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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火》2021年第2期|謝寶光:向西藏借一把天梯
    來源:《星火》2021年第2期 | 謝寶光  2021年03月09日07:13

    和十年前不同,這次,我是坐飛機進藏的。十多天后的傍晚,又乘飛機離開。

    沒有遠行的感覺,只是在云中靜坐了幾個小時。從沿海到高原,自午夜至破曉,我一直保持靜坐的姿勢,然后在某一刻,臀部頓的一下,到了。天也亮了。飛機帶來的恍惚,進入,抽離,結束。窗外,烏黑的云層,把萬里河山擦得一干二凈。因為缺少時間的緩沖,空間就顯得格外突兀,想想吧,當你和昨天一樣,被早上七點的鬧鐘驚醒,正著急忙慌地要去上班,推開門,一座雪山冷冷地立在你跟前。

    進藏完全是臨時起意,那晚航班起飛前五小時訂的機票,這種神經質般的豪情十年才來一回。出門前往包里隨意塞了兩件薄衣、一條短褲,還有一本高更的《野蠻之書》。說來慚愧,這本百來頁的小書,我讀了大半年還沒讀完。隔幾天翻幾頁,有點心猿意馬。我相信高更在塔希提流浪時,也不是一口氣寫完的。讀的時候,腦中一筆筆勾勒著十九世紀法屬南太平洋的那個荒島,高更跑得可真夠遠的?,F代社會的“野蠻”使他決意逃離,逃到塔希提的叢林中漫游、作畫,忍受饑餓與孤獨,每一秒都浸泡在發燙的藝術理想中。如他所愿,在后世的繪畫史中,他確實因塔希提收割了一片金黃。

    而我的臨時出走又被什么支配呢?

    像高更那樣徹底告別文明,孤身荒野和自己博弈的氣概,我沒有。

    去的時候一夜未眠,頭皮緊皺,走出拉薩貢嘎機場時,瞟了一眼手機,顯示只有13℃,冷風細雨戲弄著我剛從炎夏的杭州醒過來的臉。秋衣裹住了人群,只有我是短衣短褲,露出白花花的胳膊小腿。一些腦袋紛紛別過來,從那費解的瞳孔里,我目睹一個衣單體薄的怪胎,緊縮在高原滑涼的雨中無所適從。

    不遠處是山,山的前后左右還是山,山和山競跑著,接力著,何其雄渾粗野。山上不見一棵樹,僅有一層絨絨的草綠敷在上面,似有若無,巖石的骨骼顯露無遺,肥胖的云朵移來移去,有時壓過山頭,似在為其遮羞。

    機場去往拉薩的公共汽車上,誰的手機響了,一段通俗但很應景的旋律,“阿里山的姑娘美如畫啊”,可惜,尚無一位被我瞧見。十多天后返回貢嘎機場準備離藏時,回響的是另一段旋律,“機器靈,砍菜刀,恁那邊哩緊俺挑”,一首從中原大地飄來的歌,混雜著方言,應該是冀魯地區的,圍繞少時記憶,大段閑聊式舒緩的RAP之后,嗓音猛地提了八度,旋向高音階的副歌唱腔,讓人心頭一驚。

    一種時間不可逆的沮喪與沮喪到谷底時的絕望嘯叫。

    再次醒來,光禿起伏的山脈統統消失不見了,我回到了西湖周圍,回到了形容詞扎堆的人間。剛到單位的那天早晨,在十樓走廊里,同事一見我,立刻怔住了,滿臉的狐疑,好像沒認出是誰,好幾秒才反應過來。我以為那是一種小別重逢的蓄意夸張,直到我走進衛生間,和盥洗臺上的鏡中人相遇,我立刻相信了同事的疑色非虛,心想你到底是誰。整張臉被火盆炙烤過一般的炭色,除了牙齒,概無一處幸免。我癡迷于這樣的炭色,舉著一副另類的面孔招搖過市,從熟人們看野猴一樣驚奇的神色中,我反復品咂著高原在我臉上烙下的美妙膚色。

    回到杭州,有近一周的時間,我處在一種人神分裂的狀態,每日大口吸氧,心肺卻還在高原喘著粗氣。我感覺雅魯藏布江在我身體里沒完沒了地奔突,禿鷹在頭頂盤旋,經幡、哈達、廟宇、甜茶館、藏經、唐卡、轉經筒、藏羚羊、羊湖、雪蓮花、珠峰……這些意象所結構的場,仍在我心里布道。一些感受,說不清道不明,堵在胸口。緩了一周,我知道不寫點什么不行了。

    打開電腦,一片空白,空白處最先浮現的是班戈的夜晚,趕了一天的車,到達縣城旅店時已是晚上十點。夜色中的小城接近于無,無人,無車馬,更無響動,漆藍的天幕扣在死氣沉沉的街上,幾盞微弱的殘燈也不知在候著誰。高反嚴重,氧氣瓶刻意留在車里,我決意靠毅力挺過這一夜。無眠,昏脹,嘔吐,在馬桶前滴尿時,稍一使力,腦袋就要脹裂。夜太長了,長到你疑心太陽再也不會光臨這顆星球。起身,兩腿發軟,感覺自己深深陷進了高原,再也無處可逃了。那種沒來由的絕望直抵心尖,無從敘說。似乎已走到天地的盡頭,之后的每一步都將是令人沮喪的撤退。清醒著,數著秒針熬過一夜,連一思一想都刺痛神經。第二天八點,繼續趕路,路沒有盡頭。

    在路上,所有的字、詞舍我而去,我成了語言的棄嬰。我嘗試說話,但發現嘴巴完全不聽指揮,舌頭是癱瘓的,面對廣袤的荒原,我感覺自己退化為了一個史前的猿人,只能借助幽閉的聲帶發出幾個咿咿呀呀的音色,毫無意義?;氐阶狼耙彩且粯?,我試圖用一個個句子穿越西藏,結果發現,它們全和我一樣氣喘吁吁,熬成了病句。我發現自己陷入了語言的窮途末路,進和退都讓人無望。

    在通往納木錯的公路上,好幾次遙遙望見念青唐古拉山,在眾山之上,與天空接壤的尖端處一片寂靜的雪白,白到那就是白色本身,或是一首白色的詩,遙不可及,卻使人驚醒。是的,雪山在用雪山本身訴說自己,我們只需安靜地閱讀就好。無望就在這里,那是一首早已存在且近乎完美的詩,無論你再寫下什么,都是一種拙劣的模仿。

    十年前孤身赴藏時,我尚未意識到這點,當然那時也沒有今天走得這樣遠且深入,只在拉薩城里四處打轉。那時候,背著黑色的雙肩包,懷揣一張地圖穿街走巷,看什么心頭都有一種被光挑逗的雀躍。

    拉薩有個別稱,叫日光之城。我算是感受到了,四處撒潑的日光,使每一粒塵埃無所遁形。和內地不一樣,這里的光形態異常兇猛,仿佛暴雨如注,但并不灼痛皮膚,只是讓你有些恍惚,覺得目之所及,一切難辨真偽。布達拉宮高高在上,被光一圈圈描畫著,它的紅,它的白,它的孤冷。路過的藏族老人皆仰著脖子,兩掌合一,叩拜有形之神。

    上到宮殿的高處,以上帝視角俯視整個拉薩,城不大,無一處高樓,城市的脊背起伏微弱,向著山麓扁平伸展,似乎所有房子都缺乏向上生長的欲望。城市邊緣,四面被山合圍,呈現一種被囚禁的視覺形態,仿佛沒有誰可以脫逃。囚禁日久,群山的圍欄內,房子終于怒火中燒,燒成一片赭紅。紅洶涌地蔓延,在南面被拉薩河一舉撲滅。那是城的盡頭,也是文明與荒蠻的分割線。我止步于此。與西藏真正的寒涼隔河相望。

    之后,我沿著拉薩河往上游走,聽風一遍遍誦讀著岸上的經幡,感覺自己淪為一名失聰者。有個衣衫破舊的流浪者,正對著河竊竊私語,一邊往河里扔著空瓶子,沒有人關注他的怪異舉動,他像個幽靈般隱身了。十年后,我仍記得他,記得一個幽靈臟兮兮的背影,和他的念念有詞。在拉薩,我感到很多人的嘴里都念念有詞,你聽不清詞的形狀、含義,只能看到嘴巴在一開一合,像一個個神秘的漩渦,使你無端生出一種下墜感。

    那時寄身在北京東路的東錯青年旅舍,和天南海北的十幾號人擠在一個大間里,上下鋪,男女混住。我下鋪的小伙來自浙江義烏,一路搭順風車來的,間或步行,有一餐沒一餐,進入藏區就借住藏民的帳篷,藏民大都熱情,奉上現殺的牦牛肉,端來熱乎的酥油茶。更多時候,他支一頂帳篷露宿野外,枕邊走獸移步,詭異的細響忽近忽遠,驚得汗毛一根根立起。就這樣走了三個月,到拉薩時,甩掉了二十斤的脂肪,兩條腿瘦成了竹竿,顴骨從兩邊頂著臉上的皮肉,感覺隨時要破殼而出。

    即便如此,他講述時也是一臉的云淡風輕,說明天就啟程去尼泊爾了。聽著好像尼泊爾就在郊外,走走就到了。聊了一晚,但我們都沒問,為什么,為什么要來西藏?那似乎不由分說。陌生人之間搭話,問的更多是你怎么來的,似乎那才是問題的核心,也是意義所在。屋里有個當時在西安讀大學的,組了車隊,跨越黃河,沿青藏線一路騎行進藏,結果沒走到一半,都蔫了神,陸續打道回府了。就他一個人堅持了下來。后來看電影《轉山》才明白,在延綿無盡的山脈中,他所謂的堅持是由車輪怎樣一圈圈幾可忽略的滾動構成的。

