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3期|儲勁松:明月前身
佛手以及佛手瓜
老家堂軒的石頭桌子上,供奉著一只佛手瓜,父母所供也是父母所植,重量兩斤半有余。鄰里親戚來,都以為是仿制擺件,他們從未見過如此之大的佛手瓜。
去年秋天山中大旱,三尺下的土挖出來,紛揚如沙塵。為一棚瓜幾畦菜數架葫蘆,三四個月間,六十七歲的父親起早歇晚從河潭中挑水,爬坡上嶺,哼哼唷唷每日數十擔。一桶水澆下去,化作白煙一股,再一桶水澆下去,瞬間無影無蹤。晚間回到家,父親坐在飯桌邊一言不發,母親也不敢發一言。她知道,她的男人那些天的夜里一直不得安眠,腰腿手臂肩膀無一處不酸痛。
父母晚歲以種菜為業,因為久旱,今年的瓜菜收成大不如往年。但到底有一些,甚至還因為氣候長久溫煦如仲春,出人意料地發生奇跡。門前兩棵番茄,從夏至秋到陰歷十一月末霜落,花開兩季結實兩茬,攏共結果八九百個,賣錢近千,路過的人無不驚詫。那只被請到堂軒的佛手瓜王,是另一個奇跡,皮青肉白,一清二白,如淳古人家的家世家風。
新年里,有人供奉天上諸神,有人供奉地底幽魂,有人供奉筆墨紙硯,我的父母供奉佛手瓜,祈望來年風調雨順瓜菜滿籮滿筐,也希望一家人既福且壽。
佛,福也;手,壽也。
我幼年時,家中一窮二白,父親仍然舍得花錢請中堂,恭恭敬敬地張掛在堂軒的正墻上。中堂左右有一聯,聯語的意思,無非是家人平安吉慶,家道興旺發達。中間是一幅畫,畫著福祿壽三個慈眉善目的老頭兒,三人各有一叢大胡子,兩黑一白,以及一羽白鶴,一只梅花鹿,兩三朵卿云如南海浪花自在舒卷。鹿諧音為“祿”,鶴是神仙,也是“和合”,云彩可以渡人入天上紫微宮。一家人從堂軒里出出入入,抬頭就三星高照。據說,三星來自亙古的星辰。在民間,即使是最卑微的人家,都會被接納被祝福被照耀也被期待。
壽星大頭大耳短身板,手持仙桃和靈芝,主人壽命;祿星持元寶玉如意,管榮祿,據說還兼管文章;福星持娃兒和春聯,保子孫和福氣。三星圖大紅大綠,大白大紫,俗氣得很也吉祥得很。晌午的陽光穿堂入室,斜斜地照上去,畫中人物虛虛的,看久了,由靜到動,由動到飛,縹緲不似在人間。
中堂的顏色會被時間漸漸漂白,但有什么關系呢,三五年換一次就是。就像人世有旱澇有豐年,有喜悅亦有悲傷,新的日歷翻開,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昨日大雪,我在案頭供奉友人饋贈的金華佛手,雪清果香,一屋子香遠益清,滿眼眶金光燦燦。那樣明艷的黃,像帝王的衣裳。
久居長江以北,不識江左風物,去年在江南初次見到佛手,金手指如觀音變相,如蟹爪菊,如珊瑚株,如八爪章魚,如鳳凰的腳趾,以為不可思議。哪有植物的果子如此張牙舞爪,又如此美好不可方物?
