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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老藤:北地(節選)
    來源:《當代·長篇小說選刊》2021年第2期 | 老藤  2021年04月02日06:48

    在地圖上確定一個位置很容易,也許是微不足道的一個小圓點,但到達這樣一個目的地卻需要長途跋涉。飛機、高鐵、長途汽車,經過一天一夜的鞍馬勞頓,常寒松和任多秋來到了北地的首站——格拉秋山農場。任多秋確定了此次采訪的主題,找到老爺子為什么會對狍子產生這么深的感情。因為老爺子在自傳提綱中提到狍子,兩人查閱了關于狍子的資料,知道這是一種類似鹿的動物,它們普遍長著一個白腚,用臀部特征來區別于其他同類。

    常寒松和任多秋都沒有見過狍子,也不知道狍子為什么會有白腚。許多碎片資料構成了下列印象:

    狍子是北大荒真正的土著,“棒打狍子瓢舀魚”的諺語婦孺皆知,如果沒有狍子,也就沒有了當年的北大荒。很多人義無反顧地奔赴這片苦寒之地,很大一個誘因是這片黑土地物產富饒,沒有饑饉之虞。狍子有著鹿一樣的身姿,卻沒有鹿那般名氣,應該說狍子是對遷徙者最友好的野生動物,最初,它們遇到人會停止奔跑,站下來撅著白腚傻呵呵地望著人們,沒有敵意,也沒有戒備,哪怕是同伴被射中,它們也會跑跑停停,用白腚作為自己的盾牌。它們疑惑地望著狩獵者,似乎不理解人們為什么要殺它們,它們從不對別的生靈形成威脅,除了地上的草,沒有什么會恨它們。格拉秋山下的人家沒有一戶炕上不鋪狍皮褥,狍皮褥隔潮御寒,讓人免遭風濕病和克山病困擾。這些看上去愚鈍的生靈為遠來的拓荒者奉獻了皮肉和生命,但沒有誰感恩它們。

    從北地區域性中心城市北安通往格拉秋山的公路雖不寬卻平坦,路兩旁農作物皆是綠油油的玉米和大豆。任多秋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廣袤的沃野,眼睛一直盯著窗外。任多秋是貴州人,那里的山區難得找到一塊平整耕地,用任多秋的話說,“腚大點的地方也會種幾株苞谷”。常寒松因為出生在北地又經常來北地拍照,對窗外的景色司空見慣,便閉著雙眼假寐,他可不是來游山玩水的,此行使命關乎對老爺子的蓋棺論定。

    兩人住進格拉秋山下的蓮池旅館。旅館兩層,每層十幾個房間,走廊里鋪著綠色化纖地毯??头看懊鲙變?,洗漱用具和拖鞋都是一次性用品。讓人不解的是門廳里擺著兩棵假棕櫚樹,北地多林區,各種樹木不難找,為什么要擺兩棵假樹呢?任多秋想,擺放假樹是缺少自信的體現,他記得沈陽一個偌大的高鐵站里也豎著兩棵高高的假棕櫚樹,假樹難道比美人松、雪松、黑松都好嗎?不知道設計者為何丟掉瑪瑙卻撿了鵝卵石。

    格拉秋山農場是老爺子1958年轉業后的第一站,和北地其他農場一樣,當時都是白手起家。如今這里已經是個現代化農場,生活區滿是整齊的樓房,墻體皆為檸檬色,樓頂加了起脊的紅色鐵皮瓦,明快并富有暖意。生活區有一條主道、兩條輔路。北地鋪路多用水泥,據說水泥路春季不易翻漿,而瀝青路到了冰雪融化的春天會變成一條渾身潰瘍的蟒蛇,令人無法行走。旅館門前的花壇開滿掃帚梅,任多秋低頭嗅了嗅花香,然后抬頭說,這花沒有味道,沒有味道的地方才是播種味道的處女地,老爺子當年轉業找了塊立命安魂的好地方。

    常寒松有些不解:“什么叫沒有味道呢?”