    記得離藏前一晚,我一個人在拉薩的街上溜達,下雨了,隨機躲進一家酒吧避雨,順便叫了一瓶青稞酒,正小心地自酌,他一個電話打來,問我在哪,我說在酒吧呢。他唉地嘆一聲,說一個人快活,怎么不叫我?快,地址報來!我以為他逞口舌之快,沒想到眨眼工夫,還真踢踢踏踏冒雨趕了過來。酒吧里的人在角落四散著,各喝各的,他一來就把場子攪活了,原本四分五裂的喧嚷聲聚攏到一張長條狀的木桌上,酒杯在每個人的頭頂響亮對話,起落不息。在異鄉的夜晚,大家互不相知,對酒之后立馬親如兄弟,臉色潮紅,連發親昵之語,然后第二天又集體相忘江湖。

    那年我剛好二十歲,正經歷著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失戀,一個我深愛的女孩從我的生活中猝不及防地消失了。在高原的雨夜中,我一個從不沾酒之人,裝模作樣地品著青稞酒,與煙霧中懸浮的各種酡紅的陌生臉龐打成一片,內心不悲也不喜,或無所喜無可悲,了無所依。

    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深藏不露,說話,大笑,歡唱,酒瓶空了一個又一個。一張女人的臉從酒吧中央的柱子后面浮現,由遠而近,一寸寸放大并在距我的額頭不到三十厘米的半空定住?!敖形伊崃峤愫昧?,記得有空扣我?!彼f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她的一串電話。甜酥的聲線中摻混著不言自明的情欲氣息,在酒精與光影的調制下,一種曖昧出格的舉動竟可以呈現得如此自然。她輕撩了一下肩際的發絲,嘴角的弧度清晰又神秘。

    印象中,她長我至少五歲,桃形、略顯浮腫的臉,長得不算好看,可以歸為豐腴一類的身材也不在我的審美范疇。但我還是客氣地收下了紙條,似乎不那樣便意味著冒犯。在正好二十的年紀,在情感的大門意外向我關閉后,我不期然地收到了情欲的邀約。收到邀約的也許不止我一個,我看到她舉著酒瓶,轉身匯入人影的重重漩渦,接著我聽到了互不相識的酒瓶之間發出了接二連三的熱情碰撞。

    一群無名氏的狂歡之夜,我曾在當晚急就的文章里將其作為舞臺劇來打造。在那出劇里,想必我是表演最不走心的一個?;燠E其中,我專注于他人忘我的演繹,每一句飛揚的臺詞,每一個舉杯的手勢,乃至鏡頭也難以捕捉的微表情,無懈可擊地完美呈現。后來我想,這群和我年紀相仿的青年,游離低海拔的日常軌道,浪跡到這座高原之城,有的甚至扎根下來,真的僅僅出于一種迎合觀眾的表演欲,抑或尋求所謂的靈感嗎?

    或許并非如此。他們只是在認真踐行一種生活而已,一種不是這樣而是那樣的生活。那樣的生活于我是需要警惕的嗎啡,于他們則是身體不可或缺的鹽。這樣或那樣,無關對錯,就像衣裳,只需問貼身與否。

    那年從西藏回來,我顯然中了蠱,因為我總覺得適合我的衣裳一直陳列在別人的櫥窗里,這讓我的目光常年處在一種引頸索望的狀態,而對自身體態陷入了審美遲鈍。曾經有幾年,我感覺自己武功全廢,提筆枯索,面對日常的重重引誘,全無著一字的欲望。與此相反,在與遠方友人的敘聊中,對方談及小縣城的種種破敗,以及他在其中日復一日的頹靡穿行,我卻莫名沉入了病態的想象與迷戀。對我而言,最致命的癥結在于,我從來不對明天懷抱絲毫幻想,卻時刻對昨日的種種極盡文藝式地緬懷與哀悼。我的戀舊情緒已經發展到了魔怔的地步,只有在舊物上,我的熱忱從不枯竭,可以源源不斷地輸送能量。

    因為審美的滯后,我意識到自己活進了一種怪誕的悖論中——精神之我,每隔一日,便要消亡一次;吊詭的是,它壓根未曾健在于當下……

    十年后再次赴藏,憑著記憶,我走回到了那條街。整飭一新,沒有了當年的破舊感。也許是時間的久遠使我對拉薩的印象破舊了吧。幸好,那家酒吧還在,旅舍也還在。我的浮游已久的記憶總算還有兩個牢靠的落腳點。只是,旅舍墻壁上筆墨飛揚的涂鴉沒了,一幅手繪的布達拉宮圖也隱沒于簇新的白漆中。都沒了,那些曾經發燙的字跡。沒人再往上面抄錄倉央嘉措的情詩,幽幽的走廊兩側一片白,白得寂寞,白得瘆人。我對著空白的墻壁指指點點,向身旁的妻子憶及往日所見的種種,一切皆形同杜撰,包括十年前的我。

    我是否真的來過,又因何而來?

    往事恍然如夢。

    記憶與夢境常常相互混淆。

    那年夏天,從贛州到拉薩,由南而北,再一路向西,橫跨贛江、長江、淮河、黃河,以及它們數不清的支流,丘陵之后是平原,平原之后是荒漠,荒漠之后又是蒼茫的戈壁,我穿越整個中國,懷揣一個秘不可宣的目的——清洗頭腦中那些令人悲傷的記憶,和扎根其中的一個女孩。一個此后將在我的視線中不復存在的女孩。

    誰能想到呢,當我乘坐綠皮火車環繞中國的版圖一圈,回到原點,那個女孩竟重又出現了。不僅是出現,她還在我的生活中深度扎根下來。在此后的十年里,我們共享著浩瀚時空中唯一的坐標。在那個坐標里,她以我的妻子的身份而存在,后來又以我兒子母親的身份而存在。我愛著她,就像愛著一種幻覺,我害怕自己從幻覺中醒過來。

    我的幻覺在一年后因為一個嬰兒的意外降臨而得到了婚姻的庇護。只是形式上的,在我心里,無所謂婚姻,婚姻不過是一種世俗的形態。有了它,我反而徒增惶然,如同披著一層脆薄的保護膜,隨時一戳就破。這些年,我再小心翼翼地游走,有時也不免失神,炮制出些意外的響動,這些響動常常使我們的婚姻陷入劇烈的搖晃中。

    有時我覺得,婚姻是我一個人的事,與她無關。因為實踐證明,它的長治久安常常只單方面取決于我一個人,她永遠都不偏不倚地占據著正確的位置。所謂正確,還有一層意思,就是我并不關心她在日常層面上的對與錯。那一點都不重要。她的看法與我相左。幾年前,在給一個朋友的信里,她詳細列舉了我的“七宗罪”。每一項都令我羞愧。而她只列舉,不審判。她遺憾自己不能像蘇格拉底的妻子一樣做一個徹頭徹尾的潑婦,指著我的鼻頭一頓臭罵,那樣的話,許多問題便不至于遲遲懸而未決了。

    記得有天晚上,因為某件事,我們僵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都不說話。不是無話,而是失語,我們常常陷入這樣的失語,無數滾燙的句子卡在齒間,就是出不來。我的失語有點像孩童犯錯后的心虛,暴風雨將至未至,我別過頭去,不敢直視她臉上那朵水分飽滿的烏云。不喜喧嘩的她,從不會讓暴雨落下。落下的從來都是細雨,淅淅瀝瀝的,每一滴都裹著沉悶的嘆息,紛紛落進我的耳朵里。我似聽非聽,下意識剝完了指甲,手和眼睛頓時空落落的,不知該干點什么。然后我失神地望向墻壁,想在墻上找點什么好讓目光能夠安心落腳,隨便什么都行。很快我就找好了,是書架上立著的一張版畫,那是半年前在南京旅行時所購,版畫上的那個人叫卡夫卡。我和卡夫卡在書架前朝夕相遇,依然彼此陌生。十多年來,我多次嘗試進入他的城堡,均無疾而終。我知道卡夫卡終身未婚,婚姻對他來說是一座無法進入還是不愿進入的城堡?

    真是滑稽的一幕,妻子從沙發的側邊注視著費解的我,我呢,注視著對面墻上版畫里費解的卡夫卡,卡夫卡也同時以深邃的目光注視著費解的我們。從我們身上,他是否為自己曾經孤獨度過的一生尋找到了一絲慰藉?

    我的妻子不止一次地說,你就該孤身一人,又何苦走進婚姻?

    我的費解常常令她喘不過氣來,也令我無可奈何。我想找一面能夠透視的鏡子,照照真正的自己。這是我一直嘗試用文字和自己對話的理由。我試著讓那個皮肉之下混沌不堪的我從語言的藥液中顯影。事實是,因為寫作,我把自己弄得更加面目全非了。

    她決定暫時逃離我一陣。

    十多年來,她總是在逃,近則城郊湖塘,遠則曠野深山,凡無我之所,便是自由天地,可大口呼吸,仰天可唾可泣,無所拘束。深圳、成都、西寧、青海湖、麗水……我細數她獨自逃往的每一個地方,仿佛她替我走過。但走過再多地方,只要有一處未抵達,便不算完美的出逃!那是多年的夙愿,一直伏在她的心臟中央,沒錯,西藏。二〇一一年春天,我們尚未結婚時,她便為我打了預防針,她說:“我要去一趟西藏!一個人!”我明知故問:“能順帶捎上我嗎?”她的回答擲地有聲:“不能!”

    在之后的九年里,在正式啟程奔往西藏之前,她需要一個理由,一個韌性十足的理由。這個理由長什么樣子無關痛癢,唯一的前提是,必須由她身邊這個男人來給!

