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劉云芳:杜梨花 磚窯以及空院子
一
爬上那道短坡,杜梨花正開在面前的土崖上,樹冠朝上,樹干橫插在崖壁,成了土崖戴著的一根白花簪子。腳下的車前草幾乎要把路鋪滿,可仍舊蓋不住那兩道深深的車轍。我蹲下身,看見一只悠閑的螞蟻在那車轍里爬行,好像正在為春天巡邏。
土崖前,原來晾磚坯的場子已經變成田地,種植著核桃樹。樹下,長長的南瓜蔓爬了一地,黃燦燦的花朵點綴其間。風一吹,鮮活的綠色和喇叭狀的金黃便來回翻滾,這濃烈卻恍惚的顏色,讓我眼前出現了多年前的情景:人們從黃土崖下取土,扣磚坯的機器不停運轉著……那像是一場游戲:先往挖好的土堆上澆水,等土濕到一定程度,再用鐵鍬鏟起來往地上摔,摔好的泥要從扣胚機這頭送進去,不一會兒,一塊塊長方形的磚坯便從另一頭運出來。磚坯散發著一股濕乎乎的泥土氣,我總是會湊上去聞一聞。
濕磚需要風干幾天,才把它們搬進磚窯。磚窯是在空場邊沿往下挖的一個巨大的深井,里邊的形狀有點像一口壇子的內部,上下兩頭偏窄,中間寬闊。洞外的前面有個小土坡,在土坡的下端,又挖出一個口子來,再往前一直挖,挖到那口深井的底部,像是給它開了一個門洞。磚坯一搬進去,磚窯就變得像迷宮,眼看著站在磚石上的人從磚窯的底部漸漸升起來,直到把磚擺滿,人再一步跨出,像是走完了迷宮的最后一步。泥黃色的磚坯需經過七八個晝夜的燒制。那幾天里,要不住填煤炭,等時間一到,火滅了,再澆水使之冷卻,磚頭漸漸由紅色變成青藍色。小時候,我總是好奇,山下的磚怎么都是紅色的,跟我們的磚不一樣?后來聽大人們說,那是因為差在澆水這一步驟上。出磚往往是好幾個月之后的事情,村里其他人若不忙,都會去幫忙。有拉著平車的,有用筐挑的,還有直接上手往外搬的。
我那時也常去幫著出磚,三塊五塊地往外送,眼看著腳下和周圍的磚一點點減少,很像人站在巨大的沙漏里。漸漸地,磚窯空了,上邊露出的天空變成一個大大的圓,周圍全是紅色的土墻。我置于洞底,有人在外邊喊,我一應聲,聲音撞在土墻上,盤轉回蕩,再回旋著往上沖去。我被自己無數個疊加在一起的聲音嚇跑了??諘缭瓉硎沁@般令人恐怖的感受。
當年扣我家房子用的磚坯時,還沒有機器。母親和父親兩個人就在這里用一個三格的木盒子當模具。沙子來自山下的河里,用它來防止磚坯粘連到一起。他們挖土,和泥。母親懷著身孕,也懷著未來家園的藍圖。她跟父親手工做磚,將它們碼放整齊,等吸足了陽光,便送到磚窯,進行閉關修煉。母親生怕守窯人的情緒影響了磚頭的成色,每日變著法兒給他做各種飯吃。她將磚窯當成孕育我們家房子的巨大子宮。守窯是個辛苦活,要不斷往窯里填煤。萬一火滅掉,這一窯磚很可能會前功盡棄,無法使用。父親說,陪著守窯人的那五天他幾乎沒閉眼,簡直是在熬鷹!
燒磚時,磚窯上方總冒出熱氣,那股子彌漫在村里的氣息總是出現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深刻的記憶,但我至今無法捕捉到一種可以描述它的語言。
我小心翼翼趴到磚窯的頂端。它像一張干癟的嘴巴正在向著天空抒情。里面土層坍塌,將底部掩蓋。從一旁的坡路上繞到前邊下端的窯口,那里有一段甬道,通向窯身。每次誰家燒磚,便有守窯人用磚石墊了木板在這甬道里睡覺。后來,先是野草瘋長,再是上邊的土層大塊大塊脫落,幾乎將它完全堵住,只留出一條縫隙。我剛準備順著那縫隙往里望,卻發現上邊懸著一只蜂窩。蜜蜂們嗡嗡叫著,嚇得我趕緊往后退兩步,卻看見側邊不知道誰挖了一個洞。湊近了看,發現那里有啤酒瓶、大大小小的鞋,上面還蓋了一層虛土。它們都曾經做過時間的容器,出現在某個人特定的時光里,如今都成了棄物。是誰為這些物品修葺了一個墳冢?