友人附一紙,說佛手可供也可剝皮而食。這般尤物也能食乎?豈敢豈敢,罪過罪過。又說佛手是香櫞的變種,訝然,比聽說波斯貓是波斯灣的兄弟還詫異。
前些年在杭州初次見到香櫞,夜里以為是南瓜上樹。想起還未見過香櫞之前,讀過宋人林洪的《香櫞杯》:“一日余琴罷,命左右剖香櫞作二杯,刻以花,溫上所賜酒以勸客。清芬靄然,使人覺金樽玉斝皆埃壒之矣?!?/p>
香櫞非閩南所獨有,就像福氣非鐘鳴鼎食之家所能獨占。往古今來,種瓜得瓜,開山得石,我們所敬奉的事物,最終都是護佑我們的神祇。
佛手多指,祈求它借我一指寫文章。昨夜還和友人說:寫作的時候,是我活得最好的時候。
桃花雪
下了半夜雨,又落了半夜雪。這是農歷三月初五日,陽歷四月的前兩天,山中草木日漸華滋飛鳥日漸歡悅。下雨時我穿單衣條褲,坐在春風里喝茶,聽越劇,讀古人畫論,地氣蒸蒸雨絲茫茫,心間快意亦如之。下雪時我在偏僻的鄉間小道上趕路,忽然在一座板橋上拾到一個小女兒,她的睫毛撲閃撲閃,像蜂鳥的翅膀。
忽然冷醒了,陰風從窗口凌厲地殺進來,發現自己裹在被子里打哆嗦,天仍是漆色。頭天天氣預報說冷空氣南下,氣溫將直降到二度,今天倒春寒就來了,春天翻臉的速度好比女人吵嘴翻舊賬。瑟瑟著一直蜷伏到天亮,還是睡不著,索性起床翻找羽絨服和羊毛褲,一番武裝才敢開門。上陽臺刮胡子,望見青蒼的山巒覆著一層軟白,是桃花雪,望見護城河里波飛浪卷,是桃花汛,望見樓下游園里桃花覆著薄雪,一朵朵都似桃花眼。
說到眼睛,想起清人松年在《頤園論畫》中說的一個典故:北宋太尉黨進請人畫一張小照,令畫師為其畫一雙金眼睛,畫師以為不倫不類。太尉于是發怒道:堂堂太尉,直消不得一雙金眼睛耶?
松年本意是譏嘲富貴人附庸風雅。富人貴人怕人家笑話自己沒文化,古今如此。但黨進雖不識字,卻非凡庸之輩,他是北宋有名的驍將,曾大敗楊業于晉陽,宋史本傳說他淳謹樸直,深得宋太祖賞識,又生性詼諧,喜歡開玩笑。他開的最著名的玩笑,就是請示皇帝,要將城南土地公公的塑像搬來充當自家的父親,擺在太原廟里當功臣像。這是他恃寵撒嬌,并不真搬,一如他要求畫師給自己畫一雙金眼睛,應當只是幽默一回,都當不得真的。
同一故事還有另一個版本:黨進命畫工寫真,寫成大怒,責備畫工曰:前日見你畫大蟲,尚且用金箔貼眼,偏我消不得一雙金眼睛乎?
金眼睛的人我沒有見過,鄉間道士超度亡魂畫的閻羅十殿,其中百千萬妖魔鬼怪的眼睛倒有金的,邪光灼灼,看著讓人倒吸一口冷氣。桃花眼的人我見過,有男有女,水汪汪清盈盈的,朦朦朧朧似在醉鄉中,笑起來像兩枚下彎的月牙,好看得很,據說生就這樣一雙眼睛的人常走桃花運,也多薄命。在我們岳西鄉間,過去常有算命先生走村串戶給人卜卦算命,假若算出哪個人某階段要走桃花運,那戶人家必大緊張,因為桃花運屬于霉運、歹運,行這運的人家往往雞飛狗跳乃至家庭破碎,是要設法求高人破解的。
三月有楊柳岸,三月也有桃花雪。桃花是雪,雪也是桃花,桃花襯雪白,雪映桃花紅,熱烈與冷艷相中和,就像史湘云和林黛玉同時出場,很入眼也很入畫。桃花雪在江淮地區并不稀奇,幾乎年年有。記憶里有一年都快五月了,突然下了一場大雪,初夏的山鄉頓成雪國,我穿著夏衣在山上采蕨,凍得像在篩豆子。雖然倒春寒瞬間將人從陽春打入冷宮,茶山上的新茶也有可能被凍壞,但我每年春盛時,還是有些期待桃花雪。春天以及百花總是短促,如人的好年華,雪可以讓它們稍稍冷凍,多停留幾日。無計留春住,桃花雪是可以的。
前幾天風和日麗,游園中桃花盛放如慶云繚繞,每次從花下過,總會想起黃山谷的詩: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句詩我從前深愛前半句,因其風流瀟灑,而今尤喜后半句,因其玄默滄幻。風流如彩云易散,匆匆人已中年,看花的心與看名看利看色看世間諸般相的心一樣,到底是淡了許多,不似少年時急切歡喜。以為夭桃秾李的繁華熱鬧,實不如淡柳疏煙的清寂長久。更無走桃花運的心思,能在花徑上拾得幾個有綺思的好句子寫進自己的文章,就是意外的好福氣了。
至于也曾喜歡的“江湖歸白發,詩酒醉紅顏”這一句,現在想來,非常人之份也非常人之福,不提也罷。不如看桃花雪,桃花雪比紅顏還好看。
菊花茶
前夜讀《春覺齋論畫》,見林琴南說柳是俗物,大驚奇。灞橋煙柳,蘇提翠柳,渭城客舍的新柳,元夜月下的舊柳,夏圭《西湖柳艇圖》和唐寅《落霞孤鶩圖》中的畫柳,古來詩畫文章中的靄靄綠絲絳,無一不是春風大雅之物。即使是曲江邊上以柳自喻的勾欄女子,其本質也是一卷冰雪。冷紅生奈何無端誣佳人作賊?又讀到一篇關于章太炎的文章,章太炎說甲骨文系偽造,羅振玉輩就是始作俑者,又大驚奇。以太炎先生古文字學造詣之精深,如此振振有詞信口打哇哇,叫人情何以堪?