    在時而昏聵時而清醒的我給出足夠分量的理由之前,她也從未停止一個人在神州版圖上的兜兜轉轉。相信嗎,她那一次次的兜轉排列起來,直接為我開創了一種嶄新的紀年法。二十五歲之后,我對時間的感受漸趨混沌,常?;煜暝?,比如把鼠年之事按在虎頭,將龍年之物系在蛇尾。公元干支的歷法對我統統失效,好在老天待我不薄,關于時間與時間的界限,它賜予了我一套有別于眾生的另類標準……

    某年盛夏的一天,她又一次從我們泥濘的婚姻日常中抽身而去,潛入江西廣豐銅鈸山的林深不知處。我終于沒忍住,沒打招呼,轟響油門從杭州啟程,向那座藏匿著她的深山千里奔襲而去。她隱于茂林,方位不詳。我唯一的線索是六歲的兒子私自發來的一段不到十秒的視頻,呈現的信息極為有限——一棟只見側臉的民居,一條只聞其聲的溪澗,還有幾棵沒有任何辨識度的香樟樹。

    傍晚到達廣豐縣城時,我給她哥哥撥了電話,旁敲側擊打聽到所在山村的名字,范圍進一步縮小。導航顯示,村子去縣城四十余里,在銅鈸山的最深處??粗贿h,車子探進去才知道,這四十余里展鋪開來,是數百截懸于崖際的彎道,三五十米便一個大角度側傾,車行稍有不慎,便有墜入谷底的危險。夜幕披掛樹梢,山路時有分岔,沒有標牌,押注其一向著崇嶺腹地甩尾而去,終于失了方向。整座山,不,應該是山脈,就像一個龐大的迷宮,歧路叢生。手機早斷了信號,試錯是唯一的辦法。民居、溪澗、樟樹、山村,這些元素在我腦中組合成一項奔頭十足的解密游戲。山路盤旋,樹影重重,人與獸皆無蹤跡,感覺自己一步步被大山吞噬。在數小時茫然的穿行之后,車燈忽然描出山坳間一棟破舊的瓦房,文明的驚喜直擊靈魂。

    摸著方向盤穿行山間,莫名聯想到古代的叢林征戰。那段時間夜讀三國,滿紙的廝殺算計,冷兵器寒光凜凜,動輒人頭落地,千萬顆喉嚨齊聲叫殺,真是又殘酷又無聊。在這點上,或者說在更多的脫離婚姻瑣碎日常的層面,我和妻子不時能達成愉悅的共識。她早年初讀三國,讀到一半驚呼,戰火怎么還沒消停,還有完沒完?!然后她才發現,這是一部徹頭徹尾的戰爭小說,這讓她產生了一種深深的受騙感。那夜駕車深入銅鈸山,路沒完沒了地向里伸展,大山烏茂的森林令人悚然,然后我想,在漫長的以腳掌為交通工具的落魄時代,連翻越區區一座山都要耗盡體能,甚至迷失出路,古代將士們是憑借一種怎樣瘋魔的信念在無GPS定位的遼闊版圖上四處征伐的?

    這個問題無關當下奔波的主旨,卻隱隱地困擾了我一路,好在也為長夜驅車的我解了乏。沒有預想的是,與此同時,有個更加沉重的問題也在困擾著我深山不知處的妻子,使她坐立不安,無法入睡。直到三小時后,她驚覺窗外一汪沸騰的蛙鳴中,忽然揚起一陣車輪與土路摩挲的沙沙響動;直到她聽到沙沙的響動消失繼而樓下緊閉的大門被咚咚扣響,再到臥室的木門也響起了敲擊聲,一個熟悉又親切的男人倚在門口,臉上顯露一抹謎底終于揭開般的得意微笑,她終于在心里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困擾她數小時的難題,此刻,終于浮現一個完滿的答案。

    這道難題是她哥哥出的。對她來說,如果不是哥哥在三個小時前的突然來電,詢問她的丈夫是否安全抵達,她在深山中的夜晚本可延續昨日一樣的平淡無奇。她接到電話的時候是晚上七點,距我驅車向山中進發,已過去了兩個小時。按正常車速,早應該到了??墒谴巴獬笋氲耐苈?,遲遲沒有任何異響。掛掉電話,我的妻子開始豎起耳朵靜候山間的異響。山村很小,不足二十戶,農家散落山坳各處,平常入夜后鮮有訪客。今夜是個例外。她知道不管多晚山村必有一人造訪,有且必須是這個人。不必出門,她只需守著窗口聽,把時間掰成毫秒來聽,聽那個人在一里外就能傳來又遲遲未能傳來的馬達聲。

    如果這個訪客最終失約了呢?

    想到銅鈸山數百個彎道在黑夜中的詭譎縱深,想到那彎道一側令人膽寒的淵谷,想到那淵谷里曾經橫陳的尸骨,她的胸口悶著一股氣,那股氣隨著分秒的遞增、夜色的加深一寸寸脹大,使她瀕臨窒息。在那之前,在累計高達三千百個逝去的日子里,她從沒像今夜一樣,窮盡胸中的渴念靜聽,聽那個自己一次次憤憤逃離而今晚卻不知順利駕臨與否的那個男人的聲音。

    那夜,人世間共同的一輪皎月,分蘗出兩種截然不同的語境,在他們心里。

    一個在解謎游戲的振奮中長夜驅車翻山越嶺。

    一個在四面蛙歌中默默祈禱和低語:“只要你活著到來,我就原諒你!”

    拉薩火車站廣場對街的趣族網吧在氣質上和內地的沒什么兩樣。無非是,它安插在海拔三千六百米的高原上;無非是,它的窗外有幾只鷹正低空逡巡。而此刻的網吧里,吃雞、魔獸、CF,還有更多我聞所未聞的游戲,正使一群風華正茂的青年深陷于無止境的殺伐征戰。

    我選了最里的角落坐定,左右無人,可以自在地吸煙。一份急需完成的報社文案使一夜未眠、方才飛抵拉薩的我又煎熬了一整天。煙一支接一支,文字卻推進得異常緩慢。接連噴出的煙霧向四周斜逸而去,半天無一人提出抗議,甚至沒有被察覺的跡象。似乎,煙在網吧約等于氧氣,難以為鼻腔辨識。桌上沒有煙灰缸,煙頭無處安放,轉眼積了滿地,滿地的墮落。我的不道德舉動長時間縮在角落,不顯山不露水。

    埋首電腦,敲敲打打到下午三點,一個人影忽然閃現在我身旁,手里攥著一把掃帚。我連忙抱歉地起身,為他騰出打掃的空間,感覺自己在這個陌生人面前現出原形。他低頭的一瞬,我看見了他,是上午在柜臺幫我開號的那個網管,瘦高的個子,面色白皙,唇上有一溜稀疏生嫩的胡須,看起來很少年,但不確定少年到哪個年份。

    想象中的斥責并未到來。他弓下腰,掃帚向桌底一次次探去,四散的煙蒂很快被歸攏一處。

    “我要走了,離開拉薩。明天結了工資就走!”他垂頭清掃時猛地來了一句,不知是自語,還是說給我聽。

    “走?去哪?”我本能地反問。

    “回寧波?!?/p>

    “老家在寧波?”

    “不,我沒有家!”

    他莫名激動起來,握住掃帚來回擺動的手停頓了一下,旋即又恢復如常。很快,最后一顆煙蒂已被他掃入畚斗。腰直起的一瞬,我看見他眼眶發紅,噙著淚,將落未落。我想,也許是“家”這個詞一下子刺激了他,使他更殘酷地看清了自身的處境吧。

    “那你的父母呢?”我換了一種問法。

    “我沒有父母,你不要再問了……”他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抱歉地閉嘴。

    他提起畚斗掩面而去,沒走幾步,又折返回來。

    “憑什么?憑什么!你說憑什么老板扣我工錢,還就扣我一個人的?昨天,上網的顧客要買餅干,那××不也一臉懵的不曉得價錢?憑什么輪到我,就又挨批又扣錢的?一個月攏共一千塊,還扣?就我好欺負?老子不干了還不行?走,明天就走!”

    他的句子子彈般嗖嗖地穿過我的耳朵。我看見他的臉在憤怒與委屈的表情間來回切換,出來的音調卻異常地輕,輕到只有我一人能聽見。為什么說給我聽?我們素昧平生,上午九點才初見。那會兒他正埋首于吧臺內,有點心不在焉,見我進門,毫無反應。湊近問他上網價格,他才悠悠地拎起頭,噼里啪啦說了一串不明所以的話。我聽傻了,以為他是藏族男孩,便請他放緩語速再說一遍。付過錢,我問他拉薩火車站有幾個出口,我要等人。他搖搖頭,說剛來拉薩一個月,出了站就到了這里,一個月都沒下過樓。雖然,火車站與網吧僅一窗之隔。

    此刻,面對這個委屈的男孩,我該說點什么好呢?