    任多秋指了指掃帚梅道:“你聞聞?!背:傻皖^聞了聞,這種花確實沒有任何味道。

    任多秋說:“張載的‘橫渠四句’說出了一個道理,立心立命都離不開魂,我認為魂是沒有味道的,有了味道的魂是不潔之魂,老爺子來到一個掃帚梅綻放的地方安置靈魂,等于在一個沒有味道的地方種下了自己的味道?!?/p>

    常寒松似懂非懂,他想老爺子在此會留下什么味道呢?

    歷史就在那里坐著,如同一個沉默寡言的老人,不管你重視還是忽視,不管你贊美還是批判,他就在那里冷冷地看著你。任多秋抬頭看了看遠處的格拉秋山接著說:“對歷史失去尊重,對未來就會漫不經心?!?/p>

    “接下來我們干什么?”常寒松問。

    任多秋說:“尋找知情者?!?/p>

    常寒松說:“兩眼一抹黑,找誰呢?”

    作為新聞單位大佬,任多秋有借船出海的本事,他委托報社同事給當地農場宣傳科打電話,溝通采訪事宜,他相信自家報社的影響力。

    任多秋所在報社是響當當國字號,小小的農場宣傳科自然不敢怠慢,一會兒,就有人打來電話,能聽出來語氣緊張,先是表示歡迎,然后詢問是不是有群眾反映動遷和土地承包的事,這些事農場組織了專門力量正在逐項解決。宣傳科的同志猜測記者是來做負面報道的,一再請求高抬貴手、筆下留情。在任多秋說了此行與監督報道無關,主要想了解一下建場之初的一些情況后,對方語氣輕快了很多,說建場之初這里可是名人薈萃,省部級干部就出了好幾個。接著便建議說,給你們介紹一個人,這人叫褚三祿,大伙都叫他三祿叔,五十年代就在場部工作,是農場活字典,陳芝麻爛谷子盡在他肚子里漚著呢。

    常寒松心里暗喜,從時間分析褚三祿一定認識老爺子。

    任多秋說太好了,我們就采訪褚三祿。

    宣傳科的同志歉意地說,三祿叔腿腳不便,你們只能到家里去采訪,說他馬上聯系,聯系好了會派車來接。

    常寒松說:“這個地方的人真好,一個電話就成了老朋友?!?/p>

    “這要感謝老爺子,”任多秋道,“開疆拓土第一茬人非常重要,播下什么味道就會形成什么遺風?!?/p>

    首站順風順水讓任多秋很是得意,他背著手在房間里來回踱步。大型采訪就怕出師不利,開頭順,就會事事順,看來北地之行來對了。

    常寒松說:“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怎樣衡量招魂是否成功呢,魂魄這個東西又不是物質,看不見、拍不到,無法量化?!?/p>

    “這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比味嗲镎f,“魂魄也許就是一股子氣,無形無味?!?/p>

    “沒有驗收標準的工作難做?!背:膳呐男厍暗恼障鄼C,“要是能抓拍到就好了?!?/p>

    任多秋搖搖頭說:“幾十年爬格子的經驗告訴我,看到的拍到的讀到的未必就真實,就像一個人在笑,文字可以寫他高興,拍照可以擺個角度讓他燦爛,但實際接觸后,你才感覺到他在冷笑,冰一般的敵意和蔑視都隱藏在笑容里,所以說當魂魄真的出現在你眼前時,也未必就是原形?!?/p>

    常寒松道:“別的不敢說,真正的攝影家是有良心的,不會把冷笑拍得很燦爛?!?/p>

    任多秋笑了:“所以我才想拜你為師學攝影?!?/p>

    “你成攝影家我就失業了,還是不跨界好,腰里有一把匣子槍就夠了,還真想當雙槍將?”常寒松開了個玩笑。

    “寫完這本傳記我就封筆,專心致志跟你學攝影?!?/p>

    常寒松提示說:“我們是否需要擬定個采訪提綱,和老年人嘮嗑容易跑題,老爺子沒病的時候和我一聊就是半宿,我困得眼皮像抹了502膠水,可又不敢不聽,肚子里多故事的人都喜歡傾訴,而且不分對象?!?/p>

