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文學》2021年第3期|王蘇辛:火獸(節選)
林莫可打來電話的時候我已經要睡了,凌晨一點,人們的鼾聲已經遮住了夏季城市所有的蟲鳴。我抽了一支煙,越過王子茶樓,直走到火車西站的立式大鐘前。那口鐘從我來到這里的時候就已經不走了,之后經歷過三次維修,復蘇過一次,但很快就又壞掉了,然后也就再沒有人去修了。
她比我第一次見的時候要漂亮,連衣裙是露肩的,還好是露肩,否則那一定是一件古董衫。她的耳墜看起來也夠老的,古銅色,霧蒙蒙的,好像許久未見天光了一樣,她紅白紅白的臉頰上覆蓋了一層細細的汗珠,說自己必須馬上回家,問我能不能幫她買完購物單上余下的東西,并送回她的家。大鐘附近是云城最大的二十四小時購物廣場,我對她已經到了我家門口卻堅決要回自己家表示出不解,但還是沒有拒絕她的請求。
她的家在負二層,門一推就開了,屋里非常亂。墻上掛著幾幅未干的油畫,整座屋子充滿了松節油的味道。每次去發廊——現在應該說是造型工作室,我都能看到門口堆著印滿冷漠男女表情的頗具先鋒色彩的攝影雜志,這些油畫上畫著的,就是這種形象。林莫可走了進去就一直沒有出來,我叫了一聲她沒有應,這讓我突然有些忐忑,接著我就連聲叫了起來,直到浴室里傳來她細微的聲音。
那是一種類似某烈性燃燒物的聲音,嘶啞,低沉。接著她走了出來,衣服還沒有完全披好,看起來很疲憊,浴室飄來一陣淡淡的火藥味。她說有東西給我看,讓我先在客廳坐一下。而越往房間深處走,松節油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我辣得干眼癥都快好了。
“你是怎么在這活下去的……”我半抱怨半疑惑地問道,但她沒有回答我。等我看到她拿給我的東西,不禁又失望起來。
——不過是兩本十來年前短暫流行過的奇幻小說,當時我恰好是那兩本的編輯,說起來,這位作者到現在還欠著我兩千多塊錢。
“我寫了個故事大綱,”她思忖道,“想讓你看看,怎么往下寫……不過,我知道我寫得不好,你如果有興趣,幫我重寫也可以?!?/p>
可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從那之后屬于我個人的記憶,就只剩下和林莫可相處的時光。而我大部分的記憶,就只剩下了云城這個背景,主人公林莫可,還有一個小男孩;只是無論我怎么努力,他都不能從這條記憶線中走出來。于是我決定寫一本書,如林莫可所言,這既然已是云城的故事,那我也便不用進行追索,因為我本身,也就在故事中。
一、回音
很小的時候,周圍的人就很喜歡跟我分享他們聽到的各種奇妙的聲音。我住在云城最曲折的一條巷子里,那里就像是一條綿延的燃氣管道,里面氣候炎熱,許多人就像許多個細胞聚集在我身體周圍,緊緊挨著組成了一根細瘦的氣泡,我常常覺得不透氣,并覺得周圍的人在吸收我身體里的能量,我感覺自己的力量一點點被稀釋,身體單薄起來,并且動彈不得。
那時候我尚不知道身為一個永久性失聰的人,生活將會有怎樣的不幸。我甚至憧憬過,當有一天我能聽到聲音的時候,可以繼續假裝聽不見,以此考量他們口中信息的真實性。我總是覺得,只有在那時候,我才能真正了解我周圍的人。
聾啞學校位于我們那片街區的最西頭,課程松散,從初中到中專一體化教學,主要教授我們技能和幾門基礎學科,畢業了就進入云城各種輕工業工廠。我早上八點起床,九點才到學校,我記得第一次去上學的時候站在樓上往下望去,覺得整座城市就像是一盤跳棋游戲。雖然路數復雜多變,但每個街區卻都在按照一個路數生活。我的口頭表達能力是欠缺的,或者說幾乎沒有。我能做的只是努力告訴我的父母,我是可以一個人去上學的。