    “為什么大老遠一個人跑來拉薩?”我覺得這是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他給了我一個詩人式的敷衍回答:“沒為什么,就是來了?!?/p>

    事實上,他是有不必來拉薩受罪的理由的。只不過,他主動放棄了它。據他說,一年前,他的高考分數560,被一所高校錄取了,通知書寄到手,卻被他撕成了碎片。他說那張紙里沒有他想要的生活。這個莽撞的少年,年方十八。他究竟想要什么?說不清。那就先走走看。在一家房產中介干了半年,每日披著違和的職業套裝奔波于鼎沸的都市,一邊推銷房子一邊尋找答案。他說最好的時候月薪上萬,但似乎,那也未照亮他心中的前路。他辭了職,上了火車,火車的終點是拉薩。

    眼前這個男孩比我更費解。眼神空洞,唇須輕抖,他說話時并不正眼看我,但也不像在看著別的什么,事實上,這間局促又冷漠的網吧里無任何一物值得他的視線落腳。只是睜著眼,他睜眼的樣子就像眼睛緊閉著一樣。也許,他是在看著自己。我忽然明白了,他的眼神是逆向的,此刻他正朝著自己的眼眶里面凝望,就像凝望一口黑亮的水井。那里有他的恥辱,他的卑微,他的孤獨,他的鋒芒,他向內倒看自己未及鋪開的一生。一個不當心,一滴晶亮的淚從他眼眶溢了出來,那像是故鄉(這個詞應該比“家”更貼合他的心境)東海的波光,是他一個月前急于抽離的光,現在卻在遙遙地向他招魂。

    “你真不該放棄大學學業的?!?/p>

    “讀與不讀,又有什么區別?”

    “相信我,十年后你會后悔的?!?/p>

    “不,你不懂?!?/p>

    我確實不懂,不懂他的欲言又止,也懶于去懂。在這個陌生男孩魔幻般的神色面前,我的驕傲的過來者說辭,反倒成了一種自我羞辱。

    對話間,瞄了一眼手機,五點一刻,不能再繼續這無謂的對話了,因為我的時間快到了。準確地說,是Z164列車的進站時間快到了。我的妻子在這趟列車上,估計已經過了那曲了吧。她不知道我先她一步飛到了拉薩。正如她以為我對她悄悄赴藏的消息一無所知。在九年波譎云詭般的婚姻里,我們好像都活成了對方心中的謎。我們常常因謎而惱怒,又因謎而和解。相識十三年,有意或無意間,我們都向彼此施展了自己極端的戲劇才華,把一個庸常乏味的情感劇,改編得峰回路轉,高潮迭出。在這出精心改編的戲里,兩個人頻頻過招,無數個白晝冷語相向,又無數個黑夜相擁而泣。

    想必你應該猜到了,在時隔九年之后,二〇二〇年夏天的我,終于神經短路,給了我親愛的妻子一個出走西藏的重磅理由。這個理由說來話長,那就略過。略過日常中那些旁逸斜出的無關枝丫,只看枝干本身。我是個健忘之人,但關于妻子,關于她說過的一切,我從來過耳不忘。哪怕,這句話像螢火蟲一樣微弱;哪怕,它在九年前無數句子的夾縫中一閃而過。二〇一一年春天,比現在年輕九歲、尚非我妻的那個女孩努著嘴巴說:“我要去西藏!”這句話在耳旁嗖的一下后,便消影無蹤了。那時我就無端相信,這是一句頂有生命力的話,是一句遲早要兌現的話。即便,此后漫長的婚姻生活里,她再未提起。但我知道,這句話一直活著,活在她心里最滾燙的那個地方,從未冷卻。

    這個夏天,在她赴藏之前,我們已有近一個月沒有聯系,彼此杳無音訊,乃至生死未知。一個月前,她不打招呼地帶兒子回江西老家后,我在杭州恢復了久違的單身日子??湛盏娜兆悠鸪踽尫帕艘稽c甜,沒過一周,便被一種莫名的苦澀取代。每天下班,我回得很晚,我害怕接近那棟叫家的房子,我害怕房子里的空,它曾經盈滿了聲音和氣味,但現在空了??詹皇翘摕o,它有一種實實在在的重量,它的重量是一種輕物質的無限疊加,就像你被滿屋子的棉花擠壓著,一種軟綿綿的重負,無從抵抗。然后我發現我被空綁架了,或者更準確地說,我是被自由綁架了。真是匪夷所思,一種叫自由的好東西,它的不期而至,會在深夜讓你感到一陣猝不及防的窒息,直至徹骨的膽寒。也許自由攻擊的對象僅僅是我?我的某位婚齡比我沒長幾年的同事便身懷免疫的絕技。我是通過他臉上又詭異又自得的笑得出這個判斷的,當他在辦公室閑談中提到妻女要離家一周赴某地療休時……我無法理解他此刻嘴角松弛的弧度,他也無法理解我的空。

    二〇二〇年七月二十八日,又是一個被自由鞭策到凌晨兩點,才微微有些睡意的夜晚。

    現在看來,真應該感謝這個夜晚,感謝它的神來之筆,使我和妻子這出僵持了一個月的戲,終于迎來了一線華美的轉機。入睡前的一刻,我鬼使神差地從床上騰起,摸到電腦鼠標,登陸了我們共有的12306賬號,就好像上帝劫持了我的手,要我即刻去揭開什么秘密。一種強烈的預感直擊心頭。接下來巧合的一幕,我相信小說家也不敢這樣寫。點開訂票信息,上面顯示妻子購買了一張上饒到拉薩的火車票。根據時刻表,此時這趟列車正好泊靠在妻子家鄉的上饒火車站……

    拉薩很遠,列車跑得很慢。似乎,為了等候我的妻子,它從二〇一一的春天一直跑到現在……

    快了,還有最后的兩小時,它就要將我的妻子送抵終點站了。

    網吧外面傳來的每一陣汽笛聲都令我神經抽搐。我知道男孩也一樣。他該回去了。拉薩不屬于他。這座日光泛濫的高原之城,比任何地方更能照出人心的脆弱、孤獨與灰暗。他一定是出站的一刻被頭頂的光嚇到了,才惶恐地躲進了這間網吧,一個月過去了,未曾踏出門口半步。似乎,日光過于兇猛,在外面織起了森嚴的柵欄。

    如今拉薩唯一的容身之所,也在百般羞辱他了。

    “走,明天就走!”

    又一聲汽笛響起,抱歉,我無暇再顧及眼前這位陌生少年的榮辱了。唯有送上最后的微弱的祝福:“兄弟,祝你有個美好的前程!”

    他以同樣的祝福轉贈予我。

    走出網吧,回到拉薩低垂的天空下。是個陰天。真好。陰天是世上最好的天氣。也許將雨,也許將晴,陰天是一種不悲不喜的天氣。拉薩火車站廣場又涼又空,我準備了一份不悲不喜的心情,以隨時迎接將悲或將喜的天氣變化。對了,我還準備了一捧鮮花,是六朵玫瑰,紅白黃,三色,各兩朵。捧著玫瑰孤零零站在火車站廣場的我顯得有幾分忐忑,幾分滑稽。

    “偽裝”浪漫使我滑稽。

    讓我想想,上次送花給妻子是什么時候?應該就是那年從銅鈸山回來后的七夕。再上一次呢?沒有了。沒有鮮花。沒有玫瑰盛開在我們周圍。甚至,沒有戒指。鮮花和戒指曠日持久地在我們的婚姻中缺席。浪漫缺席。一切形式主義的東西都缺席。二〇一一年,因為貧窮,我差點讓她錯失了婚紗照。在極簡中,我們相守了十三年。不,曾經是有過華麗的段落的,那是我追求她的時候。大一的那個寒假,我把自己關在家里,寫了八十多首詩,印成詩集送給她。幾天后,她反贈了一本“詩集”給我,那是個棕色的筆記本,里面同樣盛滿熱氣騰騰的詩。

    初識的我們,竟然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同時給對方寫詩!

    也就是說,我們都曾有過浪漫的基因,在遙遠的婚姻的史前時代。它從未死去,只是沉睡了。幽閉的婚姻令它一路酣睡至今。

    現在,它醒了,一個少年從我身體里醒來。他替我捧著六朵玫瑰,站在十三年后拉薩灰沉的天空下,準備給當年的女孩一個驚喜。少年有些忐忑,因為他不確定一個小時后女孩的反應是驚喜還是驚嚇,就像他不確定一會兒會不會下雨。他沒帶傘,甚至沒帶秋衣。他薄衣簡褲,風吹而不覺冷。他從杭州飛到拉薩,像從三十歲飛回到十八歲。四十個小時過去了,他未合一眼。他試圖在火車站蜂擁而出的人流里制造一場偶遇,像爛俗情感劇里的那種偶遇。他甚至準備了偶遇萬一失敗的后備計劃,比如第二天將“偶遇”的地點挪到她可能再次現身的布達拉宮、八廓街、大昭寺……

    列車進站了。他站在一個相對制高的墩石上,好瞭望出口那條開闊的甬道?,F在,甬道像一條湍急的河流從他面前流過,黑壓壓的人潮呈現出一種泥沙俱下的磅礴感,擠兌著,翻涌著,直到被大街小巷分解成無數個平靜的支流。他深情地逼視,視線來回檢索,均告失敗。半個小時后,洶涌的甬道終于流干流盡,露出了它慘白又虛無的底色……

    天色將沉,他癡癡地望向黑洞般的甬道口,樣子像極了一尊雕塑。

    我相信他說的驅車一天一夜趕到德格并非夸大其詞。雖然,他的本質是詩人。

    從拉薩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結古鎮東風村有1519千米,途徑墨竹工卡、林芝、波密、八宿、昌都等八個縣市,其間需反復穿越山峰、峽谷、河流,海拔如動蕩的股市,在3600至5500米的數值間一路曲線波動,瀝青路消失的地方由泥石路接駁,陽光休眠之后的天空由雨或雪頂替,只有氣溫恒定在0℃上下,只有無休止的盤山彎道保持著永遠令人膽寒的弧度。

