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學》2021年第3期|王蕓:紙上萬物浮現如初
庚子暮秋,萬物未及蕭瑟,坐火車去瑞昌。窗外,黃綠間雜的贛北田野在陽光下,顯得彈性十足。那時我還不知,在疾馳中難以洞察的萬物的細節,將經由一柄剪刀、一張薄紙顯現。
剪刀像微張的鳥喙,含住一線薄紙,小心翼翼地挺進,咬合游走間,一再地剔除、剔除……最終,重建經由摧毀確立。
萬物在紙面浮凸而出。那些曲致的花草仿佛還帶著被風吹拂的姿態、各各鮮明的氣味,貪心的蜂蝶在花蕊間流連,粉翅、觸須微顫,光腳丫的孩童稚拙地揮動著一根樹枝或者蓮蓬,不安分的手指伸向瓜果藤蔓,一片葉子蜷曲自身,與舒張的花朵呼應,咧嘴石榴坦露出腹中的隱秘,滿樹晃動的猴影,小狐貍銜一朵豐腴的花,兔子支棱著耳朵匍匐在地,倒懸展翅的蝙蝠,仰頸的鹿,長喙鷺鷥叼著欲逃奔而去的蝦,爪間還牽引著活潑甩尾的魚,獅子追逐的繡球滾出繚亂的軌跡,老虎變異為單首雙身的模樣,翔舞云端的龍和鳳降落在花陰碎枝間,小小的仙人手執彎刀采摘花果……它們,亦虛亦實的萬物,還有歷朝歷代古書描摹或虛構的人物幻象,經由如喙的剪刀,賦予一張薄紙空鏤、殘缺、疏密勾連,從而獲得參差活潑又踏實的生命形態。
它們,任性地組合在一張薄紙有限的空間內,有時候根本無視生活的常識與邏輯,卻縱容了一顆心奔騰的自由與自在。
其實是踏險之旅——剪刀接受手指的指揮,手指接受心的指引,堅硬的剪刀與手指在遇合的瞬間,獲得與心感應的機巧靈動。那一刻,執剪者靜心沉浸,觀者屏息訥言。一遞一收,一緊一緩,一轉一還,都決定了生命的確立還是毀敗。那一刻,執剪者是創生萬物的王。
坐在我眼前的執剪者,年輕女子雷麗娟,是瑞昌剪紙的省級非遺傳承人。她的師傅構成一個隊列,劉詩英、王木蓮、陳仙花……“一刀剪”的技藝更多來自她的姑奶奶王木蓮,一個執剪大半生、技藝嫻熟到可以隨走隨剪的老人,傳奇般的存在,卻在晚年放下了剪刀,不再輕易傷害一片薄紙。拿起時容易,放下時艱難。這一轉念中,不知積淀了多少悲喜交集的遭際。
據說在最艱難的年月,鄉間缺衣少食,王木蓮卻靠一柄剪刀養活了家中一群兒女,將日子過得一點兒不局促。在瑞昌鄉下,與日常時序緊密纏繞的鄉俗禮儀、人間避不開的生死大事,都需要剪紙的裝點與助興。四野八鄉來求取剪紙花樣的人,川流于她家的廳堂,窗花、門簾花、喜字花、燈彩花,背褡花、帽子花、涎兜花、圍裙花、同鞋花、手絹花,戲服的官帽花、前襟花、繡鞋花……祈福、祝壽、賀喜、安魂、辟邪,喜的、悲的、不喜不悲的,都可呼應……喜鵲登梅、福壽無雙、鯉跳龍門、麒麟送寶、仙人采桂、蝶戲金瓜、并蒂同心……那是衣食匱乏時代可以尋到的樸素花邊,是再沉重的生活也按壓不住的女人渴美的一點念想,頂著山石也要綻出新芽來。也是貧瘠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隱喻和美妙的點綴。
一度在贛北瑞昌,這個群體龐大,百分之九十九是女人?!敖銉汗?,姐兒能,會剪劉海戲金蟾。蜂采菊,人采花,剪個蝴蝶戲金瓜?!鼻墒稚眉艏埖墓媚?,是鄉間公認的聰明人兒、男人心儀的對象。約定俗成的觀念,成就了瑞昌女人與一紙一剪的情感鏈接。