助聽器只能讓我聽到一些城市微弱的喘動,我不得不注意每個方向可能對我造成的“襲擊”。比如一輛橫沖直撞的摩托車。所幸的是,那一天很平靜。但也正因此,我有些不安,甚至可以說是痛苦起來。因為我還是在懷疑,這是一個喧囂地,是讓人焦慮的世界,不像父母跟我傳達得那么和諧、動聽、美好。我聞到飯香,就好像是“聽”到了炒菜的聲音;我看到了郵票,就好像是“聽”到了等紅綠燈的郵遞員蹬自行車的聲音;我摸到了衣服,就好像是“聽”到了裁縫的聲音。這一切的聲音都喪失了被我聽到的權利,我卻又以這樣的方式沾染了它們的形態。那就好像是我長久以來生活的那條小“燃氣管道”一樣,只是這種“聽”沒能讓我滿足。我從餐館走到博物館,又走到銀行,直走到我讀書的學校。那里照例站著一個微笑的老師,嘴巴張張合合,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稱贊我。
越過一條盛滿破舊玩具的回廊,就是我上課的那間總是黑咕隆咚的小教室。桌子像是永遠也擦不干凈一樣,地上總是會發現一些令人生厭的爬蟲。但這是云城唯一一所能接納我的學校,我的父母沒有權利再發出質疑。雖然在我不知道的聲音國度里,他們或許早已經抱怨過我無數回了??晌覒械迷偃ハ胧裁?,我趴在桌子上,繼續我的勞技作業。老師打著手勢告訴我們,把兩只手在課桌里懸空放平,閉上眼,看看一會兒會發生什么奇妙的事情。
這讓我不耐煩,但我還是照做了。很久之后我總是會回味起那奇妙的一刻,閉上眼睛的瞬間,我突然覺得世界真正走進了無聲。某條被撥直的大路,就這樣插進了我的身體。那一刻我才突然覺得,世界就是這一個,這同一個。有一絲仿若氣泡脹開的嚓嚓聲來到我的耳邊,漸漸褪去了它的外衣。
當我睜開雙眼,只看到雙手已經在不自覺間碰在了一起。我放下了雙手,并很快感覺到課桌里塞著的那疊稿紙。對那時的我而言,已經算得上是厚的一沓了。
文字的排列疏朗且跳躍,紙張有些散亂,我從最上面的一張讀起,但我也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開頭。它們看起來只是一篇自述,只是那時候我更好奇“我”是誰,這文字沒有署名,甚至連題目也沒有。這讓我感覺很不舒服,于是我執著地為它寫下了一個題目,那是我剛剛想到的一個詞。
回音。
《回音》
起初,我的耳邊總是能不斷回響起父親的哮喘聲,它們起先是低沉的,接著就會尖厲起來,像是老鼠的牙齒,聽久了就覺得它能一點點把隔音墻敲碎。
和很多人一樣,我的記憶始于幼兒園。那是一個翠綠的、沾滿露水的廢棄健身場,而我們的校舍就在那里面的一排小平房。教室經常漏水,每一次暴雨將至,我們都會放假,那是我最歡樂的時候。但我母親顯然是不愿意我總是待在家里的,她是一個常年眉頭不展的女人,我十歲之前是不知道她的年齡的。她是一個醫生,時常突然接到電話就趕赴了工作現場。她對我幾乎沒有要求,工作之余則是一名優秀的演說家,她會在各種場合講述我的父親,只是這些故事我聽過即忘,概括起來,那是一個離我很遙遠的,永遠只奔跑在路上的男人,在不同的城市有一個不同的情婦。我曾經懷疑我母親只是我父親眾多情人中的一個,我在十五歲那一年鄭重問了她這個問題。那時候她正在拌餃子餡,我在廚房對面的餐室搟面皮。提出這個問題的時候,她嚴厲批評了我,義正詞嚴地告訴我說,他們是有婚姻的,只是在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便結束了。接著她開始跟我講述她的故事,那無非是一個媽媽如何拉扯大一個等于沒有父親的孩子的故事,尤其是一個女孩子。因為她還要擔負起她的終身大事,考慮她成長中的危機。這讓我感到枯燥,我眼見母親的淚水滴答答流進了餃子餡里,那大概是我這么多年來第一次感受到她的悲傷,只是這種悲傷讓我挫敗,一時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那個口口傳誦的悲傷的孩子了,只是我沒有安慰她。我大概一次也沒有安慰過我的母親。于是她哭了一陣便止息了,并走到餐室跟我一同包餃子,她再次抬起眼的時候我看到了她的皺紋。接著便聽到她對我說:
“晚上跟我去看你爸?!?/p>
父親住在云城最大的一所養生醫院——其實是唯一一所,因為唯一,所以最大——那里盛放著云城所有因為身體原因不能上手術臺的患者,還有各種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或者不久之后還要陳列他們的未來,那些骨灰。我父親的病房在最深處的院落里,如果不是種著些水仙,也許會更冷清一些。母親跟他的話很少,漸漸地,她就讓我一個人去那里探望他了。但我其實也沒什么話對他講。
在很多年里,我都覺得去見父親是一件尷尬的事。我總是不斷找一些新話題,但每一個,不是短小就是空泛,這讓我們的談話顯得急促而無聊。通常我會在那些水仙之間徘徊一陣,父親就用他的老式收音機播放一些戲曲改編成的歌曲。到了一定時間他就會咳嗽起來,按鈴讓護士給他放上新的洗澡水。
他只有在水中才能安靜地講話,持續地呼吸。那時候云城面臨嚴峻的斷水危險。每天只供水八小時。據說我們的地基在以每小時一毫米的速度下陷,當然這是坊間傳言,我至今不信,但因為其中的浪漫色彩,也喜歡傳播。有時父親跟我講一些故事,關于一個小男孩兒的。父親稱他“小火”。
每一次我對母親講起這個故事時,她都會皺著眉不屑道,你爸是夢做多了??伤傆謺r時向我打聽起小火這個人,好像這是我們失散多年的一個親人。每一次,她在我的講述最后表示出不屑,我也趕緊忙我自己的事情去了,因為按照慣例,她接著會向我哭訴這么多年的艱辛,哭訴那場她口中的“騙婚”,哭訴我還沒能給她帶來一個健康優秀的男友??蓮哪莻€夏天之后,這一切她就都不說了。
因為父親不見了。
他是按過鈴之后不見的。水缸的水很熱,估計他剛泡上不久,把手放進去就好像從寒帶邁入了熱帶。養生醫院的人說,也只有我父親的院子,才養得活水仙,因為那一方空氣總要比別處溫度高些。
打那之后,我就再也沒見過父親,即便是關于父親這個人的事,也再沒有人向我提起??墒敲總€夜晚我卻都能聽見那個由遠及近的鼾聲,伴隨著劇烈的咳嗽。與此同時,是一股潮熱而溫順的氣息,它向我頷首,我只得給它一席之地,但久而久之,我便不再在意這種聲音。你知道的,總有一天,任何特殊的鳴叫都會在我們的記憶中淪為蟬鳴、淪為風動、淪為鐘聲。也或者,只是云城每一處可能的聲波把它們稀釋掉了。至少我總是能記起小火,以及我曾經待過的幼兒園附近的那條小吃街,火焰、人影的律動,香氣襲人,這些都漸漸在我的記憶中轉化成了聲音,讓我即使在安靜與靜止中,都不能忽視這一場存在。只是我總覺得,父親還是待在養生醫院,或者至少還在云城,只不過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們都看不見他了,可是他卻能看見我們。
小火的故事
小火是我們大院兒最大的一個孩子,他是所有孩子的頭頭,我們的領路人。有一段時間,我們的大院兒總飄浮著一層火藥味兒。一到晚上,那種氣味嚓嚓地跑到我的臥室里,再一抬頭的時候,就能看到小火在窗外搖頭晃腦。那大概是我跟小火一起玩火的第一天。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小火會選中我作為他的玩伴,但那時候我膽小怯懦,有個伙伴總比沒有好。
小火家里花草很多,白紙也多。每天他都要寫上五篇大字,才被準許出去玩兒。他們家后院有很多宣紙,有時候我覺得它們就像三月份護城河漂來的柳絮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每天,我都會早早上床,躲在被子里等待小火。有時候他會從窗臺外跳進來,有時候我睡著了,再一睜眼就發現他已經躺在我身邊。然后我們便悄悄走出去,躲過整座院子的睡眠,避開強大的鼾聲,爬到那棵老槐樹的頂端,小火就坐在最粗壯的兩柄樹干之間。伴隨著火柴的嚓嚓聲,我便會看到他對我描述的“盛景”——被點燃的,落入黑夜的兩頁宣紙從槐樹頂端一路奔逃,在夜晚的風中劃出一條弧線,接著就帶著照亮半張院子的焰火化成了灰燼。