    導航顯示的自駕所需時間是25小時,這與他說的一天一夜,僅有一小時誤差。

    這一小時,是他用不吃不喝不睡、狂熱到幾近瘋魔的信念縮減下來的。

    時針一圈輪回,他身后的背景從布達拉宮切換到了扎西寺。寺安扎在一座叫大威德神的山上,山下是一個叫東風的藏族村莊。村東,一個土灰色、四方形的平房院落,院門上垂著一個銅環?,F在,他用右手的整個手掌裹住它并將它在鐵門上扣響。一聲、兩聲、三聲……銅環沉悶的叩擊未得到及時的響應,暮色籠罩著院子,籠罩著他。他開了一天一夜的車,車停了,速度還在他身體里延續?,F在,他身體里的速度轉嫁到了銅環上,使它叩擊的節奏猛然加快,急促的聲波一浪接一浪地漫過院子的屋頂,向整個村子四溢而去。

    院落空空,無人回應。他知道里面有人,而里面的人也清楚外面的叩擊者是誰。只有鄰居們的耳朵陷入了一次比一次更尖銳的困惑。此刻的院門就像楚河漢界,棋局陷入了僵局,無論他如何催促,門內之人始終氣定神閑,說不定正坐在屋內悠悠地吸著旱煙,仿佛置身棋外。無論如何,這局棋是要下完的,或早或晚,沒有不打招呼就退出的可能。他不記得自己究竟等了多久,或者說,他不記得自己敲了多久,那扇銹跡斑斑的鐵門才終于嘎吱一聲,從中間敞開了一條細縫。

    “走吧!回去吧!從哪兒來回哪兒去?!?/p>

    “請讓我見她一面吧?!?/p>

    “回去吧……”

    “就一面……”他近乎哀求。

    “沒可能的,你們。走吧!”

    擋住他進門的是一張接近暮年的男人的臉,這張臉曾經多次笑意盈盈地接待過他。那時候,老人的臉沒現在這樣黑,他的臉也未曾這樣紅。那時候,他們無需這樣僵持在門口。那時候,屋內的餐桌上有牦牛肉,有酒,環桌而坐的除了他倆,還有女孩和女孩的媽媽。那時候,吃完了肉,喝夠了酒,他和女孩會漫步到村外半山腰的扎西寺,看僧人們圍坐誦經,聽木魚空靈的節拍。其間,他們會聊到誰的一句詩,繼而從詩的美學賞析發散到信仰。他們在共同的信仰中十指緊扣。后來,他們又以合寫一本書的方式,使信仰黏合得更緊,也更具體。信仰一旦確鑿,他們的愛情便是不可能自內部瓦解攻破的。

    那天的夜色在暮鼓深沉的回響中一節節暗了下去。暮鼓響在扎西寺上空,也響在他們的靈魂深處。

    現在,暮鼓又響起了,但不是那一天的。

    這一天的暮鼓是真的暮鼓,意味著屬于他的一天真的該結束了。

    他不甘心結束。他甚至不知道在即將談婚論嫁的關口,他和女孩的關系被戛然中止的理由?;蛟S,他多少知道一點,只是那個理由太抽象了,并非他所能理解,或甘心理解。他們曾在西藏大學同窗三年,是研究生同學,也是文學的同道者。文學使他們走到了一起。他們走得太久太遠了,以至于忘卻了彼此血液的屬性。那個理由與此有關嗎?似是而非。女孩的父親自有他擋住院門的理由。與當地風俗有關?抑或只是女孩父親出于種種顧慮私設的關卡?他無法深究,也就找不到破解之策。此刻,他想的只是突破眼前這道防線,再見女孩一面。

    鐵門合上的瞬間,被突然探進的一只手臂卡住了。鉆心的疼痛直抵他的齒間,出來的卻不是喊叫,而是裹著疼痛的近乎無聲的哀求。他的哀求沒有換來老人的讓步,兩瓣鐵門依舊執意地試圖合攏。老人并非要傷害他,只是以這種方式傳遞一個明確的信息——這扇門對于你,最終的宿命永遠都是關上,而非敞開。這是任何力量的介入都無法打破的鐵律。他自然是懂的,來之前他就懂了一切。正因為懂,他才執意要來,風風火火地來,不眠不休地來,翻越1519千米的青藏高原而來。人世間的很多錯正是因為懂才犯的,懂而執意要犯,這就是人性。他的懂因為一天一夜的高速奔馳,變成了一團感性的火球,向著失控的邊緣滾落而去。

    借用左手發燙的掌心,他幾乎輕巧地一推,便推開了那扇鐵一般的鐵門。瞬間,老人一個踉蹌倒地,倒地也未絲毫妨礙意志的銅墻鐵壁。臥躺中,老人順勢抱住從身旁跨過的那雙腿,截斷了這位青年向里奔突的姿勢。就這樣,曾經地北天南毫無瓜葛的一老一少,在早已陷入昏黑的院子里,像兩段固執的麻繩一樣狠狠地扭結在一起……

    “后來有再見過她嗎?”

    “沒有,那是最后一面。雖然一點都不體面,”他呷了一口啤酒,說,“但我一點都不后悔?!?/p>

    此刻,除了在心里嘆氣,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還是羨慕你和嫂子……”似乎識別到我和妻子臉上低溫的情緒,他把話題陡然轉了個大彎。不過,在我看來,這依然是他的情感悲劇的某種延續。

    “羨慕我們?”妻子本能地拋出一個反問號,然后似乎瞬間察覺到反問號的不妥,擠出一個勉強的笑臉將它掩飾了過去。

    他敏銳地捕捉到我妻子臉上的神情變化,知趣地將目光壓低到桌上的一盤菜。我則偏向虎山行地接住了妻子冷冷遞過來的眼神,同樣把它化作一陣在嘴巴上徒有其形的笑容,客氣地還給了坐在對桌的這個尷尬話題的“始作俑者”。

    這一瞬間目光的微妙交換,無需言語,我們三人都懂了。

    “不說了。還是碰杯吧。認識這么多年,今天終于見到哥和嫂子的‘廬山真面目’了?!彼e起冒泡的酒杯,我的心頭一陣熱浪翻涌。

    來拉薩之前,我幾乎忘了,在這座高原上的城市,我還有一個相識十年未得一見的“弟弟”。是妻子偶然點醒的我。從拉薩火車站延伸過來的那晚,我和妻子“久別重逢”,像熟悉的陌生人一樣并肩在市區的當熱中路軋馬路,走到一家甜茶館門口時,半天沉默不語的她突然問:“念青還在拉薩嗎?”

    “哪個念青?”我一頭霧水。

    “你忘了?當年他向你索要那本大學時你寫給我的詩集,你沒給,他又來問我要?!逼拮涌次业难凵?,就像在看一個阿爾茲海默癥患者。

    我啊的一聲大悟,“你說的是張驛吧?”

    念青是張驛的網名,兩個名字,仿佛一個人的兩個分身,我和妻子各記住了其中一個。張驛和我們的青春有一點瓜葛,只是一點而已。那是十年前了,我和妻子還在江西的鄱陽湖邊讀大學,張驛則遙在山東一個叫德州的地方。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陰差陽錯地加上我的QQ的,反正自此之后,一個叫念青的陌生人就成了光臨我QQ空間的???。那時候,我的空間涂滿了散文和詩,現在仍是。不是文學,我活不成現在的我;不是文學,我和妻子未必能走到現在。那些文字里結構著血肉本真的我,沒有仿冒的他者。這也許是吸引張驛常常光顧并在評論區與我頻繁互動的原因。二〇一二年,我在QQ空間曬了那本十八歲時寫給女友的詩集封面后,他是唯一一個前來索要,且滿懷熱忱想一探其中究竟之人。

    不承想,多年后的今天在拉薩初見,他已脫胎成了一名聲名非淺的詩人。對飲間,他自稱是我當年的“小迷弟”,言談間滿是故人得見的歡喜,向身旁友人介紹老大哥似的介紹我,雖然,他僅小我一歲。我并不確定,是否是當年的我啟發了他的文學朝圣之路?,F在看來,作為后來者,他顯然比我走得更遠。早在六年以前,他的大量詩作就相繼席卷了《人民文學》《詩刊》等各種大刊緊俏的版面,在九〇后一代的詩人群體中占據著某個相對制高的點。他性情豪爽,又喜飲酒,這些年廣交八方詩友,卻不世故,對頻道不同之人敬而遠之,和對上眼的則能傾囊相授。內地文朋詩友到了拉薩,他不喚而至,好酒好肉從不吝嗇。好客之名遠揚后,常常是外地詩友一帶二,二攜三,出牌似的引來些不相識的李四張三蹭吃蹭喝,讓他頗有些煩憂。長此以往,囊中拮據,以致慌了神,能躲則躲,除非來的是對脾氣的老相識,他才拋頭露面,甘心做個熱情的東道主。

    毋庸置疑,我就是他心中對脾氣的老相識之一。我這個老相識很健忘,來了拉薩,卻把他拋到了后腦勺,就算被妻子一句話點醒后,也沒主動去聯絡。印象中他是很多年前來西藏大學讀的研,想必早已畢業離開拉薩了吧。我向來怕打擾他人,便假想他已離開而免去老相識的聯絡,這也算是個自我安慰吧。當我再次將他拋諸腦后,五天后與妻子深入到中尼邊境的珠峰大本營時,他卻主動冒了出來。那天傍晚,我正仰著脖子遙望若隱若現的珠峰尖頂,祈求著云去霧散時,微信中跳出他的信息,說:“哥,來藏了?是否方便,為你接風或餞行?!蔽覀兌嗄晡绰摻j了,他必是看到了我在朋友圈發布的珠峰照片而激動地冒了出來。他原本可以像我假想他離開了拉薩一樣地假裝沒有看到,然而他沒有。這也許就是一個性情豪爽之人與一個行事幽閉之人的區別吧。