在執剪的那一刻,她們成為王者,但只擁有方寸薄紙的領地。薄紙之外更廣闊的生活空間,她們是女兒、妻子、母親,是日常生活的操持者、耕耘者、背負者。與男性相比,她們的聲音是微渺的。與男性擁有的闊大人世相比,她們局促轉圜在屋宅和廚灶間,唯有闊大的自然、如常的日月,耐心接納她們,傾聽她們內心隱秘的聲響。她們與俯仰可見的花草樹木、鳥獸魚蟲結為秘密的同盟,又在她們的領地,以她們的方式將之一一銘記。她們中的佼佼者,又因為它們,從萬千女人中站立出來,獲得了嶄新命名。
彩筆勾勒的翹尾喜鵲,累瓣盛放的梅花;尾羽舒展的喜鵲,樹下吹簫的良人;尖而旋轉的蘭花瓣,沾草披花的兔子……很難想象它們出自一位從未上過學、從未學過畫的八十四歲老人之手。樸拙,天真,又機趣。大枝大葉,大花大果,招展的羽翼,翔飛的意念,那是屬于一個從鄉野走出來的女人內心的遼闊。
在縣城見到劉詩英老人,雷麗娟稱她為奶奶。老人一頭銀發一絲不亂,舒眉慈目面容清朗。裝訂在一起的八層剪紙,攤放在她手上,兩尾鯉魚在荷葉間游弋;另一手執剪,須得手腕用力才能穿透紙層,剪刀的把控驅動靠七十多載歲月的細磨慢煉。
她,是瑞昌剪紙唯一的國家級非遺傳承人。邁入老境體力有限,可求作品的人多,她只能采用這種方式。但每一畫、每一剪,都是她親為。
三歲那年,家有八兄妹的劉詩英被過繼給了雷姓表嫂,表嫂無子,待她不薄。名義上,她是表嫂侄兒的童養媳。窮人家的孩子不可能嬌寵,七歲的劉詩英獨自山下放牛、山上砍柴,所有的知心話都說給了山野。美的覺醒大概在十一歲那年,她忽然渴望像村里的姑娘、婦人一樣腳踩一雙花鞋,步步似有香氣飄浮。她去村里最會剪花樣的細姑家,細姑忙著手里的活兒,沒拿正眼瞧她,面對她的請求,細姑許諾明天。明天復明天,劉詩英腳步遲疑,再不肯踏進細姑的家門。
她的目光在野地的草叢間摩挲、流連。久之,拾起一根木棍,在泥地上涂畫。這尖草葉,這圓草葉,這紡錘形葉。這梅花瓣,這蘭草花瓣,這梔子花瓣,這茶籽花瓣,這杜鵑花瓣。這喜鵲,這翠鳥,這牛,這羊,這兔。她不信自己畫不出來。
大自然慷慨,早為人的眼睛準備了繽紛的美物,讓人看都看不過來。沒有剪刀和紙,她取一片桐子葉、一片芭蕉葉,用手指一點一點摳出圖樣……她央鄰家哥哥為她打了一把鐵剪刀,這把剪刀伴隨了她大半生。在一張舊草紙上,她剪出了自己王國里的第一朵梅花,五瓣梅花靜靜地開放在草紙上,又靜靜地開放在她的鞋面上,那是她自造王國里最初的生命跡象,羞怯、嬌弱,卻有著自野地里蘊積的生命的力,自然蓬勃,裹挾著陽光、雨水、霜露、冰凌的氣息。
她悄悄地搭建著屬于自己的領地。等到有一天村人注意到這一片被忽視的園地里竟然盛放著葳蕤的花草、洋溢著活潑潑的生趣,卻原來這個細妹子有這么一雙巧手、一顆靈慧的心。旁人的贊美像一面鏡子,讓她看到了自身的存在,原本在童養媳的身份迫壓下蜷縮的生命,得以舒展開來。
十四歲的她擔任公社的婦女主任,她喜歡唱歌,亮開嗓子唱“東方紅,太陽升……”“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可是逢到鄉里開會,身邊的女干部們在本子上記著、寫著,唯有她,拿著筆寫不出一個字來。
只有退回到剪紙的世界,她才像浸泡水中的茶葉,重新舒展開來。那是一柄剪刀、一張紙為她建構的避難所,她的花園,她的世界。