可惜,我跟小火第一次“秘密行動”就在焰火熄滅的瞬間夭折了。如同警報器響徹一樣,整座院子都被火光喚醒了。從小火的媽媽再到我的媽媽,到大院所有的家。鼾聲止息,甚至連我和小火之間,都變得異常安靜。我不知道小火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拿著我的小手電尋找燒掉的宣紙灰燼,根本不理我。我媽拿著長竹竿一直伸向了我坐在樹上的屁股,許多手電筒把它們的光圈投向老槐樹。
那之后,我就很少在大院兒見到小火了。
有時候我會在上學的路上看見他,有時候他在玩彈珠游戲,有時候在搶女生的沙包,唯一的一次,我想我是看見了——他又玩起了火,那是從一個比老槐樹要高很多的地方滑翔過來的,依舊綿軟、細瘦的白紙,像絲帶狀的柳絮,潛入了我能看到的那一方天空。那一天是元宵節,大概是我記憶中云城最熱鬧的一天。整座城市彌漫著煙花升騰的聲音,連同中央廣場升起的數盞孔明燈。天空不斷在發聲,燈火四處搖曳,這讓那張白紙顯得有些靜謐之美。那天我有些感冒,父母在單位值班,我側躺在空無一人的房間,很難過。我對著那個曾經閃動過小火身影的窗臺。窗戶緊閉,沒有窗簾,軍綠色的單肩背書包在搖晃的煤油燈光下忽明忽暗。接著我便看到了那一束火光,它在我視線能抵達的最頂端打了個圈圈,就一路游來了,我以為它會落到我的窗臺上,可惜沒有。直到它準確無誤落在那棵老槐樹上——是小火曾經騎過的那棵老槐。
那個白天我經歷了嚴肅的“拷問”,因為之前犯的錯,大人們覺得是我放火燒死了老槐樹。他們無一例外都遺忘了小火,那個最可能的肇事者。我爸爸,那個額頭上總是“一馬平川”的男人,用他的皮帶蘸了水,抽了我的背,那大概是我兒時唯一一次反抗,并且最終以大人的妥協收場。小火家的房子從那一天起就是空的了,門前擺滿的水仙花還開著,很茂盛。我最后一次聽到人們談論他就是因為那一整排的水仙花,而小火在他們的講述中也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喜愛水仙花的、懂禮貌又上進的好孩子。
二、賽跑
每一年的長跑運動會總能吸引很多人。其實人人都知道,這只是市政府給體育學校的一個宣傳機會。我小的時候,所有的小學校上午第三節下課都會安排一次十五分鐘的逃生訓練課。然后一時間,所有的校門都會敞開,我們將通過各種安排好的路線奔向同一個目的地——云城體育中心。一般情況下,那個時段體校的人是不訓練的。他們將兩人一組排列整齊,走回教室上文化課,而那大概是他們最頹喪的時刻。而對我們而言,逃生訓練也漸漸由最開始的恐慌和無聊變成一種驚喜。因為按照學校所在街區的不同,年級班級的不同,我們會一撥撥輪番交換路線,而且也會隨著訓練的嫻熟漸漸衍生出別的路線。很久之后我離開云城再回到那里,它顯然已經跟之前的樣貌不一樣了。每到那時候我祖母的話就又會涌進我的耳朵——總有一條道路是你沒有走過的。
每節逃生訓練課結束就是作文課。我想云城大概是最為重視語文教育的城市了,只可惜每堂課重復的都是那一個主題。
“如果云城沉沒”
我不知道這個題目我寫了多少年,或者其實我還幫別人寫過,總之,長此以往,我覺得云城真的下沉了??上刻煳易呋丶?,路過解放東路,聽到的那句廣播總是——專家預測云城開始下沉。
“專家預測云城開始下沉”