    任多秋笑著說:“我可是老記者,什么樣的人沒采訪過?不會讓采訪對象牽著鼻子走呢?!?/p>

    不知為什么,常寒松對去見褚三祿心里有些忐忑,采訪五十年代老職工,等于在翻老爺子舊賬,若真有些青蔥舊事曬出來,自己跟著尷尬事小,壞了老爺子一世英名便是造孽了。來東北前,他打電話征求了寒柏意見,寒柏說采訪要拿捏好分寸,千萬別像互聯網上那樣人肉搜索,把老爺子背心褲衩給扒出來。寒柏還打了個比方,說老爺子就像孔雀,平時總是正面開屏給別人看,你這次是要帶著記者轉到后面去瞧,你知道該咋辦。很顯然寒柏對去北地采訪有顧慮,但也沒明確反對,只是提醒把握分寸。寒松理解寒柏內心里的矛盾,畢竟去北地招魂這道題是老爺子出的,出了題總得有人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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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場宣傳科電話來了,說話底氣不是很足,問寫傳記是寫誰,三祿叔說問明白了才決定是否接受采訪。任多秋捂著電話對常寒松道:“這就看老爺子人緣了,人緣好人家會答應,人緣差就是一頓閉門羹?!背:牲c點頭說:“實話實說吧,我相信老爺子人品?!比味嗲飯罅死蠣斪哟竺?,對方說再打電話問問。不一會兒,電話來了,說老人家同意接受采訪,場里派的車已在蓮池旅館門前等候,抓緊下樓出發吧。兩人一刻沒耽誤,匆匆上車去見褚三祿。

    褚三祿住在一棟居民樓一樓,房子很大,僅客廳就三十多平方米。老人的孫女在樓前等候。進到樓道,房門上貼的春聯吸引了任多秋。因為沒有風吹雨淋,春聯像新貼的一般,上聯是“不忘初心格秋山”,下聯是“牢記使命連池水”,橫批是“春回大地”。任多秋指著春聯說,看看,看看,這才是境界!

    格拉秋山是北地一座休眠期活火山,山頂有一泓碧水,以火山喻初心,心胸熾熱;連池水是指五大連池的水,舉世聞名的優質礦泉水,用流水喻使命,奔騰不息,看得出老人對家鄉有多熱愛。屋門虛掩,一個滿頭銀發的老人坐在沙發上戴著花鏡在看書,老人腿上覆著一塊紅格子方毯,翻開的書就攤在方毯上。兩人走進客廳,老人合上書摘下花鏡道:“貴且來了,請坐?!北钡胤窖苑Q客為“且”音,聽起來充滿鄉情味。常寒松注意到老人看的是一本美國人寫的書,名字叫《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常寒松很奇怪,一個老人在哪里弄到這樣一本書?這本書特小眾,很多知識界人士都沒讀過,看來這個三祿叔不簡單。

    “你們來了解克勛兄我很高興,我和他很熟?!瘪胰撝鲃诱f。

    對方以“克勛兄”稱呼老爺子,讓兩人頗感意外,在常寒松記憶中還沒有誰這樣稱呼父親,看來這個褚三祿和老爺子關系非同尋常。

    任多秋做了自我介紹后,指著常寒松道:“這位是??藙椎膬鹤?,攝影家,一會兒讓他給您老拍幾張照片?!背:缮锨芭c褚三祿握了握手,老人手很軟,有點涼,老年人涼比熱好。從進到屋內開始,褚三祿的目光一直在常寒松身上,上下打量個沒完。待兩人在沙發上坐下,老人指了指煙缸上一盒未啟封的牡丹煙,意思是可以吸煙。任多秋和常寒松都不吸煙,煙缸很干凈,看來老人也不吸,上煙是待客之禮。

    “我昨晚做了個夢,夢到了克勛兄,早晨我還納悶兒,怎么就會夢到克勛兄呢?克勛兄可是省部級大干部。正犯尋思,場部來電話說你們要來,我想若不是克勛兄的事我就不見了,我懶得回憶其他人,因為他們大都做了鬼?!?/p>

    任多秋見老人直奔主題,就不再鋪墊,直告來意:“病中的??藙捉o孩子出了道難題,到北地招魂,這‘魂’是什么?該怎么‘招’?我們是一頭霧水啊?!?/p>

    褚三祿問:“克勛兄病了?”