    事實上,他豪爽的真性情,早在八年前我就感受到了。那時候尚非詩人的他,寫下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詩,這首詩的寫作對象正是深居江南、方為人父的我,題目叫《寶光的破自行車》。他是這樣寫的:“……寶光有一輛自行車/一輛破舊的自行車/不堪入目處/是一個青年/蓬著頭/眼睛卻炯炯有神/大張著/衣領豎起/趿拉著臟兮兮的拖鞋/當然/兩根粗壯的手指夾著煙/還剩一半/繼續燃燒著/肯定是最便宜的黃鶴樓……自行車曾經是銀白色的/現已多處掉漆/被歲月磨損/不/磨損它的/也可能是青春的興奮與激昂/也可能是寶光那憤世嫉俗的脾氣……”

    即便在多年后的他看來,那首詩用語粗笨,句子破綻百出,分行也毫無章法,甚至詩味寡淡,但我仍然要說,那是一首好詩。好就好在它的破綻百出。只有在破綻百出又堅信不疑的年齡,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并非出于感情用事,得出這個判斷,是在我活到了需要遮遮掩掩又對成人世界的涂脂抹粉深惡痛絕的年紀之后。

    對了,他還在詩里提到我大學四年的愛情,提到我大學畢業那年的奉子成婚?!皬纳裨捯粯舆b遠的西藏/到文脈悠悠的南昌/那都是他愛情和人生的肖像畫”,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將我的秉性、來歷乃至情感底色摸得一清二楚。未曾料想,他在詩中一筆帶過的“西藏”一詞,竟在多年后成了詩中埋伏得最深的隱喻,完全蓋過了自行車的風頭。那輛自行車是我大學四年的忠誠伙伴,它載著我和女友走了很多難走也鮮有人走的爛路彎路。它無聲無息,卻被一個遠方的陌生人懂了。他懂的是我,更是他自己。那幾年,他甚至將我的破自行車照片設置為了電腦壁紙。在詩的最后,他告誡我:“不要丟了這輛自行車/最好是這樣/給我的人生留點題材/什么時候想哭了/就寫點東西?!?/p>

    驛弟,很抱歉,那輛破自行車早被我弄丟了。但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有些比自行車更重要的東西我沒有丟,也永遠不會丟。希望你也如此。

    那晚臨別前,我問他和藏族女孩合作寫的那本書叫什么。他說是《扎西寺的回響》。真好的名字。扎西寺,回響。那定是他心頭一生都無法湮滅的聲音。

    不由得想起他多年前的網名:念青。西藏有座雪山,叫念青唐古拉山;西藏還有個湖,叫納木錯。雪山與藍湖遙遙相望,觸不可及。相傳,念青唐古拉與納木錯曾是一對夫妻,這對夫妻因少女羊卓雍措的意外介入而走向了悲劇。有悲劇的地方,就有眼淚,納木錯的眼淚,羊卓雍措的眼淚,像暴雨一樣的眼淚。納木錯的眼淚順著高山峽谷傾瀉而下,在谷底匯聚成湖。羊卓雍措的眼淚同樣順著高山峽谷傾瀉而下,匯聚成湖。她們的湖,藍得純凈,藍得深情,藍得絕望。比起羊卓雍措,念青唐古拉顯然更愛自己的妻子,也許從始至終,他也只愛妻子一人。羊卓雍措只是一個美麗的意外。而意外終究不是愛情的母題,愛情只是一個接一個的平凡日子,一樁接一樁的平凡事。悟到了這點,念青唐古拉沒有任何猶疑地向妻子的方向狂奔而去。妻子早已不在,她化作了一汪悲戚的湖。守著湖,就是守著妻子,一年、兩年,百年、千年……守著守著,念青唐古拉便把自己守成了一座山,山頂有皚皚白雪,那是他凝結的淚,冷亮、至純,不染一粒塵垢。

    我一點不懷疑這個傳說,也不覺得它牽強附會。我相信任何杜撰的故事背后都有無數個實例的支撐,以淚以血,以一幀一幀無比煎熬的現實鏡頭。比如張驛和他曾經的女孩。相守的四年中,張驛為女孩寫了兩百多首詩,他說為此傾盡心血。那些詩掏空了他內心的所有情感儲備,但未曾一絲磨損過他的信仰。

    沒錯,從拉薩到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德格縣結古鎮東風村有1519千米,1519千米延綿不息的巍峨群山,但只要他抬起頭,抬頭向著扎西寺的方向張望,就能在一派蒼茫中看到他想要看到的一切。

    即便妻子可能讀到這篇文字,我也要坦誠交代,在日喀則旅店的那晚,我確實萌生了逃跑的惡念。那個念頭如此強烈,直擊靈魂。它告訴我,逃吧,趁她熟睡奪門逃竄,逃進高原的夜色,逃進夜色中的任何一個地方,只要不是這里,只要不在妻子近旁。逃吧,就像妻子無數次逃離你一樣地逃,逃得遠遠的,逃到渺無蹤影,逃到生死不明,仿佛從未來過,仿佛從未相識,甚至仿佛從未生。

    逃吧!給妻子的黎明一個永遠無法破解的謎。

    在惡念中飆升的腎上腺素,使我原本就嚴重缺氧的腦袋陷入了更加致命的空白。氣若游絲、癱軟在床的我懊喪到了極致,腦神經語無倫次地飆話: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我為什么要這樣?你為什么要因為我的這樣而這樣?為什么要冷臉相向?為什么要一整天都不說話?為什么一路上你寧肯向司機問東聊西,和同車乘客笑語攀談,也不肯搭理我一句?你不知道,在高原,在除了一派蒼茫什么都沒有的高原,沉默是致命的嗎?

    沉默的起因細微到可怕。

    我嘗試動用假設的邏輯推理來分析,如何讓今天不愉快的一切避免發生。這天上午,如果在班戈趕往日喀則的路上,司機不特意繞道到偏航五十公里外的色林錯湖,一車人就不至于歡呼雀躍齊刷刷跑到湖邊逗留拍照半小時。如果車子停泊的公路距離湖岸線沒有一公里那么遠,我就不至于借口頭暈一個人滯留在車里吸氧。與此同時,如果我后面那輛旅行車上的一伙人不在這時候野餐燒烤,他們就不至于發現后備箱里的礦泉水早已一瓶不剩。如果那輛車里的女人稍稍再晚一點過來借水,那么將水借出去的那個人便不會是我。如果我不是一時沖動把車里一半(五瓶)的水借出去,我就不會嚴重損害一車人的集體利益(這里可緊挨著羌塘無人區)。如果我把這件綁架集體利益為別人雪中送炭的“小事”爛在肚子里不說或在傍晚到縣城時悄悄將水補齊,妻子就不至于拉下臉嚴斥我的不是。如果不是身受嚴重高原反應與妻子一下午冷暴力的雙重打擊,我就不至于像現在這樣煎熬,以至于思想一路跑偏產生逃跑的念頭。如果不是想到逃跑,我就不會使自己陷入根本無處可逃的絕望!

    如果把假設的力度再向前延伸,我還可以推導出:如果我不是頭腦發熱為了給妻子一個驚喜跑來西藏,就不會有今晚的一切。將假設的力度調到最大——如果當年不與妻子結識,就不會有十三年后的今天;如果我不生而為人,就無需承受作為人需要承受的一切。

    想到這里,我頓悟——這一天是注定的。人世間任何一天的內核都是注定的。

    如果我的心不是石頭做的,那我就必須承認:日常中每一粒習焉不察的塵埃,都攜帶著核能般動魄驚心的能量。

    在思想的水面一夜激蕩不安,按下一個問題,又浮起一個新的困惑:來藏之前,與妻隔絕一月,一月無話無音訊,我都相安無事,此刻,為何卻因白天的一件小事而深陷重圍?

    這時,耳邊隱約有個聲音在回蕩:“別再折磨自己了,你永遠不會有答案的。因為,這里是西藏?!?/p>

    是啊,因為,這里是西藏。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西藏太空太大了,在又空又大的荒原之上,人的卑怯、狹隘、懦弱被無限放大,無處藏匿。因為無處藏匿,而無需藏匿。在一夜的思想戰爭中,我赤裸裸地看著自己,看著我的卑怯、狹隘、懦弱,看著它們露出猛虎一般尖銳的牙齒,看著它們齒尖垂涎欲滴的寒光。只要它們一息尚存,就算我逃得再遠,也逃不出如影隨形的恐懼與絕望。

    想起白天在羌塘無人區邊緣穿行時不斷遇見的兔鼠,它們驚人的懦弱同樣被放大到了極致。

    和名字一樣,它們的體型介于兔與鼠之間,小而肥碩,耳朵比兔要短,尖尖立起,在干燥的草甸上不停地竄來竄去,又呆萌又警覺。這是青藏高原特有的物種,它們最大的愛好除了睡覺,就是打洞,把大塊大塊的草甸弄得千瘡百孔。洞與洞互聯互通,組成浩瀚的地下迷宮。在迷宮中一覺醒來,它們忍不住要出來透氣、覓食,從一個洞口神色慌張地溜出來,再從百米外的另一個洞口鉆入。一開始,我不明白兔鼠匆匆的奔跑所為何在,即便在一派開闊、了無走獸人跡的白天,它們也沒有絲毫放下戒備的意思。直到我們在公路邊偶然遇見了一只正忘我進食的老鷹,才恍悟,原來兔鼠覓食的時候,它們的天敵也隨時在天上冷冷地逡巡。

    鷹背對公路,埋頭沉浸在進食的快感中,沒有察覺身后百米外的一群觀望者。直到誰大喊了一聲,鷹的脊背才激靈一抖,腳爪向下用力一蹬,迅捷騰空飛起。在它剛才停留過的地方,一只面目全非的兔鼠正揮散著腥臊的余溫。