這分明是一個病句,已經開始下沉了,怎么還能叫預測。我記得我是在一次作文課的尾聲提出了這個質疑,但只換來了班主任無情的白眼。她是語文老師,我不知道為什么那些年班主任總是語文老師。無論如何,我付出了代價,我的作文沒再成為范文;原因是:對主旨認識不清。這讓我很懊喪,逃生訓練的樂趣因此減少了一半。但無論如何,在這樣強大的教導之下,跑步成為生活中和語文數學一樣重要的課程。體育老師們在那些年成為和云城一些花白頭發戴假牙的專家一樣的“幻想家”,他們會在每節課上用三分之一的時間講述云城下沉的種種可能方式。但我總是想不明白,既然云城都下沉了,我們再跑能跑到哪里呢,或者還不如來一隊直升機,也許可以把人帶往安全的地帶。但無論如何,我還是記住了體育老師們的一種說法。他們說,云城將從西城區開始沉陷,接著一路蔓延向東城區,當那條路線完全打通,那將成為云城的一條天然護城河,而緊接著,兩岸會漸漸被護城河水沖刷下去,直到云城最后一片泥沙沉沒。
這真是一個強大的預言,伴隨著它的種種細節也漸漸從我的小學時代豐富到我的高中時代。每一次我都能感覺生活在四處鳴響的環境中,周圍拉滿警戒線,但可惜每一次,解放東路的小喇叭里都僅僅帶著“開始”二字,送我回解放西路的家。只是每年小喇叭也總會安靜一天,那就是云城一年一度的夏季長跑運動會。那大概是一個真正的,熱火朝天的日子。
我記得那樣的運動會舉辦過十次,主要是長跑,也會有一些其他田徑方面的項目作為附屬。但云城人顯然更看重長跑,當然更看重的,除了市政府的頭頭們,就是各位畢業班的家長了。按照獎勵政策,小學組的冠軍會被云城中學初中部直接錄取,初中組的長跑冠軍可以在體校和云城中學高中部選擇,而高中組的長跑冠軍可以直接進入云城體育學院?!@雖然不是多么好的學校,但在云城,誰都知道體育學院的留校名額多,畢業了在學校簡單教個體育,帶學生跑跑步,都能換來不菲的薪金,這對于很多向往安逸生活的學生和家長,不能說是沒有吸引力的。
自從那次作文課之后,我對于學校生活就漸漸喪失了興趣,最大的樂趣就是離開那里,這讓我對逃亡訓練又興趣盎然起來。最明顯的一次,我從學校跑出去之后,連作文課也沒有上。那一天我跑遍了云城所有的小街小巷,跑到解放東路的時候,小喇叭也沒有響起。那時候我才想起來,那一天正是一年一度的長跑運動會。我趕忙跑回體育中心,發現已經有不少遲到的人站在外面排成了縱隊。為了躲避體罰,我扯了謊。只是沒有人意識到這是一個謊言,我的班主任甚至也對我表示出了一種迫不及待的尊重。我說的是:
我跑遍了云城。
一時間,我的這句話在我所有的同學,所有的老師,學校里所有的領導,甚至主持全市逃亡訓練的頭頭間傳開了。我媽媽說,那一天的小喇叭都報道了這件事??蛇@件事帶來的直接后果還不是這些,而是我代表我所在的小學參加了長跑運動會。這讓我萬分心虛,可我想我是沒有退路的。
那一天驕陽似火,到了黃昏也還是很熱。體校的示范隊先跑過了,接著我所在的小學代表隊也跑過了我的老師和同學,他們都不住地朝我潑水。只是每個人的眼睛都是瞇起的,而云城也就在這樣的眼界中,成為一條縫隙。
那一天很多人到最后都倒下了。好像我也是。我在人民醫院躺著,迷蒙中有東西灌入了我的身體,它們是涌動的,帶著不止息的濕熱和律動,在我的身體里漸漸睡熟了。一如我的夢境。我想我還是幸運的,每一組進入前十的選手都倒下了,甚至連體校那些作為示范的學生都有些不堪重負,而我所在的小學組,只有我一個人堅持了下來。一時間,云城的各大報章都在講述這一場“不人道”的比賽,在接近四十度的高溫中舉辦長跑賽,但很快,對此的討論就冷卻了,像我那天感受到的我的身體。醫生說我是脫水了,我的母親陪護著我,整夜沒有合眼,這讓我難過,可她卻愉快地告訴我,我可以直接進入云城中學了。只是這沒能讓我興奮起來。等我再度醒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放滿了鮮花,我只期待我重新上學的那一天,不會再受到這樣特殊的“禮遇”。
我這一樁愿望是實現了。