    “是的,”常寒松說,“是阿爾茨海默癥并發帕金森,醫生說不容樂觀?!?/p>

    老人扭動了一下身子,腿上那塊疊起來的毯子滑落下去,兩人這才發現老人兩個褲管是空的,也就是說老人膝蓋以下的小腿沒有了。老人的孫女端來兩杯茶,對大人談話不感興趣,回自己房間了。

    “克勛兄夠本了,”老人瞇著眼說,“死了也值?!?/p>

    常寒松和任多秋相互看了一眼,不知三祿叔為什么要這樣說。

    “我和克勛兄是生死之交?!崩先藢⒚涸俅紊w到膝蓋上,“我比克勛兄小幾歲,在廠辦當文書,我這個文書實際上還兼任秘書,克勛兄會議上的講話都由我來記,然后整理出來,或存檔或下發。我整理的文稿克勛兄非常滿意,夸我不愧是高中生。那個年代高中生可謂鳳毛麟角,不像現在滿大街都是研究生。

    “克勛兄和我差點命喪狼口,你們知道是什么救了我倆嗎?是狍子,克勛兄和我的命是狍子用血肉之軀換來的?!?/p>

    三祿叔忽然提到狍子,讓任多秋心里喜出望外,這才是得來全不費功夫,提哪壺哪壺開。

    “農歷十月初一是北地的寒衣節,這一天家家戶戶要上墳給故人送寒衣。格拉秋山農場是1955年新建的勞改農場,沒有墳,也就沒地方送寒衣。但克勛兄念舊,他到農場一上任,就將自己收藏的十八塊志愿軍胸章拿出來,讓后勤科打了個油松棺材,在格拉秋山一塊朝陽緩坡上筑了盔墳,并做出決定,將來這里要規劃成農場烈士陵園??藙仔指嬖V我,這十八方胸章都是他在朝鮮戰場犧牲的戰友,胸章是白布做的,正面是中國人民志愿軍字樣,背面是姓名、職別、軍種和編號。這十八個名字就刻在墳前墓碑的后面,正面刻著‘十八烈士墓’五個字,墓碑沒有落款,也沒刻時間,克勛兄特意囑咐這樣做。墓碑是我聯系石匠制作的,當時也沒有大理石,更不用說漢白玉了,就用藥泉山下的青石做的,青石發酥,容易風化,克勛兄就說,將來條件好了要換一塊漢白玉的。這話我一直記著,不知道克勛兄還記不記得,他當了那么大的官,也許不會記著這等小事?!?/p>

    常寒松咽了口唾液,插話道:“這不是小事,許諾就該踐諾?!?/p>

    “寒衣節那天天格外冷,從頭天夜里開始飄雪,連續下了一夜,從場部南望幾乎看不到格拉秋山。節前那天下午,克勛兄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說,三祿呀,去場部供銷社買十八件紅線衣,再買一瓶卜奎大曲,明早陪我上山送寒衣。我剛要走,克勛兄又放低了聲音說,此事保密,對誰也不能說。我當然知道這話是沖誰說的,是當時的政委畢克功啊,對了,我們雖然是農場但按支隊編制管理,設有政委一職。畢政委反對搞封建迷信,要是知道克勛兄買了線衣到山上燒掉,會在生活會上剋人的?!?/p>

    “送寒衣不都是扎些紙的嗎?怎么還來真的?”任多秋問。

    “我也問過克勛兄為啥不用紙來扎。沒想到這一問把克勛兄眼圈問紅了。他說三祿呀,你知道這十八個戰友是怎么犧牲的嗎?他們不是死于飛機轟炸,也不是死于敵人的子彈,他們是凍死的??!1950年冬天的長津湖零下四十多度,我們穿的都是空心襖啊,如果里面有一件線衣,也許就不會犧牲,我當時棉襖里面有一件秋衣,才僥幸活下來。這些埋伏在雪地里的戰友就凍死在戰位上,死了還保持著戰斗的姿勢,我這帶兵的心里難受呀!所以這寒衣我要送,送就送線衣,而且必須送真的,送紙糊的寒衣對不住犧牲的戰友?!?/p>

    “空心棉襖?”常寒松打了個哆嗦,“零下四十度嚴寒穿空心襖怎么行?”