一夜兩驚,于心臟不利,得喝一盞菊花茶來壓一壓。
茶是上好的岳西炒青一小攝,菊是風干的黃山貢菊三五朵,放進青花瓷蓋碗中,茶似鐵渣菊似蜷蟲,看相碌碌,并不見佳。用滾開的山泉水一沖,茶與菊仿佛從大夢中被喜鵲喚醒,如少年男女的肌體次第長開,十秒鐘即舒展成山野間的一樹茶花,茶葉青綠菊花清白,姿容有了,清芬有了,氣氛也有了。輕啜一口,心胸曠然層次歷歷。菊花茶是一爐香,可以令人風煙俱靜。
《水滸》里的魯智深聞錢塘江潮信在激流轟浪中頓時圓寂成佛,我于清夜泡一盞菊花茶聞其香而瞬間得道。佛是真佛,道則未必。
起身上陽臺,見秋水已漲滿河川,兩岸人家睡在秋雨中,想起《南華·秋水篇》。良夜如此靜好,我有一杯菊花茶。
這些年有福氣,喝過天南地北數十種茶,也讀到許多關于茶的好文章。茶是山之精,一葉茶就是一片河山,一片有一片的地理風貌,一片有一片的獨特風致。喝茶就是游歷,如同觀宋元人的山水畫,腳板未到而眼已到魂已到。生在茶鄉,自小提籃采茶于云山霧巒之間,也多次見過種茶和制茶高人侍茶炒茶,喝過的茶以千盞萬盞計,然而我并不懂茶,止渴而已,作伴而已。懂茶的人是不會喝菊花茶的。
菊是籬落逸士,茶是人間散仙,菊花茶卻真是俗物?!都t樓》里的跛足道人和癩頭和尚是絕配,《三國》里的周公瑾與小喬是天仙配,花茶譬如茶與菊卻是拉郎配。陸羽、盧仝、閔老子、張岱這些茶的千古知音,決不會在茶中加入任何其他香料,哪怕是天山雪蓮蓬萊蘭蕙。茶唯一的密友是水,最佳莫過于山泉水,古人說泡茶,“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好茶如焦尾古琴,不可經俗人之手,不可與鐘磬管弦混彈,也不可隨意亂彈。蔡襄《茶錄》所謂:“茶有真香而入貢者,微以龍腦,欲助其香,建安民間試茶皆不入香,恐奪其真?!本栈ㄅ蔟埦?,謂之“菊井”,泡普洱謂之“菊普”,但菊井、菊普是菊還是井、普?一團混沌?;ú韬帽葋y世佳人,像斯嘉麗白若薇,亂世唐突天物。
佳人不可唐突,菊花茶還是要喝的。我生來肝火旺,年少時盛氣,內心經常是亂世,而今仍然偶爾氣盛,偶爾也會憤世嫉俗。安慶魏振強兄說我有少年氣,不太準,拔高一點,大約可以說是英雄氣吧,總不至于是屠門氣。只是,少年世事未諳,英雄氣長,如今江湖漸老,英雄氣短。氣盛的人或者是天性使然,或者是肝火相攻所致,其發作特征都是易上火易惱怒。然而怒大不易,親人怒不得,同事不敢怒,友朋不能怒,所以怒多數時候也是自怒,一團火在胸腔中燃燒,等于鈍刀自戕。茶花菊散風清熱,解毒消炎,令人神清,叫人氣平,引人入幽深峽谷之中,眼中有丘山而無塊磊,于是常喝茶花菊來敗火。我喝的不是一款茶,是一味藥,此事關切性命與做人,無關風月。
昔年在婺源喝過皇菊,其色濃黃如金湯,有布衣卿相氣象。在湖北喝過福白菊,雛菊干花緊湊如小甲蟲,喝起來喉舌間似有蟲鳴。平常喝的黃山貢菊,發開如雨中小葵,生動可愛,一派本色天真。
明月前身
清人金農說,老梅是明月前身。
這幾日早晚路過河邊梅林,見蠟梅、綠梅、紅梅、白梅次第開,冷香順著河風拂袖追人,總要想起明月前身這四個字。那梅林于是幻作一團團月亮,一只只幽獨又清馨的冷玉盤。以為古今人寫梅,金農的明月前身排第一,林逋的疏影橫斜次之,其他代代都有佳作,但相較而言,似乎都只配作負篋書僮和梳頭丫鬟。這就好比崔護都城南莊桃花詩一出,他人桃花盡失顏色。