    在高原,兔鼠的天敵是雄鷹;我的天敵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我深夜所有的困惑與惡念,都像一場自己對自己的圍獵、猛撲,乃至殘暴的進食。

    想起那只鷹,我以旁觀者的嗓音在心里喊了一聲,喊開了兩個纏繞不休的自己。

    第二天是個晴天。早晨八點,日喀則的日光往旅店房間一陣陣猛灌時,妻子身旁的那個我睡得正香。窗簾敞開,陽光的烈度毫無保留??墒?,它撬不開我的眼皮。我困。在思想一夜的暴風雨后,我困。在與惡念整夜搏斗之后,困是一種美德,我希望它能在床上多保持一會兒。

    妻子先醒了,她沒有喊我起床,也沒有收拾房間四處散落的衣物,而是坐在窗戶邊的椅子上讀書,一本旅行者遺落在車上的書。今天去往中尼邊境的珠峰大本營,預定的出發時間就要到了,妻子仍然氣定神閑地坐著,她邊讀邊等我自然醒來,就像在等昨天的壞心情主動恢復正常。

    她不會知道我經歷了怎樣的一夜,更不會知道,當人世間一個新的太陽升起時,她的枕邊人已經找到了比昨日更愛她的理由。

    現在是藏西旅程的第三天早晨。收拾好行李,靈魂劫后余生的我,陪同昨日的舊妻再度出發。

    山川秉性不改。

    從日喀則到珠峰的公路沿線重復著昨天的荒涼,枯干,單色調,大地被擰干了水分。偶爾閃過一棟藏民的平房,孤零零的,沒有鄰居,沒有樹,沒有河,什么都沒有。為什么有人選擇住在什么都沒有的地方?在什么都沒有的地方,人很容易獲得驚喜。比如車窗外忽然閃現的油菜花,顏料的洪水猛獸從空白的山麓一浪一浪涌來。找不到合適的詞形容,只有灼傷眼球的光,只有魅惑人心的色。想想看,這油油的黃金在三月的江南得見,已足以攝魂奪魄,何況是八月的高原。想提醒妻子,回頭一瞥,她歪倒在座位上,被夢闔上的眼皮一動不動。

    她醒來時,別克商務車正翻越珠峰北坡山脈的一百零八道彎,先是蝸牛般徐徐爬升,抵達海拔5200米的頂點后,再左搖右晃地蛇線下滑。后座的廣東男人強忍著翻江倒海的胃,車子滑到谷底時他再也受不了,終于沖司機喊了聲停?!巴!弊趾暗煤苡卸Y節,很優雅,聽不出一絲急迫感。同行五天來,這個被妻子定義為“佛系”的廣東男人,似乎從沒為什么事急過,哪怕是胃的強烈抗議。他身體里的齒輪好像一直都是幽幽地運轉,不急不緩,不聲不響;表現在臉上,是不喜不憂,不惱不怒,一副活佛似的泰然。

    唯一能佐證他以正常人屬性的,是他手里夾著的煙。一路上,我們的手都很忙碌,不是握著手機,就是夾著煙。煙篡改的不僅是肺,還有面相。怎么看他也不像一九八六年生的。就像你怎么看,我也不像一個九○后。即便如此,我們的面相之間,也不像只有四歲的落差。他的臉格外浮腫,兩腮的肉沉沉下墜,布滿砂礫一樣細微的坑洞,因為缺少笑容的滋養,更顯得干燥冷硬。齒無一顆白,口腔里一派末世般的焦黃。牙齒是不抱希望了,看著他蹣跚踱步的樣子,我希望自己的身材能永葆少年的清貧。

    一直不知其名。他每次倒是很紳士地稱我“謝先生”,禮是禮了,聽著究竟別扭。還有他和女兒的關系,也顯別扭。話少,生分,兩股眼神是叉開的,擰不到一塊去。下車后,各走各的路,各看各的景。五天行程中,父女倆唯一一張合影還是最后那天路過羊湖時,我特意引導拍的。女孩年方十三,高個圓臉,長發披肩,神態舉止有超乎年齡的成熟。最開始,我還真沒弄清,女孩到底是他女兒,還是女友。只覺得無論哪種身份,都少了點匹配的默契。后來是行車途中,廣東男人刻意壓低音調與隔著一排的司機小聲嘀咕什么成人話題,女孩不耐煩地插了句:“不用藏著掖著,我什么都懂!”

    我沒敢問女孩的媽媽為何沒來。他當然也不可能主動提。不來的原因有很多,只是看女孩與父親的生分勁兒,難保不是最極端的那個。

    這世間能有什么道理讓一個紳士蒙受情感的刁難?

    想到妻子賜予他的“佛系”一詞,感覺銀針一樣寒涼,扎眼。

    感謝“佛系”紳士在山谷的這輕聲一喊,把我們乏味了一天的旅程喊停在了最華彩的章節。這個章節是由藍天、小溪、青稞和一群正在路邊野餐的藏民構成的。一路上并未經過村莊,也不見一戶民居,這群藏民是從哪兒來的?又到哪兒去?此刻,他們在漫長的旅途中停了下來,停在公路與小溪之間的一塊狹長的空地上,所有人席地而坐,就著酥油茶掰青稞餅。黑鐵鍋冒著絲絲白氣,戴帽子的婦女佝僂著腰,用木棍一圈圈攪拌鍋里又黃又粘的糌粑,那是他們接下來的主食。幾個男孩等得不耐煩,跨上單車在邊上來回打轉。有個叫杰布的男孩,模樣俊俏,普通話說得也正,我請他充當了一會兒我的藏族美食翻譯官。卻沒專注聽,一直盯著他兩排雪亮的牙出神。

    藏民們圍鍋而坐,吃著聊著,似乎沒留意到邊上圍了幾個人。好一會工夫,才有位老人轉身看到我,順手給我遞了幾塊叫“秋布”的點心,嘴里說著什么沒聽懂,但我想應該是“吃,別客氣”的意思。我不客氣地收下了,嚼了一口,是奶渣的味道。分給廣東男人一塊,他嘎嘣一口,牙幫子疼了一天。

    想起三年前看畢贛導演的《路邊野餐》,完全奔著詩性的名字而去,結果沒看到半頓野餐,倒像做了一場不知所云的夢,然后一整天都嗑了藥似的精神恍惚。

    路邊野餐,真是勾魂。眼下就是對這四字最天然的注釋了。我走來走去,從各個角度取景,突然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一下子又說不上來。繞行一圈,對了,這里面沒有男人!一個都沒有。有的只是老嫗、婦女、男孩、女孩。孩子的父親們呢?我去問一個手抓糌粑到嘴邊的婦女,她說男人都在家里。為什么男人不一塊出來?她說:“今天去寺里‘拜神’,不帶男人……”

    神。這個字讓我世俗的神經抖了一下。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這群藏民拖家帶口,老翁攜孫,鍋碗瓢盆,浩浩湯湯,不是去野游趕集,而是去“拜神”……

    時辰不早了,司機喊我們上車。

    司機姓刑,中原人氏,瘦,精明,理著雞冠頭,西藏的活地圖。車行至那根拉山口時,我自語道:“來了西藏才知道,為什么藏民們不像內地人活得那么匆忙務實,因為這里離天實在太近了?!痹谖铱磥?,離天近,就是離天神近。在內地我也許不信,但到了西藏,在蒼茫雄渾的天地間,虔誠不自覺就溢滿胸腔??墒?,我的毫無惡意的話卻被司機曲解成了一種對他這個內地人的冒犯。這讓我一直如鯁在喉,再懶于和他搭話。

    如鯁在喉的還有他的世故與痞氣。第一天環納木錯去班戈的路上,有百公里無人野路,遍地碎石水坑,他為趕時間,把車開到飛起,一車人被顛得前仰后合。我在他耳邊打趣,車不是自己的,就是不心疼哈。他嘿嘿一笑,說車就是自己的。車隊里,另一名司機跟他不對付,向我戳穿了他的“謊言”:“別聽他扯淡,別說車,單L打頭的車牌在西藏就值100萬,他買得起?”

    如此“謊言”無傷大雅,我倒沒在意。我氣憤的是他在旅費上跟我們耍心眼。說好的有些免收門票的景點,事后可以給我們退費,路上妻子問起此事,他卻裝傻充愣,說錢的事他可管不著,有訴求找客棧老板去??墒浅霭l前,我分明看見客棧老板湊近他的耳朵說話,將退費的權力下放給了他的。盯著窗外的荒原出神,心里苦笑一聲,我都快跑到天地的盡頭了,還是沒能逃開世俗的算計……

    不再吭聲,且看他后面還能上演什么好戲。

    離珠峰不遠了。公路兩旁的青稞綠浪翻卷,被生猛的暮光涂抹得格外誘人。路過一小村莊,司機說晚上留宿于此。我的警惕再度襲上神經,留宿村里?不是說好的住珠峰大本營嗎?怎么臨時變卦?我只是輕聲質疑了一下,他卻委屈訴苦了,說:“人與人能否有點最基本的信任?我接到的安排就是住村子?!?/p>

    一路上寡言少語的妻子也加入了質疑的行列。事后回想,僵持了幾日的我們,攻守同盟就是從這里開始默契組建的。當晚夜宿珠峰下的藏族民宿時,在廣東男人的組局下,我和妻子各持不同的理由,在針對司機的批判小會上火力全開。

    “順嘴的事,你作為司機兼導游,為什么在山下換大巴上珠峰大本營前,不提醒我們帶上厚衣服?你倒是聰明,給自己租了一套厚棉服,我們這一車人就不管了?我是無所謂,可你不能讓我兒子置于感冒的危險中。這里海拔多高,你不清楚?有你這樣服務的嗎?”妻子越說越氣憤。