很快沒有人再提我獲得的榮譽,沒有人提起我是因此住院的。這讓我重新難過起來,并且,我并沒有進入云城中學。我媽媽甚至舉了橫幅去控訴學校,可惜沒有人理她,這讓我很難為情。她不知道的是,因為這場事故,長跑賽從此取消了,作為獎勵措施的直接錄取,也隨之取消了。對我而言,那個夏天的末尾帶給我的,除了父母動用人際關系把我搞到了體?!驗殚L跑賽,他們覺得我有運動天分——此外,就是撿到了那本畫冊。
或者那其實不算畫冊,圖畫是模糊不清的,不過在每張白紙的極狹小處,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一個女人的側臉。只是最清楚的依舊是文字。我照例走在前往解放西路的路上,郁郁寡歡地想著以后在體校暗無天日的日子,接著我就踩到了那本散落一地的畫冊的第一張。似乎沒有人看到它們,我就這樣一路撿到了最后一張——那應該就是最后一張吧。再一抬眼,我顯然已經身處解放東路,小喇叭又響起了,只是我沒有聽到那句話。
“云城正在下沉”
我捧著一堆寫滿字畫的白紙,突然覺得那就是一個傳說了。
畫冊里的故事
那一年很多事情都沒有改變,比如我依然沒來月經。但那一年也確實發生了很多事,比如,我的母親死了。
很久之后,甚至連我自己都學會了用聲淚俱下的腔調講述一場事故。我想我終究是成了和我母親一樣的人。像她生前一直認為的那樣。我不知道我應該是厭惡還是豁達地接受這個事實。但總之,在許多個場合,我開始布道我的這樁傷痛,豎起我黑色大衣的領口,把黑發高高盤起,一根都不落下。額前也是梳得光潔,身上的飾物只有右耳上打的一串鉑金耳釘。它們密密麻麻地從我的耳梢爬上了耳骨。我抓住一切機遇講述我的故事,這成為一種習慣,或者在很多人看來,是我的病??伤麄兺€是選擇了做我的傾聽者,甚至是慈善家。黑色大衣下我總是穿著長裙。有人說,如果我在裙子里加上骨架,這就真的是一件行走的古董衫了。我喜歡這種說法,而有一年我真的那么做了。我把身體裹挾在一個類似花瓶的黑色長裙中,要求裁縫在上面繡滿銀白色的花紋,加入雕花的木質藤條骨架。我穿著那件衣服走滿了那一年的白天,感覺云城都離我越來越遠起來。
那時候,我母親已經皮包骨。每天晚上我都要坐在床沿為她讀一段她曾經寫下,或者收到的信件。她一整天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昏睡之中,那時候她已經只能服流食了。云城的醫院直到最后也沒能查出她到底得的什么病。但我母親是一個固執的人,就好像這種檢查的失敗也同樣是對她——一個醫生的侮辱。她始終覺得,她應該相信這里的醫生,就好像是相信自己一樣。這讓我痛苦不堪,盡管我一直都不喜歡她,盡管從小的時候,我就不得不虛情假意地在周記中寫道,我的母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當然,后來當我再學會了一些詞之后,我就開始寫,我的母親是一個美麗而神秘的女人。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外出買的任何一件東西都是雙份,那只能給我的母親。母親大概在前些年就已經放棄我會帶給她一個優秀男友的愿望了。那時候我恰好交了一個男朋友,是云城汽修廠設計部的設計員,整天窩在屋子里畫圖紙。他是個神奇的人,一點也不懂電腦,每一次他滿頭大汗地畫完稿就要求我給他掃描上去。他性格羞怯,在廠里工作三年,居然沒有跟同事講過幾句話。這也難怪,汽修廠的那些人比我穿得還古董,又不會主動跟人搭訕,真是一個憋悶的地方。母親很不喜歡他,覺得他比我大了六七歲,面相又老,性格卻又似長不大一樣,有時候甚至需要我照顧。她說得沒錯,但我覺得這很可愛。我們為此爭執了一年,但我很少正面跟她慪氣,只不過我照例還是跟往常一樣約會,情人節也照例把玫瑰花插在那只干涸的花瓶里。我母親堅持認為她是被我氣病的,并宣稱她每次夢里出現的鳴叫也都是因我而起。我對此表示沉默。那時候她已經必須要人照顧了,我在職校讀書,每天都要早早回家先把她安頓好才能做我的事情,沒有我她吃不成飯。