    任多秋點了點頭,心想,那場嚴寒一直有冰凌結在老爺子心里。

    褚三祿沒有被插話打斷思路,依然抑揚頓挫往下說。

    “吃過早飯,我倆冒著大雪上山。雪很厚,深可沒膝,我倆各拄著一根鍬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來到烈士墓前??藙仔忠^那瓶卜奎大曲,用牙咬開鐵蓋,來回將酒酹在墓碑前雪地上,然后將十八件線衣裹在一起劃火柴點燃。那個時候還沒有什么腈綸滌綸,線衣都是棉線的,燃燒很慢,在大雪彌漫的清晨,這團火格外耀眼。就在克勛兄用鍬把撥弄火團時,我發現不遠處有一些亮點,就捅了捅蹲著的克勛兄??藙仔痔ь^看了看,說是幾只狍子,可惜沒帶槍,若是帶槍就打兩只拖回去打牙祭。這幾只狍子離我們并不遠,大概幾十步遠的樣子,發現人和火光卻不跑,就那么傻呵呵地站著??藙仔粥止?,這狍子反常呀,好像想跟我們走一樣。我說天太冷,大概想過來烤火。線衣燒盡,雪地上一堆灰燼??藙仔钟檬謹n攏雪把灰燼蓋住,冬季防火是大事,一旦把帶火的灰燼吹到林子里會引發山火。這時雪停了,眼前的山巒和曠野一片潔白,不遠處那幾只狍子雪遁一樣不見了?!?/p>

    老人咳了幾聲,孫女過來續了水,有點責怪地道:“耳朵都聽出繭子了,也不嫌累?!?/p>

    常寒松和任多秋再次相互看了一眼,看來狍子換命的事老人不是第一次講。

    孫女回到了里屋,老人接著講下去:

    “不幸之事往往是突發,搞得你措手不及,但突發有突發的規律,就是在你抱有僥幸心理時,它會蹦出來與你撞個滿懷。本來上山前克勛兄和我都想到了帶槍,帶槍目的是保命。冬天山上狼多,條條餓得眼睛發藍,見什么撕什么,要是遭遇狼群有槍好應對。我們是勞改農場,但勞改犯的監舍沒有攔鐵絲網,只有一圈木杖子,為啥?就是這里荒涼,勞改犯若是逃跑,不用我們追,十有八九會喂了野狼。我倆走到武器庫門前又折回來了,克勛兄說算了,領武器要登記,一登記畢政委就會刨根問底,麻煩!因為抱有僥幸,結果恰恰遭遇了狼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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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格拉秋山下的狼比別處的兇猛,而且成群覓食,狼群甚至敢攻擊有人看守的羊群,圍追裝滿凍肉的卡車。當地方圓數百里,野狼傷人性命的事時有發生,地方政府甚至出臺文件,打一只狼獎勵一百斤黃豆。我倆遭遇到的狼群大概有十幾只的樣子,數量雖不多,但沒有老弱病殘,都是些脊背發青的成年狼,可以斷定這是一個頗有戰斗力的狼群,屬于大型狼群的尖兵。

    “我們發現了虎視眈眈的狼群,克勛兄習慣性伸手到后腚摸槍,摸空后恨恨地罵了聲,對我說,往后靠,用墓碑掩護身后。我是真害怕了,哆哆嗦嗦地說完了場長,咱倆要喂狼了??藙仔质巧线^戰場的,遇事穩得住,他說別怕,咱倆背靠石碑,站馬步,雙手握緊鍬把,狼一撲上來,就橫著掄鍬把打狼腿,狼是銅頭鐵腰麻稈腿,只要腿受傷就不敢再往上撲。我倆在雪地里蹲著馬步做好戰斗準備。狼群不緊不慢地圍上來,克勛兄的目光一直與頭狼對視,他知道狼的組織紀律性很強,狼群進攻需要得到頭狼發出信號,而頭狼是根據對方眼神來做決定的,眼神不能偽裝,怕還是不怕全在眼神里??藙仔稚钪c頭狼對視是生死攸關的對決,目光須臾不可離開,目光稍有躲閃都等于把膽怯告訴對方?!?/p>

