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百家》2021年第3期丨指尖:開往春天的花朵
世間草木,深諳寒極必暖、否極泰來之理,所以即便天寒地凍,亦不慌不忙,仿佛一個個打坐的智者,在山野水邊、叢林路旁,任憑北風怒吼、大雪紛紛、葉落枝折,都靜謐無聲、默默承受。只有它們知道,那時那刻,自己的花朵,正懷揣對未來的期許和渴望,緩慢而篤定冒著這漫長的嚴寒和雨雪,夜以繼日開往春天……
一
聽說南京有座梅花山,早春,山上的梅花浩浩蕩蕩盛開,吸引著天南海北的游人。蘇州有鄧尉山,歷來也是賞梅好去處。無錫更有梅園,梅花與園林互為烘托,你分不清梅在石上住,還是石在梅邊生。禪宗里有“花未全開月半圓”之句,這里的花,說的就是梅花。詩歌辭賦、書畫影廊,常見的也是梅花。到我這里,梅花就是我媽貼在炕頭的歲寒三友圖。
年少喜歡胡亂翻書,不拘什么,拿起來就沉迷其中。在鄰家看到一篇,里面有女孩因一出生母亡家貧,故起名小梅,從小就什么也沒有的意思。恰巧我遠方姑姑名喚梅花,又覺得這小梅和梅花無論如何也不搭,小心思里想:梅花是看著花開了,小梅卻相反。后來端詳梅花姑,圓盤大臉,紅潤嬌媚,加上又是待嫁的閨女,穿戴也好,走到街上,處處成風景,倒安慰了見不著梅花的缺陷。
五道廟,月亮大爺講古話,說人間原本無花,天帝便派眾花神下界,養花萬朵才算修成正果,那時方準許返回天庭。某神貪杯,大醉許久,醒來但見山河封凍,大雪飄飛,錯過生根長葉的好時機,更莫說開花萬朵了。只好絞盡腦汁,使完渾身法術,好歹開出千朵花,又小又疏,諸神便嘲笑他倒霉,稱他的花是“霉花”。久而久之,就成了梅花?;形蛏贂r小說人物名字也是有來歷依據的。
讀《紅樓夢》,寶釵那枚冷香丸叫人好奇,跟“一兩星星二兩月,三兩清風四兩云”有一拼,都是子虛烏有的東西,所以是海上仙方兒。冷香丸放入器皿埋于花樹根下存放,犯病時用黃柏煎湯送下即可。我一直糾結,這埋藥的花樹最可能是什么樹。一般人咳嗽,也是冬天里的事,普通一樹,到冬天枝葉變化,無花可開,只有梅樹,會在雪里、風里、冷寂里、嚴寒里含苞待放。那冷香丸,或也有守著個梅根相見的情愿?
五十回有乞梅一節,蘆雪庵爭聯即景詩,寶玉落第,大嫂嫂李紈罰他去妙玉的櫳翠庵折一枝梅花來。妙玉煮茶的水,用的都是梅花上的雪,可見她的梅花有多少。寶玉冒雪折回來,寫下“不求大士瓶中露,為乞孀娥檻外梅”。
初次見梅花,是在濟南。新年剛過,逛完蕭瑟的趵突泉,又從李清照紀念館出來,迎面便遇一株梅樹,一時忘形,喜得一臉貪癡。好在一株梅前,也不會被笑話。那梅,仿若畫里探出來的精魂,帶著一點俏麗,又帶著一點清冷。如此醒目的紅焰,落滿早春的南山,斑斑點點,駭膽驚心,那得有多么深刻的領悟和驚醒啊。
二
我倒不覺桃花簡靜。簡靜的,大約是看花人的心?!对娊洝防镉小疤抑藏?,灼灼其華”,跟靜一點也不沾邊,倒是更鬧騰。世間萬物,自己的努力,自己的愿望,自己的竊喜,自己的遺恨,自己的瘡痂,只有自己最清楚。想來當日胡蘭成看的也不是花靜,是人至中年、生活浮沉局促、不得不枉然回望時,遙遠而美好的記憶?;貞浺幻篮?,便是富足充沛不復重來的簡靜啊。
小時跟別家合住一院,院子整體呈長條形狀,中間幾級臺階,將院子規整地分割開來。上院栽了花草,下院平整寬大。不知何年,臺階處的大石被人撬去,我家這邊用土夯平,他家那邊還維持原樣,一下雨,就形成一些小水坑,惹得小孩在里面玩得歡暢。我家上下院各種兩棵梨樹,他家西南角靠近街門旁卻有一株粗壯的桃樹。那家主婦不干凈,院子也懶得打掃,家里的垃圾統統聚在樹下,年久日深,桃樹周圍堆了小山一樣的垃圾。春天,桃花就在厚厚的垃圾堆頂浮出來,云彩一樣。每每從外面回來,桃花晃眼,心生惋惜,覺它生錯了地方。有意思的是,到了秋天,它卻是村里結果最稠密的樹。有人揶揄,說垃圾是攢肥的良田沃土,所以才有碩果累累。那桃據說極甜,因祖母跟他家主婦不和,我們兩家小孩也效仿大人,出來進去不說話,仿佛天生的仇人,所以,那些桃果無論怎么好,都是與我無關的。