我猜想,這定是離這兒最近的岳老二掩埋的。前一天,我還看見他背著個藍色的噴霧器,在給道路兩邊噴一種叫百草枯的農藥,說要預防那些蒿草在夏天里招蚊子??匆娢以诖u窯附近轉悠,他問我,在干什么?我忽然想起當年他們在這里準備燒磚的樣子。他挑著兩個筐,扁擔在肩膀上一閃一閃,汗水把衣服后背都濕透了。他老婆那兩條大辮子垂于胸前,辮梢亂糟糟的,一看就是很多天沒有梳理過了。她的衣服總是帶著油污,腳上趿拉著一雙男式的球鞋,干一小會兒活,便停下來,像猴子一樣蹲在某個角落,手指間夾著一截煙,開始高談闊論。岳老二氣呼呼的,催著她快點干活,她卻總是瞪著一雙超級大的眼睛,問他,急什么?
他們家是有名的“超生游擊隊”,生了六個孩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沒想到搬磚時卻占了優勢,從十幾歲的大女兒到四五歲的小兒子,全都派上了用場。再加上我們這些正在放假的娃娃兵,就有了螞蟻搬家的陣勢。到了飯點兒,我們便各自回家,誰也不愿意去他們那間土窯里吃飯。
就連岳老二自己也說,他那時候最不喜歡的就是別人去他家,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往磚窯里搬磚坯時,他拒絕那些大人幫忙??偟霉苋思页燥埌?,他說。他感嘆,年輕時家里太窮,能娶到媳婦就不錯了??伤麄兊苄制邆€,老三要結婚,他和老婆就不得不騰地方,搬到一孔古老的土窯里住。幾年后,那土窯時不時往下掉一大塊土,他們住得提心吊膽,趕緊又找了另外一孔土窯。那間人畜共居的屋子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把磚坯全都搬進磚窯之后,岳老二的孩子招呼我們去他們家里玩。掀開布頭拼接的門簾進去,屋里黑得什么都看不清,右邊撞了一下,我摸出那是炕,便小心翼翼往前移,腿又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大約是把凳子,硬著頭皮再往前走,感覺腳底下軟綿綿的。忽然,一張騾子臉伸過來,沖著我噴鼻子。我急忙挪腳,沒想到,一個什么動物吱吱哇哇地叫起來,嚇得我拼命往外跑。他家孩子笑得直不起腰,說,那不過是頭豬,你剛才肯定踩著它尾巴了。
岳老二家那窯磚燒好后,像胎死腹中一般,好幾年也沒有往外搬。也是在那幾年里,我們村硬是沒有蓋房子的人家,任他們家一直占著磚窯。但岳老二的老婆卻有一套自己的道理:這磚頭就像錢一樣,得把它們用在刀刃上。對于他們這樣的家庭,刀刃是什么?當然是給兒子娶媳婦。磚頭如果快速搬出來,堆在那個空場上,今天丟一塊,明天丟兩塊,用不了多久,砌一個爐子用的磚就沒了。
為了攢著這些磚頭,村里人用怪異的眼光瞅著他們家買來一大卡車磚,蓋了間房子,大家都以為他們要自住,沒想到卻在里邊養起了騾子和豬。直到他們的大兒子到了婚嫁的年齡,這才終于啟動磚窯這座“保本的銀行”,搬出了磚,開始動工蓋房子。地基選在離磚窯最近的那塊地的盡頭,大小蓋了十間,他們一下子擁有了全村最大的房子。房子蓋成后,女孩們結婚的條件提高了,都要在城里有樓房。這個要命的理由,讓磚窯從此“絕育”了。
他老婆去世后,他家里臟亂的臭名聲,也隨著她一起走了。他把屋子里收拾得異常干凈,人也精神了不少,常常穿一件雪白的襯衫,衣服上沒有一點折痕。只是腿腳不太好,幾乎每天下午,都會拎著那把紅尼龍繩穿的凳子,踏著磚窯邊上的小路,去村里各家串門。來我家院子時,往往是為了蹭互聯網。他時不時掏出手機刷來刷去。里邊播放著巨大的音樂聲。這是小女兒新送他的禮物。新舊日子總是在他臉上倒映出不一樣的光景。