家中有《金農集》,前年約略讀過,多是五言七言詩,不太喜歡,清代人的詩面目大多相似,刻板無飛揚姿態,像蠟紙上的仿宋字。偏愛他的雜著,像硯銘、畫跋、自序、隨筆之類,更見性情、筆力和才學。他筆下梅多,題梅跋梅的詩文也多,《金農集》里收錄了三十二條。他的梅花圖,我最愛《家世水月村》,古紙淡墨,深澗上一枝清寒,像當年句無苧蘿村里還在溪頭浣衣的民女施夷光。畫的題目當是取自南宋林景熙的詩句,隱去了梅花二字。其畫梅題記最佳者,自然是“老梅愈老愈精神,水店山樓若有人。清到十分寒滿把,始知明月是前身”。尤其是末一句,寫得多好,仿佛神示,仿佛憑空飛來。
確實是飛來。明月前身四字,我最初見于司空圖《二十四詩品》,其“洗煉”一條說:
“如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仗稙a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返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p>
也許是當年讀《二十四詩品》時太草草了,或者是當時年紀尚輕不懂得文章滋味,待到它們來到金農筆下,我在中年時再次遇見,方才覺得這四個字妙不可言,好比男子與心愛的女子初合歡。
河邊園中,有梅花四種百余本,我分別稱之為紅霧、白煙、綠霞、黃云。往年初春花開時,煙霞云霧名動一城,坊間男女絡繹悠游其間,賞花聞香,照相作勢,蔚成一景。今春堤上幾乎無人,通往園子的所有步道一概封堵,每次我翻越竹柵欄進園子時,必先東張西望一番,確認無人注意才敢蹁腿一躍,行狀好比青天白日作賊,好比燕子李三。這是庚子年正月末,快一個月了,人人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空氣是凝滯的,也是詭異的,孤獨、緊張、焦慮、恐慌這些詞太單薄了并不足以形容,人與人相逢,各自唯見一雙內容復雜的眼睛。哪怕是熟人,戒備相隔一兩米開外,四只眼骨碌一對上也立即分開,仿佛多看一眼就會疫鬼纏身。從來沒有想過,看梅也需要偷偷摸摸。上古的唐堯說壽則多辱,周作人也說壽則多辱,豈不然哉。
在疫情中,世上許多人許多事水落石出,露出本相。這一個月的教誨,甚至比半生還多。
只不知,我今日所見是真是本質、素常所見是假是現象,還是倒過來?就如我不知梅是月前身,還是月為梅前身。
正月初二的雪
庚子正月初二日,山里人跡、車跡、鳥獸跡稀少,無客來訪,也無須登門作客,從早到晚唯與家人茶飯相守,與屋后萬棵青松門前兩樹梅蕾相伴。一場疫情無意中顛覆了沿襲千百年的春節傳統和拜年習俗,如果關閉電視、手機和電腦,屏蔽掉一切讓人不安的或者稍感安慰的信息,人間如此安寧,歲月如此清虛,就像門柱上新貼的對子。清虛和安寧當然是假象,但這繁華人間又有多少是真相?如此一想,書也就能安心讀下去,文章也能順意寫下去。
往年正月初一至初六,家中每日賓客滿堂,數代血親不斷開枝散葉繁衍至兩三百人,鄉間傳統又極重視人情縟禮,正月間拎著煙酒糖糕相互走動,擺流水席。雙親已是年近古稀之人,平日操勞過甚,正月里更不得清閑,自初一大清早起就燒鍋做飯迎來送往,起早歇晚不勝重負。我在家端茶倒水執壺勸飲,也要奔波多地逐家拜年喝酒談閑,同樣一刻不得休息。今年因禍得福,不拜年不串門,各自閉上門扉落個無所事事,仿佛回到了老子所說的上古之世。所謂“小國寡民”,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其實是同一境界同一義理。無事就是好事。近些年潛心閱古讀史,最深的感受就是:天下的事往往就壞在私欲膨脹無事生非上。還有:天災后面都有人禍。