她也早已喪失了閱讀的能力,需要我讀信。并且,從那之后她就開始仇視我,襪子總是不換,身體也發霉了一般。有一天,我給她洗干凈了身體,也還是發現那種氣味。我知道,她只是要老掉了。
關于我一直沒有月經這件事,我也很發愁。我詢問過母親每一個舊同事,也吃過很多藥,開過很多單子,但都不見效。這讓我始終無法從心底認可自己是一個女人。我嘗試穿一些鮮艷的衣服,可這一舉動把我男朋友給嚇壞了。那是一個周末,他剛剛從一沓圖紙上抬起頭,我穿著大紅色的裙子,下面蹬著高筒的長靴,頭發還是盤起來,脖子上冒出了汗珠,我覺得這讓我整個人看起來很清爽。但他只是睜大了眼睛,好像看到了怪物一樣,一點想要親近我的意思也沒有。這讓我很生氣,甚至想揍他。他躲閃的樣子像一只小貓咪,我攬住他的肩,他縮了一下,身體很僵硬。我感到好笑,想采取進一步的措施。但我又想到沒有月經這件事,突然很煩躁。他似乎看出了我心情不佳,于是變得溫和起來,漸漸又湊近我了。他把我拉起來,把我的頭按在他的胸口。我聽到了他一陣陣呼吸,煩躁的心又重新安靜了。我們站著抱了一陣便躺倒在床上,他把我放在他的腿上,讓我覆蓋了他的全身。我們就這樣吻了一陣,他閉著眼睛問道:你要嗎?
余暉在屋頂處徘徊了一陣就走遠了。我感到很冷,便抱緊了他。接著,那個聲音開始飄起來,它好似順著一縷金線漸漸把我身體的縫隙拉開了。指甲間呼呼的風聲,也讓手指有了冰涼而尖利的疼痛。那像是兩顆咬住我的牙齒,咻咻地叫了起來。我覺得我正在被稀釋,而鳴叫卻突然刺破了我的一陣耳鳴,我的世界里便只有這個聲音了。它一點點把我覆蓋住了。
我推開了他,并很快穿好衣服。
那之后我沒再聯系他,我換掉號碼,不知道他有沒有聯系過我。我和母親的冷戰在那一年末尾徹底平息。因為那天晚上我打開家門的時候,發現她已經躺在浴盆里。
浴盆中冒出騰騰熱氣,和母親身上的冷氣互相競爭。我顫抖著給醫院打了個電話,救護車來到的時候,我甚至覺得那是警車的聲音。我穿著拖鞋下樓,幾個人嗚啦啦跟我走了上去,母親還是躺著,一時間我覺得她好像突然就可以站起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變得飛快,我繼續穿著黑袍出門,并且愈來愈貪戀它。伴隨著鳴聲,我覺得身體像是長成了某種植物,愈來愈不喜光了。即使是很少的陽光,也能讓我汗流浹背,這讓我厭惡起我的身體。漸漸我也不再怎么出門,畢業的頭兩年,我是依靠母親留下來的一點錢生活的。直到有一天我決定還是要出去謀一份工作,那一天我覺得整個身體都滿是異味了。我打開快要瞎掉的燈泡,整理出了一份我的簡歷,順便,整理出了一疊泛黃的稿紙??雌饋砟撬坪跏菍懡o母親的,但總覺又不太像。藍色墨水也有些褪色了,第一頁寫得比較密,后面就漸漸疏朗起來,甚至沾有層層的水漬。并且只在左上角的空白處寫上了署名——
林XX,這是父親的名字。一般情況下,母親生前回憶起他時會用“林”來指代,當然,當她回憶起那些讓她氣憤的細節時,她會直接用“某”來指代父親。每當那時候我都盡量躲母親遠一點。
……
王蘇辛:一九九一年生于河南,現居上海。在《人民文學》《收獲》《鐘山》《花城》等刊發表小說若干。曾獲第七屆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第三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首屆燧石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象人渡》《在平原》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