我從磚窯溜達回來,采了一捧杜梨花,把它們插進一個黑色的老瓦罐里。村里人都說好看。杜梨花仿佛是引子,他們開始講起各家當年在杜梨花下扣磚坯、燒磚的情景,有苦澀的,有欣喜的,各種滋味混合在一起,彌漫在小院里。
二
從我家院子邊上的小土坡下去,就到了爺爺家。他一個人住在那三間老宅。這磚砌的窯洞鑲嵌在一座山崖里,房頂同時又是馬路,偶爾有機動三輪車奔馳而過,有時是一群散漫的羊。因為土層夠厚,在窯洞里也感覺不到它們路過的聲音。墻根下,爺爺不知道從哪里挖來了泥土,種植了各種果蔬。
爺爺不在家,門卻沒有上鎖。我踏進堂屋,白色塑料布下蓋著一個龐然大物。這物件并不難猜。村里人上了年紀,棺材就像一件必備的家具一樣,總會停泊在家里某處,等著他們。身體一直康健的爺爺一開始是非常排斥它的,但眼看著自己的老伙伴一個個走了,便也從容了許多。
房子后邊掛著條門簾,是奶奶生前用舊布拼在一起縫制而成的。小時候,我盯著那條門簾,內心總會涌動出恐懼。門簾后邊并沒有砌墻,而是直接在土墻上挖了一截三四米長的小窯洞,黑黢黢的。不知道為什么一直沒有安裝個燈。有時候,我來找奶奶,到處找不見人。再一喊,她便在門簾后邊應一聲。掀開門簾,借著微光,能看到奶奶的身影在暗處動。她正在一些個罐子里邊摸著什么豆類,要下到鍋里煮著吃??偸切枰^一會兒,我的眼睛才能適應,這時才看見,小窯洞的兩側放滿了裝麥子的大陶缸,陶缸上邊壓著沉重的圓形的大石蓋。有時候晚上跟奶奶同住,我也不敢去堂屋,總覺得奶奶講過的妖魔鬼怪會從那個神秘而暗黑的土洞里爬出來。
而另一間房子,現在放著些雜物。我想起多年前,叔叔結婚后便住在這里。幾個月后,嬸嬸住在娘家死活不回來。我們一大家子人輪著三請五請,也沒用。最后,他們開出了條件:說要一套房子。誰能憑空變出一套房子么?嬸嬸家的人卻又說,要想叔叔不打光棍,爺爺、奶奶就得搬離老宅??蘖撕枚嗵斓哪棠桃宦犨@個,急忙答應了。
爺爺奶奶把東西先搬到我家,占了我們的一間屋子,從此,三頓飯一起吃,我跟弟弟喜歡熱鬧,樂呵呵的。但大人們心里各有各的算盤。那段時間爺爺天天在村里轉悠,正在找新的住處。倒是嬸嬸回來了,心安理得地占用了奶奶住了大半輩子的土炕。
秋天還未來臨,爺爺便催著奶奶搬家。他們找到了以前地主家一間向北的廂房。屋子里又陰又潮,聽說上一戶住在這里的人家幾十年前就搬走了。奶奶一邊在屋里各處打掃,一邊說,兩個兒媳,離誰近了,都麻煩。奶奶終究沒能躲得了清靜。冬天來臨后不久,他們把那套老房子剛住出點兒人氣,嬸嬸就發話了,要他們回去,因為她懷孕了。讓回去,卻不讓走同一個堂屋。那三間房子只有一個大門。不讓走堂屋,要從窗戶口飛進飛出嗎?大家都這樣問。幸而大爺爺是處理各種家庭瑣事的高手,他一夜之間畫出圖紙,興奮地找到我父親商量。
老宅面向東,在它的北側是一間土窯,以前用來養驢、養騾子。這一間磚窯和一間土窯相平行著,但愛畫畫的大爺爺竟然從它們之間找到了新的聯系。他的圖紙上,兩個代表房子的大大的“口”字之間被一條直線連接著。打個隧道啊,他笑著說。
大爺爺、爺爺、父親三個人每天便執著于挖隧道這件事。這邊的磚窯里,火炕連接著爐子,爐子旁邊有一個拱形的像門一樣的地方,中間橫著插了幾塊木板,用來放瓶瓶罐罐。父親把那些木板和瓶罐都移開。將從他爺爺手里壘起的磚頭,一塊塊拆下來。一邊拆,一邊感嘆那時的磚質量真好,同時發出疑問:不知道是因為那時人的手藝精,還是那時的土質好?接著,他繼續向前挖。大爺爺和爺爺也從另一邊開挖,一筐接一筐的紅土從兩邊挑出去。幾天之后,大爺爺和父親并沒有如約在隧道中間碰頭。他們在里間外間量了又量。才發現,兩個人挖的路線偏離了軌道,只好調轉方向,一個向南,一個向北,才終于挖通了。