午飯后下起了雪,牽綿扯絮,時緊時慢時大時小,半個時辰后遠近山頭盡成雪堆,竹木草石以及看雪人須發盡白。雪中清賞趙孟頫墨跡,以養清氣和精神。興致忽來,旁批數句云:
“神閑氣老”,此為明代書家劉重慶跋松雪道人《吳興賦》長卷語也,似也可以移來評人好文章。其時山中大雪如百萬粉蝶,紛飛于故園山河曠野中。雪花從容淡定,品貌莊潔,也神閑氣老。
年前,友人贈我曹素功純胡麻油煙墨、胡開文純松煙墨各一錠,陳而香,新歲里清供于案頭。油煙墨一面描金書“按古法十萬杵造”七字,一兩制式,烏黑而有光,可照人,香氣濃郁。松煙墨正面篆體陰刻“純松煙”三字,填藍,落款“徽歙老胡開文按易水法制”十一字,用“開文”印,二兩制式,背面有巖上蒼秀青松一株,深重濃黑,看久了,似有松煙幾縷緩緩升騰于其上。
老墨有神,可以避邪祟、襄文章、養氣息。記得宋人蘇易簡在《文房四譜·墨譜》中,引文嵩《松滋侯易元光傳》說:墨神姓易名元光,字處晦,燕人也,爵位松滋侯。古人說人磨墨,墨亦磨人。墨我舍不得磨,我在雪中賞墨,聞墨讀書,嗅墨煮字。墨黑雪白,紙白字黑,一黑一白一乾坤。
混沌
山中雨煙迷離數日,籠山罩水縹緲人家,蒙昧混沌一如創世紀之初,一如渾金璞玉大塊文章。
昨夜春風好,坐在窗牖下閑看《山海經》,滿紙清墨,淺寫淡描差似結繩紀事,字字樸素句句古靜章章天然,水流花落意態閑閑,而自有蒼莽雄渾之勢,有草青青木欣欣葉蕭蕭之氣,以為是天下第一等絕好文章。少年時讀此書,眼里只有洪荒時代奇詭的山水草木野人禽獸,只有虛虛實實的神話傳說與人文地理,而今重溫,但得文章心法,法天法地法心法自然。舊書如舊情,隔著一二十年光陰再回頭翻看,總有別煙余緒縈縈于懷。
傳言,春風春雨有起死回生的能力。早起路過護城河邊,見楊柳已著鵝黃嫩綠衣裳,嬌嬌柳芽像一只只初生草蟲聚集其上,軟枝弱葉拂水照影,水風遠遠送來老梅的清香,庚子以來郁悶壅閉已久的心府也忽地一綠,一敞。柳披綠煙,方是春到人間,細看山水城郭,眉目漸清秀矣。
造物之神書寫春天這篇大文章,歷來以綠字破題,就像二十四史,像《山海經》,起字但求工穩自然。工穩自然猶如良將控弓,氣定神閑,引滿不發,如北魏書風,點畫峻厚,氣象渾穆,是功夫也是境界。這些年寫文章,無論長言短章,常為破題思慮再三思慮,六神無主坐臥不安,既工穩且自然的好句子就像高唐神女,可遇而難求。宋玉賦神女,說寐而夢之,寤不自識,罔兮不樂,悵然失志,古人作畫習書,也常言眼里有神,腕中有鬼,文章的事也是如此。春天初臨人間,天地萬物一團混沌,文章孕育于胸中,起初也是混沌一團。
鄉人有言,混沌一塊柴。
《南華經·知北游》說,昭昭生于冥冥。
文章寫不出來,就憋著吧,總有一天,會有一個詞如天啟神喻,將混沌轟然鑿開,像春風點亮草木人心一樣引爆辭章。
儲勁松,安徽岳西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天涯》《芳草》《清明》《散文》等。出版散文隨筆集《黑夜筆記》《書魚記:漫談中國志怪小說·野史及其他》《雪夜閑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