樂山鄉的前身,是愁山鄉?!俺睢币蛔?,寫盡了日子的艱難。四野缺水,滿山亂石只長荊棘灌木。村人見縫插針開出一小片田,還得看老天的臉色。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出生的雷麗娟,記得小時候家中三年無收成,一年干旱旱死了莊稼,一年洪澇淹死了莊稼,再一年鬧蟲害稻飛虱吃光了莊稼。紅薯是小時最常見的吃食,一日三餐做伴果腹,以至于成年后她再不愿沾與之有關的食物。
將愁山改名樂山,是當地人的反抗,是祈禱,是心心念念的渴盼。這渴盼也寄放在了剪紙的筋絡里。那些在紙上盛放、葳蕤的草木枝葉,康健活態的家畜野獸,何嘗不是對貧瘠土地、艱難求生的反轉與抗訴。
在樂山,紅事、白事離不開剪紙。前者是清一色的紅彤彤,濃濃烈烈地表達;后者由綠、黃、黑分擔,曲曲折折地訴說。對生的留戀也好,對死后的規劃也罷,都是向生背死,仿佛死是生的延續,或另一種生。那是植根中國鄉土社會的生死觀,生前太緊密的牽絆,自然不能在生死的邊界上慨然放手,微妙而豐沛的情感都交由剪紙來表述。
雷麗娟的王國,最初的生命跡象,也是一朵梅花。那與美諧音的花朵,仿佛是鄉間美育的天然啟蒙者。
她的第一朵梅花,自白紙中浮生而出。那是她唯一可以自由支配的紙。白梅不適合開在大門上,也不適合招搖在窗上,只好屈身于光線暗淡處的墻面,與灰底渾然一體,不具張揚的形態。沒想到,這朵白梅得到了媽媽毫不吝嗇的贊美。那一時段,雷麗娟內心的渴念正像春天雨后的新筍,見風即可生長。她將作業本的黃色封底撕下來,依著家中木床上的油漆花樣,剪出各種圖樣。稚拙是難免的,卻也有生動的青澀氣息。她在白手絹上繡花,在衣領上繡花,花樣是自己用紙剪出來的。蹣跚學步的針腳,仿佛糟蹋了衣物和手絹,免不了被媽媽責罵。責罵也不能制止那一種拔節生長。
父親香煙盒上的襯紙、炫目的金色,是她發現的珍寶。它們在剪刀下蛻變成金色的梅花、喜字、雀鳥,終于可以在門上招搖了。雷麗娟并不知道,最初的剪紙就是在金箔上寄身,還有皮革、絲帛,還有陶罐、青銅,不同材質托載著剪紙的表情達意、向美意趣,直到紙張的制造術在蔡倫手中成熟,剪紙才找到了更穩定、大眾的載體。剪物造型先于紙存在,那是涌動在遠古人們內心的激流巖漿,尋找著傾訴的出口。因其洶涌,借物賦形。
門上的金色剪紙,驚動了一雙雙路過的眼睛。有人登門來求花樣了。結婚的人家,來請她剪同鞋花。小小的鞋面空間,堆疊了累累的福喻:并蒂花開,同偕到老,百年好合,早生貴子,連中三元,福壽雙全;年節時,有人家來請她剪窗花、門簾花,花朵怒放在風雪中,草木恣肆在蕭索的冬景里。她的花樣清新、靈動,不落俗套,深得鄉人喜歡。卻原來在觀念保守的鄉村,對美的趨附也是向新、向異的,那是推動民間藝術不斷前行開掘的力量。
母親讓她向擅長“一刀剪”的姑奶奶王木蓮學藝。剪紙技藝植根鄉野,雖有約定俗成,卻無法定樣貌,這便留出了自主創生的廣闊空間。漸漸地,她習慣了從自然中擷取樣貌,習慣了刀隨心走,在規范之中自由游弋,比如“S”造型也可以衍生出不同的花葉組合,同一命名下的“喜鵲登梅”也可以開枝發葉,每一次都有不一樣的旁逸斜出或出其不意的細部刻畫。讓踏險成為真正的險途,充滿意外和意趣的險途。