土窯洞里又黑又暗,一聽到腳步聲,奶奶就在屋里喊,道兒黑,可小心著點兒走??!她生怕別人在這小隧道里撞破了頭。父親只好在中間懸了個燈泡。但爺爺奶奶舍不得用電,慢慢地,竟也習慣了在黑暗里走路。
現在,那條隧道已經堵住,又用磚砌上,架了木板,重新放了瓶瓶罐罐,仔細一看,老磚與新磚的拼接處卻依稀可見一道道洋灰的痕跡。我拍拍那磚頭,后邊是空空的聲音,那一段令人無奈的家史隱藏在暗黑的隧道里。
后來,村里空院子一多,叔叔便去借了別人家的房子住。幾年之后,又花兩萬塊錢買了套空宅。那宅子的兩屆男主人是親兄弟,先是老大喪命于礦石溝,后來老二繼承了這房子,又死于車禍。這在農村是很忌諱的,但卻沒有嚇退叔叔、嬸嬸想擁有一套房子的雄心。
他們把那套房子買下來,又買了紅磚砌了圍墻,裝上天藍色的大門。從那時起,這唯一一戶可能燒磚蓋窯的人家也把這種可能性掐滅了。磚窯或許知道自己再沒有什么為村里人效力的可能,坍塌得更加厲害。
三
順著杜梨花下的車轍往上走,到了與這白色繁花持平的岔路口,再往回折,便站在了那面土崖上。從這里眺望遠山,北山頂上的漢廟清晰可見,遠處的山脈,綠色中間胭出小片的山桃花,像是從高處滴下的幾滴粉色顏料,一條綠袍子上的綴飾。近處,村莊里的樹木一天天茂盛起來,好像要把一個個院子遮住,尤其是那些多年不住人的房子前,一棵棵樹冠變成了院子里總也治不好的綠色傷疤,一年又一年地復發。
那幾家房子算不得太舊。他們的主人有的死于疾病,有的死于私人礦洞,有的死于機動三輪車。蓋房子時,小兩口都是拼了命地掙,又到處借錢,結果,男人一死,房子變成了空殼子。
許多個下午,我拿著手機在村莊里拍來拍去,這些老房子和那些百年老宅靜默著,荒草撒野般瘋長,似乎要把整個院子吃掉。一團團白點綴在青草之間。走近了看,是一群羊。整個下午,陽光從青磚上一點點掃過去,羊脖子上的鈴鐺不住響著,像是陽光撞在墻上的聲音。羊啃噬青草,或許是在時間之上清掃塵土,那一家人的故事便一點點從草根冒出來。這樣的下午,我和羊都成了光陰的開掘者。
竟然有人在院子里放羊。以前,放羊是一種遠行,放羊人常要翻幾座山,至少也要跨過一條河。放羊人跟放羊人在一起,總會促成村與村之間的一些買賣,甚至婚姻。不像現在,羊不出村子就能吃飽。
羊啃完這家,又去啃那家。青草又嫩又茂盛,使院子里的墻體顯得格外蒼老。老人們總是好奇地問我,為什么喜歡看羊在別人家院子里散步?在那一刻,我所有的語言都被磚的青藍、草的綠和羊的白一點點擠掉了。
我來到了磨房的窗外,心想,如果磚窯真是村莊的子宮的話,它生出的最活潑最吵鬧的孩子便是磨房了吧。那時,附近好幾個村子的人都來磨面。白天夜晚幾乎都嗡嗡響個不停。這聲音似乎被磨坊的墻皮收藏了似的。以至于現在看到它,便能感覺到那轟鳴聲忽然就回到了耳膜上。磨房主人的兩個女兒早已出嫁,兒子也在城里安了家,便棄了這院子。
沿著那條小路往下,墻上的窗戶框住了一幅天然的畫。那幾段木頭自然成了畫框,里邊正對著兩棵核桃樹的局部,斜對著一扇已經破洞的木門。我站在窗前,便呆住了。磨房里的幾口大甕因為一場剛下過的雨,顯得油黑锃亮,倒映著核桃樹的影子。地面上全是綠草和野花。它們襯托著這兩棵核桃樹,讓它們成為這風景里的主角。房頂已經坍塌了,樹們伸展著枝椏,指向天空。核桃葉碧綠,幾枚圓核桃從葉子間露出臉來。這像是樹的舞臺,它配合著我記憶里的轟鳴聲在風里搖動著。有關磨面人的記憶在草葉間晃動,最后收進了幾口大甕里。我忽然覺得,那兩棵核桃樹仿佛是轟鳴聲的化身。不知道,這樹葉會不會伸進磨房主人的夢里。
