾天吃不下飯,睡到半夜爬起來看籌款進度。馬圓替虎梅花姊妹感受著人情冷暖人心涼薄。

    時隔半年,馬圓又要尋找另外一種冷暖。意義何在呢,她說不清楚,她壓不住內心的沖動,這么久了,她其實一直都在苦苦壓制。這半年她的脾氣變得糟糕了,心情一直好不起來,女兒拿著饅頭去樓下喂流浪貓,被她嚴厲喝止,孩子想不通以前可以為什么忽然就不能去喂了,媽媽不是常說流浪的貓狗可憐,需要人類的關愛嗎?馬圓也不知道怎么跟女兒解釋,她沒法解釋,她知道自己在往一個深不見底的地方掉落、下墜。那是一個幽暗的黑洞,里頭有一種東西在吸引她。她抵御不住這種誘惑。她在虎家姊妹的朋友圈里尋找著什么,應該是幾句話,幾張圖片,或者一種心情、想法、念頭。她沒找到。

    哪怕一句話都好。她沒看到。她不甘心。一直往前翻著看?;⒋笈蟪鲈阂院蟮?,虎大朋住院以前的……她感受著虎家姊妹的生活脈絡,和心境變化?;⒋笈笞≡呵?,虎家姊妹的生活應該是平靜而容易滿足的,是大多數小老百姓的那種知足常樂,該平靜的時候平靜,該歡喜的時候歡喜,憂愁的時候就把憂愁發在朋友圈。她們像無數人一樣,柴米油鹽地活著?;⒋笈蟛×?,姊妹倆都發了帖子,照片不一樣,文字不一樣,驚嚇和悲痛是一樣的。接著住院、籌款。兩個人都把籌款帖子發在朋友圈,虎麗麗還單獨發給了她。馬圓沒找到這個帖子。當她一條一條看完虎梅花的,再看虎麗麗的,都沒有那條籌款信息。關于虎大朋住院的帖子倒是還在,照片里的虎大朋躺在病床上,穿著帶條紋的病號服,他的樣子無辜而臃腫,不是馬圓記憶里那個默默蹲在大門洞里擦鏵頭的中年男人。

    馬圓反復看了幾遍,確定籌款帖子已經不在,被刪除了。她心頭那種一直浮游的模糊念頭,驀然露出水面,變得明確了,她知道自己在找什么。這確認的后果,讓人沮喪,心情更加低落。她堅持往下看。她看到虎家姊妹的心情,從醫院回來后,就越來越好,終于回歸到從前的狀態。她們回了各自的家,每天過著和從前沒什么不一樣的日子。她們還是曬各種日常生活,打工、做活兒、做飯、趕集,買新衣裳,吃一盤放辣椒油的涼皮,對著鏡頭拍下美顏照片……好像那段經歷就是漫長遼闊的水面上,偶然蕩起的一個浪花,現在風平浪靜,水面回復了平靜。她們也應該忘了那段痛苦。她們有資格忘,誰都沒有權力強求她們背負著一個沉重的心靈包袱蹣跚前行。所以,刪除籌款帖子沒什么不應該,她們有資格,在不背負心靈負擔的狀態里過正常的日子。

    馬圓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過不了一道坎兒。說白了不就是一千塊錢嘛,不,絕不是一千塊錢的事,而是什么?是嫉妒,是見不得別人好,還是施恩就必須得到回報,哪怕是聽到一句謝謝的心理?都不是。馬圓確定自己不是那種心胸狹隘的人。滴水恩,就必須涌泉報嗎?虎家姊妹就算涌泉相報,她馬圓也沒打算接受啊。那她究竟需要什么樣的結果?她不知道。也許自己實在不是個有大胸懷的人吧。在她的意料中,虎家姊妹應該是至今還活在因病導致的貧窮里,一邊天天發著對生活不易的慨嘆,一邊不住地感恩所有幫助過她們的親友和陌生人。這才是她期待中的畫風對吧。人心深處,很多時候的施舍,不就含有這樣的因素?伸出援手的時候,難道沒有用自己的優越襯托他人的悲苦?沒有用他人的愁苦,獲取自己的滿足?這感覺好奇怪,像手里拿著一把刀子,刀刃薄快,寒光閃閃,她一刀一刀解剖著自己,五臟六腑,血肉淋漓,疼痛蔓延,吞噬著遍體神經,她不停手,眼睜睜看著自己對自己實施酷刑。

    馬圓病倒了,發著低燒,眼角和嘴唇都潰爛了,不想吃飯,只是一個勁兒喊渴,要喝水。丈夫說送醫院,馬圓搖頭,說躺幾天就好了。她堅持躺著。女兒天天都抱一大包食物溜出門去喂貓,她當作沒看到。她把虎麗麗的微信拉黑了。想了想,又把虎梅花也拉黑了。她給大哥發了二百塊錢的紅包。同樣的紅包,她一共給他發了五個。她用語音留言,說哥,我買彩票中了一個獎,分你的,不許不要,拿著買糖糖吃哦。最后,她又發了一個齜牙壞笑的表情。那表情又傻又喜樂,好像中獎數額高達五百萬。

    馬金蓮:女,回族,寧夏西吉人,八〇后,中國民主同盟盟員、中國作協會員。在各級文學刊物發表作品四百余萬字,出版小說集《長河》《1987年的漿水和酸菜》《我的母親喜進花》等十一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等四部。長篇小說《馬蘭花開》分別被翻譯為英文、阿文在國外出版,多篇作品入選外文選本。獲得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魯迅文學獎、茅盾文學新人獎、 郁達夫小說獎、中華優秀圖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民族文學》年度獎、《朔方》文學獎、《飛天》十年獎、《長江文藝》雙年獎等文學獎項,入圍華語青年文學獎。個人曾獲國務院“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等表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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