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獲》2021年第2期|鄧一光:第一爆(節選)
“盤妹乃說,最后時刻,弟弟解下拴在胳膊上的繩索,給她留了條生路,她得回來找到他,帶他回家?!焙谟爸?,老胡口氣里有一種嚇人的平靜,“中元節那天,我在路上遇見她,她因為饑餓暈倒在車道上。我送她去衛生處,路上她醒了,以為我要送她去邊防站,發瘋似地往車下跳,我才知道她是偷渡的。她說家里米不多,路上她和弟弟一直沒敢吃飽,早知道,她會背一簍山芋上路,怎么也不致于餓那一個月,那樣就有力氣游過海灣了。我給她弄了點吃的,然后幫她去海邊找弟弟,斷斷續續二十天,該找的地方都找了,就剩往灘涂下挖了。今天早上我本來說服了她,帶她出了警戒線,可她突然往回沖,說山要崩下來弟弟會被埋進去,那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我把她死死抱住,不讓她進入警戒線,她狠狠咬了我……”
那天晚上處里打牙祭,開慶功會,發獎狀,有些人胸前會戴上大紅花。那天晚上我們沒有回鎮上吃飯,我們在海邊坐到大半夜,先是老胡講啊講啊,然后不講了。我和鄒不三沒講,陪著他,就覺得肺里灌得滿滿的,全是硝硫味道的泥土,沒有胃口。還有,我和鄒不三,我倆中間有一位,在黑夜里用力憋著嗓門哭泣,快咽氣的哭墳似的,另外兩個人都聽到了。
老胡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是悄悄走的。我醒來后跑去他工棚找他,他床鋪空著,行李不見了,留了本嶄新的《墻報板報圖案設計》給我,那上面有好幾種燈籠和長城的圖案。聽隊長說,老胡不是去特區報到,是去邊防部門接受調查。我哭喪著臉問隊長,老胡會怎么樣?隊長有點后悔,說昨天就不該去捉人,胡蓮生和那個女的挖泥的地方昨天也沒炸著,可警一報,人一捉,女方身份查清了,偷渡累犯,肯定會判,老胡牽涉到這種事情里,特區的工作肯定泡湯了,背不背處分得看局里的態度。隊長那天有點不對勁,非常惱火,嚷嚷著非查清楚誰往他口袋里塞了那張紙條,發誓要把那小子揪出來揍一頓。
對了,還有一件事,老胡去邊防團接受調查那天是中秋節,我第一次辦墻報,有點吃力。不過,我自作主張,沒有畫長城和燈籠,而是用一整盒粉筆,畫了個炸成粉柱的虎崖山。詩我不會寫,我找黃工問了兩句古人的詩,用小楷恭恭整整抄上:“此夜中秋月,清光十萬家?!贝蠹叶颊f虎崖山畫得好,詩倒沒人評價。
說起來,事情過去了四十二年,如今我已經辦了退休,從蛇口招商集團地產總部副總工程師位置上退下來。三十六年前,我在蛇口安了家,妻子是本地客家人,家人大多在香港,大伙兒都知道他們是怎么去那里的。幸虧那會兒妻子年齡小,家人沒帶上她,她留下來陪爺爺奶奶,幾年后做了我妻子。我在蛇口有兩套房子,一套我和妻子住,一套空著,香港的親戚們回來,他們當中多數還是愿意省下酒店費用住那里。我女兒港大畢業后留在圣瑪加利女書院教書,后來她有了女兒,要我給外孫女取個小名,也不知怎么想的,我對女兒說,就叫乃妹吧。
現在我知道蛇口工業區的意義了,它的確是一項了不起的工程,它讓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了,它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而我年輕時為它奉獻了青春,我的命運也改變了,這一切都是我努力創造得來的。我和老伴現在也沒什么事,有時候我倆會去海邊散步,看看她滄海桑田的家鄉、我曾經戰斗過的神蛇半島,如今它是漂亮氣派的現代化港口,站在五灣海邊,往東是顏色不再湛藍的海灣,往南是太子灣郵輪母港,能看到客輪一艘一艘駛出碼頭,去更南邊的香港國際機場或者澳門氹仔碼頭,眼前的蛇口港前些年已廢棄不用,留給了灣區游艇會。隔著它向北,能看到女媧公園和海上世界,那里是新深圳人愛逛的一個去處。
鄒不三也過了退休年紀,他在舊金山經營一家移民公司,替錢多心不踏實的人辦理移民,因為業務量大,想退休退不下來。他偶爾回國辦事,路過深圳時會給我打電話,念叨客家菜,我就請他來家里吃飯。他酒量不大,挑牌子,一邊喝著一邊給我和老伴說些他那些隱秘客戶難辦的事,Adjustment of Status或者Child of Illegitimate Birth什么的,喝多了他就換話題,一把鼻涕一把淚,抱怨他第四位妻子如何貪他的財富。不過,他慫老隊長,說什么也不愿見。老隊長都八十好幾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老胡?他還在,在某個我不便透露地址的地方。我倆不常見面,他不愿見。老胡快七十了,一直沒成家,收養了好幾個孩子,有兩個挺有出息,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一次,只有一次,我給老胡打電話,電話撥通了,我說老胡,是我,你別掛電話,我也沒什么事,你也可以不說話,就聽我給你唱首歌。我那么說,就唱了,結果歌沒唱完,他在那頭把電話掛了。不過,我給他唱的歌,他不是全沒聽到,有兩句,他肯定聽到了:
大哥大哥你好嗎,
多年以后是不是有了一個你不想離開的家;
……
2020年5月6日
于深圳聽山軒
鄧一光,上世紀五十年代生人,出版長篇小說《我是太陽》等10部,中短篇小說《遠離稼穡》《狼行成雙》等百余篇,現居深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