諺語有“桃三杏四梨五月”,桃花在春天最先開,即便粉艷艷開在垃圾上。他家小孩出門,黑臉揚得老高,仿佛那上面也有一片桃林。當然,到了五月梨花開,比起桃花,梨花是清的,帶著一些我年紀所難以理解的寡氣,但即便如此,我也會揚臉得意,讓人家生恨。
一夜雨后,天氣一日比一日暖,桃花便要紛紛掉落。那些掉下來的桃花,很快就朽了、黑了,跟灰渣、爛布條們一起,變成了垃圾。村里唱戲,戲里黛玉挑擔拿鋤葬落花,葬的就是桃花。簾外桃花簾內人,人與桃花隔不遠。她為桃花落淚操心,惹人心酸。年輕時在外地工作過一段時間,那年灰塌塌歸來,滿喉滿腔的失意和悲愴。春天的風,挾裹著沙子和秸稈在車外飛舞。行道樹的樹枝搖擺著掃過車頂,心驚嚇人。一只野兔飛也似的竄過碾壓而來的車輪,一切都讓人灰心絕望。車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跑,一轉彎,入了山。風似乎小了很多,透過車窗遠眺,天藍云白,迎面都是零零星星剛剛綻開的桃花,有些枝條又低又矮,橫伸過來,就那樣擦著車窗,撲啦啦響,卻不見花落,特意留心,才發覺桃枝上全是花苞,心里暗嘆花苞的強壯。車下坡,山路兩邊的桃便開得好了,笑吟吟的,儼然滿世界的風沙和冷寂都與它無關。多年后讀周曉楓的《桃花燒》,思及自身,覺得桃花真像人的青春,那是一團無法驅走的火,不開時,含羞、婉約而清嘉,開了,就像火焰,不只要傷及旁人,連自己都不管不顧,最終人己俱焚,兩敗俱傷。被青春燒灼過的人,有些傷痕累累,硬撐著活下來,冷寂而孤獨;另一些隨波逐流,甘心遁土入塵,平凡而敷衍。這樣想來,原來我們都是做過桃花的,即便你愛或不愛,即便是簡靜還是浮艷。
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流傳甚廣,尋常鄉下人亦會拿這句詩來撩逗女人。白居易寫桃花,卻是“寒地生材遺校易,貧家養女嫁常遲”之句。這桃花,是山野小村,開在村莊窩鋪、深山老林,透山水畔悠然一枝,見不得急風大浪,只適合小打小鬧。去過一個叫紅顏寺的小廟,破門破戶,十里無人,卻有一株桃樹艷燦燦開花。庵、寺、廟這些遠離繁華地的處所,桃花最喜。在安靜的地方生,在簡陋的地方長,它的簡靜,有環境限制,也有不得不為的無奈。
小侄女最喜桃花色,玩具,布娃娃,頭飾,衣裙,連一個手表都要桃花色。想起我幼時,也是最喜歡一件桃花衣,直穿到補丁累累。桃花,春風,少年,青澀與張揚,傻氣和意氣,如此登對。時至今日,大約每個人都曾愛過或依舊愛著桃花和它的顏色吧,只是再也沒有力氣和勇氣說出來,只在深夜于燈下寂寞地冥想年少時的落花,黯然銷魂。還是馮唐爽快大方,言笑晏晏間,說穿世人心:十里春風不如你,三里桃花不及卿,愿有歲月可回首,且以情深共白頭。
三
杏花的顏色似粉不粉,說白不白,又開在桃花和梨花之間,常被人忽略。其實,所謂的杏花天,才是真正的春天。西太行的杏花開在四月,這段時間,暖風徐徐,春草吐綠,雖早晚料峭,但空氣中飽含濕潤清幽之氣,讓人有想笑的欲望。