這何嘗不是對大自然的模仿,世間哪有一模一樣的葉子、一模一樣的花朵,微妙處的差異,差異中的豐富,正是形成自然紛繁駁雜面貌的規則所在。大規則之中,蘊含的是大自由。
一生未歷大的波瀾。師法自然的剪紙技藝縱容望向田野的目光,對活態生命的關注,而一旦握剪在手,那一場踏險又需要全身心的投入,剪紙成全了劉詩英老人的自我身份確認,也塑造了她的一生。
“文革”“破四舊”的風潮小規模地席卷了鄉間剪紙,一頂滿繡二龍戲珠花樣、為她珍愛的童帽,隨同許多剪紙圖樣、繡品消失在火光中。相比于被鏟削損毀的木雕、石雕,坍塌的鄉村精神世界,紙上王國的重建似乎更容易一些。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忽然又有人上門來求取剪紙花樣了。她剪了一幅雞叼著一尾魚,魚身靈動的姿態仿佛呼喚,擱置多年的技藝伴隨熟悉的感覺被重新喚醒,握緊剪刀的手,仿佛久別的游子重回故鄉。
隨著孫子出生,她遷居縣城常住,一年兩次被請進縣文化館剪出一批花樣,菲薄的報酬不值一提,但她知道剪出的花樣將存檔作為資料,納入“瑞昌剪紙”的民間記憶。借助現代高科技手段,這一純手工的創作或可永久保存。
剪紙同樣介入了雷麗娟的人生。她曾在浙江打工數年,婚后生子回到家鄉,接到縣文化部門的邀請,赴云南福保參加非遺文化藝術節。那是她在公眾視野中第一次進行剪紙表演,談不上創作,為確?,F場發揮零失誤,她依照一張孔雀圖樣提前練習了幾天。臨到開展那天,坐在展臺后面的她埋頭剪紙,握熟了剪刀的手禁不住發抖,一幅孔雀圖剪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那是從未有過的體驗。數年后,回憶起這一幕,她已能輕松笑談當年的自己、年輕的自己。
技藝的純熟意味著創變的自由,也隱伏著固化的危險。只有自覺意識日益鮮明的民間藝人,才有眼力望到這潛伏的危險。手工的獨一性,始終對抗著機器制作避免不了的固化局限,化每一程坦途為真正的踏險。
坐在我面前的雷麗娟,專注于剪刀與紙張的咬合,在每一分每一寸的剔除中,實現著建構,實現著創生。她告訴我,剪一幅對稱的“喜鵲踏梅”,一刀剪。剪刀從底部的樹根起步,向右曲折漫溯婉轉向上,整片的紅紙漸漸零落散碎,落下片片碎屑。我的心懸提著,在剪刀起落的每一步未知中,既充滿了擔憂又充滿了期待。而她,表情肅然堅定,仿佛確知:萬物將自紙上浮現。
王蕓: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生于湖北,現為江西省南昌市文學藝術院專業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對花》《江風烈》,小說集《與孔雀說話》《羽毛》,散文集《此生》《穿越歷史的楚風》等,共兩百多萬字。小說、散文見于《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青年文學》《新華文摘》等,有作品被收入四十余種選本。曾獲第三屆湖北文學獎、第五屆湖北文學獎新銳獎、第二屆林語堂文學獎(小說獎)大獎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