    兩人身體前傾屏緊呼吸,盡管這是在講述一個甲子前的歷險,但聽起來還是有種莫名的緊張。群狼圍住兩個手無寸鐵的人意味著什么,似乎沒什么懸念,憑兩根鍬把就能打退群狼攻擊那就太小看狼性了。狼是北地最殘忍的殺手,它們的韌性、耐力和協同作戰能力沒有任何猛獸可以比擬,所以北地有“好虎架不住一群狼”的說法。

    “這時,不可思議的一幕出現了,剛才觀看我們燒線衣的幾只狍子出現在不遠處,它們像觀眾一樣觀看即將發生的人狼大戰。我不知道狍子為什么會出現,狍子嗅到狼的味道會逃得遠遠的,狼身上有一種腥味,是血腥,這種味道會讓食草動物驚懼遠離,但這幾只狍子卻自己送上了狼口,到今天我都無法理解這件事。

    “頭狼馬上發現了狍子,狍子也是有味道的,是一種與羊和鹿相似的膻味。頭狼看見狍子后,不再與克勛兄對視,低吼一聲便沖向那些狍子,于是,雪地上爆發了一場狼和狍子的追逐戰。我倆自然不能觀戰,趁著這個時機,克勛兄拉起我瘋也似的往山下跑。我倆跟頭把式地跑到公路上,感覺心都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一樣。狼群沒有追來,應該是那幾只狍子已經足夠它們飽餐,食肉動物有個共性,飽餐之后不濫殺?;氐綀霾?,克勛兄讓保衛科集合,帶上武器跟他走。畢克功聞訊趕到,問是不是發現了敵情??藙仔终f是狼情,格拉秋山下發現狼群,對過往群眾生命形成極大危險。畢克功高度近視,連槍的準星都看不清楚,自然無法參加這樣的戰斗,但畢克功是個按規矩辦事的領導,說你帶著武裝干部上山打狼不符合規定,只有出現勞改犯逃跑情況下才可以行動??藙仔终f狼情緊急,特殊情況特殊辦。畢克功堅持要打電話請示省廳,等打完電話,時間已經過去近一個小時。得到上級同意后,畢克功同保衛科十二個全副武裝的干部一一握手,說等待同志們凱旋,握到克勛兄時,克勛兄大手一揮,喊了聲‘出發!’便帶人踏進白茫茫的雪地??藙仔钟行宰?,愣是沒和畢克功握手。

    “克勛兄帶人趕到格拉秋山下的時候,狼群已經不見了,雪地上滿是血跡,能看出狼群進行了一場狍肉大餐。雪地上到處都是沾滿血跡的碎皮、帶著筋肉的骨頭,五只狍子的頭顱卻很完整,而且相隔不是很遠。五只狍子都長了角,也就是說全是公的,雖然死去近兩個鐘頭,但狍子的眼睛卻都圓睜著,望著前來收尸的人們??藙仔肿屓税堰@五個頭顱收好,裝入一個麻袋,然后背到十八烈士墓前,挖了一個雪窩筑起一盔雪墓??藙仔终f等明年開春積雪融化,要筑盔土墳立塊碑,刻上‘狍?!瘍勺???藙仔痔匾庹f,三祿你是秀才,這倆字你來寫,要寫篆書。我用心記住了克勛兄的話。

    “次年年初上級一紙調令把克勛兄調走了,據說是因為場長、政委之間工作不協調做的調整。我沒忘記克勛兄的交代,開春后就扛著鐵锨上山去埋了那五個狍子頭,后來立了一塊青石碑,碑上‘狍?!莾蓚€字也是我題的,我覺得克勛兄肯定會回來檢查工作,若是不辦好這件事,沒法和克勛兄交代?!?/p>

    三祿叔講到這里便打住了,端起水杯開始喝水。屋子里很靜,能聽到孫女房間傳出的打游戲的合成音。三祿叔思維如此清晰,講述極有條理,讓兩人很是吃驚,老爺子有這樣一位同事為什么沒聽他說起過?“狍?!笔嵌嗝春玫墓适?,老爺子也只字未提,難道老爺子在格拉秋山農場還有什么傷心事?