午后村莊,安靜極了。村口全是破敗的房子,房頂坍塌,門窗陷落,院子里荒草齊膝,掀開大石片,下面露出干枯的水井。單單院角就有一株開滿花的杏樹,孤單冷清,卻又不屈不撓地開著。院墻經過風吹雨淋,早已殘破不堪,一半全塌了,另一半塌了半邊,杏枝從半邊墻伸出來,淺淺的,瑟瑟的,小心的,好奇又害怕。哪有半點紅杏出墻的俏麗啊。所謂的紅杏出墻,必得是高墻,上面還要鋪上琉璃瓦。斷墻殘垣下出墻的杏花,倒像被囚禁的人,滿懷急切盼望著村路上會出現一些驚喜,諸如人影獸跡之類,倘若能看到原主人,我猜杏花也會落淚。
杏樹易活,并不需要精心照料。我小時就曾將杏核埋到地里,每天澆水,蹲著等待,不幾日杏樹就會發芽。小孩的好奇心總是很快消失,加上家里的雞們喜歡去啄那些新綠,杏樹后來到底也沒活下來。有次朋友帶我去了杏園,說是園,其實就是山。在半山腰平整出幾畝條狀地,再將樹苗栽下。正是春天,杏樹的苞蕾剛剛綻開,滿山白洼洼的。春日游,杏花吹滿頭。真是美妙。過河上山,才發覺山上好冷,樹上的花,都在顫抖,襯得黑色山體愈發深濃,神情凝重,仿佛剛被火熏過,緩轉頭來,用眼前的花定定神,才有活下去的勇氣。枝上撲簌簌的白色花瓣,風中轉眼就被吹落,只剩蕊心一點黃,顫巍巍抖著。突然覺得杏花是即便傷、即便死都要葆有尊嚴的花,像流水雖已枯竭,干撲撲的沙底,依舊保留濕潤的、活著的氣息。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里的鼙鼓跟杏花有個典故,當然離不開唐玄宗這個音樂奇才。有一日君王于后花園散步,估計春光和煦得有點過分,君王走得熱汗淋淋,一轉身,入了偏殿,穿過蜿蜒曲折的走廊,突然被杏樹上密密匝匝的繁花給唬住了,沉吟良久,長嘆一聲,如此春色,如此美景,怎么能不令人驚嘆呢?!案吡κ?,上鼓?!敝母吡κ勘悴钊藢⒕踝钕矚g的鼙鼓拿將上來,放于曲廊間,面對春色無邊、杏花絢爛,君王靈光乍現,邊敲邊唱間,譜就一曲《春光好》。唱完回頭,見杏花比剛才更是繁茂,朵朵爭艷,瓣瓣欲語,仿佛在感謝君王的懂得。君王大悅。
看來,人與物之間的靈犀是由來已久的。所以,我們從小被大人教導,要懂得世間萬物平等的道理,要懂得愛惜,不論吃穿用度,還是樹木花草、動物野獸。萬物有靈,它會感知你的好與壞、厚與薄。
前年去洛陽看朋友,她家的杏樹高大茂密,碩果累累。我去的那天,她蹬著梯子摘杏,她說,杏子熟透了,摘下來就得吃掉,不然會腐爛。那杏,金黃甜軟,入口難忘。她說,想砍掉這杏樹。問,為什么?她羞赧道:“你不知道,春天開花的時候,樹枝都探在墻外,讓人生出家里女主人不大穩重的感覺?!蔽覀兇笮?。杏花被人賦予某種輕浮淫蕩的意義,該是誤讀了它的吧。杏花不該是美人,它是美人頭上的一只銀釵,又或釵上的一只蝶翅,在月下,隨著美人心思,輕輕顫動。
倘若有穿越時空的可能,最想到買賣杏花的宋代去看看,在那里,我會被春雨叮叮咚咚敲醒,朦朧中“杏花,杏花”的吆喝聲讓人神清氣爽。隔著竹簾,從白巍巍的杏花擔里挑一盞,或佩在襟前,或泡酒沖茶,或做香薰頭油,享受杏花的種種好。而不是像如今這般,驅車幾十公里,去一個沉寂無人的村莊,與一樹孤單委屈欲語難言的杏花,隔墻相望。
指尖,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等多部散文集。連續兩屆獲得趙樹理文學獎、全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首屆觀音山杯美麗中國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大地文學獎、《紅豆》文學獎、《山西文學》雙年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