有時候,羊群也會來到這座院子,轉悠得時間長了,總有幾只羊鉆進磨房。它們像一個裝在盒子里的景致,又好看又凄涼。在這景色里,人的身影顯得很多余。放羊人總是站在對面那套磨房主人自住的房子頂上。在太陽從山上滾落之后,她學著羊的叫聲,召喚它們回家。
一個外村人來找我,讓我幫她在地圖上指認,那些青藍的建筑物,都是誰家。我在一張白紙上,為她畫了一幅地圖。從蜿蜒的山路進入村莊,路下邊是以前的老書記家,緊挨著的那戶是龍海家,下邊那戶是他大兒子小旦家。路上邊是我表爺爺家。再往那邊是一座幾百年的老宅,就是爺爺奶奶曾住過的那座院子,主宅有兩層閣樓。那應該是村里第一批青磚蓋的窯洞。此前,村里是一水兒的土窯洞。聽說,這房子的主人是財主,曾在城里做過生意,那時的輝煌早已藏在了青磚的縫隙里。
現在,這里成了一座羊圈,羊糞蛋滾落了一院子。羊們臥在被風化的雕刻過的石頭上……我邊畫邊講,一不小心把村里的故事也暴露給她。許多房子被他們的兒子、孫子繼承。而有的房子因為死了男主人,女主人改嫁,便成了空宅。他們的女兒已經出嫁,他們的兒子因為尚未婚配,那名字便像個初冬的果子一樣孤零零地掛在戶口本上。
那天,一種奇怪的叫聲從我家跟磚窯之間的那座空院子里發出,叫得凄慘。父親告訴我,那是松鼠在叫,我第一次知道松鼠會叫。它藏在樹葉間,叫了整整一下午。踏上那條土路,我大聲問它,你怎么了?不知道是因為害怕,還是聽懂了我的問話,它終于安靜下來。走進那座院子,荒草沒過我的腰身,他們家的門窗被磚石堵住了。但二十年前存在記憶里的大人與孩子的笑臉忽然映在腦海里。
一只松鼠從房頂上跑過。我看到房頂上的煙囪坍塌了。那里卻長出一棵松樹來,已經有一米多高。這定是松鼠的杰作。那些調皮的松鼠像一個個種植高手,它們在許多人家的房頂上、煙囪處甚至是房檐上搬運著各種堅果,搬著搬著,便在這里扔下一顆,那里扔下一顆,來年,被風叫醒,長出一棵樹來。
岳老二有次來我家,說,這座院子邊上有兩棵杏樹。他那天看見杏子已經熟透,便摘了幾顆,放在一邊的筐里。第二天,來到樹下,竟然一顆杏子也沒有了,他以為是誰偷了杏。一回頭,卻看見兩只松鼠正從筐里往外叼杏呢??吹剿?,松鼠們轉身就往坡上跑,一溜煙跑進了磚窯。他忽然就明白了,說,那松鼠把磚窯當作藏存果子的倉庫了。
后來,我還去黃土崖下走過很多次,撫摸那些多年前镢頭挖過的深深的印痕,眼前那塊地里的草木莊稼還原成一個個人。他們都生龍活虎,滿懷建設家園的信心。我從磚窯上邊的口往下看,那些曾經過多年煤炭淬煉的墻壁依舊散發出一股煙熏火燎的氣息。我不知道,在這再也不會孕育出磚頭的磚窯里,松鼠是不是正在進行一場場實驗,要開始在這里種植出一片森林來。
劉云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北文學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天涯》《北京文學》《散文》《散文選刊》《兒童文學》等報刊。曾獲孫犁散文獎雙年獎、孫犁文學獎、河北文藝貢獻獎,并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獎,已出版散文集《木頭的信仰》《給樹把脈的人》,童話《奔跑的樹枝馬》《老樹洞婆婆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