    任多秋接下來的提問也正是常寒松要問的問題。

    “為什么要筑狍冢?”

    三祿叔未加思索回答說:“沒有那五只狍子,墳里埋的就是克勛兄和我?!?/p>

    “??藙渍{走是否與這次打獵有關?”任多秋覺得這是個問題。

    “這個我說不好,那次遭遇狼群后克勛兄和我聊過,說他和畢克功兩人沒有私仇,從小就暗中較勁,總是視彼此為對手。他和畢克功都是賓縣人,在同一所中學同一個班上學,學習成績都出類拔萃,誰也不服誰。后來兩人同時參軍,同年提干,在部隊交替上升。轉業前,兩人在同一個軍同一個師,克勛兄是一團團長,畢克功是二團政委,轉到勞改農場后兩人開始搭班子,一個是場長兼支隊長,一個是政委,工作上兩人意見常常相左,但沒有傷筋動骨的爭斗,那次克勛兄工作調整,按理說應該與畢克功有關。我覺得克勛兄那次拒絕握手有些過頭,畢竟是當著十二個干部的面拒絕的,畢政委被閃了面子,自然會對打狼的前因后果做調查,送寒衣的事就瞞不住了。

    “克勛兄調走前把我叫到辦公室,對我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我知道政委找你談話了,你沒有提十八件線衣的事,那十八件線衣和一瓶卜奎大曲的收據你也沒報銷,我要感謝你?!f完把裝有十八件線衣和酒錢的信封給了我。第二句話:‘看好十八烈士墓,別忘了十月初一送寒衣?!谌湓挘骸闩阄乙黄痍J過了生死線,以后你叫我克勛兄,我叫你三祿,啥時候這個稱呼都不變?!?/p>

    常寒松和任多秋明白了,為什么褚三祿一口一個“克勛兄”地叫,原來這是半個多世紀前的約定。

    “后來你們見過面嗎?”任多秋問。

    “沒有?!瘪胰撔α诵Φ?,“格拉秋山是克勛兄的滑鐵盧,他是個內心剛硬的軍人,怎么能回來呢?我理解克勛兄,能拿得起、放得下,忘掉格拉秋山就對了,要不怎么能當部長?”

    可是,老爺子沒有忘,還記著那幾只被狼吃掉的狍子。常寒松心里想說卻沒有說,褚三祿對老爺子的感情歷久彌深,那么多細節都記得一清二楚,這才是最珍貴的友誼??磥?,友誼之舟的價值不在于平時往來如何頻繁,而在于關鍵之時能渡你抵達想去的彼岸,時下,友誼的小船說翻就翻,這是多么鮮明的對比。

    褚三祿說:“你們既然來給克勛兄招魂,就去十八烈士墓招吧,克勛兄要是魂歸格拉秋山,只能落在那里?!?/p>

    離開褚三祿家的時候,常寒松為老人拍了幾張照片,按動過快門后,常寒松問:“三祿叔,您這腿是怎樣落下殘疾的,能告訴我們嗎?”

    褚三祿擺擺手道:“這個嘛就不說了,我要學習克勛兄,拿得起、放得下?!?/p>

    作者簡介:

    老藤,本名滕貞甫,1963年生于山東即墨。著有長篇小說《鼓掌》《櫻花之旅》《刀兵過》《戰國紅》,小說集《無雨遼西》《熬鷹》《西施乳》,文化隨筆集《儒學筆記》等。作品獲全國精神文明建設“五個一工程”獎?,F為遼寧省作家協會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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