    在妻子的暴風驟雨面前,司機有點坐立不安,臉上掛著抱歉又無奈的微笑。就是這個笑,讓我瞬間原諒了他之前冒失的一切。從他嘴角不安的弧度里,我感受到了雖微量卻久違的誠摯。

    “你剛才說到信任??蓻]有尊重,哪來的信任?尊重是相互的。你回想一下,這一路幾千公里,我有輕看你一眼嗎?”此刻,我的語氣已從峰頂滑落到山腳了。

    他連聲道歉。

    他的歉意不只掛在嘴上,還延續在最后兩天行程的每一個細節中。第二天,從珠峰山腳的民居中剛醒,兩個熱乎的青稞餅已遞上前來。藏族屋主說,這是你們司機昨晚特意囑托我給你們備的早餐。

    第五天傍晚,環線旅程結束,兩車人氣若游絲地回到拉薩客棧。廣東男人給車馬勞頓的司機遞了一包煙。我沒有煙,但微微屈身,無比真誠地向他道了一聲感謝。

    只有自己知道,我如此“大度”地原諒他油膩的世故,不僅是因為他后來一路提質升級、無微不至的服務,更重要的是,他以“敵人”的角色形象,使深陷情感泥淖的我和妻子,在遠離油煙的海拔五千兩百米高山上,再度重回了緊密的同盟關系。

    他叫菊英尼瑪。

    他十八歲。

    十八歲的他有且只有一次出門遠行。他的起點是那曲的一個無名山村,終點是拉薩北郊山上一個叫帕邦喀的院落。他在某種力量的牽引下,把兩點之間繁復詭譎的山河硬生生走成了一條筆直的線。他比山河走得更氣壯,更義無反顧,但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點。因為那不是一條背對現實的逃亡之路,也不是秀給第二人看的戲劇之路,無需任何情緒性的夸張修辭。

    他面向一個有光的方向,然后平靜地將自己的膝蓋安置在遙無盡頭的路上。

    現在,十八歲的他曲腿坐在帕邦喀紅墻一側的石階上,頭頂是一株沒有桃花的桃樹。桃樹下的他,手捧一本沒有注釋的用古老的藏文寫成的書。他翻動書,風翻動頭頂的樹葉。他一遍遍讀給自己聽,樹葉也一次次搖晃給自己看。他沒有聽眾,沒有桃花的桃樹也不需要欣賞者。

    他把桃樹的葉子從深綠讀到墨綠。他把山的輪廓從有讀到無。他把山下拉薩城的最后一盞燈讀到熄滅。

    他一再重復以上片段。他的昨天、今天、明天,只做一件事。他沒有昨天、今天和明天,他十八歲之后的余生,都是一天。他度過了一天,就是度過了一生。在他一生中某個日頭偏西的時刻,有一對來自遠方的夫婦偶然經過他的身旁,打斷了他的誦讀。

    其中女的問他:“書能讀懂嗎?”他答:“讀不懂?!蹦械脑賳査骸跋脒^離開這里嗎?”他答:“沒有?!?/p>

    不贅一字。

    之后,那對夫婦從他一生中的某個黃昏穿過,然后永久消失。

    他也一樣。

    回到杭州后,妻子“脅迫”我訂立了一份保障婚姻雙方長期和平共處的略不平等條約(主要是保障她)。

    協議有五條內容:其一,未經允許,不準擅自闖入她的主臥;其二,除非寫作,不準在家中任何角落吸煙;其三,廚房內的一切事務歸我管轄;其四,每日陪兒子讀書至少半小時;其五,候補欄(視婚姻狀態隨時補充內容)。

    在未知的暴風雨來臨前,果斷簽字畫押。然而很遺憾,不到一周,我已經打破了其中三條。和一個頑固的文藝分子談規則、定條約,我妻子勢必早已料定了其中結局。

    觸犯條約,一半以上的原因是我在寫這篇和天路一樣望不到盡頭的散文。她知道我在寫她,也任由我寫。我給她打預防針,說寫了你可別生氣。她拍著胸脯說放心吧,總有一天也會把我劣跡斑斑的過往放在她的散文里公開展覽。

    在這篇散文行將結束的夜晚,妻子主動交代了十三年來她一次次逃跑的原因。

    她說:“知道嗎?我并非逃離你,而是逃離與你在一起時的那個令我憎惡的自己?!?/p>

    我的妻子就是這樣,她總是靈光乍現般地說一些貌似有深度,然而并不解決任何實際問題的話。就像她每一次出逃,總是能完好無損地把那個令她憎惡的自己帶回來。

    轉念一想,妻子為什么要像剝離骨肉一樣地試圖一次次忍痛剝離掉那個深層的自己?我還是太自私自我了,沒能真正領會她的深意。

    她是將婚姻里種種齟齬的罪責一籃子全攬在自己身上了呀?

    我似乎有點懂了。

    這是她八年來執念著一個人跑到西藏的理由。那里的山很高,天很近,日光很毒辣,一個人內心所有隱秘的角落都將無所遁形。

    她不知道,其實更需要剝離自己骨肉的人不是她,而是我。

    記得那天傍晚在拉薩北郊的烏都日山上,也就是帕邦喀后面的白塔巖石上,我們并肩而坐,久久地眺望山下,眺望山下的拉薩城。在漫長的沉默之后,我們說話了。我們都感覺身體里堵著什么,婚姻里堵著什么,但我們說出的卻與此無關。

    妻子先開了口,她說:“你看,在街上散步時覺得那么大的一座拉薩城,現在從高處看,它就占茫茫群山中的極小部分。你說人類是不是太渺小了?”

    我沒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自顧自地說:“你不覺得人類文明就像菌一樣,在這一派原始純粹的群山中滋長蔓延嗎?”

    我們的想法忽然玄虛起來,像西藏的云一樣高蹈,一點煙火氣都不沾。即便如此,我們也未能求得共識,就像婚姻中常常出現的分歧一樣。

    但這并不妨礙我們牽手走下山去,再次走進低海拔的日常。

    從西藏回來后,我的右手腕多了一串珠子,是在布達拉宮下散步時,一個藏族女人兜售給我的。寫作、炒菜、掃地、倒垃圾、清理馬桶、疏通廚房下水道……何地何時,我都戴著。每看它一眼,我就會想起西藏,想起那十幾天短暫卻又好似無比漫長的旅途。我覺得這串珠子在隱約給我什么啟示,只是我一時無法領會。

    感覺我人回來了,魂還滯留在那里。

    我想,我的魂很大可能是落在拉薩城北的色拉寺了。那是我們在拉薩,也是在西藏的最后一日傍晚。剛到色拉寺的時候,下雨了,雨下得很好,下在寺廟的瓦片上、紅墻上、菩提樹上,下在我們頭發上、眼睛里,也下在我們心里。

    我們看到一面“此處有××”的牌子,然后走進去避雨。我們的頭頂有了屋檐的遮擋后,雨就下不到我們身上了。我和妻子站在屋檐下,看妖嬈的雨線在院子里跳舞,突然,我李白附體一樣地起了詩性。我對妻子說,一時半會兒走不了,聽我即興給你作一首詩吧,題目就叫《在色拉寺避雨》。聽罷,妻子嗯了一聲,說有點哲理。

    這首“有點哲理”的詩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當時我很自信自己能記住,便沒有記錄下來。事實上,不到兩天,我就全然忘卻了?,F在,這首詩在我腦中僅存一點模糊的影子,句子是沒法還原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詩里,我把避雨和誦典兩件毫無關系的事聯系在了一起。

    我可能表達了這樣一層意思:雨是不必避的,典也是不必誦的。

    當我們決定不再浪費時間,寧可被雨淋濕,也要出去走一走時,雨恰巧停了。

    我們出了色拉寺的后門,沿著山上的石階漫步。雨后薄暮中,不斷有男男女女的臉向我們迎面而來,卻沒有看到一個人的背影,一路上所有的臉都是正對我們的。并且,那些迎面撲來的臉都像邂逅外星人似的望著我們。這時候,我猛然發現了問題所在,即所有人都是圍繞著寺廟周圍的石階順時針走,只有我們是逆時針走的。這才一路引來了各種注目。當我發現這個錯誤時,并未及時糾正,而是將錯就錯地將路繼續往下走。

    雨停了之后的天空有點灰有點涼。這種灰與涼很符合我和妻子此時的心境。在拉薩的最后一個傍晚,我們走得有點落寞,有點失神。就像那些隨處可見、被雨打濕了毛的流浪狗一樣。我們身體的一側是色拉寺赭紅色的院墻,一側是緩緩地向峰頂伸展而去的山坡。山坡上四處散落著石頭,石頭很大。每塊石頭上都用白漆畫上了梯子,梯子的頂端正對著山頂。我不解其意,挨個去問路人,都是搖頭晃腦,沒有一個能解釋。后來是一位坐在石頭上吸煙的藏族老人給了我一個似是而非的答案。他指了指我腳下的石階,說:“喏,這是你走的路?!比缓笥种噶酥府嬙谏狡率^上的白色梯子,說:“看,那個是神走的路?!?/p>

    現在我常常會想起色拉寺后山石頭上的白色梯子,我覺得那是非常好的巖畫,也是能夠啟示人心的詩性符號。對我來說,它們就是西藏的梯子,是通往無盡的高處的天梯。

    我想向西藏借一把這樣的天梯,以助余生之我不斷攀登巍峨的世俗日常。

    謝寶光,1990年生,江西南康人。2011年畢業于南昌大學共青學院。中國作協會員。散文集《撿影子的人》曾獲第二屆三毛散文獎?,F居杭州,供職媒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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